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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女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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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女——愛鵝灘故事 第八章

貞女——愛鵝灘故事

第八章

還有村裏的草藥郎中送來單方。郎中說家裏還有祖傳秘藥,吳老大的病包治包好,只怕到時候你桂花姐還吃不消哩……還有吳老大的朋友來信,親戚來信,一共是十多封。平常日子,一年兩年都難得有這麼多信。天啊,為哪樣有這麼多的好心人,生怕這個小小酒店之家破裂?生怕這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夫妻離異?
「桂花姐!論年紀,我比你大著五歲,多吃了五年的飯,多經見了五年的世面。做人難,做女人更難呀。二十歲上頭,組織培養我,開始學做婦女工作。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也有十五、六年了。婦女工作,無非是抓計劃生育,抓夫妻糾紛,保障婦女的正當權益。十幾年來,夫妻鬧脫離,尋死尋活這類事,我經辦得多了。遠的不說,我們地方上的幾起,就鬧得兵荒馬亂,四鄰不安。一會是這個要投水,一會是那個要跳岩。皇帝不急太監急。我們是新社會,是婚姻自由。可有組織管著,政策管著。而且是男女雙方的自由,不是一方的自由。還有組織上的自由哪。就是雙方都同意,也不能要離就離。還得看當離不當離。你們個人不看重,可政府看重,社會看重。大家吵脫離,家庭鬧破裂,娃娃哪個管?老人哪個養?讓娃娃去當小流氓?讓老人去討米要飯?把包袱摔給社會,摔給政府?不行。我們的每個家庭,也都是社會的小組織。一個個小組織破裂了,毀壞了,對社會也是個毀壞、破裂……桂花姐,我要對你講的,就是這個道理。當然你和吳老大,上無老,下無小,沒有哺養負擔問題。但『夜來香』酒店開設在這馬路邊,可是有影響的呀。大家眼睛都看著的呀。你一個青年婦女開著酒店,臉模子又生得好,接待的客人多,也是要當心的呀!現在社會開放,政策放寬,就出了一種人,叫做『插足者』。這些『插足者』,女的打口紅,塗胭脂,灑香水,穿敞胸衣,套露大腿裙;男的留長頭髮,戴黑眼鏡,https://m.hetubook.com.com穿包屁股褲,騎摩托車,專一插|進人家好端端幸福和睦的家庭裏,男的勾引女的,女的勾引男的,搞得正正派派的人都神魂顛倒,搞得地方上都烏煙瘴氣……桂花姐,你可要提防這『插足者』呀!不要叫這『插足者』鑽了空子,毀了自己的名聲呀。當然,眼下『插足者』大約還只顧得上在大城市地方興風作浪,還來不及光顧我們偏僻的鄉下小地方……所以呀,桂花姐,你還是收收心,把吳老大請回來,當批評的批評,當教育的教育,當治病就治病……吳老大都上五十了,夫妻情份上,自然比不得小年青,要求不要太高嘛,有那個意思就算了嘛,就那麼回事、那麼個味道嘛,哈哈哈……」
「風氣不好,跟我想離婚,有哪樣關係?」
人們的各種規勸和關照,無形中在桂花姐四周結下了一張網。她在這網裏掙扎。只二十來天,她就身疲力竭了。她神經太緊張、情緒太壓抑了。多少雙眼睛,多少張嘴,多少種聲音,對準了她,捕捉著她,不放過她……有天晚上,她關了店門,孤孤單單一個人坐在櫃抬裏,忽然覺得自己身上「錚」地一下,原先糊得緊緊的那些東西,全都鬆了,垮了。她整個身子都像沓下下去。她伏住櫃檯,嚎啕大哭,哭了許久。
桂花姐在「夜來香」酒店,倒是天天盼著吳老大回來。她託人搭過話,送過換洗衣服,也沒見回音。她曉得吳老大丟不起這面子,這自尊心。躲著拖著,不碰面,離婚就無從談起。桂花姐都有些心軟了,有些可憐吳老大。加上這些日子,許多人都來看望桂花姐,勸說桂花姐。一些從不把她桂花姐放在眼裏、平日從不往來的人,都露臉了。就像那池塘裏的魚,都在早上浮了頭,來吸取食物和新鮮空氣。他們無形中集合成一股勢力,一道深溝,一堵高牆。桂花姐一鬧離婚,地位就上升了許多似的,成了地方上的重要人物了呢。彷hetubook•com•com彿愛鵝灘的社會風氣好不好,局面安定不安定,道德習俗純潔不純潔,全在她桂花姐離婚不離婚。黑白分界線,清濁分水嶺。
婦女主任打著哈哈走了後,跟著來做說合工作的是村民小組女組長,一位蕭姓的嬸嬸。聽講蕭嬸嬸媒婆出身,心腸好,人緣好。天上無雲不下雨,地上無媒不成親。如今新社會不興做媒婆、收財禮了,她就當「介紹」,照樣喝喜酒、收紅包。自當上了村民小組的組長,憑著她的見多識廣,常能曉人以利弊,警人以禍福。她說:
「哪能沒關係?社會搞開放,男女關係可不能開放呀。這兩年,就在我們愛鵝灘地方,出了幾個案子,你也不是一點不曉得呀!」蕭嬸嬸嗒嗒地在鞋幫上磕了磕菸頭,深明世故地看了桂花姐一眼,繼續說,「前年,不是有對吳姓夫婦吵脫離?是那男的提出來的。可那女的有主見,回娘家一住就是一年半,不見面,不理睬。法庭也不給判。那男的就給拖住了。他每找一回法庭,法庭就剋他一頓,還給村幹部掛一次電話,讓村裏對他進行批評教育。後來,還是那男的懲不住了,低三下四去到女家,把女人接了回來,第二年就生了個胖娃娃……還有兩個案子,發生在外村外姓。一案是女的生了二心,男的不肯辦脫離,還往死裏毒打那女的,拖了兩年多,女的起了歹意,就用老鼠藥當黑胡辣粉,放在荷包蛋裏給男的吃了,藥死了。女的也沒逃得脫,被判死刑,驗明正身槍決;還有一案是男的要離女的。男的是個獨子,可女的不生育,又不肯脫離,吵到法庭上,法庭更是不判離。鬧了兩三年。男的就把女的哄到天碑山後的石岩裏,把女的推下了陰河裏……這男的倒是條漢子,自己到公安局去投了案,被判了死緩,後來改了無期……」
「這些日子,勸解你不要打離婚的人,一定也不少吧?耳朵沒起繭?你受得住嗎?」
後來,她一遇到前來規勸、說合的和*圖*書人,不等人開口,就先求告:
首先登門規勸的,是村委會的婦女主任。婦女主任是吳姓媳婦,生得黑不溜啾,細眉細眼,身子上下一般粗,像隻圓木桶。不曉得為甚麼,就不能培養幾個模樣整齊的人當女幹部?聽講這吳姓媳婦為人倒潑辣,喉嗓也粗大,還有一身好力氣,一張巧嘴皮。地下打得滾、當街脫得褲的悍婦,她都降得住,治得服。當然,吳姓媳婦有個硬後台,她家爺老子是鄉黨委書記。所以在地方上,就是村委主任蕭漢楚,也凡事要讓著她三分。婦女主任開門見山說:
「你們放心,放心,我不離了,不離了……」
「告訴我老大,我再不吵脫離了!給鄉政府那報告我自己會去要回來,一根火柴點了它……」
還有一句話她留在心裏,沒有呼喊出來:你們行行好,饒了我桂花姐吧!
接著下來,有鄉政府的錢糧委員路過「夜來香」酒店,都只打個兩回照面、認得個眼睛鼻子的,一聽講女店主在跟老公鬧離婚,也就自覺擔起了規勸的責任。錢糧委員的規勸裏,倒是充滿了經濟觀點。比方說到這店子的產權,最初是誰擇地買地,運磚置瓦蓋起來的?店裏的菸酒糖果小百貨,都是誰的資本?要辦起這麼個生意興隆的店子不容易呀!就算法院給判離,但把店子判給了吳老大怎麼辦?你桂花姐到哪裏去安生?除非你事先找好了野男人。那可是犯法的呀。一般來講,哪個主動提出離婚,哪個經濟財產上就佔不到便宜。
聽蕭嬸嬸講過幾個離婚案子,桂花姐感到一陣透心涼。有句話,堵在她胸口,沒說出,要是法庭當初就給判了離,男的女的都會另外找對象成家,就不會犯罪,出這些悽慘事了。可蕭嬸嬸講這些案子給她聽,是哪樣意思?是要告訴她,離婚不容易?沒有好下場?還是要給她桂花姐敲警鐘……不不!蕭嬸子,你們放心,放一萬個心!我桂花姐就是守一世活寡,也不會對吳老大起歹心。人常說「最毒婦人心」。m.hetubook.com•com我桂花姐可不是那樣的人。連路上的螞蟻子都不敢踩,連菜土裏的蚯蚓都害怕。你們都想到哪裏去了呀?想想都罪過呀!
婦女主任講道理,連口茶水也沒喝。一氣講了一個多時辰,也沒喊口乾。桂花姐也沒插上嘴。就是那個甚麼「插足者」,都沒大聽懂。這些男女是學了妖法,練了輕功,還是用了蒙汗藥?就能破壞人家本來幸福和睦的家庭?這些「插足者」,是不是個甚麼組織?有不有頭領?在哪裏領津貼?他們甚麼時候開進愛鵝灘來?媽呀,他們第一眼就會看上這「夜來香」酒店!在這裏吃喝,接頭,對暗號……桂花姐不由得身上出冷汗,多虧了婦女主任給自己通消息。婦女主任連「插足者」這號新鮮怪物都懂。看來,一個人,甚麼本事都操練得出。婦女主任就是被|操練出來的。人家文文得,武武得,粗粗得,細細得。聽講她在鄉裏、縣裏開會,講起鄙話來,連講帶做,羞得一屋的漢子們都抬不起頭。可人家沒跟自己的男人吵離婚。她把自己的男人治得服服貼貼,甘願給她提鞋子、倒洗腳水、搓揩腳布。所以她是個好女人,可以當女幹部。
自桂花姐公開提出離婚,吳老大就再沒回過屋。女人提出離婚,對他一個汽車司機,堂堂漢子,是見不得人的奇恥大辱。有的不懷好意的同行,還拿他當笑話,窮開心:「吳老大,你既是沒本事,還要把自己的女人管的那麼死?政策放寬,門戶開放算啦!」「乾脆讓她養個把漢子,睜眼閉眼……哈哈哈……」「吳師傅,講笑歸講笑,還是治病要緊。」「聽講養鹿場賣鹿鞭,一百塊錢一根,還走後門……」「丟了女人事小,丟了酒店事大!」
村民組長蕭嬸嬸,倒是又喝茶,又吃糖,還巴嗒著一根長竹菸管。桂花姐忍不住問:
「離婚離婚,人財兩空。」吳老大又何嘗沒有想到過離婚?打歸打,罵歸罵,核查歸核查。他那內心裏也早覺得,自己對不住女人,誤了女人的陽春。可是自古好男和圖書不二娶,好女不二婚。這離婚的名份,他實在揹不起。四鄉八里,都要被人指背脊。再又看四鄉八里,又有幾家不打打鬧鬧、磕磕撞撞的?男人拳頭當家,女人忍氣吞聲。都是好好癩癩,捏著鼻頭,日子將就著過啊。桂花這騷|貨,就是打不怕,罵不服,還拉開臉皮跑鄉政府,講自己的男人不中用,是甚麼「閹雞公」……不要廉恥的猖婦,這麼些年你都過來了,如今愛鵝灘辦起了「卵石公司」,車來車往,小酒店的生意興旺了,你卻眼花了,心野了……還有徒弟車桿子,自那晚上賭氣走了後,再沒跟他這當師傅的打過照面。師傅又沒冤枉你,也沒講你跟你師娘就有甚麼不乾爭的事呀。你車桿子是個見了女人就臉紅的角色,師傅疑心再重,也不會疑到你身上來……
可是吳老大沒有回來。連他的徒弟車桿子都沒露過面。桂花姐只好逢著司機就搭信:
「桂妹子!不消老身講,你是愛鵝灘上一枝花。這枝花,早年間是有點子插錯地方啦。有哪樣辦法?事到如今吵脫離,遲了一步啦。對男女離婚這案子,如今上級抓得緊啦。不抓,也怕是不行啦。聽講州府裏,有個紡紗廠給女工們檢查了一次體格,黃花閨女,只剩下一小半啦。縣城裏,如今允許私人開旅店,就出了私娼啦。這風氣,你說嚇人不嚇人?了得了不得?」
吳老大跑車在外,有時車過家門都不停。有人笑話他要當聖人,學大禹治水精神。他倒是常去一些親戚朋友家裏,討口悶酒喝。那樣子,就像身上揹了塊千斤重的大石頭。說是有一回,他倒是碰著了他徒弟車桿子,車桿子給他買了菸抽,打了酒喝,相勸了他大半日。讓他回家去向桂花姐認個錯。吳老大嘴頭也答應。慢慢地,他養成了白天開車,晚上酗酒的習性。
她真的回了心,轉了意,認了命。她天天都在盼著吳老大。盼著男人回家。不用男人晃拳頭,不用男人兇神惡煞,桂花姐自己就會扒了衣褲,接受「核查」。過後,她也一定問問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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