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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女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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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界山傳奇 奇哉!穆蓮阿妹

霧界山傳奇

奇哉!穆蓮阿妹

「也是呀,抓緊點,性急點,莫等兩個女兒長大也要成親了,你才趁熱鬧,娘女仨個辦甚麼集體婚禮!還是先當妻子,後當丈母娘算啦!」
機器山響,你呼我喊,指頭大一滴的汗珠子,隨著粗野的笑罵聲拋灑在青山峽谷間。
追悼大會出現了甚麼場面?甚麼情景啊?人群裏,有人打起了尖銳的唿哨,有人泣不成聲……應當說,此情此景,最痛苦的還是寧仲福等人。
「我們倒不眼鼓,不眼熱!有的人又不消費力氣,就快要當丈母娘了呢!」
「呸啾!哪來的野貓公,他老娘也沒把它身上的尿臊氣舔乾淨,到處放臭屁!」
笑罵歸笑罵。笑笑罵罵,叫叫喊喊,是艱苦笨重的體力勞動的調味品。
天濛峒工區的檢尺員穆蓮阿妹,今年滿三十歲。三十歲沒有成家,在霧界山裏是尤其少見的。三十歲上還沒有找男人,沒有成家也就罷了,她卻還養著兩個十五、六歲的女兒。如今,這兩個姑娘已是林場中學的走讀生了呢,你道奇不奇?
「我腳板上戳進了一根刺,你快給挑出來!」
「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五歲!林場中學的走讀生!」
天上無雲不下雨,地下無樹不成林。都說穆蓮阿妹是個傻傻乎乎的「二百五」,十八歲那年就失了貞節,給一個年歲比她大兩倍半的倒霉人當過「二婚」,還名不正,言不順,是非法的。她脾氣倔強。誰跟她鬧急了,她還會用嘴巴咬人,口比蛇毒,你們信不信?
「阿妹——」
「穆蓮阿妹——」
「你的牛蹄子皮太硬,等我回工區向木匠師傅借把鑽子、銼刀來!」
「等外材關我甚麼事?人家檢尺都檢不贏,偏不來!」
「老天爺保hetubook.com.com你爛舌爛嘴巴!哄我過來看紅豆杉,就是為了這句缺德少教的話?」
「呃——」
「穆蓮!你不要怕,他那裏是根肉刺。哈哈哈……」
「你兩個女兒好大歲數了?」
「穆蓮阿妹——」
穆蓮阿妹沉下了臉,再沒有答聲。她仍然回去檢她的尺,量她的方。她任這些幹累了活的油鋸手們去貧嘴寡舌。貧嘴寡舌,是這些每天在深山老林裏,以油鋸製材,以手工搬運的苦力漢子們的一項娛樂消遣,緊張勞動的生活調節。
「你眼鼓?你眼熱?」
樹木蔥蘢的峽谷坪地上,機器轟響,哨音起落。吊材纜索橫貫兩山之巔,像神話裏的魯仙師在藍天白雲間彈出的兩根墨線。纜索正在把山腰上伐倒的整株大樹,連枝帶葉「呼呼」、「呼呼」地吊運下來。坪地上的製材工人們,一人手裏提一把油鋸,油鋸「突突突突」、「噝唦噝唦」地吼著,震動著,把剛剛吊運下來的整株大樹去枝留幹,然後截成兩米長一節的圓木,然後由搬運工們套上鉤索,「杭育、杭育」地抬到簡易公路邊上去,去堆砌、碼垛,成為一座一座的「金字塔」。最後由穆蓮阿妹來檢尺量方,做上記號,並在檢尺表上予以登記。
「哈哈哈……哈哈哈!缺德少教的!你阿姐我日後還要做外婆哪!哈哈哈……」
「嘿嘿,穆蓮阿妹,莫發氣,大家都喜歡你,疼愛你,才講這個笑話嘛……」
「講笑不講真,我們工區的王眼鏡,又是大學生,又是技術員,倒是蠻相配的對象!」
「老書記!有人講你死得不明不白……誰曉得?誰交代?我,林場職工穆蓮,當年的紅衛兵,基幹民兵https://m.hetubook•com•com,你的看守人。七八年來,我一直當著你名份上的家屬,替你撫養著兩個孤女。她們如今是林場中學的走讀生……我。一輩子不婚不嫁,也要把她們培養大,幫她們成家立業……」
「呃——」
「阿妹,你信不信?只要你結婚,全體霧界山人都會出動,會為你舉辦山裏人最盛大,最隆重的婚禮!」
「呃——」
王眼鏡說,穆蓮阿妹曾經向他透露過,等她湊齊了一筆錢,等兩個女兒放了暑假,她要領著兩個女兒去湘西作一次自費旅行。去看看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世界。湘西地方不是發現了一片舉世聞名的自然風光區?世界上的遊客都千里萬里地跑來遊覽,她為甚麼去不得?還有,當年那個替龍青山注射葡萄糖鹽水的林場醫生,早已申請調回湘西工作,她要領著兩個女兒去見見面,去講講人情人性,也去打消人家的顧慮,去撥開那又重又厚的陰雲……
「阿哥沒有哄起你吧?兩筒直徑五十公分的紅豆杉,可惜每筒都少了三公分,做不得正材!你趕快去扯結婚證吧,這材料留把你正好打嫁妝,做龍鳳高柱雙人床!」
工區的技術員王眼鏡說:穆蓮阿妹我熟悉。只要不帶著「文化大革命」時期扯旗造反,搞群眾組織所遺下的派性觀點談問題,穆蓮阿妹就既不是小夜叉,也不是白虎星,母大蟲。她五官端莊,明眸大眼,牙齒細白,面色紅潤,頭髮悠青,身高一米六五,像棵春筍樣的標直,樣子實在不難看。你們要是感興趣,我可以帶你們到採伐現場去看看——
話雖這樣講,不論哪個油鋸手呼喊,穆蓮阿妹總是要答應。且等她用黑炭做下記號,總要忙裏抽閒地去光顧一下那個喊話的人www.hetubook.com.com。原來是好幾個油鋸手坐在兩筒粗大的圓木上抽菸、歇氣、講笑。
王眼鏡說,他對穆蓮阿妹充滿了信心。她會做到的!當今中國的婦女,很有些了不得的人物,她們在許多領域裏都賽過了男子漢。她們起碼在三個方面強過了男人:一是她們辦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窮認真精神;二是她們有膽有識;三是她們有驚人的柔韌性,不計風雨阻撓,不畏道路泥濘,不懼歲月艱深……她們會做到的!你們信不信?到時候,我寫信通知你們!你們還想看看穆蓮阿妹嗎?她仍在峽谷坪地,製材,集材工地——
「你快來,我這裏有兩筒上好的等外材!」
「阿妹你不急?我還急哪!你不找緊時間找個好人,想等齊了兩個女兒,好一起辦集體婚禮呀?」
王眼鏡說,穆蓮阿妹真是尷尬人行尷尬事啊,二十歲上就當上了兩個閨女的小母親。她還真讓那兩個小閨女叫她阿媽。叫阿姐她還不幹哪。這還不算,還有比這更使人尷尬的。事隔七年之後,一九七七年秋天,上級黨委給龍青山同志徹底平反昭雪,恢復名譽。林場為之補開了追悼大會。林場大禮堂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圈、輓聯。大橫幅上竟寫上了「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龍青山同志永垂不朽」的最高的禮遇評價。大會由林場場長寧仲福主持,黨委書記滕友林致悼詞。不知是出於一時的疏忽還是怎麼的,竟忘了通知天濛峒採伐工區的檢尺員穆蓮阿妹參加,還有她的兩個快要長大成人的親閨女哪,死者的嫡系親屬哪。追悼大會正開到「奏哀樂,向遺像致哀三分鐘」的節骨眼上,小母親穆蓮阿妹胸佩白花,臂戴黑紗,一手拉著一個也佩了白花,黑紗的妹兒,慢慢地走進了禮堂;正當滕友林書記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悼詞列數了龍青山同志的革命經歷及其功績的時候,小母親穆蓮阿妹領著兩個女兒,面對著整個追悼大會的會場,站在了死者家屬的位置上!大會為之嘩然,引起了一陣小小的然而卻是強烈的騷動。滕友林書記不得不臨時在悼詞裏添上了一句,「向死者家屬表示深切的慰問,真摯的關心」之類的詞。致過悼詞,又放起了哀樂。就在大會主持人寧仲福要宣布大會散會,並要領著革委會的全體頭頭們上來跟死者家屬握手時,穆蓮阿妹卻做出了使整個大會驚震的行動。但見她領個兩個妹兒,搶先一步,站到了麥克風前,兩個妹兒面對整個會場低下了頭。穆蓮阿妹淒楚的聲音中帶有一股不肯善罷甘休的倔勁:
「你好福氣哩!自己都沒費力氣,就有兩個好女娃哩!」
王眼鏡說,穆蓮阿妹是一九六八年冬下,響應「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號召,下到林場來的。她高中畢業,正好十七歲。她件件衣服的左袖上,都有一圈佩帶紅衛兵袖章留下的深色印跡。說是大串聯時,她都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呢。她有滿滿兩盒各色各樣、大大小小、金光閃閃的領袖像章,還有十幾二十條各地紅衛兵組織的紅袖章。當時可是珍貴的財產。有個林場老職工提出用一口紅豆杉板做的圓角衣箱換她一顆大像章,她都拒絕了。林場革委會的頭頭倒是看中了她根正苗正,沒有父母,卻有文化,語錄背得熟,嘴巴又會講,就安排她參加民兵小分隊,並分配她跟另一個基幹民兵一起,負責看守林場的「頭號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原黨委書記龍青山。可是鬼使神差,沒出三個月,她竟跟看守對象龍青山那老傢伙打得火熱,暗中替龍青山投上訴書,遞各種字條和-圖-書,買書買報;還明目張膽地進出龍青山家,去照顧兩個孤女的生活,因為龍青山的髮妻運動初期死於腦溢血併發症。不久林場裏議論紛紛,講她一個十七八歲的閨女太蠢太傻了,準備去當人家的後媽,而且還是「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的家屬」,二十一種人哪!這當人不只是對她個人而言,對林場新生的「紅色政權」也是個滅誰的威風,長誰的志氣的大原則問題。影響極壞,簡直是給「文化大革命」丟臉、抹黑!革委會主任寧仲福親自找她談話,讓她知罪認錯,懸崖勒馬,寫大字報發表公開聲明,檢舉揭發龍青山腐蝕、毒害革命青年的無恥陰謀,滔天罪行。可是她中毒太深,不肯認錯,也不肯發表聲明。據說寧仲福當場氣得口噴白沫,烏了眼,青了臉,出於無產階級革命義憤而掌了她兩個嘴巴!不堪教育,不堪挽救的賤貨,爛貨。民兵小分隊只好開除她,批鬥她,並把她分配到最偏遠的採伐點——天濛峒去當飼養員。這號女人,只配跟豬打交道。
你們一定會問:穆蓮阿妹肯定是個奇人,也辦了奇事。她到底是怎麼給人佈下了這費解的八卦陣?
「沒有外公怎麼辦!」
王眼鏡說,不久後,原林場「一把手」龍青山就死在職工醫院裏,有謠傳說,龍青山本來患有嚴重的高血壓、糖尿病,可醫院裏的一位醫生卻天天給他注射葡萄糖,以致他死時渾身浮腫,皮膚發亮,就像在河水裏浸泡了好些日子才被撈出來的一樣。天濛峒的飼養員穆蓮阿妹倒是講義氣,有善心,趕到場部醫院最後看了一眼龍青山,還把遺下的兩個孤女領上了,帶到天濛峒去撫養。當然,林場革委會講了點政策觀念,人道主義,按月發給兩個孤女一人十塊錢做生活費,說是準備一直發放到她們十六歲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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