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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曉得……只是聽大家議論，我們現在動手砍的一山紅豆衫，是世界上的稀有珍貴木材，幾萬年前倖存下來的活化石！採伐這種木材，是對科學、文明的犯罪！……」

「晚上睡覺，大家都驚醒點，留心聽聽後山坡紅薯地裏的響動。明天一早，食堂裏先燒下一海鍋滾開水；一聽我的鳥銃響，大家就拿了扁擔索子，到後山上去抬傢伙！」

贊成熊樹貴是全霧界山最不聰明的人物之一的，也大有人在。為首的，是一夥老知青。其中一位還是全霧界山都出了名的蠢人曹國寶。小夥子本來名叫曹國保。「寶」與「保」同音，含意卻大相逕庭，此是後話。霧界山真是個複雜紛紜的大千世界。最蠢的人倒是非議最聰明的人，捉弄、整治最聰明的人。

原來在採伐隊駐地的後山坡上，食堂炊事員種了半坡紅薯，原是為了補充口糧，改善生活。可是紅薯藤長得雖好，綠油由地蓋滿了山坡，卻天天晚上都有成群結夥的野豬來光顧，又刨又拱又踩。對野豬的這種夜間行動，採伐工們還一時沒有找到懲治的辦法。

可是，天濛峒一帶的伐木人卻編了一支歌謠唱道：

「嗬嗬，你個出名的蠢人子，倒是學了幾句聰明伶俐的話了。砍伐紅豆杉，是犯罪？林場分派我們砍就砍！你們是聽林場的？還是聽甚麼科學、文明的？科學、文明管你們穿衣，還是管你們吃飯？還是每月負責發放你們的生活費？我告訴你們，我告訴你們！誰今後還要是在我眼皮底下偷懶，調皮搗蛋，消極怠工，為頭的，老子就用樹釣吊他！」

用樹釣吊人，或許是熊樹貴出於一時的激憤，也許講講也就算了，並不會真付諸行動的。可是，沒過三天，他自己就在一條上山伐木常走的茅草蓬蓬的小路和*圖*書上，不偏不倚，一腳踩中了樹釣，呼地一聲被彈上去，腳朝上，頭朝下，那神情頗有些像被吊著的一頭野物！好在當時大家都在出工的路上，一聽見他的呼救聲，知青們全都趕了過來，七手八腳，忙忙亂亂，叫叫喊喊，好不容易砍倒了那樹釣，才把他從半空中解放了下來……樹釣是附近的瑤家獵戶裝的？還是別的甚麼人裝的？事後熊樹貴明察暗訪了許久，也沒查出個眉目。他心裏當然明白是誰設下的圈套，搞的鬼。他恨得牙癢癢的，暫時強吞下了一口惡氣。霧界山山高水險，誰治服誰，誰是草包熊包，日頭還高著呢！

倒是那個最蠢的曹國保嘎聲嘎氣答了話，惹得知青們全嘻嘻笑了。

伐木英雄熊樹貴，被林場領導在一次評功擺好大會上宣佈為霧界山區最聰明的人物之一。究竟熊樹貴是全霧界山區最聰明的人物之一，還是全霧界山區最不聰明的人物之一？這一直是山裏人常有爭議的話題。皆因熊樹貴的左腳比右腳短了兩分，抬腳動步難免現點形，就有人給取了個外號叫「路不平」。

「不休國慶假，也總得打一次牙祭，改善一下生活呀！」

起因是熊樹貴曾經受命親自管理、率領過一支知青採伐隊，這些人都是些從各個工區集中起來的飛天蜈蚣，老大難角色。用他本人的話說，都是些文得武不得，說得幹不得，寫得砍不得，嘴皮溜活，腳底溜滑，趕著不走，打著亂跳的城市小油子。有一次，他離開採伐隊，回工區去主持了兩天會議。整整兩天，一個二十幾號人馬的採伐隊，只採下了不到二十立方米的木頭。熊樹貴返回採伐現場一見就光火了：

當夜，知青們一個個照樣睡得四腳八叉，磨牙的磨牙，打呼嚕的打呼嚕，講hetubook.com.com夢話的講夢話。只有熊樹貴本人因心裏有事，倒真的睡得很留心，幾乎一夜不曾合上眼，坐在床上聽後山紅薯地裏沙沙喇喇的響動。

知青們這次倒是顯得通情達理，講點哥們義氣，一致同意往場部報個工傷事故，就說是工區主任為了救一名知青，而被大樹砸傷了腳……話是這樣講，熊樹貴被鐵夾夾得好苦喲！傷了腳踝骨，還傷了腳後跟，整整三個月出不得門。草醫草藥醫好後，他的受傷的腳彷彿短了兩分，抬腳動步一跛一跛的，有人給取了外號，叫他「路不平」。

知青老油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人吭聲。

「你們都幹甚麼吃了？」

「你們還笑？還笑？王笨熊！你站起來！你講講，為甚麼我一轉背，你們就消極怠工？」

牛高馬大的曹國保站了起來，笨拙地舉起手拍拍腦門，手背卻挨著了木板搭的工棚屋頂：

「甚麼是樹釣？可以告訴你們這些城裏人。樹釣嘛，是山裏人活抓野物的一種辦法……在那樹木粗直、野物出進的路口，選下一棵茶杯粗的小樹，削掉樹梢，然後把這光桿小樹彎下來，成一張弓，做一個活結埋在地下。野物過身，一碰這活結，腿就被套上，這張弓就會彈直，將野物高高吊……這就是樹釣。」

可是九月三十日下午，熊樹貴召集大家開了個臨時緊急會議，宣佈：由於本採伐隊七八九三個月生產任務都沒有完成，經工區領導研究決定，本採伐隊在國慶期間暫不休息，繼續伐木，以彌補損失。甚麼時候完成了採伐任務，甚麼時候補給假期。

知青們面面相覷，一時沉默了下來。

這可好了！悶雷般的銃響驚醒了知青們，一個個立即翻身起床。夾住了野豬，今天國慶節的牙祭打得成！他們拿hetubook.com.com的拿索子，拿的拿扁擔，一路上叫叫喊喊，吆喝喧天，爭先恐後地來到後山坡紅薯地裏一看，原來野豬沒有夾住，倒是夾住了工區主任這頭兩腳熊……知青們好笑又好氣，七手八腳給他解下了鐵夾，再把扁擔、繩索紮成副臨時擔架，把他抬下山來。快到住地時，但見食堂伙事員站在門口喊：「快來！快來！海鍋裏水正滾開，燙兩頭野豬都盡夠了！」

過了不久，便是國慶節。按例放假兩天，連同一個禮拜天，就是三天假日。知青們一個個樂滋滋的，早訂下了各自的休假計劃。有的要到場部去理髮，看電影，有的要到工區去看女同學，有的甚至要到山邊的廣東集鎮去，去打一回牙祭。也有的甚麼都不幹，反正三天假期也不能回城裏探親，乾脆約幾個人玩撲克牌，摸他娘的三天三晚的烏龜！

「熊主任！請問，樹釣是甚麼呀？用樹釣吊人？你倒是先解釋一下……」又是那個剛剛坐下的蠢人曹國保，不知深淺，不懂厲害，撓頭搔耳地問。

由於熊樹貴本人被夾了腳，知青們忙著為他挖草藥，尋草醫，討草方，國慶期間採伐隊也就沒能好好加班加點。

這天下午散會後，熊樹貴趕了十來里山路，到一座瑤寨裏找獵戶借來了大、中、小三副鐵夾。又趁著傍黑時分，人不知，鬼不覺地在後山坡紅薯土裏，挖下大、中、小三個土坑，分頭埋下了三副鐵夾。然後在旁邊撒上虛土，蓋上紅薯藤。為了安全起見，他還扯了三根絲茅草，插在每個陷阱旁做下了記號。萬事俱備，只等野豬上門。他回到採伐隊駐地時，還特意到知青們集體工棚裏看了看，打和_圖_書了個招呼說：

「大家放心，打牙祭的事，包在我身上。只要好好幹，保證這三天假日期間，大家天天吃得油光嘴亮！散會。」

禍兮福所倚。熊樹貴卻因禍得福，當上了伐木英雄。因為一九七八年冬下，知青們一個不剩地回的回了州府，回的回了省城。正值林場需要選派一個先進人物出席州裏的群英會，熊樹貴有「為搶救知青性命而工傷致殘」這一模範事跡，並根據他的一貫表現，經過場部秀才們的大膽加工，精心整理，筆底波瀾出英模，寫出了典型材料上報。水到渠成，他參加了群英大會。還披紅掛彩上了主席台。林場革委會賞罰嚴明，授予他一個光榮稱號：伐木英雄。

「你們都幹甚麼吃了？講話！」

「我們煮、煮香菇吃了。山上倒了好多朽木，朽木上長滿了香菇……」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熊樹貴就起了床，還把住在隔壁的炊事員也喊了起來，吩咐去食堂架海鍋，燒滾開水，等著燙野豬用。接著他沒有驚動旁人，只把鳥銃裝好了硝藥，揹著上了後山坡。誰知到了紅薯地裏一看，薯藤打一晚上露水，全都一模一樣，而且他昨天傍黑時插下的三根絲茅草記號，也不曉得哪裏去了。他只好耐下心來，高一腳低一腳地在紅薯地裏慢慢來尋找。鞋襪褲腳都叫露水打得透濕……忽然，只聽得他「哎喲」一聲尖叫，竟踩中了自己裝的鐵夾！天啊，那鐵夾原來就是捕大野物用的，埋得又牢實，在他腳腕上卡得死緊死緊，怎麼掙得開，扯得脫？他哎喲喧天，跌倒在薯藤裏。天色尚早，知青油子們都還在睡大覺。真是喊天天不靈，喊地地不應，只得咬緊牙關，舉起鳥銃，「砰砰」地連放了兩響……

還是蠢人子曹國保發了話，這個牛高馬大的傢伙，頭腦雖然簡單，嘴巴可是貪饞得厲害。為了表示支持曹國保的這提議，知和*圖*書青們的眼睛立時像一支支小手電筒，都直愣愣地投射在熊樹貴身上。形成了一種緊張的對峙。熊樹貴覺察出了這些目光中包含著敵意，原本打算連牙祭都不給這夥懶蟲打的，也就沒有通知食堂做準備。為了緩和氣氛，熊樹貴提出了一個解決辦法：

贊成熊樹貴是全霧界山最聰明人物之一的人們說，熊樹貴一九五八年冬發射過日伐八百立方米的高產衛星；一九六三年秋獨自一人砍倒整整一山金葉木蓮樹，一舉解決了為南國賓館提供高級傢具用材的難題；一九六九年他被抽調到林場任治保主任兼民兵營長，他每月戒三次嚴，禁三次宵，把逃竄、逗留在林場的外流人員，抓捕得像蛤蟆似地一串一串，哭爹喊娘。後來，他評上了伐木英雄，當上了天濛峒採伐工區主任。他也有創舉：在全場召開的「批林批孔誓師大會」上，他揮著手臂宣佈：為了以實際行動批倒批臭林彪孔老二這對黑哥倆，為支援世界革命，他所領導的天濛峒工區每一個職工，今後每年的勞保物資減半，今後每天加班義務伐木一小時。粉碎「四人幫」後，他仍是伐木英雄，工區主任。工區技術員提議辦苗圃，邊伐木邊造林。他斜起眼睛說：造林？造林不就是栽樹？請講講，這滿山裏的原始老林是哪朝哪代哪個造的？是猴子還是猿人？我們採伐工區就管採伐！我找人合計過了，這山上的樹，還夠我們砍個二十年的，砍到我們離休退休時候，還會有點富餘的木頭，留給子孫的！可兒孫自有兒孫福。聽說現在大口岸地方修鐵路，用的是水泥枕木；蓋高樓，連門窗都是鋼的鋁的，比木頭結實、漂亮，又能防盜防竊！日後傢具用具也都是塑料化，你倒短見識，還要栽樹，辦苗圃哩！

熊樹貴本人也不休息。這一手來得好不厲害。知青們一個個氣得眼鼓鼓，牙癢癢的，卻奈何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