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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女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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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界山傳奇 山裏蠢人子

霧界山傳奇

山裏蠢人子

「場領導對你的建議,都表了些甚麼態?」
「來吧,來吧,經濟家,我們坐下,該吃點東西了。」不知為甚麼,穆蓮阿妹有點不喜歡他老是沒完沒了地談他的計劃,設想了。她從自己的挎包裏,抽出一張塑料薄膜來,墊在草地上,然後將兩包點心,一壺冷茶,一包鹹菜一一擺上。
兩個營業員趕忙鼻子嘴巴一捂,閃開了,氣味實在難聞,樣子實在難看。這哪裏是床被子,圈圈點點,大島小島,簡直是幅又髒又破的國際地圖……看他這德性,兩個營業員想笑笑不起,想罵罵不出,只好趕快給他扯了布,把他打發走。他搖晃著身胚,扛著那卷爛被子走遠了,營業員還覺得他行跡可疑,應當報告治保主任去。這大運動,大動蕩的年月,可是甚麼流竄的壞人都有哩!
王眼鏡一聽問這個,立時拉下了臉,瞪圓了眼睛,頸脖上的青筋都隆了起來:
相愛在「公婆湖」
「咱就這麼長,這麼寬!大小能把這傢伙往裏裝!」
王眼鏡正坐在石屋裏擦鏡片,生悶氣。穆蓮阿妹敲了敲門,問了聲:「王老師在屋嗎?」
「曹國保,你真是寶啊!你是存心要出甚麼洋相?開甚麼玩笑?」事後,林場裏一些相信他是假「寶」的人問他。他沒回答。
「小的不敢。在電影裏看過,放牛放羊,都有人騎著馬,舉著鞭,奔馳在草原上……」
「小人不知有罪。」曹國保竟學了老戲油子的口氣回答。
王眼鏡用拳頭擂著自己的太陽穴,痛不欲生。這可把穆蓮阿妹氣壞了,也嚇壞了。她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了王眼鏡的手,緊緊拉著,拉著,哽咽著聲音說:
「真好!真好!沒想到霧界山裏還有這種神仙似的好地方!」穆蓮阿妹拉著王眼鏡的雙手,高興得像個小妹兒似的雀躍,「它叫甚麼名字?總得有個名字呀!」
也不知他是有苦難言,還是啞吧吃了黃蓮,自己心裏有數。只是經過這番教訓,他沒有再寶裏寶氣地去惹是生非,而是埋頭讀書。每天除了上山伐木,就是數學幾何、化學物理。一九七七年國家恢復高考制度,他報考理工科,獲全地區最高分數,家庭出身又好,被清華大學錄取走了。
「奇觀吧!我沒白帶你來爬這一趟吧?」王眼鏡摟住穆蓮阿妹的肩頭。穆蓮阿妹怕冷似地緊靠在他身上。「可惜它千百年來在這原始老林裏沒沒無聞,白白流走,藏在深閨人未識啊!」
「傻子,我都三十歲了,我想生娃娃……傻子!為了你,都想瘋了……」
「大膽!你敢說你分不清家雞、野雞?講!」
「服務員!咱買被套布,套被子的布!」
啊啊,霧界山!啊啊,公婆湖!你們做了這一對歷盡劫難的山區公民身心交融的媒證。看看,迷濛的山霧,說來就來,把他們護住,把他們裹住吧!
過了兩月,穆蓮阿妹又記起了這信的下落。她忍不住去找王眼鏡。王眼鏡住在離工區有里把路遠的山灣石屋裏,單門獨戶,孤孤零零的。可這石屋四周,倒也收整得乾乾淨淨,還栽著幾叢芭蕉,野櫻桃哪。野櫻桃正開著花,似一團火焰,一片雲霞。野芭蕉則枝大葉肥,顯示出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喜歡……我們一定會做到的!會做到的!」
「這是霧界山林場自然資源之一。獼猴桃、楊桃皆可人工裁培管理,製作果汁露,罐頭,獼猴桃酒!據說獼猴桃有防癌治癌功效,所以在國際市場上有好銷路!」
「小的講,小的生怕違反了工區的生活紀律,怕人講我嫌工區生活不好,對現實不滿,怕夥伴們都去吃山雞,樹林子裏的雞會越來越少……」
兩個女營業員正在講悄悄話,抬眼一看他,倒是嚇了一跳,這顧客穿了一身甚麼奇怪的破衣服?到處用膠布條條粘住的!你看他那敞開的胸口上,還看得見一溜黑毛……是個從精神病院https://www.hetubook.com.com跑出來的瘋子?還是從勞改隊裏逃出來的囚犯?但看臉上的氣色,又像,又不像。女營業員把一疋被套布搬過來,問他買多少?他嘿嘿嘿,連聲說就是這個布,就是這個布。女營業員又問他要多少?他摸摸後腦勺,竟是眼鼓鼓、脖粗粗的回答不出!惹得營業員好氣又好笑;買多少都不曉得,天下哪有這樣買布的客人!他嘿嘿嘿連聲笑著,忽然伸出一隻大得嚇人的手,就像扒拉樹葉子一般,把人家櫃檯上的布呀、尺子、算盤、剪子呀一呼啦都扒開了,然後從背上取下那卷爛被子,雙手一抖,就攤開在櫃檯上:
「它叫公婆湖。大的為公,小的為婆……」王眼鏡眼睛直愣愣地盯著穆蓮阿妹說,「這裏水源好,地勢平,是我計劃日後辦纖維板廠的地方,上游還有兩級電站……」
「不敢。我捉的是樹林子裏的野雞,何偷之有?」
「你不是『識』了?」穆蓮阿妹仰起臉盤來看著王眼鏡,她覺得自己渾身都有些發軟。「你倒是像頭山牛,把這山溝溝都踏遍了!也不怕長蟲和老蟲……」
「阿妹,你管飯了?」
穆蓮阿妹心裏很亂,她不打算久留似地紅了紅臉便問:
「王老師,你這上告信我在路上可以讀讀嗎?」
「來,再餵一口……你當場長,我就當幼兒園的園長。」
穆蓮阿妹又仰起臉盤來看王眼鏡,想說句甚麼話,但又嚥下了。她心裏蒙著一層雨霧似的東西。上級領導甚麼時候才能睜開慧眼,看中王眼鏡的才能啊?
再說曹國保從縫紉社出來後,看看天色已晚,要趕三十幾里山路回去,山高路險的連支手電筒也沒有帶,心裏有點發怵。在這小街上落客店吧,身上又沒有證明條子。他遊遊蕩蕩,來到公社工農兵旅店的門口,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旅店的人倒算好,只是仔細看了他兩眼,沒看證明條子,也讓他登記住上了。還給他開了個小房間。誰知服務員剛給他開了那小客房的門,他還沒來得及在鋪位上坐下,卻從房間裏呼呼地冒出幾條彪形大漢。他連喊一聲都沒來得及,就被打翻在地,踏上了幾條比牛蹄子還粗健的腳,還被堵上了嘴——大約怕影響別的旅客休息——捆上了手和腳。然後,人家「嘶——嘶」幾下就把他的爛被扯開了,搜查他藏匿的武器……。
「你偷瑤家社員的雞吃,有多少日子了?講!」
「家住百萬人口的省城,未見人養過家雞,只在動物園看過幾回野雞……家裏養的是家雞,樹林裏的是野雞。」
王眼鏡摟著穆蓮阿妹的那隻手臂使了點勁,算是回答。他的注意力仍主要放在「資源」上:「阿妹!快幫著我目測一下,看看這瀑布的流量大約是多少?落差是多少?」他的另一隻手舉起竹棍,對著石壁上下比劃著。
穆蓮阿妹看中了王眼鏡,還因為她對王眼鏡一直有一種好奇心理。粉碎「四人幫」以後,「王眼鏡」作為林業技術員,繼續向上級提出「霧界山林場向何處去」的問題。為此,他曾多次給州裏林業局,省林業廳寫信。其中的兩封信就是託穆蓮阿妹去州裏辦事時就便遞交的。一次,她見王眼鏡交給她的信沒有封口,就說:
裁縫師傅驚奇得半天沒有講出話來。可是等曹國保一轉身出門,他也就出了門,往公社治安保衛領導小組去報告這個行跡可疑、操一口京腔的人。因其時上級發下內部通報,正通緝一個從內蒙古攜帶武器南逃的政治要犯,大小城鎮晚上一律戒嚴,檢查往來人員。
轉過幾座石岩,王眼鏡領著穆蓮阿妹站住了,一堵刀劈斧削似的巨壁聳立在他們面前。他們只是站在半山坡上,腳下是一派濛濛水霧。頭上,壁立千仞,岩飛絕頂。這石壁倒不甚寬,被兩邊黛黑色的山頭緊緊夾住。一道銀瀑,從崖頂落下,跌進岩底深潭,隆隆作響。https://m.hetubook.com.com滿谷水霧由此而生。
「我的野心只是保護森林資源,再不能這麼一年復一年,一山接一山地把光頭剃下去,而又要替林場找到生產出路,經濟出路。」
不久後,一個晴朗的星期日,王眼鏡領著穆蓮阿妹溯濛峒河而上,作資源調查。他們一人揹了個挎包,一人腰上懸了把鉤刀,一人手裏拿了根竹棍,走在深深的峽谷裏。起初一段,峽谷岩灘還好走,兩岸到處長滿了獼猴桃、野櫻桃,真是一條長達十餘里的獼候桃山溝哩!可惜時下還不是果熟時節,要不然金果滿溝,峽谷溢香,另是一番氣象。難怪每年的金秋十月,工區裏大人小孩,都要到這裏來饞饞嘴,飽享一番口腹。
一九八四年十月九日——十九日
「到了,到了!穆蓮,這就是我今天要領你來看的好風景!」
林場伐木工人流行著一句諺語:聰明不過熊樹貴,蠢不過曹國保。
真沒想到,對於辦好林場,王眼鏡還有一套一套的具體計劃,設想哩。他的這信件,一定會受到州林業局的省林業廳極大重視的。不知為甚麼,穆蓮阿妹讀了這信後,心裏一直很激動。她彷彿在生活裏發現了甚麼極其珍貴、美好的東西。發現了一個值得她崇敬、信賴的人。
他們離了獼猴桃峽溝後,路就越來越難走了。岩灘裏的石頭濕漉漉的,長滿了青苔地衣。有的青苔地衣上還長滿了小花小草,倒像一棵棵天然盆景似的。四周都是倒掛著的藤蔓。山風吹打著,藤蔓就像女人的青絲一般飄動。王眼鏡這時放開了那拉著穆蓮阿妹的手,走在前邊探路,並用竹棍不停地敲打岩頭,噼噼啪啪山響。穆蓮阿妹懂得這叫打草驚蛇。岩溝潮濕地方最藏蛇。但蛇畢竟是怕人的。一聽到這敲打聲,必然要悄沒聲息地溜走的。他們默默地走了好長一段路。路陡岩滑,寒氣侵人。他們忽然聽到了隆隆的水聲,還感覺到了迷濛的水霧。
穆蓮阿妹看中了王眼鏡,就因為王眼鏡是霧界山林場第一號不識時務的「迂才」。「迂」得可敬又可親。怎麼個「迂」法?說起來,又要先提到一個十多年前的笑話。「文化大革命」運動如火如荼席捲霧界山區的年月,「萬炮齊轟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大字報,大標語鋪天蓋地。王眼鏡不早不遲,偏偏這時寫出了一組奇文:《論霧界山林場何處去》,從一論到五論,論論都販賣的是「唯生產力論」。當然立即激起了革命左派群眾的階級義憤,奇文被列為「五支射向文化大革命的毒箭。」那麼他的「五論」究竟販賣了些甚麼貨色呢?一是他系統論述了古森林如何孕育了人類的祖先,原始人如何走出了森林洞穴,人類的子孫如何背信棄義,開始一代一代毀滅森林;二是他旁引博徵,論述了地球上的南北回歸線,本是氣候炎熱潮潤、常年雨量充沛的地理帶,曾經繁生著密不透風的熱帶、亞熱帶原始雨林。可是後來,地球最大的沙漠——非洲撒哈拉大沙漠,出現在北回歸線上,原始雨林演變成了滴水不存、寸草不生的黃沙瀚海;三是他斷章取義,論述了中華民族的搖籃黃河流域,怎麼由原始森林演變成了西北沙漠、黃土高原,成了「黃禍」,成為中國的千古害河;四是他說南北兩半球的熱帶、亞熱帶、溫帶的原始闊葉混交林,如何決定著地球上的氣溫、氣壓、雨量、季風、河流流量、濕度,而影響著人類的棲息生存;五是他論述了霧界山林區的岩層結構,森林植被,樹木資源在世界森林科學上的地位,警告林場負責人及職工,若還繼續這麼只伐不育地年年月月採伐下去,遲早在某一天,這裏將面臨著洪水、泥石流的毀滅性威脅,五百年到一千年後,又將演變成一片沙漠……
他被送到公社治和-圖-書安領導小組的禁閉室裏,手腳都被捆著,關了一夜。第二天,有關人士才提審了他。他交代出自己是霧界山林場的知識青年,沒有犯過甚麼錯誤,只是剛來那陣,因分不清野雞、家雞,錯煨過雞吃,但已經作了經濟賠償處理。聽他說得不假,又通過電話聯繫,證實是林場知青,這寶裏寶氣的蠢人子,便由工區派人帶了介紹信來,把他認領了回去,方才免了一場牢獄之災。
「多謝。我也餵你一口……為甚麼要當幼兒園園長?」
「哪一位?請進。」王眼鏡起身相迎,一見是穆蓮阿妹,倒是吃了一驚,「請進!快請進。」
「你不喜歡我管飯?」
曹國保家住省城,貧民子弟,下放來霧界山林場時,是個「替身知青」。他有一身寶氣,且寶的出格出奇。甚麼叫「替身知青」?原來他弟兄三個,本已下放了兩人,按規定,他是留在父母身邊,以待招工招幹或是報名參軍的。可他家鄰居王嬸子,身邊只有個寶貝閨女,因害怕下鄉上山,每天在家裏啼啼哭哭,而街道居委會又天天來催她去報名登記。急得患有心氣疼的王嬸子昏厥過去好幾回。曹國保看不過意,跑到街道居委會拍胸口:「我替了!我替了!」弄得居委會的幹部都傻了眼:「你替甚麼?替誰?」「我替鄰居家的妹子上山下鄉,替居委會湊個下放名額,完成下放指標!」
「你呀,你呀!難怪人家講你是個有經濟觀點的野心家……」
「放肆!你這也怕,那也怕!依我看,你是甚麼都不怕!你是個老偷雞賊!」
穆蓮阿妹拉著他的手沒放。她認識王眼鏡很久了,卻第一次湧出了一股早已成熟,無法遏止的柔情。一種能溶化、征服一切絕望、痛苦、麻木、悲傷的柔情。
「鬼!我每天只顧檢尺量木頭,哪裏懂你的甚麼流量不流量?這落差嘛,大約兩百米上下吧?」
自他來到天濛峒伐木區後,更是變得寶裏寶氣。他唯一的業餘愛好,就是打獵。他身邊常圍著一群狗,大狗小狗,白狗黑狗,人稱他為「狗司令」。每天早晨他還沒起床,就必定有一群狗像是經他訓練過的,守候在他的工棚門口問安。他一起床,開門朝外走,這群狗也跟了他走。原來他每天早晨都要去峽谷河岸邊,蹲在一塊光滑如鏡,斜陡斜陡的岩板頂上解手,用他自己的話講是「放包袱」,而這群狗則繞到十多米的岩板底,去爭食搶食……那景象,實在叫人噁心,哭笑不得。也只有他曹國保才幹得出。
他們面對著石壁銀瀑,站了許久。隨後便繼續繞著石壁爬山,目標是石壁岩頂。王眼鏡揮動鉤刀,在前邊開路。路雖然陡峭,卻隨處都有藤蔓可攀。山石上到處是鳥雀啁啾,還有松鼠跳竄。松鼠們靈活自如地在岩壁、樹枝間梭上梭下,擠眉弄眼……他們喘氣呼呼地在山崖上左盤右旋了大約個把小時,終於攀上崖頂。兩人都渾身汗透了。使穆蓮阿妹吃驚的是,這崖頂上竟有個明鏡般的湖泊!約莫百來畝水面。由一大一小兩片水面組成,中間有一條細細的水帶相連。湖水湛藍,平滑如鏡,深不見底。湖水裏倒映著四面的青山綠樹,倒映著輕悠的白雲。
「表了甚麼態?他們把我的這封信批給了我們天濛峒工區主任熊樹貴那個伐木熊,路不平!真是奇恥大辱,奇恥大辱。這還不夠,今天上午,熊樹貴嘿嘿笑著,把這信交回給了我本人!這就是他們……他們!」
他們肩並肩地席地而坐。
王眼鏡喜歡拉著穆蓮的手走路,就像領著一個小妹兒似的。穆蓮阿妹聽他講得興致勃勃,心裏暗想:有朝一日,要是讓他當了林場場長,可真是個抓錢理財的好手。但人家怎麼會讓他上台啊。寧願讓「路不平」熊樹貴這號人當領導,掌管林場的政權財權,也不會讓這個業務尖子冒頭。
悲憤中的王眼鏡,吃驚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穆蓮,神情有些恍惚而迷亂和_圖_書,就像一個溺水人抓著一根漂流著的木頭似的:
霧界山林場的人們一直在關心;曹國保到北京讀大學,還發不發寶氣?
「王老師!王老師!你聽我說,要冷靜,要冷靜……你的信,我喜歡。我很喜歡……我來找你,就是要告訴你這句話的。」
「服務員!就扯這麼長,這麼寬,大小能把這傢伙往裏邊裝!」
「歡迎你讀,還歡迎你提出寶貴意見。」
「狡辯!牛和羊都要趕到山裏去放養,難道也是野的?講!」
「主任冤枉!小的不敢,不敢……我確實分不清野雞、家雞,所以才要下放,接受再教育……若我果真是吃了家雞,社員蒙受損失,我願經濟賠償,經濟賠償!」
「王老師!我只想問一問,你上次託我轉交的信,有消息嗎?當時我讀了,很好,很喜歡……」
「我的信,哼,我的信!州林業局把它批轉回了林場。」
在那種年月,竟然書寫張貼這種「五論」大文章,不能不說是一種近乎迂腐的歇斯底里症。雖然表現出的是王眼鏡對當時洪水一般的極左狂熱的巨大憂慮,一次小小的分庭抗禮。革命群眾的眼睛雪亮,他居心叵測,對抗運動,圖謀不軌,自然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據說在批鬥他的群眾大會上,幾個沒有文化的大老粗幾句話就問倒了他:你到過非洲嗎?沒有。非洲在哪裏?非洲在非洲。你看過撒哈拉嗎?沒有。撒哈拉在哪裏?撒哈拉在撒哈拉。你怎麼曉得那裏寸草不生?指給我們看看!沒法指給你們看,太遠。好!便說近的吧。你不是說我們霧界山區在北回歸線上?是的。我們霧界山區哪裏有甚麼線?是石灰線還是油漆線?還是學校裏老師用粉筆畫的線?睜眼說瞎話,你倒是指給我們看看呀!王眼鏡自然是瞠目結舌指不出。廣庭大眾,眾目睽睽,三下兩下,就批倒批臭了。後來通過內查外調,他跟「走資派」、「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確實沒有組織上、政治上的直接聯繫,便把他送到工區修馬路去了。
「多謝。不怕你笑話,我真想幹。只要他們要我幹。如今,山外邊都在提拔知識份子,日後,我要真的當了場長,你支持吆?穆蓮……」
「住嘴!你既是心裏沒有鬼,為甚麼要一個人偷偷摸摸躲在山坳坳裏,用柴火去煨了吃?講!」
多謙虛,多客氣,還寶貴意見哩!穆蓮阿妹讀了信。不讀還可,一讀就被信裏闡述的林場辦場方針,林場今後的經濟出路,未來的設想等等,深深地吸引住了。王眼鏡提出的辦場方針是:保護森林資源,綜合治理林場,興辦纖維板廠,建造三級水電,以電養林,以廠養場,伐一種十,綠化禿山……關於纖維板廠,王眼鏡寫道,霧界山山區方圓一百多平方公里地面,由於二十幾年來的盲目採伐,到處堆積丟棄著朽株爛枝椏根梢。把這些廢棄之物製成纖維板,只要年產三百噸,其經濟收入就超過林場現在每年採伐的三萬立方米珍貴原木,再利用濛峒河流水的巨大落差,建築三級水電,送往粵北工礦區,就成為一本萬利的好事……
因為事關林場和附近公社生產隊的關係,熊樹貴主任倒是搞了點本位主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讓曹國保象徵性地賠了個二十塊錢了事。「分不清家雞和野雞,家雞養在家裏,野雞養在樹林裏!這就是城市青年的知識嘛!所以安排他們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非常及時,很有必要嘛!」在給瑤寨生產隊的社員們做工作時,熊樹貴說得振振有詞。好在從此,瑤寨近旁的樹林子裏,再沒有鬧過黃鼠狼作怪的案子。
曹國保從供銷社出來,又進了隔壁的縫紉社,開口又是那本地人聽了很特別的京腔:「服務員,咱做床被套!」裁縫師傅是個男的,一聽他的口音,再看看他的衣衫塊頭,心裏也暗暗生疑,便問他做多少尺寸。豈知他又嘿嘿嘿地只顧笑,答不上話。裁縫師傅越發生疑和-圖-書,這算個甚麼事主呢?彷彿就連他的嘿嘿笑聲、臉孔、眼睛,都藏有兇哭,隱伏著殺機似的。裁縫師傳不敢怠慢,又讓他報尺寸。曹國保卻又來了次故技重演,將肩上的那那卷破被子打開來,因沒有地方攤擺,只好雙手提得高高的:
「曹國寶,你怎麼蠢得做豬叫呢?差點被當作通緝犯人,連小命都丟了哩!」林場裏另一些相信他是真「寶」的人,也問他。他也沒有回答。
「對對,對對!我們兩個可算是英雄所見略同,所見略同……四五個流量的水,兩百米落差,這就是動力!動力哪!」
那是一九七〇年冬天,曹國保下放林場的第三個年頭。從家裏穿來的衣服,帶來的鋪蓋,都已經破得像叫化子似的。他倒不管這一套,衣褲破了,被子爛了,都用從採伐隊赤腳醫生那裏討來的白膠布條粘上,省去了穿針引線之勞。他還熱心地向不少知青傳播過這種縫補術,並且總結出了三大優越性:省時、省錢、省力。有天發了工錢,他發覺醫用膠布縫補術對他那床破網似的被子已經無濟於事,便決定去做床新被套。做新被套又不曉得該扯多少布,該帶多少布票。於是他一不做,二不休,便把那床印滿了大島小島似的被子一捲,用條汗帕一捆,扛在肩上,走出三十幾里山路,來到一座公社所在地的供銷社裏。他晃著粗大的身胚朝賣布的櫃檯前一站,講的是一口本地人聽了很特別的京腔:
「曹國保,你知罪嗎?」熊樹貴主任聲色俱厲,親自審問。
我們方才介紹了熊樹貴,再來講講曹國保吧。
當「替身知青」還不笨不蠢?曹國保來到霧界山林場當了採伐工後,更有一副蠢相!牛高馬大的身胚,剃了個光禿禿的腦殼,像顆電燈泡,卻又留下滿口山羊鬍鬚,自稱為「茅草地」。有人問他:「曹國保,你為甚麼學蔣委員長,剃個光腦勺?」他回答:「不敢不敢。頭髮長,見識短,又藏汙納垢;剃光頭,是便於清除頭皮腦屑,接受改造!」「那你的山羊鬍鬚呢?」「我的『茅草地』?領導上做工作,不是要經常刮人鬍子嗎?鬍子既有領導上刮,我為甚麼要自己刮?端正態度嘛!」
「看看你這副傻勁頭,你一定會當上下一屆霧界山林場的場長!來,餵你一口乾糧。」
「你喜歡?是真的?真的?」
曹國保是真「寶」還是假「寶」?山裏人也有許多說道,許多分歧。你說他是真「寶」吧,他又一有空閒時間就讀書。人家撲克、棋子玩到天亮,他卻總是躲在一邊,搞甚麼幾何代數、化學物理,一門心事不忘走白專道路哩!你說他是假「寶」吧,可有些事又辦得比蠢人子還蠢,甚至蠢得不可理諭,不可思議。他在霧界山裏辦的最出名的一件蠢事,都成了山裏人談笑開心的一個保留節目。女人們聽了更是要捂著肚子喊幾聲「媽喲!哎呀哩……」
可他打獵卻從不帶狗,習慣獨來獨往,個人行動。而且很少帶回甚麼獵物。日子久了,卻漸漸看出了效果:別的知青下放林場後,由於勞動笨重,生活艱苦,一個個都掉了膘,消瘦了身子;只他紅光滿面,還經常打飽嗝,看著看著就發了體。甚至還經常能省出點口糧來接濟接濟旁的知青。自然就有些嘴饞的知青要探究他的身子發胖的奧秘。不久就有人發現,他原來經常在一座瑤寨旁邊的樹林子裏活動。莫不是結交上了甚麼相好的瑤家姐妹,經常用雞鴨魚肉給他補充營養哩!知青裏頭自然也有告密者,也有人出於各種目的要討好工區主任熊樹貴的。熊樹貴認為這傢伙行為不軌,問題嚴重。恰好瑤寨生產隊長也來反映:他們寨子近來丟了不少雞,不知是四隻腳的黃鼠狼為害?還是兩隻腳的黃鼠狼作怪。熊樹貴立即周密佈置,跟蹤追捕。果然,就在瑤寨附近的一處人跡罕到的山坳坳裏,一堆柴灰旁,曹國保正在滋滋有味地啃一隻肥雞腿!人贓俱在,當場抓獲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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