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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園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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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二 省委書記難唱的經

序曲二 省委書記難唱的經

妹是池中蓮,
柳鶯沒有放開他,長長的雙臂仍是抱得鐵緊,以柔情熨貼著他:
我送阿哥到村頭噢,
陝北米脂縣。政委……你為啥要問?
日盼夜盼阿哥回噢,
走西口柔情似水,又剛烈如火。一曲又一曲,真有神功奇效,聞達的燒退了,雙腳的凍傷也一天比一天見好。
小柳,你老家在什麼地方?
柳鶯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政委想聽?俺唱小聲點,給政委解解悶。俺多唱幾次走西口,政委的病或許能好得快些呢?俺老家的人都說,信天遊、走西口,都能驅邪治病。你不信?
聞達一聽,頭都炸了。水妹子還在替他守著貞節,且已經把兒子養到了九歲!開著藥鋪收著租,都是自己潛逃延安之前,囑託給她的呀!不同的只是自己當年將收入的大部分交給黨組織做活動經費。萬萬沒有想到,這會害苦了她……其時,中央軍委正有個內部通報,全軍幹部,特別是高級指揮員,一律不得介入老家的鎮反、土改,尤其不得利用職權庇護有反動罪行的親屬。
家鄉的民歌,火辣辣的情歌,早激起了柳鶯身上熾熱的火。這個米脂美人兒,苦妹子,像是出於一種無私的奉獻,也是一種生命的渴求,甩掉身上的破大衣,踢掉腳下的羊皮靴,就鑽進了聞達的被窩。她雙手搗住發燙的臉盤,閉了一會眼睛,隨後就放開了,一雙汪亮汪亮的眼睛,會說話的眼睛,在主使著動作有些拘謹的聞達。
不久,聞達受用到了從未有過的歡娛。鬼使神差,天賜仙術,柳鶯的身子就像一塊磁鐵一陣一陣吸緊了他,又堅挺了他。他不由得嗷嗷喊叫。真沒想到,一個苦出身的女子,還有這奇妙的功夫。或許這功夫,還是當年李大炮以拳頭、巴掌硬逼著她操練的……到此時此刻才得以自願奉獻,姿意施展,盡情享用。
謎底亮開之後,聞達心裏,有好一段時間都不是滋味。原來自己一直受到監視。自己的命運,竟是被暗暗掌握在這個女子手裏。好在自己對事業、對信仰一片赤誠,從未有過徬徨和猶疑,否則後果真不堪設想……黨組織總是防備著知識分子。到了血與火的前線,也不如工農分子那麼忠誠。他有過牢騷,但不願意多想。軍人的天職,黨員的天職,就是服從,一切都服從。
公曆一九八三年,北京早春時節。
阿哥阿哥你快快回,
在濃得像糖漿一般的甜蜜中,烈得像高粱酒一樣的幸福裏,聞達沒有介意大鬍子司令的這句祝詞。是多少年之後,才懊惱地回味起來,並隱隱地懷疑起這次養傷的安排。為什麼不派個男戰士護理?
嘴,嘴嘴……對,還有舌舌……甜嗎?
不要叫政委。就叫老聞,聞達。
夜夜抱妹在炕頭……
看看,你都管得住自己了,是條真正的好漢子了……我們一起化了,死了,媽呀!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說起他們這父子關係,原也是革命開了聞達一個玩笑,命運捉弄了他們全家。
隨便問問。難怪……米脂地方,自古出美人。
會,會一點。可俺嗓子不好……
嗯……咋的?政委,你掉淚了,想家了?
可是綠意已經激盪人們心頭。人們已經活躍在蔚藍色天空之下。偶爾有烏雲翻滾,雷聲曠曠,在人間城廓投下暗影。妄圖再行浩劫的狂暴風雨卻終未釀成。人心思定,人心思變。且數億人口打碎了思想牢籠,首先打hetubook.com.com開的又是「口禁」,叫做:
小柳,別說了,別說了……你們米脂地方我住過,是到延安不久,去減租減息,鋤奸反霸。後來,我就在搶救運動中被誤會了,在蓄洞裏坐了半年,直到毛主席親自給大家道歉……
這回,輪到柳鶯不吭聲了。其實,聞達這話,也是有意說給柳鶯聽。但注意分寸,點到為止。柳鶯,你知道不?你們米脂地方,自古出美人,出英雄。漢朝時候出過趙飛燕,閉月羞花,沉魚落雁。明朝末年出過李自成,農民起義,英雄蓋世……
於是,昏暗的寒徹肌骨的柴屋裏,飄起來如絲綢如緞帶的歌聲:
你好,傻丫頭,窮苦出身,投奔革命,對革命最忠誠,好。
水妹子當了「共匪婆子」還活著嗎?改嫁了?她生下來娃兒沒有?是男,是女?藥鋪還開業嗎?鄉下的田產還收租?或許,老家強盛的宗族勢力還能保護下她……他多麼想得到水妹子的音信!水妹子是個世家女子,有教養,從來言不高聲,笑不張揚,一切都默默對待,默默承受。她從不打聽男人的事。可對男人的事,她眼裏心裏,都一清二楚。聞達常想著要給水妹子寫信,請水妹子寬諒自己的負義。可戎馬生涯,炮火連天,隔著黃河,還隔著長江,老家一帶早成淪陷區,哪裏還談得到鴻雁往還?
聞達緊張得透不過氣來,感到一種令人窒息的戰慄,加上一種犯罪的歉疚,以及對於這個謎一般女子的攻擊慾……可是當他赤|裸的身體一接觸到柳鶯豐嫩而火熱的身子,一切道德習俗的藩籬就被撞到九天雲外。
廣州人什麼都敢吃,上海人什麼都敢問,北京人什麼都敢說,大學生什麼都敢罵。
一九五四年,聞達轉業到地方工作,擔任了地委書記。有次在華東行政大區開黨代會,遇上了他的老戰友——遊擊支隊的大鬍子司令。真是湊巧得很,原來大鬍子司令也轉到了地方工作,恰好就在他老家當行署專員!聞達便把自己的家事苦衷,一本最最難唱的經,和盤托出。大鬍子專員對他這事倒是早有所聞,當即爽快地拍了胸口:咱都是吃的共產黨的飯,要守黨的政策規矩,沒法給他們母子改變成分。但只要你兒子肯讀書,只要我大鬍子不倒臺,我擔保他讀上大學,沒問題。
把妹丟在了深山溝,
人心不古,世風大變。發牢騷、吐怨氣成為一種社會風尚,政治時髦,叫做:
聞達由此恨得直咬牙。有時也暗自苦笑:幹了幾十年革命,出死入生做了官,卻也不能不狠著心腸,六親不認。他只好在內心裏敬重著這背著沉重的政治黑鍋的母子兩個。直至水抗抗因言及禍,被投入「儒林園首都高校勞教營」,都沒有向他這好生了得的大官父親伸手求救。
都跟政委大半年了,還問?
聞達眼裏仍然噙著淚花。他不知柳鶯問的是哪個家。從延安出來的幹部都習慣把延安稱為「家」。司令員交給俺的任務……照顧好政委,養好政委的病,早日回部隊。別看司令員平日咋咋虎虎,是個大老粗,可會疼人啦!是為了戰友,他捨得割自己身上的肉……
聞達已經能下牀走動,晚上不再需要柳鶯看護。房東家只有一位七十古稀的老大爺,以及一條骨瘦如柴的大黃狗。遵照當地人的習俗,柳鶯搬到了老大爺的屋子裏去住,等候遊擊支隊派人來把他們接走。
北京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河堤湖畔,大街小巷,宮牆內外,大樹小樹仍是光禿著枝椏,猶如一雙雙伸向蒼天呼號乞憐的瘦手,沒和圖書有一絲綠意。
聞達最心疼的還是那寶貝兒子。柳鶯只給他生了兩個女兒。怎麼辦?又能怎麼辦?個人服從整體,家事服從國事,聞達除了遵守軍隊的紀律,別無選擇。當時他的部隊面臨著艱鉅任務——進軍大西南。大西南地理險惡,山水縱橫,氣候複雜,聚居著幾十個少數民族,土著部隊多如牛毛……
你唱,你唱,柳鶯……我要聽。
要不是來了紅軍,俺就跳井了。俺都看中了一口井,又怕壞了人家的井。
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白說還得說!
嗨,我真是!身體就垮了……
以後的日子,一曲曲信天遊,剛烈如火的信天遊,加上柳鶯靈巧有力的雙手,撫愛、推拿,揉搓,上上下下,聞達原本身體素質就好,心理生理,功能很快得以恢復。
跟柳鶯結婚後,聞達終於獲得了根據地黨組織的信任。他文化高,知識廣,能力強,又能跟脾氣暴躁的大鬍子司令和衷共濟,遂被任命為支隊政委。柳鶯這才告訴他,當初她和另一個通訊員從延安陪伴他來晉東南,是接受了有關部門的任務,負責考察他這白區中的知識分子幹部的。白區情況複雜,知識分子情況更複雜,根據地不能不嚴防奸特滲透……可是考察中,她不由地愛上了他,當然是經過組織同意的。
柳鶯,米脂人還愛唱信天遊,走西口。你會唱?
革命就這樣拿他的髮妻開了一個冷酷的玩笑!有好長一段時間,聞達的內心世界,是一片交織著理性和感性,黨性和人性的人生泥淖,痛苦的人生泥淖……由於他的政治地位、軍階身分,以及嚴格的黨紀軍紀,他今後不可能再去幫助那屬於階級敵人營壘中的可憐髮妻,而只能與之徹底劃清界線,斷絕一切聯繫。可是九歲的崽娃怎麼辦?難道崽娃也要跟著母親背一輩子黑鍋不成?
聞達和柳鶯回到遊擊支隊,很快結了婚。身上被日偽軍槍彈洞穿過四個窟窿的支隊司令兼政委,既是他們的主婚人,又是證婚人。大鬍子司令的祝詞只有一句,聲音卻大得整個支隊都聽得見:
十年生死兩茫茫。轉眼間到了一九四九年夏天,聞達已經成為第二野戰軍某師的師政委。大軍揮師南下,橫渡長江天險。戰事繁忙,聞達還是暗地裏派了一個機靈的通訊員,去自己家鄉一帶探望。十天後,通訊員回到部隊,向師政委報告,要打聽的人,通過當地農會組織找到了,是個寡婦,帶著九歲的男娃。可當地農會說,該寡婦雖被丈夫遺棄,但依賴她的封建家族勢力,既開藥鋪又收田租,雇工剝削,還放高利貸,劃下成分來,該是反動資本家兼地主。
月亮走噢,
省委書記聞達來北京參加中央工作會議,會裏會外,所見所聞,有喜有憂。從人人歌唱毛主席,到人人數落毛澤東……真是恍若隔世。有人甚至說:倘若毛澤東主席真有回天之術,能夠從他的位於天安門廣場南側的紀念堂水晶棺內爬起來,魂遊北京城,滿街的大紅語錄碑哪裏去了?座座威儀四方的花崗石塑像哪裏去了?他老人家也只好驚而怒,怒而悲,悲而號,號而絕。
柳鶯掏出自己的手帕,替聞達揩著眼淚。遊擊支隊由大鬍子司令員兼任政委和黨的書記,聞達知識分子出身,又來自成分複雜的白區地下黨,根據地黨組織對他還得有一個鍛鍊考驗的過程。他一直迷惑不解的是上級為什麼要派這樣一個女通訊員在他身邊。
跟柳鶯結婚,聞達的良心受到自我譴責。一種難以排解的對福建老家髮妻水妹子的負罪感。他曾經力圖把和_圖_書柳鶯當成水妹子。或是把水妹子想像成柳鶯。可是不成。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不管怎麼說,也是自己負了心!
到村頭,
我……我身體垮了,真對不起。
半年之後,在雲南邊陲的熱帶叢林裏,聞達得到了從福建老家傳來的消息:水妹子在土地改革運動中被劃為資本家兼地主,沒收其全部財產,由農會監督其勞動改造。
沒有阿哥活不了口!
可李大炮不是人,是畜生。他一天到黑,上下不分……俺一個閨女家,啥事都不懂。他天天吃那號鬼藥,沒完沒了……俺受不了他,逃出來投了紅軍。前年,聽講李大炮被日本鬼子飛機下的彈炸死了,身上沒有一塊好肉……
異端邪說,危言聳聽。今天嘲笑毛澤東,已經不是現行反革命。一切過錯都在毛澤東?
看你說的,別傻了……還難過呢,別傻了,俺親你,疼你,要你……
你舒服?好了,那我要……
政委,你是知識分子,有大學問,什麼都懂……俺什麼都不懂。
公曆一九四一年冬天,晉東南山區連月大雪,冰封千裏,百年不遇的奇寒。在一次長途轉戰中,聞達害了傷風,高燒不退,雙腳也嚴重凍傷。他被留在一戶「堡壘戶」家裏養傷。同時留下了那名跟他在一起從延安來的女通訊員叫小柳的照料他。另一名通訊員則早已返回延安去了。這小柳也怪,大半年來跟遊擊支隊大鬍子司令員親親熱熱,對他卻若即若離,另眼相看似的。
聞達撫著柳鶯的手掌手背,半天沒有出聲。
柳鶯!柳鶯,你真是個好女人,這輩子再離不開的女人……你真行。
傻子!你才是真行……像一頭叫驢哩,讓人舒服死了!
我等阿哥在村頭噢,
俺不小了,二十一了。到部隊上那年十八歲。俺老家苦。十七歲上,俺大大把俺賣給縣裏的李大炮,抵了債,八十塊大洋……俺值八十塊大洋。
聞達知道延安非久留之地,便積極要求上前線,以便對自己進行血火的洗禮。他的要求很快得到批准,由一男一女兩個通訊員陪同,去晉東南根據地擔任遊擊支隊副政委,日日夜夜跟日偽軍周旋於窮鄉僻壤、崇山峻嶺。抗日何年能勝利?革命何日能成功?只知奮鬥,不知有期。聞達政委跟武夷山老家的愛妻水玉蓮,暱稱水妹子的,斷了一切聯繫。初時還縈縈牽掛,後來戰事日緊,軍務日重,家事讓位於國事,也就漸次疏淡了。
你講話聲音就很好聽。你的名字就富有音樂性:柳鶯,柳浪聞鶯,西湖一景……你聽說過有一座杭州城嗎?杭州城邊有個西湖,天下名勝。西湖裏有個柳浪聞鶯,柳鶯……
兒子水抗抗守著窮骨硬氣長大,身高一米七五,身胚粗壯,四肢強健,濃眉大眼,蓄著平頭,嘴巴常閉,平日悶不作聲;可他一講起話來,總有精采見解,常常語驚四座。活脫脫就是聞達年輕時候的模樣!他考上人民大學時,聞達正好升任了省委書記,分管政法、文教。父親多次託人帶信、帶話,他都不予答理。仍是認著鄉下那地主分子的窮母親。據說還月月省下幾塊錢夥食費,寄回武夷山老家去盡孝道。北京的冬天那樣冷,水抗抗只穿著https://m.hetubook.com•com條補了又補的粗布夾褲,艱苦樸素地對抗著蘇聯修正主義從西伯利亞颳來的寒風。
政委,俺惹你不高興了?俺說錯話了?俺不好……
公曆一九四〇年歲尾,聞達在福建老家任地下縣委書記的身分行將暴露。他只好將自己開設的中藥鋪交給妻子水玉蓮照管——鄉下也還有百十畝良田要收租呢,然後根據組織上的安排,遠走西北,去了革命者的麥加——延安。其時,他的髮妻水玉蓮已懷有身孕。為革命離鄉背井,拋家棄兒。那年月,炮火連天,哀鴻遍地。由於不久即爆發了世界大戰,蘇俄方面對抗日根據地的支援銳減,根據地軍民處在最危急、艱苦的時期。加上毛澤東發動延安整風,搞人人過關的「搶救運動」——這是工農紅軍內部繼井岡山「消滅AB團」之後的又一次大規模整肅,局勢更為險惡。聞達抵延安不久就被當作「敵特嫌疑」關進窖洞,隔離審查加上刑訊逼供,直到福建地下省委負責人來延安開會,證實了他的身分。但對他從福建武夷山中至延安,路上走了整整四個月,其中在西安一地就逗留了近兩個月這一段,仍有懷疑。
非常的年代,非常的戀情。生死度外,婚姻與家庭,遵從的也是非常的法則。
阿哥趕驢走西口,
聞達羞愧得無地自容。
傻子!甭性急。俺會慢慢來調理你。俺來調理。俺唱信天遊能治病。其實也不是什麼病,只是耽擱太久了。你不信?用不了多少日子,俺包你舒服死了。
惡氣怨氣濁氣,盡吐為快。民不懼罪,你奈之何?中華民族進入了前所未有的「牢騷潮」。
一天,房東老大爺到二十裏外的小鎮子上去找地下交通員,替聞達探問遊擊支隊的消息。聞達和柳鶯則在背風的牆下曬太陽。老大爺領著大黃狗一轉背,他們就不約而同地進到了柴屋裏。相互都有一種強烈的占有慾。
睡覺抱著個空枕頭……
現在不是天天跟政委在一起了嗎?
柳鶯……是叫柳鶯嗎?
啊?你醒了?俺睡著了……俺貪睡,愛亂動,把你動醒了?口渴了吧?俺起來給你弄口水喝……小通訊員輕輕地把他的雙腳移開了,扣上裏衣釦子,披上大衣。老鄉的柴屋沒有窗戶,可牆縫漏風,一到後半夜就冷得像冰窖。小通訊員端來一瓦罐水,上面結了一層冰。她用根柴棍捅了一下,冰塊破碎了。她含了一口水,直冰牙。但她含了一會,待水溫高了些,竟嘴對嘴地給聞達餵上了。連著餵了三口。聞達渾身動彈不得,眼裏噙滿了淚水。
十天來,聞達一直在跟自己的兒子水抗抗取得聯繫。對於兒子,他堂堂省委書記可說是負債累累。以至兒子四十二歲了,當了著名的《國際經濟月刊》編輯主任,對他這父親大人還敬而遠之,愛理不理。兒子已經小有名氣,是個大忙人,據說近些日子正在忙活著什麼「儒林園首都高校勞教營營友聯誼會」,糾纏歷史舊帳。如今省裏京裏一個樣,各種名目的協會、學會、筆會、研究會、校友會、同業會、藝友會、講習會、文革難友會……如雨後春筍,無奇不有。為這事,聞達曾經向中央書記處一位書記同志請示過。中央書記哈哈笑著說:不礙事!都是些讀書人的玩藝,魏晉遺風,坐而論道。只要我們「堅持四項基本原則」,他們搞不出諸子百家來的!
聞達不覺地拉過了柳鶯的手,睜大了眼睛聽柳鶯說。
在村頭!
不是春秋戰國,當然沒有諸子百家。三天前,聞達https://m.hetubook.com•com終於在電話裏「請動了」自己的兒子。他中央工作會議結束後,恰好是個星期天,由他在和平門全聚德烤鴨店請孩子和「營友們」共進午餐。他很樂意跟孩子的「營友們」見見面。大難不死,聽說都是些各行業的中年精英呢……
妹是泥裏藕,
老聞!你傢伙娶了個好女人,延安來的,難得她什麼都會,都懂,哈哈哈……
月亮走噢,星星走噢……
這於聞達和柳鶯都有一種隱隱的苦痛。聞達當時才二十七歲,正值青春盛年。柳鶯也早是過來人,身上正有一盆火似的。短暫安閒的養傷日子,把他們那被緊張戰鬥、行軍所遏止了的生命本能,統統康復了過來。聞達越來越渴望柳鶯走西口的歌聲:
柳鶯,你的聲音真好聽,唱信天遊更好聽。
事後,證實大鬍子專員說話算話。兒子順利地從小學讀到初中、高中,都享受了政府的助學金,最後以優秀成績,考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國際政治經濟系。在整個讀書期間,兒子都沒有給他聞達寫過信。據說每逢學校讓學生填寫各種表格,兒子總是恭恭敬敬地填上:出身,地主,母親,水玉蓮,資本家兼地主。從來沒有填過父親的大名。他們母子倆自然生活得十分清苦。據說水妹子也從不在兒子面前提到他這做父親的名字,都咬著牙守著窮志氣。有次聞達實在忍不住了,瞞著柳鶯給剛進人民大學的兒子匯去了五百塊錢,並說明可補貼家用。匯票卻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而且是退到了夫人柳鶯手裏。柳鶯年過四十,身子還沒發胖,依舊顯得年輕漂亮。可身分高了,脾氣大了,奉承的人多了,住高級房,坐高級車,變得有腔有調、有模有樣了。她收到那張被退回的匯票後,跟聞達的那番吵鬧,書記後院起火,景象就可想而知了。
然而,由於戰爭,由於久曠,也由於傷病,柳鶯的雙臂剛抱緊了他,舌尖剛伸進了他嘴裏,雙腿都沒來得及舉起,他就完事了。
星星走噢——
天氣漸漸變暖和了。於厚厚的雲層裏躲了好些時候的日頭,也暖洋洋地掛在藍得像靛染過的天上。杏樹光禿的枝椏,冒出了一粒粒處女奶頭似的骨朵。小草在泥地裏鑽動,野貓開始整夜整夜在屋頂上嚎叫。凍了一冬的溪水,在薄得如蛋殼似的冰層下邊歡跳。
看你,看你……政委,俺又不好看。
好看。你是個小美人。多大了?參加革命幾年了?
一天晚上,他從昏睡中醒了轉來,正想喝水,卻感到雙腳暖烘烘的,癢癢的,不再像是掉在冰窟窿裏似的毫無知覺。他抬起身子一看,昏黃如豆的油燈光裏,小通訊員半躺在另一頭,已經睡著了,而他的雙腳捂進了她溫暖的胸脯裏。外面蓋著被子和大衣。她是在用自己的體溫,治療著政委雙腳的凍傷啊。聞達是成過家的人,自然懂得男女間的肌膚之親的。當他敏感地明白了自己的腳趾、腳掌抵在了姑娘酥胸的什麼部位上時,先是心頭一熱,雙眼發澀,接下來是心慌意亂了。
啊?你?你……
柳鶯搖搖頭,她不懂得自己名字的出處。
俺這名字……是俺大大用兩斤老煙葉,請一個私塾先生取的……俺是上了部隊,才學會寫自己名字的,都講俺的名字寫出來好看,唸出來好聽。
在這種關頭,男人最害怕的是被訕笑,自尊心受到摧毀;最需要的是情人的體諒和撫慰。柳鶯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子,她給予的摟抱、親吻,柔情萬種,決定了他們後來的婚姻命運。
可我們很少說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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