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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園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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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群賢畢至

第一章 群賢畢至

學生出言不遜,對人不恭,本是個批評教育的問題。「關東大漢」卻禍不單行,他早有一分「借講笑話為名、行譏諷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之實」的揭發材料,掌握在系總支書記吳二貴同志手裏。笑話名為「湘潭布」,內容反動之極:
據說該首長還在一次全市司局以上領導幹部大會上,再次提出偉大的紅色首都北京市的領導權問題:
再說「河南騾子」趙良成,河南開封人氏,北京農業大學農學系四年級學生,家庭成分中農,本不該編入勞教營來的。他不分冬夏,一年四季都光著腦殼,數九寒天也不戴帽子,頭皮夠硬的。皆因他脾氣倔得跟他家鄉的騾馬一樣,遇事窮認真且講死理,撞倒南牆不回頭。有次他們系裏布置政治學習,討論對三面紅旗的認識。何謂三面紅旗?當年偉大的毛澤東主席親自高舉欽定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誰反對這三面紅旗都要以現行反革命罪論處。趙良成卻在發言中說:
這可好了!預賽會剛結束,門口的大字報就貼出來了:不滿分子周恕生,利用年級預賽的講臺,公然以黃色下流的內容,醜化貧下中農,誣蔑社會主義制度,惡毒攻擊廣大山區農村的大好形勢!事後,年級黨支部對周恕生召開了「幫助會」,周恕生在會上也作了自我批評,事情本已經了結。可是一年之後,在學校深入展開「社教運動」時,有人揭發出了周恕生的另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他曾公然向中央統戰部、中央組織部寫申訴狀,為他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叔父大人鳴冤叫屈,且他叔父已經自殺身亡,用死來「背叛黨和人民」。於是新帳舊帳一起算,在反動學生的隊列裏,周恕生是個思想上一貫與人民為敵的雙料貨。
「話說回來,你們畢竟是年輕人,生於舊中國,長在紅旗下,接受的是新社會、共產黨的教育。應當說,你們之中除個別極頑固分子,一心要替自己那個已經滅亡了的家族、階級去當孝子賢孫,去陪葬之外,絕大多數人是可以被爭取、被教育、被改造、被團結過來的。是可以脫胎換骨,成為新人的。是可以站到工人階級、貧下中農一邊來,站到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下邊來,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做一個老老實實、恭恭敬敬、規規矩矩的社會主義新型勞動者!我們十位,是首都工人階級的代表,組成『工人領導小組』。教育、改造、團結、利用,是黨的知識分子政策,也是我們的工作方針。你們的思想改造,是帶強制性的。但我們會正確執行黨的政策,執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打人,不罵人。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檢舉有功,立功受獎。包括提前解除勞教,回原校繼續讀書深造。所以,你們的前途是光明的,大有希望的。你們的命運也是美好的,幸福的。這前途,命運,既掌握在工人階級、貧下中農手裏,也是掌握在你們自己的手裏。正如我們在革命歌曲裏唱的: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偉大如毛澤東主席者都曾有過「黨內一律稱同志」的指示;其他如同鄉、同學、同業、同輩、同級、同種、同族、同祖、同宗、同黨……之類的稱謂,更是多如牛毛;說到罪犯,他們在被審訊過程中稱為「同案」,收監服役之後才稱為「同犯」、「同役」;眼下這些反動學生們的待遇為「勞動教養」,因之彼此間就尊稱為「同教」了。再https://www.hetubook.com.com者,正式的勞改犯人都被隱去真名,賜予一個號碼。反動學生們也未享有這項殊榮,姓名沒有被簡化為阿拉伯數字,降半級處理,留其姓氏而略其大名,彼此簡稱為「水同教」、「劉同教」、「趙同教」、「周同教」了。
水抗抗的第三位「莫逆之交」周恕生,浙江紹興人氏,北京大學法律系學生。他瘦高個子,戴六百度的近視眼鏡,長得清清秀秀,寫得一手羊毫小楷,本應是個精於典章、擅長訴訟的「師爺」。他的問題發生在一年半前,一九六三年冬天的一次「笑話大賽」上。那時節社會風氣較為鬆活,政治空氣也較為淡薄。大專院校盛行過一陣「笑話競賽」。北京大學更是層層選拔笑林高手,準備全校性大賽。周恕生被推選為班代表,參加了年級預賽。他別出心裁,講了一個發生於他老家浙東貧困山區的故事:
大氣磅礴,天經地義,砸地有金石音。這番精采的演講自然贏得了全場暴風雨般經久不息的掌聲和高呼「共產黨、毛主席萬歲」的口號聲。
同教們進勞教營的第一件事,是按照營規接受剃頭。大家稱為「剃度」。營部辦公室從隔壁監獄裏要來六個會理髮的犯人,每排分得兩個。大家輪流著提來熱水洗濕頭髮,再輪流著在脖子上圍上藍布圍巾挨剃刀。由於營部規定在一天之內完成「剃度」,便又從同教們中動員出幾個會理髮的來操刀。其中有位瘦小個子,雲南昆明人氏,講一口西南官話,手腳俐索靈活,十分鐘便能剃下一顆光頭。他小子嘴巴也閒不住:
是見面禮,下馬威,程咬金的三板斧。秀才遇到兵,文盲治文化,老粗管老細。
男同學們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女同學們笑得紛紛用雙手捂住了飛紅的臉蛋,也有的人朝「笑林高手」周恕生使白眼。周恕生也覺得他這笑話有些俗氣低級,連忙補充說明:在浙東一帶山區人家,生活十分貧苦,許多人家的孩子出生之後,就在爛衣破絮裏、火塘旁邊長大的,從來沒有見過正經被子呢……
諸如此類,大同小異,勞教營裏收管著的就是這麼一批不良分子,被教授、學者們捧為至寶的「學術精英」,「本世紀中國科學的希望」。
高等院校向來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世襲領地,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的避風港灣。事已至此,不認真抓一抓,是無法向偉大領袖作出交代了,甚至首長本人都有可能跌進「階級調和」、「右傾投降」的臭沼澤而不能自拔。於是雷厲風行,召集北京市委、國務院高教部、公安部的有關負責人聯席會議,研究決定:立即把全市各高等院校有反動言論又態度惡劣的不良學生集中起來,以勞教形式統一管理,通過體力勞動,強制思想改造。一年為期。悔改表現好的,允許回原校修完學業,畢業後內部控制使用;極少數堅持反動立場、教而不改的,則予開除學籍,遣送回鄉,交由當地貧下中農監督勞動。總之,無產階級心胸博大,對於這批反動學生還是要立足於「拉」,而不是「推」,做到苦口婆心,仁至義盡,符合毛澤東主席倡導的「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給出路」的一貫方針。
何謂「同教」?卻是一項應當申請專利的政治發明。古時候讀書人鑿壁偷光,十年苦讀,鄉試中了舉人,殿試中了進士,互相間便稱為「同科」;如今社會上,人與人之間最親密者,便稱為「同志https://www.hetubook•com•com」。
一九六四年十月。北京西郊中國人民大學校園。大禮堂內,萬頭鑽動。師生員工們正在聆聽中央某首長關於知識分子思想再改造的重要講話,攝影記者的閃光燈不時地從各個角度撲閃在首長身上。首長講話聲威宏壯,話重心長。談到他本人年輕時候為追求真理,投筆從戎,地上地下,出死入生,真正的脫胎換骨,革命的血火洗禮;談到他在日本人的監牢裏,如何如飢似渴地捧讀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手稿》時,卻不免南轅北轍,東扯葫蘆西鋸瓢,牛頭不對馬嘴。
當代社會生活中,蘊藏著許多色彩瑰麗、寓意深長的人生命運之謎。猶如一座取之不盡的哲學的、政治的、藝術的金礦。然而這「金礦」不能與大地永生、日月共存,會隨著社會記憶的淡泊而淡泊,會隨歲月長河的流逝而流逝。為著我們的後人得以冷靜客觀地研究剖析今天大起大落、悲壯雄闊的史詩,一切人文學者應及時的努力向這「金礦」索取,哪怕是一鱗半爪,也可能在下幾個世紀,成為猿人的牙齒,甲骨文陶片的!
進勞教營之後,「河南騾子」仍不認罪,上工下工,還喜歡唱幾句河南梆子或豫劇,什麼「黑老包,坐鎮開封道,為小民、平冤獄,不辭辛勞……」長了顆花崗岩腦袋,滿不在乎呢。
不幾天,人民大學這位研究生的「屁屁屁」就上了高級別的《動態簡報》。據說首長本人看過這分簡報後,淺淺一笑,高屋建瓴地以紅鉛筆批示道:
儒林園勞教營實際上為連排建制。
「關東大漢」真是博學強記。由於同學們平日就十分討厭那專靠出身吃政治飯整人的系總支書記,便趁機一齊惡作劇地哄堂大笑。
「人民公社好是好,就是吃公共食堂餓死了不少人。光俺家那一鄉,一九六〇、六一兩年,就死了兩百多口人……」
「俺農民的後代,不講假話。毛主席也教俺講真話嘛。一九六一年冬下俺開封老家鄉下是餓死了兩百多口嘛。有的人死的時候還啃著一嘴觀音土。找不到許多棺木,就用麻袋裝的……你們不信,就派人去俺老家鄉搞搞外調嘛。」
「剃光了好,剃光了好!洗頭不用肥皂,省工又省料!日後老子回雲南進緬寺,出家當佛爺囉!」同教們被剃光了頭髮,一個個青皮鴨蛋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摸摸我,我摸摸你,就像受了宮刑,好不誠惶誠恐。
吳書記本來就忌諱著自己在知識分子裏威信不高,這時刻更是恨得直咬牙。好哇!劉小子,你把黨的書記、政工幹部比作侏儒還不夠,還比作封建皇帝、帝國主義軍人、資產階級政客!你在學生們中間蠱惑人心,興風作浪,是對共黨領導、無產階級專政的猖狂挑戰!好吧,無產階級也不能心慈手軟,只好接受你的挑戰了:
北京市應當由誰來領導?是人民代表、黨員代表提出的問題,還是地主資產階級的反攻倒算?我們國家還一窮二白,花錢辦教育,辦大專院校,究竟在培養哪個階級的接班人?如各級黨委不聞不問,掉以輕心,甚至放任自流,包庇縱容,就應該查一查他們的黨性、階級性了。
「關東大漢」坦然回答。閱覽室裏又爆發出一陣哄笑,還有人吹起了口哨。
應當告訴地主資產階級及其孝子賢孫們,北京市由誰來領導,是個不容許討論的問題!只要國民黨不回來,蔣委員長不回來,美帝國主義的飛機大炮不回來,人民共和國的紅色首都m•hetubook•com•com,就還得由我們這些從雪山草地爬過來的大老粗,我們這些喝延河水、吃小米粥、扛三八槍出身的老八路來做領導!共產黨打得了天下,就坐得穩江山!
整座勞教營裏,「紹興師爺」周恕生是個情緒最低落、面目最陰沉的人。一天到晚除了幹活,便是蒙頭大睡,很少聽他講一句話。有人說他性格、人格都變態。有人說他要立地成佛,銘記下「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的古訓。
「不過,不過……古往今來,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這顆星球上,往往是由一些矮個子在領導著!五短身材往往智慧超人。如沙俄的尼古拉二世皇帝,法國的拿破崙皇帝,英國的蒙哥馬利元帥,美國的『憲法之父』麥廸遜總統,敝國的漢高祖劉邦先生、國父孫中山先生、大文豪魯迅先生,都是出名的矮個子嘛!」
「剃度」之後,水抗抗跟自己班裏三位「同教」結成莫逆之交。他們是:「關東大漢」劉漢勳,「河南騾子」趙良成,「紹興師爺」周恕生。
正如營部最高首長、營政治教導員王忠同志在首次訓話會上,開宗明義地說:「你們,雖然沒被判刑,不算犯人,但從思想意識上來講,你們比殺人犯,縱火犯,強|奸犯更有害,更可怕。你們年紀又輕,腦殼裏又盡裝了些烏七八糟的反動東西,弄不好,你們就會成為無產階級專政最危險的敵對分子。因為你們讀洋書,識洋字,你們有知識學問,你們能說會道,能寫會算,你們知道古今中外過去未來!所以,我們搞社會主義思想改造,首先要改造你們,搞社會主義革命,首先要革你們的命!要把一切反革命的東西消滅在搖籃裏。要不然,工人階級、貧下中農當家作主,掌握政權,鞏固政權,就是句空話,屁話!所以,你們不要以為我們沒文化,沒知識沒學問,什麼都不懂。不是的!可以老實告訴你們,無產階級雖然不識洋字,不讀洋書,可延安的山溝裏產馬列主義,大老粗手裏掌握革命真理!我們懂得什麼是政權,什麼是專政。階級鬥爭是把萬能鎖匙,一抓就靈!在這方面,無產階級要比你們高明!要高明一百倍、一千倍!而你們,以雞蛋碰石頭,妄圖反對共產黨的領導,動搖無產階級專政,才是真正的愚蠢,十足的蠢貨,傻瓜蛋,混蛋大壞蛋!」
「關東大漢」身高一米九四,體重一百公斤,老家東北吉林,原是清華大學天體物理系研究生,清華籃球代表隊中鋒、神投手。以他為主力的清華隊,曾經打遍北京地區高等院校無敵手,稱雄一時呢。他之所以成為「反動學生」,真還跟他的高大體魄有關係。誰叫他出身官僚地主家庭還長了巨人的個頭呢?不幸得很,他所在的物理系的黨總支書記吳二貴,卻是個身高一米五六的矮個子。說是吳二貴剛從炮兵部隊轉業到物理系來上任時,聽到牛頓的名字便發傻:「牛凳?牛坐的凳?牛還坐凳?」工農出身,赤膽忠心,可也不學無術。吳書記平日就看「關東大漢」這研究生不順眼,總要仰得脖子都發痠。
「啟發教學。說是有位教書先生,要用啟發教學法,讓學生說出『被子』一詞來。於是先生問學生,你們家裏有幾間房?學生答有廳房、夥房和睡房。先生問,睡房裏都有些什麼物件?學生答有衣箱、馬桶和牀鋪。好了,引上正題了。先生問牀鋪的最底下一層是什麼?學生答是鋪板。先生又問鋪板上邊是什麼?學生答是稻草。又問稻草上邊是什麼?學生答是https://m.hetubook.com.com草蓆。好,越來越接近目標了。又問草蓆上邊是什麼?學生答是媽媽。有點走題了。又問媽媽上邊是什麼?學生答是爸爸。先生惱怒了:爸爸上邊是什麼?學生答是媽媽的腳!到底也沒有答出『被子』一詞來……」
「你叫劉漢勳吧?我就不用自我介紹了。你對自己長了這麼高大的個子,很自豪吧?說說,你什麼成分?什麼出身?父母是幹什麼的?說說。」
但職位就是學問,權力便是水平,資歷勝過學歷。只要做了高官,便可口若懸河,泡沫橫飛。縱使是把沙俄時代的無政府主義者巴枯寧和中國當代著名老作家巴金說成為「手足兄弟」,把明代大醫學家李時珍稱為「革命戰友」,把東漢趙飛燕小姐譽為「上海交際花」,關公戰秦瓊,宋江反曹操,周瑜是個分裂祖國的大軍閥……誰敢說個不字?
一百一十名勞教學員分為三排九班,每排三十六、七人,每班十二、三人不等。
「吳書記拿我不好辦,我拿吳書記也沒辦法。他對我要仰拍,我對他要俯瞰!誰叫他只比侏儒高出一點兒?」
營部設營長、政治教導員,每排設有排長、思想管理股長。皆由從北京各大工廠抽調來的十名優秀工人階級擔任。十名H人師傅個個根正苗政治可靠。他們成立了一個戰鬥堡壘——臨時黨支部,對外稱為「工人領導小組」。
一九六五年元旦剛過,被列入「高校勞教營」首批名單的一百一十名男女青年們,便在學校有關人員的陪送下,背著各自的行李卷、日用品、《毛澤東選集》雄文四卷,騎的騎自行車,乘的乘公共汽車,搭的搭拖拉機、馬車,少數學校還派了大卡車,來到了「儒林園」。絕無逮捕、拘役一說。許多學校甚至還召開過既嚴格要求又殷切寄望的「送行會」呢。
首長同志,馬克思的大連鬌鬍,快成《三國演義》裏的美髯公啦!以你的這種知識學問,理論水平,怎能主持北京市工作,且參與全國領導決策?屁,屁,屁。
有一回「關東大漢」正得意忘形地在閱覽室裏吹牛,正好被從那門口路過的吳書記本人聽見了。他連忙改口說:
水抗抗被推定為第一排第二班「思想匯報員」。大約包括水抗抗本人在內,誰也不知他實際上是這勞教營的「禍首」。他屬下是十一名「降半級處理」的「同教」。何謂「降半級處理」?因他們這批反動學生被投入儒林園,並未經法院審理判有什麼徒刑,而是有關部門確定的思想犯,故一切待遇尚高出正式的勞改犯人半級。
「本人出身學生,家庭成分官僚地主,父親帶過兵,母親當過托派,就長了這麼高大的個頭嘛,有啥辦法?」
這還了得!對三面紅旗懷有刻骨仇恨,難怪他入學四年,沒有寫過入黨申請。諒他出身不壞,於是從班級黨小組,年級黨支部,到系黨總支,到學校黨委政治處,四級黨組織輪番找他談話,啟他覺悟,喻他利弊,讓他在農學系全體師生員工大會上,作出公開而深刻的檢討。但無論在哪一級黨組織面前,他都晃著剃得如同青皮鴨蛋的光腦殼,咬住死理不改口:
偏偏在聽報告的芸芸眾生中,有位國際經濟系的研究生名叫水抗抗的,年輕氣盛,忘其所以,竟然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了一行醒目的楷體字,傳給鄰座的同窗看,同窗又傳給同窗的同窗看……豈知身後便有「黨員學生」、「政治學徒」,一斜眼睛,他的便條就被當作反動言論捕捉了去:
在「政治是統帥、是靈魂」,「一切都是m.hetubook•com.com政治,政治就是一切」的年代裏,一切言論、笑談,無不被打上了階級的烙印。中國當代一位大詩人的著名詩句便是:「什麼藤結什麼瓜,什麼階級說什麼話」。因之人的價值、人的高大或矮小,自然都是由階級的政治來決定的了。所以體魄高大的清華男籃中鋒劉漢勳,隨即就矮了,小了,被編入反動學生勞教營,成為「劉同教」了。
會議還決定了單位名稱:儒林園首都高校勞教營。附屬於西山模範監獄——儒林園勞改農場。管教人員從首都各工廠企業的「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標兵」中挑選,實行工人階級全權領導。今後亦可考慮戶口單位,成為專門管教首都高校反動師生的常設機構。這不能不說是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改造新舊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一項創舉。
千裏之堤,潰於蟻穴。首長似乎仍不能忘懷有人對他的知識學問、理論水平所提出的質疑。加上不久前毛澤東主席在一次碰頭會上敲了他的警鐘:高等院校仍是資產階級、死人洋人的一統天下!高等院校、知識分子、意識形態,又正好是他分管的部門之一。是年年底,他百忙之中分身出來,連續三次聽取「首都大專院校社教運動中師生思想動態匯報」,了解到情況更是尖銳複雜,觸目驚心;一批出身於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的青年學生,以特殊優異的成績混入北京地區的高等院校後,便有意無意地在廣大師生員工中散布了大量的五花八門的懷疑社會主義制度、醜化共產黨領導、仇恨無產階級專政的言論,引起思想混亂,甚至鬧得烏煙瘴氣。正好應了導師列寧的那句名言:在全部的剝削階級被消滅之後,他們的反動思想、沒落意識,是不會同時被釘入棺材、埋進墳墓,而會繼續在革命隊伍裏腐爛、生蛆、發臭的。高教系統的社教運動深入開展後,他們的問題才被一一揭發了出來,真是令人髮指!這原是「一支潛伏於高等院校園林樓宇的帝修反第五縱隊」,「美蔣殘餘勢力的反共別動軍」。
當然,王忠教導員先硬後軟,張弛有道,擒縱有術。他接下去苦口婆心地說:
班上不設專職管理人員,而由排長、思想管理股長選定一名反動學生擔任「思想匯報員」,叫做以毒攻毒,或稱為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
「好吧,你很自豪,很驕傲。放心,用不了多久,咱就可以跟你鬧清楚,在咱清華物理系,究竟誰矮小,誰高大!」
「說是毛主席的家鄉湖南湘潭的地方出產好大布,毛主席的父親既做米販子又做大布生意維持家計。說是一個傻子娶了個媳婦,媳婦領了傻子新郎回娘家拜見父母;媳婦怕傻子新郎見了娘家人言語不周出醜,便囑咐說,我父親是開布鋪做生意的,你見了他老人家,只說『湘潭布,是好布,一個銅錢厚的布,剪刀都剪不動的布』這句話就夠了。於是傻子新郎跟著媳婦回去拜見嶽父嶽母。傻子見了嶽父便說:湘潭布,是好布,一個銅錢厚的布,剪刀都剪不動的布!嶽父大人聽了大喜,女婿不傻,很會講話嘛。其時嶽父大人手牽了一匹馬,準備去拉布匹。傻子見了馬,便又說:湘潭馬,是好馬,一個銅錢厚的馬,剪刀都剪不動的馬!嶽父大人惱了,訓斥道:你放屁!傻子便又說:湘潭屁,是好屁,一個銅錢厚的屁,剪刀都剪不動的屁!嶽父大人氣壞了,一把抓住傻子的頭髮,警告說:你再胡說,老子扯掉你腦瓜上的這把毛!傻子便又說:湘潭毛,是好毛,一個銅錢厚的毛,剪刀都剪不動的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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