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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園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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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笛妹,笛妹

第四章 笛妹,笛妹

七九看楊柳,
你沒有等到我娶你。
這幾年,黃河可是沒有漲水,不能怪黃河啊。黃河也餓著肚子,淺了、瘦了啊。可老支書從公社回來,還總是領著咱喊口號,批判彭德懷元帥反對三面紅旗的罪行,喊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可是,俺到北京上農業大學,兩個月之後,就接到開封老家的信,說你,我親愛的笛妹,可憐的笛妹,跟著老支書一行逃荒的人,只走到信陽地方,那河南、湖北兩省交界的雞公山下,就倒下了,再也沒有起來。
黃河大堤通天外,
笛妹,你領著俺,因來得遲,就擠在了門角落,站在我那開會從不講話、只會跟著點頭的父母身邊。老支書眼睛好使,早就看到俺來了。這時他把俺請到了臺前邊,拉住俺的手,向鄉親們說:
笛妹,俺知道,你的心裏也有了一團疑雲。
可是,說出來又是俺思想反動:一年大躍進,三年大饑荒。到了一九六〇年秋天,滿地裏長的不是綠油油的莊稼,而是白花花的鹽鹼。連春天播下去的最後幾袋種籽,都沒有收回來……剩下的只是「大躍進萬歲」、「總路線萬歲」、「人民公社萬歲」這三面紅旗,可也沒有變成糧食,不能投進人民公社公共食堂大鍋裏去蒸煮,抵擋住大饑荒的襲擊。
咱莊稼人開始見青就吃。後來就剝樹皮、刨樹根。好在咱大豐莊人自古以來就有吃樹葉樹皮的經驗。每逢黃河發大水,咱逃荒,也是見青就吃。老輩人都教晚輩哪些草能吃,哪些草肥,但不能吃,有毒啊。
笛妹,聽了你的話,我真想留下來。可是共產黨更需要文化啊,你同意俺仍是回到學校。
那年夏天,俺高中畢業,回到俺大豐莊老家,等候高考發榜的消息。父母待俺好,笛妹你待俺更好,什麼都留給俺吃。你說俺正長身子,要多吃些。可你哪?你不長身子?你總是搖搖頭,搖搖頭。俺只覺得,大豐莊許多叔叔、伯伯、兄弟姊妹都不見了,人口少了許多。不問也明白,這些人都去哪裏了?也真怪,那日月,連雞狗畜生都少了,難得見到。見到的人,不是黃皮寡瘦,就是渾身浮腫,眼睛發綠。俺村裏的老支書也餓得剩下把骨頭,有次對我說:娃兒,都走了,走了……人,倒是早走了好……
「試試看,跟著老人,撐不撐得到洞庭湖……」
笛妹,你有講有笑,一天到晚笑嘻嘻的,真招人疼愛呢。你跟鄉親們一樣,都歡天喜地的,以為真的就進了共產主義社會了哩。也有老一輩的人在搖頭,在嘆氣。老頑固,老保守,誰理他們?不批判他們就算便宜。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年月啊,人民公社公共食堂鬧的正歡,咱偉大領袖毛主席又頒號令:超英趕美,大煉鋼鐵;書記掛帥,全黨動手,全民動員;男婦老幼,上的上大堤砍木頭燒木炭,下的下地裏挖鐵砂,拆的拆老屋砌土高爐,還有的拉起隊伍去一百多裏外的煤礦挑塊煤,運石灰石……打霜了,飄雪花了,為了發射鋼鐵衛星,幹部們叫咱莊稼人砸了各家各戶的鐵鍋鐵器,投進土高爐裏,去煮成熟鐵、生鐵。就因為刨地五尺,咱大豐莊地下也沒見鐵砂礦。只有些時候埋下的土陶瓦罐,連挖帶砸稀巴爛。不見鐵砂不收兵,男女老幼齊上陣……結果礦砂沒挖出,滿地下那現成的糧食,到了口邊的苞米、紅苕、小米,一大半都扔在地裏了……大躍進啊,總路線啊,人民公社公共食堂啊,毛主席、黨中央指向哪裏,咱莊稼人奔向哪裏……
笛妹,大約是剛過了五月端午節吧,我就私下裏聽到了一個驚人的傳聞,我至今都難以相信的傳聞,說是你那剛滿三歲的弟弟,大躍進時出生,名字就叫「小躍進」的,餓死了。你爸和你媽,把唯一的崽娃,晚上抱到野地裏,刨了個坑,埋了。可第二天,等你媽再去地裏哭「小躍進」時,卻只剩了個坑,不見了兒子。說是被村裏餓極了的人家,刨去煮吃了……你媽氣得發了瘋,回到家裏找你爸要人。你爸不在家,而在屋後那草跺裏,渾身都腫得發綠,死了。說是他手裏,攥著的,是一隻瘦瘦的小胳膊,吃剩下來的……
「笛妹!笛妹,不要說,不要說……」
一九北風吼,
笛妹,最難忘那最後一晚,等俺父母都睡下了,你悄沒聲兒地到俺房裏來了。房裏沒有點燈,破窗格灑進亮汪汪的月亮。這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後的一次。你脫掉了破衣爛衫,跟俺躺在牀上。你說你有預感,不如趁早給了,免得……俺捂住了你的嘴,不許你再說不吉利的話。你把俺的手拉到了你胸前。https://www.hetubook.com.com俺摸著,撫著,親著。你胸前也是皮包骨,只剩下兩粒小奶頭。你說,都枯了,縮了,沒有了。比不得三年前,胸前挺著的,比公共食堂的大白麵饝饝還鼓脹,還白胖。民兵營長總想摸,生產隊長也想要,都被俺咬了手。俺只給俺良成哥留著。都是你。那時俺就想要你,想給你。你個高中生膽子小,不敢,只把俺的手搞髒……聽了你這話,俺忍不住眼裏的淚水。你說,還哭?傻子,俺倆今晚上,是自己替自己辦了喜事,你變做男人,俺變做女人,沒在這世上白活一場……笛妹,月光裏,你雖是又乾又瘦,胸前只剩下排骨,可我看到的是一個世界上最美最美的女子,我愛極了的好女子。俺起來了,真不怕羞。你看著它,握著它。俺緊張得喘不過氣來,性急了,想到那個地方去,俺倆要變做一個人,可是俺痛得很,燥得很,就像紮進了石縫裏……你也急,也痛,還出了汗。後來,俺洩氣了。你抱住俺哭了:對不起,俺不好,身子也乾了,枯了,沒有滋潤了,都是餓飯餓的……可三年前,俺天天晚上都想你。那時,民兵營長說俺手腳白淨得像蓮藕,生產隊長說俺身子一定嫩得像水豆腐……可憐他們兩條漢子春上得了水腫病,肚子腫得像南瓜,都過世了……笛妹,俺說,俺明白,不怪你,只怪這饑荒,這年月。俺抱住你睡,俺已經得到你了。說著說著,俺就睏了,睡了。可半夜裏,俺做夢了:不知是什麼地方,反正四周都是花香,俺又起來了,你光著像蓮藕一樣白淨、像水豆腐一樣嫩生的身子,站在俺面前。你一點也不害臊。俺倆就做那個事了。真美妙,真酣暢呀。俺成了勇士,成了英雄,成了好漢,勇猛無比,力大無窮。俺的大腿根脹脹的,痠痠的,舒服死了。俺醒來了。笛妹,原來你沒有睡,你爬在俺身下,用手一下一下地捋著。俺嚇壞了,笛妹!笛妹!你、你、你……俺完事了,渾身都酥了,攤了,成仙成佛了。你用手背揩著嘴,說,這最後一晚,總得讓你舒服一回。俺想了半天,沒有別的法子,才用手……
狗娘養的,後來有個從外地調來俺鄭州做大官的,竟說俺河南地方人,開封府地方人,自來就有外出討吃的風俗習慣!狗娘養的,說俺鄉親每年秋後,便把糧食藏在家裏,然後拉上架子車,帶上妻子、兒子、被子;一路南行,下湖北,過湖南,到廣東,討到哪,吃到哪,乞到哪。然後再一路討回來,就到了第二年開春時節。說是全家人一冬都吃喝在外,為的省下家裏的糧食釀杜康酒!就是《三國演義》裏大奸臣曹操吟歪詩的那酒:
笛妹,這年的暑假、寒假我都回了大豐莊。可是你臉上已經不見了紅潤,而有些發黃,眼角、額頭上都也有皺紋。腦後的那根黑油油的辮子剪掉了,紮成了一束粗刷把。跟上一年相比,你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你離開了公共食堂,當了生產隊的婦女組長。送給俺吃的,是你省下來的乾薯片、山芋片。可是你思想仍是很積極。看得出來,是一種在苦澀中掙扎著的積極。你說:
長期以來,人們習慣於把饑荒和死亡的罪惡算到古老的黃河身上,算給孕育過中華民族燦爛文化的搖籃。人們說,萬惡的黃河,自有文字記載的兩千五百多年以來,氾濫了八百三十次!平均三年一次大決堤,給沿岸上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帶來死亡災害。由於長期的泥沙淤積,黃河河牀早就比兩岸邊的耕地還高,成為地上河,天下第一害河,「黃禍」。
六九河凍開,
說俺鄉親這話的人,不管為官為民,都是爛了肺,黑了心。
你把俺嚇壞了。你真大方。看看手都伸到哪兒啦?撩得俺都脹啦,大躍進啦,一天等於二十年啦,人的手腳都放開啦。

難與我妹長分離!
三月春風綠河堤,
哥呀,
有誰敢說個不字?有誰敢為丟在、爛在地裏的糧食叫屈?笛妹,你父親,一個老實巴巴的莊稼漢,下中農成分,不就因說了一句:為了煉鋼煮鐵,把大堤上下、莊前莊後的大片樹木都剃了光頭,來了洪水咋辦?就算不來洪水,咱大豐莊也要變成老鹽鹼——結果被公社派來的民兵抓去,五花大綁,四鄉遊鬥,成了破壞全民煉鋼、反對三面紅旗的壞分子。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看看!俺良成小子,就是俺大豐莊的希望!和*圖*書這裏,要報告大家一個喜訊,俺良成小子考取了北京農業大學!俺大豐莊又出了個大學生。他馬上就要跟俺毛主席住到一個城裏去。這是俺大豐莊的光榮。俺跟他講定了,他進了大學,頭一樁學問,就是研究咱大豐莊治鹽鹼地!治了鹽鹼地,咱大豐莊人的日子才能翻過身。所以,今天的會,一是咱外出討口的動員會,二是替咱良成開個歡送會。良成,你小子現在給鄉親們鞠個躬,行個禮,講幾句!」
正是在這大豐收的季節,俺大救星毛主席,號召俺莊稼人敲鑼打鼓成立了人民公社。共產主義是天堂啊,人民公社是橋樑!一天等於二十年啊,共產主義在眼前!鑼鼓鞭炮響得咱莊稼人眼睛發花,標語口號喊得咱莊稼人暈頭暈腦!咱老支書還從縣裏聽到了風聲,說是共產主義從北京下來了,三個月後過黃河,過了黃河就到咱大豐莊!咱莊稼人要穿戴整齊、排起隊伍跟了三面紅旗上大堤去迎接。於是咱村口掛起了大紅布橫幅:苦戰三個月,迎接共產主義!於是砸了小鍋小灶,吃上了大鍋大灶的人民公社公共食堂。因為共產主義就是取消糧票、油票、布票、豆腐票、棉花票、鈔票,隨吃隨喝,隨花隨穿,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一時間那公共食堂裏啊,大鍋大鍋的白米飯,大籠大籠的白麵饝,大桶大桶的小米粥,任由人拿,任由人吃。
一年大躍進,三年大饑荒。又叫三年苦日子,三年自然災害,還有蘇修破壞。責任推給了老天爺,推給了外國。咱大豐莊,咱開封府、河南省,咱全中國,究竟餓死了多少人?沒有人敢調查,也沒有人敢統計。即便是有這類數目字,也是永遠的「絕密」,難得見天日。
過了一九五八年,到一九五九年,咱大豐莊人靠了點存糧,靠了點家底,還能硬撐著。可一九五九年還是持續大躍進,保衛三面紅旗,繼續發射各種農業高產衛星!畢竟是人齊心不齊,吃喝的又是大鍋飯、大鍋湯,春上咱大豐莊的集體土地,種的丟三拉四,圖個花架子。鋼鐵不煉了,又開始插紅旗運動。好像為革命種地,收割的不是糧食,而是政治哩;是為了上級的檢查團、視察組下來,給咱插面大紅旗,而不是黃旗,白旗!
「成哥……有了昨晚上,俺知足了……俺不知道,日後熬不熬得住……餓得只想吐,又沒有東西吐……」
俺相信你的話。俺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的話。一個黃河邊上的鄉下女子,一個默默承受著巨大的精神痛苦和物質飢渴的鄉下女子,一顆被生活的苦汁浸泡著的心靈,說出的這些言語。
千里萬里總相依!
「成哥……俺是在俺爹俺娘、俺躍進弟弟都走了之後,做的這夢……大半年了,從沒對人講過……」
笛妹,還記得這支歌嗎?是你送俺上黃河大堤搭公車,你流著淚,聽俺唱的。套的是梆子腔兒。俺為了胡謅這幾句不文不白的詞兒,熬了整整兩個通晚。俺真恨自己是個熊包、土包。
我也不懂,笛妹。真的,什麼都不懂……
「成哥……你不要信人亂傳話……俺那小弟躍進,不是俺爹……俺娘臨斷氣前告訴俺,小弟是叫狼狗刨去的,狼狗也尋不著食……俺爹手裏攥著的小胳膊,是狼狗吃剩下的……」
九九鯉魚產籽兒,
俺暗暗吃了一驚,你竟會突然冒出這個問題。
笛妹,我記得,由於乾旱,由於風沙,咱大豐莊的莊稼地裏開始長白花花——鹽鹼。記得你父親偷偷告訴我:「娃兒,五八年大鬧鋼鐵時,我就說過吧!砍光了堤上堤下、莊前莊後的樹林,老天爺要報復咱的!卻把咱打成壞人,五花大綁的去遊鬥……現在不?地裏長鹽花花,不長莊稼,作的子孫孽啊!」那時,我正在縣城讀高中最後一期。你明白,咱家也祖輩都是農民,咱父母跟你父母一樣,老實得用錘子都砸不出他們一句話。是靠俺大舅和舅媽在縣上工作,咱才讀上高中的。那一年,咱是咱大豐莊唯一的一名高中生。
「哥,俺想你……這兩年白麵饝饝吃得飽,身子就也發得快……哥,俺羞死了……」
笛妹,還記得嗎?那時我正考上高中讀第一學期。十一月裏,俺回過一次家。你正在公共食堂當炊事員。你一身白衣白帽,俊臉上白裏透紅,一根粗辮子盤在腦後,可漂亮哩。俺來食堂開飯,你端來一大盤雪白雪白、熱氣騰騰的饝饝,一大鉢鹽菜蒸豬肉,加上一碗蛋花湯。你坐在俺對面,看著俺吃。你眼睛烏黑烏亮,臉上沒抹胭脂,嘴上沒擦口紅,可也是粉紅粉|嫩,真像個畫片上走出來的人:
「笛妹,俺想你,可現在俺還是一個高一生……笛妹,笛妹和圖書,俺腿都痠啦……」
三九黃河水不流,
「哥,俺太不懂事,沒能正確領會毛主席的教導……共產主義,哪能喊來就來了呢。俺老支書現在說,實現共產主義,是幾代人、十幾代人的事呢。說是現在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階級兄弟在水深火熱裏受苦難呢,先打救他們要緊,俺毛主席現在關懷世界革命……」
汽車還沒有來。笛妹你的淚水就像一眼泉水,流不盡。我仍是抱著你,聽你哭,聽你說:
砍根柳條做柳笛,
老支書帶領鼓掌。只有笛妹你一人跟著鼓掌。鄉親們則只睜著眼睛,表示了他們的熱望。俺父母也沒有鼓掌。俺知道,鄉親們不是不願意鼓掌,他們是沒有力氣鼓掌。多說一句話,多做一個動作,都會消耗他們的力氣,加劇他們的飢餓。
笛妹!這就是我知道的「三年自然災害」,「國民經濟暫時困難時期」!學校黨委組織討論對「三面紅旗」偉大意義的認識,我能講假話?面對著一個個死去的親人,我能講家鄉的革命、生產形勢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而是大好?越來越好?就是好,就是好?俺大豐莊,黃河大堤下的大豐莊,一九五八年以來,人丁減少了一半嘛!笛妹,想起你,我就不能不講真話。我就不能認錯,去昧了良心,求得寬容。
笛妹,我對不起開封鄉下的父老,對不起老父老母,對不起你。
「好,記著昨晚上。你跟著老支書,跟著俺父母,下洞庭湖!到了湖邊就好了,有野藕、野菱角,能活……」
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一九五九年咱大豐莊明明是個歉收年,卻硬被吹成了大豐年。明明畝產不到兩百斤,卻硬被吹成了畝產八百斤,過了黃河,跨了長江!可冬下咱老支書到公社去開總結會,一報數目字,還是成了彭德懷一流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人家報的都是畝產跨千斤、千五百斤、兩千斤、五千斤。人家地裏的泥巴都是金子。畝產八百斤就八百斤吧!可你得按畝產交公糧、賣定購糧、餘糧。隔壁牛莊大隊的支書因吹牛皮報了畝產三千斤的衛星數字戴了大紅花,回到家裏卻拿不出糧食來,莊子裏鄉親們要找他拚命,他只好用一根草繩上了吊。以性命抵了公糧和征購。可是人死罪過在,全公社開萬人大會批判他叛黨叛國的反革命罪行!
笛妹,還記得嗎?那晚上,月朦朦的,俺倆相約著上了大堤。那時大堤上下,是大片大片的柳樹林,護堤林,在柳樹林裏,你忽然告訴我,你長大了。隨後你的一雙柔軟而又有力的手,就抱緊了我。你真的有點瘋哩。你巧嘴貼在我耳邊說:
說著說著,老支書動了感情,用老樹根一般的巴掌擦著眼睛。整個會場上鴉雀無聲。
風裏雨裏路不迷。
幾天後,你娘也過世了。你不肯講她是餓死的,哭弟弟哭死的。你講是帶了弟弟走的。弟弟太小,離不開娘……你成了孤女。是俺父母親收養了你。你跪在兩位老人面前,說過三年,你替你爹娘服滿孝,再當兒媳。
笛妹,那晚上,隊上開會,老支書打發你來,把俺也找了去。一盞昏黃的油燈下,坐著七、八十口像是從墳地裏爬出來的人,一個個睜著餓狼似的眼睛。老支書正在講話:
「俺喝黃河水長大……俺黃河邊上的子孫,自古以來多災多難……讀完大學,一定回來治鹽鹼……為改變家鄉面貌,出力氣……」
「哥,不要緊,現在是暫時困難時期,中央文件上都說了,是自然災害,加上蘇修逼債破壞……哥,俺不懂,蘇聯是老大哥,為什麼對咱搞破壞?說是用西伯利亞的寒潮,破壞咱國家的農業,不讓咱老百姓活……」
笛妹,你懂事。俺起來了,你手髒了。你沒放開俺,心疼俺了。你仍是抱著俺,說:
「哥,俺等你。你讀高中、大學,俺都等你。俺是你的人……」
笛妹,你又伏在我肩頭哭了起來,渾身都抽動著。我好不容易勸住了你,好不容易上到了黃河大堤上。大堤上是一條公路。每天都一班客車通開封府。寬闊的黃河河牀,一派灰濛濛的黃沙。只在河牀中間,有一線黑色細流,像娃娃尿尿尿成的細流……連堤岸邊的荒草都是灰白色的,一絲絲綠意都沒有。
笛妹,聽了你這話,我沒吭聲,不知說什麼才好。我開始對許多事情起了疑心。
八九燕子來,
「所以,上級這回撥下來的這三千斤救濟糧,只能分給老弱病殘!還要留足明年春上的種籽。其餘能走得動路的,跟我下湖北、湖南去!八百裏洞庭湖四周,挖個野蓮藕、摘個野菱角吃,也能活口!比不得hetubook.com.com咱黃河堤下窮地方,連片樹葉都沒剩下……困難面前,我們要看到前途,看到光明!只要有黨在,有毛主席坐鎮北京城,天下就不會大亂。興許明年就趕上個風調雨順的好年景,大家頓頓喝上小米粥,吃上白麵饝饝!」
俺面對一群飢腸轆轆的鄉親,一群不是骨瘦如柴就是全身浮腫的飢民,俺肚子也餓得要命啊。還沒開口,俺鼻子就酸了,眼睛就辣了:
三月春風綠河堤,
一九六一年春上開始,咱大豐莊有成家成家的人口死去。千裏黃河大堤下,所有的村莊都是這樣。可是不准講、也不敢講是餓死的,而要講是得了水腫病病死的。當然,便是傻瓜都知道,飢餓和水腫病的關係。起初死去的,大都是些娃娃和老人。到了夏天,青壯年漢子也相繼被飢餓奪去性命。
而我,非但沒能按時從北京農業大學畢業,回到家鄉治鹽鹼地,反而當了反動學生,進到了儒林園勞教營裏。
「哥,你安心讀書,能離開農村,就離開……俺爹私下說,下一世變豬變狗,都要變到城裏去,多撿幾塊骨頭……他是個老落後。」
砍根柳條做柳笛,
「笛妹,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你們家就剩下你一根苗苗……」
而那地方離開洞庭湖,還有四、五百裏,都沒有出河南地界……老支書本人,則長眠在湖北襄樊地界上,也沒有能夠到達洞庭湖,魚米鄉……只俺那老父老母,鐵打的身骨熬了下來。
笛妹,這就是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結合在一起的唯一的一個晚上,也是刻骨銘心的最後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你就送俺上黃河大堤。俺好高興,就哼唱起那幾句酸不溜溜的詞兒。你卻哭了。半坡上,你又伏在俺肩上哭。俺放下行李,抱住你。你身子是那樣輕,那樣瘦,盡是骨頭,沒有肉。三年前,也是在這大堤上,俺抱住你,你身子是那樣的粉|嫩豐|滿……俺最後你說什麼來著?
二九凍裂手,
笛妹,這時候的你,又黃又瘦,人都癡了、呆了。不再是那個紅紅白白、胖胖乎乎、熱熱火火、愛說愛笑的你了。
「是哩!是哩!甭管,甭管。咱毛主席英明,都共產主義了哩!過天堂日子了哩!」
身上揣把黃河土,
笛妹,你醉了,癡了,我也醉了,癡了。俺倆都懂得,從童年時代就開始萌生的感情,已經接近成熟,誰也不願意離開誰了。
「哥!老支書說,俺這一代人,撞上好世道了,沒吃什麼苦頭,就進入共產主義了!今後的日子,是倒吃甘蔗節節甜,是矮子上天梯步步高了!哥,你要不想讀書,就回來種地好了。消滅城鄉、工農差別,腦力體力都一個樣了!」
「俺做夢,夢到過毛主席……俺給毛主席下跪了,求他老人家發發善心,不要批彭德懷了,要把俺老百姓的性命當性命……可毛主席不理人,過來幾個大兵……」
「一定!為了俺,為了今後還有許許多多的晚上……你要等著俺畢了業,回來娶你,一定!」笛妹,你不哭了。是俺的許諾給了你力量?你嘆了一口氣,望了俺幾眼,忽然問:
俺倆從小在黃河大堤下長大。春天打豬草,夏天放豬娃,秋天割蘆柴,冬天擠一個火炕角落兒。大人們都說俺倆是一對兒……小時候,俺倆都不知羞,一對兒就一對兒……那時,俺最喜歡聽你唱歌了,唱的都是俺黃河邊上的事兒:
笛妹,你一個沒有文化的鄉下姑娘,也做這個夢!我把你抱得更緊了。我抱住的是求生欲,是苦命。
俺知道,大躍進帶來的時代激|情,加上你青春的激|情,加上你對俺的愛情,就像一股股火苗樣的,在突突竄著你,燒著你……好半天,你才說:

咱老支書人還實在,叫咱大豐莊人勒緊褲帶,硬撐著,敲鑼打鼓去送了公糧,賣了餘糧。這一來,也就把咱大豐莊的老底子都亮了。明顯的變化,是公共食堂的主食供應,從任意拿取到憑票定量,從乾飯到乾稀搭配,從乾稀搭配到全部稀粥。可憐見兒,稀粥也從稠到清,最後是大鍋清水湯……
未曾分手問歸期!
俺開封鄉下,俺大豐莊百十戶人家,就在這地上河下。黃河比俺大豐莊的莊稼地高出了整整一米。那萬里長城似的防洪大堤,把俺大豐莊壓得氣都喘不過來。每到夏秋之間,黃河漲水的季節,風風雨雨,日日夜夜,大堤上告急的銅鑼一響,俺大豐莊的男婦老幼,就只有哭爹喊娘……洪水來了,腿長的逃了荒,腿短的送了命。洪水一退,鄉親們又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搭起茅屋,收拾傢什和圖書,養豬打狗,播種收割,過起莊稼人的日子。俺黃河岸邊人,生生死死,就是離不開這條害河,離不開黃禍啊。
「哥!你多吃!看看你個高中生,還不如俺身子壯實哩!哥,你放開吃,白麵饝饝多的是,吃了長身子……」
笛妹,我怎麼也忘不了,一九六一年八月,接到北京農業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要來北京上學的前夕,也正是俺大豐莊老支書率領全莊三、四十名鄉親外出逃荒討吃的前夕。老支書含著淚花對俺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俺一個大隊支書,帶了大夥去逃荒,丟人現眼,可也是為革命保住本錢啊,能多活下來一口,是一口啊。前莊的大隊支書老伍是個復員軍人,前兩年吹牛皮搞浮誇他鬧的最歡;可今年春上,他小子不忍心見莊裏老人孩子一個個去掉;竟帶上一個武裝民兵排,加上一百多口老小,去國家糧庫搶糧!後來他小子被逮住,以反革命罪判了死刑,執行槍決了啊……俺不過率了三、四十號人口外出逃荒,日後上級處分下來,頂多,開除俺黨籍……要是俺的黨籍,能換來幾條性命,也值……
歷史上,也有過幾次人為的黃禍。以水代兵,水淹千裏,死的都是俺黃河子民。可是笛妹,你我都記得,都是親身經歷的。一九五八年是個風調雨順的好年成,地裏的老苞米,長得比俺莊稼人的胳膊還粗,還有那紅苕,長長圓圓的,就像從地裏冒出來的!還有那粟米,沉甸甸的耷拉下來,像一根根又粗又肥的狗尾巴似的……
「俺聽著,笛妹,你只管講,俺都會聽著,記著……」
中學時代,就聽歷史老師講,俺開封府地方,古時候曾是大宋國都,先後幾百年之久,汴京金粉,花柳繁華,溫柔富貴,水陸通達,天下朝歸之地啊!歷史老師講,俺開封府四周圍的地下,不定還掩埋著一座座宮殿、王府,掩埋著無數的珍珠寶貝呢。俺開封府地方是物華天寶,地靈人傑呢!
「不用飯票?敞開供應?」
十九黃河走大排……
笛聲伴隨黃河水,
妹呀,
笛妹,你說這話時,神色肅穆,竟沒有再哭。
四九哥哥冰上走,
你呢,笛妹,最愛跟俺一起爬到大堤上,割下柳枝條,做成柳笛兒,放在嘴裏吹歌兒。黃鶯、雲雀的歌兒,都不如你吹的柳笛兒好聽。
你抱住了我,我感覺出來你的身子已經消瘦,已經沒有了一年前的那股熱力,那股燎人的瘋勁。你卻仍在說:
五九媳婦蹲炕頭,
還記得嗎?一九六〇年上半年開始,咱大豐莊人已經有許多人得了水腫病,臉腫、腳腫、肚子腫。
「北京有幾百萬人口,比咱開封府人口還多,地方還大……毛主席又是住在從前皇上的大花園裏,宮廷深似海,門衛一層層……」
笛聲伴隨哥哥去,
在這公共食堂裏,我大開了眼界,大長了見識。回到學校要好好寫篇作文:公社一日!
「成哥,你到了北京,能不能見到毛主席?」
「老支書說,毛主席也過苦日子,帶頭不吃豬肉了,會是真的嗎?俺看過電影,他臉上油光光的,身子發福……」
說著,你還拉過俺的手,放在你胸口上,那胸口上,已經聳立了兩座饅頭山。俺的心,就像在學校裏跑百米賽跑那樣劇烈地跳著,興奮萬分地跳著。
「哥,你想不想俺?俺倆從小就……」
「成哥……你是俺的福份……俺不敢想,不敢想……還有一件事,要講……」
我不相信,打死我也不相信。飢餓會把人重新變成野獸,可以逼得人去吃人。但怎麼會去吃自己的親生娃兒?笛妹,真對不起,我提起了這事兒……那年月,鄉親們中間,總是流傳著一些人吃人的凶案,還有切人肉,煮人肉的各種辦法兒。可是能有幾件是真的?只怕是人餓極了,生出來的種種慾望罷了。
可那不是在陽春三月,而是大災之年——一九六一年的九月重陽。
「俺窮,要窮得有志氣,骨氣!這年月,普天下誰不窮?誰好過?美帝蘇修好過?台灣老蔣好過?毛主席講現在世界上是東風壓倒西風!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困難是暫時的。上級政府也困難!毛主席坐龍庭,也困難!聽咱縣裏書記說,毛主席住在北京中南海裏,帶領咱中央首長們,都不吃豬肉了!為咱全中國人民,能省下幾口是幾口!聽說好幾個省的百姓,都給咱黨中央寫了信,上了陳條,恭請毛主席老人家保重貴體,中央首長們保重身骨子,當吃的雞鴨魚肉,還是要吃,不要為咱黎民百姓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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