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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園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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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牢風采(二)

第三章 天牢風采(二)

汽車爬不上坡,
「你河南十八怪!你河南十八怪!你姊姊才是抱娃談戀愛……」
「我、我也是裁判!我是趴下去看他們的肩膀、屁股誰的先著地……」矮胖子同教竟然機巧地回答。同教們都會心地笑了。
雲南十八怪!
「河南騾子」的話句句像石頭,砸在水抗抗心上。這是一個溺水者無望的呼救,一顆受傷的靈魂的痛苦呻|吟。水抗抗從小在命運的折磨中長大,早已習慣於默默承受命運的擺弄。「河南騾子」蹲在他身邊,靠著夜幕的掩護,作著無聲的飲泣。
水抗抗的厲聲喝斥,一時竟產生了威嚴的感召力,使得本來整個身心都疲軟了下去的「河南騾子」站立了起來,求救似地望著自己班組的思想匯報員。那神情,就像一個孩子在天黑時分失去了母親,而急於找尋到新的依託。
事情總算遮擋了過去。張師傅走後,水抗抗狠狠地批評了他們一頓,並讓他們握手言和,互不記仇。水抗抗也警告了「南詔國王子」的好友:「朋友相幫,能幫拳頭?要叫工人師傅查出來,你從三排跑到一排來打架,就有你的好果子吃了!」
「河南騾子」不服氣地低聲嘀咕。
「南詔國王子」來到一排二班之後,倒是自報家門地向水抗抗介紹了自己的簡況:一九四三年出生於春城昆明。父親漢族,母親白族,成分資本家。從祖父一輩起即開辦了「南詔國茶葉煙草貿易公司」。一九四九年解放軍進軍雲南前夕,父親去了泰國經商,後又從泰國去了香港、美國,仍在開商行做生意。一九五六年父親從香港回過昆明,接走了母親和兩個小弟妹。當時雲南省政府和省公安廳做了工作,讓他父親將兩個大孩子留在昆明讀書,長大了建設祖國。
鴉片過國界!
晚學習的軍號響了,有人朝他們走來了。水抗抗放開了聲音說:
由「反動」到「進步」,由「壞人」到「好人」,由「黑」到「紅」,就是這麼一個脫胎換骨的過程?就是「工人領導小組」所謂的「階級使命」?是他們歪曲了毛澤東思想,歪曲了黨對知識分子「教育、改造、團結、利用」的八字方針?或者他們只不過是忠實地執行「階級的使命」……
「南詔國王子」個子雖然瘦小,為人卻是有稜有角,爭強好勝,有著大西南山區人好鬥好拚的脾性。他到一排二班之後不久,就跟「河南騾子」打了一架。也怨「河南騾子」嘴貧,不知從哪裏聽來一段調笑雲南人的順口溜,當著他和許多同教的面唱將出來:
「畜生!白日裏幹那麼重的活,還累你不死呀!有力氣你到馬圈裏人工授精去!」
「摔跤還有三個人滾在一起的?」
「娘賣的,穿爛棉襖長蝨婆,再也捉不乾淨!只苦了我姊姊……」
「渾蟲!你才活了二十二歲!生命如果是一次旅程,你只走了四分之一!就這麼沒出息?還來談什麼開封府的老父老母!人,是靠意志活著,也靠智慧活著!要說走某一條路的話,我早就該走了,輪不到你今天來跟我講這個話了!懸梁、投水、跳崖、服藥、觸電、割血管,就那麼些法子!起來,沒出息的!你給我站起來!」
人類為擺脫自身的原始習性,苦苦追索了數百萬年的文明:從森林到草原。從石器到鐵器。從漁獵到農桑。從小生產到大生產……
人在落魄的時候,許多話,許多事,只能自個兒說,說給那些遠在天邊的親人聽,甚至是那些已經不在人m.hetubook.com.com世了的親人聽。聽了,也是死無對證。
「河南騾子」被結結實實挨了幾拳之後,奮起反擊。於是兩人在地下滾打成一團。同教們立即將他們圍成一圈。勸架的勸架,為雙方吶喊助威的便吶喊助威。大家十分吃驚的是「南詔國王子」雖然個子矮小,力氣卻大,加上動作靈活,跟大個子的「河南騾子」龍爭虎鬥,難解難分。慢慢地,「河南騾子」憑著個頭和體力占了上風,把「南詔國王子」掀翻在地……
他照例不會回嘴。有天晚上,一向倒牀就鼾聲大作的「關東大漢」都被他吵醒了。「關東大漢」起了身,晃著把小水果刀走到他牀邊,低聲發出最嚴厲的禁令:
人肉樹上喔!
於是他和姊姊就留在國內了。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後,父母親再沒有回來過,他和姊姊卻背上了可怕的「海外關係」,一會子說他們是「美蔣特務子女」,一會子說他們是「泰國間諜後代」,一會子說他們是「美國中央情報局內線」。
「噓——你這是個危險話題,」「關東大漢」苦著眉眼,看看四下裏無人,才笑了:「還談什麼天體物理?如今我們天天修理地球,改造思想,重新做人!地心吸引力對你我吸引得太厲害了!這勞教營更是個大磁場,如同給我們上了腳鐐,莫想逃離……噓——不談了,不談了,太危險。我們談談勞動改造、談談吃喝拉撒,保險。其餘還有什麼可談的?多麼簡單樸素呀。毛主席老人家教導,民以食為天,吃飯是第一件大事。談談吃,談談肉類和奶類,搞搞精神會餐,人類的頭一項動物本能,安全係數高……可它娘的不能談饑荒問題,人民公社餓死過人?社會主義還吃不飽肚皮?安全係數就等於零,是個屁。真的,你他娘的不小心當眾放了個屁,都可以被看成對現實不滿,攻擊大好形勢……」
姑娘沒得褲腰帶,
「你是怎麼進到這裏來的?」水抗抗關切而好奇地問。
同教們也乘機幫著證實:是摔跤,少數民族地區來的,業餘愛好。
「紹興師爺」睡在上鋪,水抗抗睡在下鋪。「河南騾子」睡在上鋪,「關東大漢」睡在下鋪。本也各不相幹,只要上下鋪之間相互照顧、體諒點就行了。可是「紹興師爺」白天一臉穢氣,啞了喉嚨似的,用錘子都砸不出一個屁來,到了晚上睡覺時分就忙乎了。鄰鋪的「河南騾子」經常見他從枕頭裏摸出一張姑娘的相片來,左看右看,還親親摸摸的,是他的未婚妻或小情人無疑了。但他這紹興美人的照片從不給人欣賞,偶爾發現「河南騾子」在打漂漂眼,就趕忙收進錢夾裏,生怕被搶劫了去。再就是常見他給這小美人寫信,左一封右一封,密密麻麻像學術論文似的。但信都沒見他寄出去。因為寄信還得先交給排思想管理股長審閱。
一天晚學習前,排思想管理股長通知水抗抗,讓「河南騾子」趙良成不用參加集體學習,而去營部,由教導員親自找他個別談話。為了這通知,水抗抗很替「河南騾子」高興了一陣。因為「河南騾子」勞動表現好,總是搶重活、髒活幹,又樂於助人,「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有目共睹。加上他又是出身中農成分,對黨並無仇恨,最有希望被頭一批解除勞教,回到他的北京農業大學去完成其學業。
水抗抗將「南詔國王子」安置在一處空閒著的鋪位上,並在晚學習時把他介紹給班組裏的同教們。他跟每m•hetubook•com.com個人都握了握手,忽而望一眼空落落的寢宮西頭,問:「二排大寢宮西牆根,一到晚上就閃鬼火,這裏也一樣?有個學歷史的同教講,大家是住在古代冤魂們的白骨堆上……」
圍觀的同教們立即看出了奧妙,紛紛叫嚷了起來:
正鬧得不可開交,恰好「工人領導小組」成員中負責治安執法的張師傅走了來:
他說得大家目瞪口呆,毛骨悚然。
說時遲,那時快,但見另有一位五短身材的同教「呼」地撲了下去,死死地抱住了「河南騾子」一條腿和一隻胳膊,好讓「南詔國王子」乘機反撲,他嘴裏卻連聲勸解著:
同教們一看,知道壞事了,他三人起碼要各關三天禁閉了。好在這時水抗抗當機立斷,把右手食指塞進嘴裏,很響亮地吹了兩聲口哨,像個裁判似地下達口令:「雙方暫停!雙方暫停!」隨後他轉過身去,向執法員張師傅說:
過了幾天,營部辦公室給水抗抗的班組增加了一名同教:召樹銀,雲南昆明人氏,北方交通大學地理系學生,雅號「南詔國王子」。就是曾經來給本排同教們行過「剃度禮」的小個子。召樹銀本來分配在二排三班,跟勞教營唯一的女生楊麗萍同一班組。楊麗萍號稱「師大之花」、「太湖才女」。沒過多久,「工人領導小組」成員便發現召樹銀長了色膽、害了單相思似的,總在暗中窺視著楊麗萍的行動,連工人師傅找楊麗萍個別談話他都不放過!雖說楊麗萍本人並沒有抗議,為著防範男女作風問題於未然,「工人領導小組」便把他調離了。
「河南騾子!工人領導小組叫幹啥,我們就幹啥!毛主席早教導過,知識分子是毛,工農是皮,知識分子是附在工農這張皮上的!這教導多形象,多深刻。」
水抗抗愣愣地望著「關東大漢」,直有兩分鐘之久。果然,這位曾經對宇宙空間充滿了熱烈嚮往的天體物理學者,眼下卻對於在地球上的生活,是如此的空虛、無望。他儘管四肢過分發達,頭腦卻絕不簡單。
「報告領導!他們不是打架!是摔跤,體育活動……」
「玩笑歸玩笑!不要傷了和氣,不要傷了和氣……」
水抗抗由吃驚、憤慨,忽而墮入了灰濛濛的絕望之中。恁什麼問題都不能往深處思考。越思考越可怕。越清醒越痛苦。難得的是糊塗!這一來倒好,立即產生了生理上的良性效應:倒了胃口,肚子不覺得餓了,手裏的饅頭,碗裏的湯,一時竟都成了多餘之物。
「叫我對黨忠誠,赤膽忠心,用實際行動……打小報告,偷偷告發別的同教……可我,可我,老水哥,我是個講不來假話的人。我寧可來勞教營,都沒改過口,我老家開封的鄉下,六〇年冬下吃公共食堂,餓死過二百多口……」
「打架?又是召樹銀!起來起來!到營部去!」
「報告領導!我們是在練習摔跤。」
經過了這場小小風波,「河南騾子」上工下工,仍是有一句沒一句的哼唱他的豫劇和梆子。中氣雖足,嗓音卻實在不怎麼動聽。
「在本星期五晚學習結束之前……他們通常要在星期六早集合時懲治人……星期六是鬼門關……」
草帽當鍋蓋,
「那好辦。你先隨便揀點什麼無關痛癢的事,去應付了他們再說。但你幹你的,不必事事找我商量。這意思,你懂了?」
「閉嘴!毛主席沒有教導的,你不要亂發揮,更不要深究!他老人家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水抗抗也低聲告誡。
「啊!」水抗抗心裏發毛,渾hetubook•com.com身毛髮都豎了起來。太卑鄙、太可恥了。竟然以解除勞教為誘餌,布置一個最誠實、最忠厚的農民的兒子,一個純樸得像中州平原上的泥土一樣的農業大學學生,暗藏在同教們中間當特務,做奸細!這叫什麼勞動教養、思想改造?叫什麼用毛澤東思想教育人?對黨忠誠,就要告發別人,出賣同伴?這明明是要一個好端端的人出賣了自己的良心,變成苟且偷生、沒有自尊、沒有廉恥的畜生。
姊姊抱娃談戀愛……
「河南騾子」被召去個別談話,於晚九時四十分準時回到寢宮睡覺。水抗抗本來想問問教導員都跟他談了些什麼,但又想到福禍難測,便忍住了。自己也在強烈企望著早日解除勞教,好回到人民大學經濟系去完成其研究課題,以告慰那仍在鄉下戴著地主分子帽子的老母親……每回想到遙遠的武夷山裏的老母親,水抗抗的心就被揪住了似地疼痛,就要失眠。這是他的階級本性。按照階級鬥爭學說,母子親情更是打上了深深的階級烙印。他發覺「河南騾子」也沒有睡著,總在輕輕地翻身,輕輕地嘆息,連「紹興師爺」那習慣性的可憐動作,都懶得理會。只「關東大漢」最有福氣,倒在下鋪裏鼾聲大作……
「老水哥……那,我該怎麼向他們交差?」
張師傅瞪了水抗抗一眼,逕自問三個滾了一身泥塵,剛剛爬起來的「對手」:「你們說老實話!是打架?還是摔跤?」「南詔國王子」和「河南騾子」相互看了看,才同聲回答:
倒比火車快!
改造知識分子的思想,卻要逆歷史的河道而返,必須使其從高級返回低級,從複雜返回簡單,從知識返回愚昧,從文化返回文盲,從文明返回野蠻。
妹崽生得矮,
吃飯不要筷,
這些都不算什麼。最難以令人忍受的,是「紹興師爺」看過情人照片之後的小動作。他常常深更半夜的把鐵架子牀弄得吱嘎作響,嘴裏還輕輕呼喚著那女子的名字。每回都要折騰一刻鐘左右。
過的什麼日子,做的什麼人啊?監獄不算監獄,囚犯不算囚犯。水抗抗推想,除了「河南騾子」之外,營教導員還找了哪些人去個別談話,去曉以利害,面授機宜?在整座勞教營,整個大寢宮,每個班組裏,還相中了誰?「河南騾子」人老實,才偷偷向自己透了底細。可是其他的人呢?還有哪些可敬的同教,領下了任務,在暗中替「工人領導小組」擔任著眼線、耳線?當你突然省悟到,在你的周圍,在你日夜相處的同伴們中間,有的人在不顯形跡地悄悄監視你的一言一行,在暗中記筆記,按期上交……能不可怕?太可怕了。娘的!這不明不白的勞教營,這不是勞改的勞改,比真正的監獄、囚犯還可怕。真正的勞改犯都有著明確的刑期,他們這些思想犯,卻是遙遙無期。
不幸的是,還人以原始習性、生物本能,只需要數月的短暫!而且辦法極其簡便:製造人的飢餓,強化人的食慾,形成「飢餓——食慾、食慾——飢餓」的惡性循環。
「禍從口出囉……都怪我自己。你到過我們昆明地方麼?沒有?我們昆明城邊有座滇池,方圓五百裏水面,是我們中國最大的高原湖泊,天下名勝。滇池邊上,有座大觀樓公園。大觀樓上有一副對聯,被稱為『天下第一長聯』,聽講過?有一回,我跟交通大學幾個雲南老鄉扯淡,我無意中講道,毛主和_圖_書席最著名的一首詞〈沁園春•雪〉,有幾個句子大約是套了我們昆明大觀樓長聯上的……這可好了!被小人報告了上去,說我誣蔑了偉大領袖的人格,是發洩階級仇恨,加上我的該死的『海外關係』,不死都要脫層皮囉!」
「紹興師爺」仍是一有空閒就翻看他小美人的玉照,或是沒完沒了地寫那些從不見寄出去的情書。至於他晚上的小動作,同寢宮有一位電影學院出身的同教大號「好萊塢博士」的,竟然公開替他辯護:那不叫手|淫,而應當稱為自|慰,於身心健康有益無害。
「南詔國王子」倒是心地坦白,不像是城府很深的人。
「太好了,太好了!你還掉淚?還要怎麼個考驗法?」
「老弟,怎麼啦?這幾天你樣子大變……若還心裏堵了什麼話,什麼事,你就講出來,會好受些……」
「老弟……什麼話都可以跟我講。患難中,我們福禍同當……你明白?」
「大漢,你為什麼就不想想水星、火星上的高級生命,他們劃沒劃階級成分,搞沒搞階級鬥爭、政治運動?馬克思主義的宇宙觀,在外星上適用不適用?」
男子不離旱煙袋,
「工人農民、知識分子都只是皮毛,誰是血肉之軀?」
「聽著!再不收起你這套叫人噁心的動作,趕明兒咱就用這把小刀把你閹豬一樣閹了,成全你當司馬遷去!老子講到做到!」
「他們布置你至遲在什麼時候上交你的第一份小報告?」
許多日子下來,水抗抗發覺軍事化的刻板生活,嚴酷的體力勞動,沒完沒了的大會小會,普遍而劇烈的生理飢渴,使得同教們都在不知不覺地改變著自己。變得越來越冷漠、固執、易怒、兇狠,相互猜忌和仇恨。眼睛充血,臉色陰沉,拳頭鐵硬。為了一句話不對味可以操祖宗八代,為了半張可以用作手紙的舊報紙而鬥氣鬥狠,甚至為了誤喝旁人的一缸涼茶而面對拳打腳踢,真正的杯水之仇不共戴天。而為了半截饅頭、半塊窩窩頭之類,就更值得以性命相搏。在掌握著自己命運的「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面前呢?同教們卻是變得越來越唯唯諾諾,低三下四。
原來這矮胖子同教便是那曾經給「關東大漢」看過病的陳國棟,雅號「保定府學者」,北京醫科大學五年級學生。
「這小子是誰?他哪裏是在勸架?明明是在幫拳!」
首先受害的,自然是睡在下鋪的水抗抗,常在夢中被搖醒。起初水抗抗也只好忍受著。還頗為同情。可憐的「紹興師爺」哪,他想自己的情妹妹,只好用這號下作的法子來發洩、滿足一番。但到後來,「紹興師爺」也太不像話,太不顧及他人了。他牀上的震動越來越大,連鄰鋪的「河南騾子」都被他半夜裏吵醒了。水抗抗用咳嗽來警告他。一聽到咳嗽聲,倒能安靜一會兒。可等你剛睡著,他又故技重演。「河南騾子」忍無可忍地訓斥他:
張師傅盯著那矮胖子同教問。
「河南騾子」呢?打這之後,倒是安定多了,不再像一隻犯了瘟病的公雞似的,總是耷拉著腦袋了。他有了一種新的喜好,常常自言自語,自顧自說。只見他厚厚的嘴皮,一天到晚都在咂吧咂吧,也不知道他在跟誰講話,講些什麼?
芭蕉當大菜,
連續三天,愛唱愛講的「河南騾子」,也如「紹興師爺」一樣,陰沉著臉,沒有開口說過話,更沒有哼唱過梆子或豫劇。水抗抗和「關東大漢」都有所警覺。一天吃中飯時,「關東大漢」用肩膀碰了碰水抗抗,差點把水抗抗手中的湯m.hetubook.com.com碗都碰掉了:騾子他怎麼啦?出什麼毛病了?這可是個新動向,「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常說的階級鬥爭新動向。
「二打一,要不得!矮胖子快退出!」
「關東大漢」跟水抗抗私下裏交談最多的,仍是一個「吃」字,仍在後悔高中畢業考取了清華大學天體物理專業,而沒有進吉林省籃球代表隊去喝牛奶、吃蛋糕和各種水果及肉類。水抗抗跟他開過玩笑:
「紹興師爺」成了眾矢之的。水抗抗一方面也很討厭他,一方面又暗暗擔憂,總有一天會鬧出事來。惱怒、怨恨積澱得太厚,就像壓縮空氣,遲早會引爆的。
「老水哥,今後好好歹歹,小弟都只有聽你的了。」
其時正是午間休息,同教們邊笑鬧著邊拍起巴掌,替「河南騾子」的順口溜打著節拍,沒想到「南詔國王子」竟像頭小山豹似的,「虎」地一傢伙衝出人堆,把人高馬大的「河南騾子」撞了個猝不及防,跌倒在地。「南詔國王子」並不住手,趁勢撲了下去,揮拳便打:
所幸暫且相安無事。
「老水哥……從今起,我很難做人了。我要是跟他們抗命,肯定永世不得翻身;我要是依從了他們,我就失去了靈魂。而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就是行屍走肉了……俺只剩下了一條路好走……只對不起俺開封老家的老父老母。祖祖輩輩在黃河邊上種地,黃禍兵禍,哪裏有過安生日子?世代文盲瞎子,好不容易出了個我這個大學生……為了我考上北京的大學,我老父老母硬是跪在毛主席像前,感恩磕頭……原想老老實實讀書,正正派派做人,做學問,替老父老母爭口氣,替俺鄉親們爭口氣。可我偏偏替他們丟臉,孬種……」
水抗抗相信,或許這正是「工人領導小組」為使同教們脫胎換骨需要取得的初步效果。哈哈!狗崽子們!你們從小錦衣玉食,喝窮人的血汗長大,今天終於學會了為半塊窩窩頭大打出手!你們平日把整個整個的麵餹丟在洗碗槽裏的紈袴氣息哪裏去了?你們衣冠楚楚、人模狗樣的高貴血統哪裏去了?是工人、貧下中農的血統高貴,還是你們的血統高貴?共產黨花錢辦的大學還能是你們這些人上的?毛主席早講過,泥腳杆子打得來天下,就坐得了天下,管得了天下,更上得了大學!教育戰線不向工農開門,不樹立工人貧下中農的階級優勢,不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豈不是在搞資產階級專政?水抗抗為頭目的班組裏,同教們之間的關係也越來越緊張。由於水抗抗為人算正直,又有力鼎千斤的「關東大漢」做患難知己,暫時沒人向他挑戰。全班組同教把仇恨、憤怒集中到了「紹興師爺」身上。
嫂子胸前吊大奶,
水抗抗這話一說,「河南騾子」的兩行淚光,連成了兩條細線。他終於開了口:
「他是三排的!王子的朋友!」
「河南騾子」沒有回答。水抗抗發覺他端湯碗的手在顫抖,兩顆發亮的東西,閃著黃昏時分的餘暉,落進了湯碗裏。
「南詔國王子」仍是像大多數個子矮小的人那樣,凡事喜歡爭高下,論輸贏。有時他也會拉長了尖細喉嗓喊幾句雲南山歌:「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
雞蛋穿起賣!
難得大漢粗中有細。到了吃晚飯時,水抗抗實在忍不住了,把「河南騾子」悄悄叫到一邊,裝著邊吃饅頭邊喝湯的樣子,問:
「營教導員找我去,說是根據我的表現,不久就可以被解除勞教,讓我回學校……但還要考驗我一下……考驗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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