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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園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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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當年的衛星

第六章 當年的衛星

「大漢,過苦日子那幾年,也正是大小幹部們鬧浮誇風、共產風、牛皮吹得呱呱響那年月……我正讀高中,同學們中私下裏流傳著一個相聲,就叫『吹牛』……後來公安局還當作反革命案件,追查了許久。」
水抗抗也鋤到了地頭,邊抹頭上頸上的汗珠子,邊仔細看了看,嘆了口氣說:
「老水!我打心眼裏服你是條漢子。你是熟讀了《三國》?孔明先生一樣的計多謀足?」
他卻仍是眼睛望著窗外,嘴裏「嗷嗷」怪叫。
「媽呀……哎喲喲……反動,太反動……難怪公安局要立作案子來追查……」
「乙:太肥啦,又學了氣功,食量倒是不大;喝水問題嘛,用抽水機在大河裏抽呀……當然,咱家鄉也有寶貴經驗。注意!咱也是口頭傳達,你不許筆記!嘿嘿……其實很簡單,咱公共食堂養了隻兩百多斤的大肥豬,乘以平方(200×200),不就是四萬斤?再拍幾張放大照片……咱大隊支書因此當了全國勞動模範,上北京見了毛主席,毛主席握著他的手照了相,稱他是狀元豬,豬狀元……
全副武裝的警衛戰士走了攏來,是個面目清秀的鄉下小夥子,見他們正在奮力鋤地,便站了一站,沒說什麼,又繞回去了。
「乙:天呀!都瘋了?哪有這樣種田的?今古奇觀,聞所未聞……
關東大漢掏出一包皺皺巴巴的煙卷,抽出一支來,蹲下身子去,雙手巴掌捧住火柴點燃了,有滋有味地吸了兩口:
「咱解放後翻了身,才吃飽了肚子。
「你不想活,也得讓大家活!」
還是好萊塢博士見多識廣,嘴巴又閒不住,見縫插針地給大家道出一段掌故來:
兩人苦中作樂,蹲在玉米行距裏笑了好一刻。他們已經遠遠地落在同教們的身後。大家只顧著完成鋤地任務,沒理他們。
「沒把你撐死啊?他小子是餓了三年零六個月了。對三面紅旗不滿!咱一九六一年一頓吃下了一頭小乳豬,怎樣?
「只怕是住著妖精哩!」
「乙說:你不見蜀道難於上青天!怎樣?
「這甲乙兩人是遠近有名的吹牛能手。他們先來了一段開場白。
水抗抗眨巴眼睛說。
「老子明天爬上去看看!」
水抗抗和關東大漢兩人並肩鋤去。同教們在綠油油的玉米地裏一字兒排開來,有先有後,形成一道散兵線似的。
「快勸她住手,都是什麼年月?」
「大漢,你先莫笑話,說說我的這些想法,可行不可行?」
「甲:住手!口頭傳達,不許筆記!經驗第一條,叫做集中統一:把五畝長勢良好、快要成熟的豐收水稻,一兜一兜搬運到一畝田裏,集中管理,密不透風。稻子上面放個雞蛋掉不下,擱個娃兒托得起;第二條經驗,叫做機械通風:在田埂上安裝一架柴油鼓風機,放慢檔,吹輕風,務使稻子內部通風透氣;第三條,叫做加強營養:給這一畝稻子撒三百斤白糖,再撒兩百斤紅糖,最後拋進五百個肉包子;第四條,叫做敢想敢幹,高舉紅旗,大膽估產……有了這四項基本措施,寶貴經驗,人造高產衛星就能轟地一聲,發射成功!
「呵呵,大漢,真有你的……我就想聽聽這個。」
同教們圍在他牀邊,叫罵了起來。
「老柏樹也被祭過刀?」
關東大漢來了興頭,也雙手扶著鍬把,下頷也支在把頭上。
「乙:服氣了吧?放衛星,咱家鄉比你家鄉先進吧!
「可就是頭腦簡單得跟他們手裏的吹火筒一樣,叫他們種地就種地,叫他們餵豬就餵豬,誰最聽話誰就是『五好戰士』,能入黨……當兵三年,回到老家就當生產m.hetubook.com.com隊長,民兵營長……」
找誰商量商量?
「告訴你小子吧,從古至今,中國外國,吹牛皮的,都不要臉!」
「乙:對!美帝蘇修有人造地球衛星,咱有人造高產衛星。請教你家鄉發射衛星,都有些啥寶貴經驗?
「大漢,你講的大約是機關兵……這勞改農場的警衛連,可人人都是神射手,用來對付逃犯……幹活!幹活!」
「咋辦?努力勞動,老實改造,服從大局……絕對不要異想天開,輕舉妄動,自投羅網,當然,也可能會天下大亂……」
水抗抗提醒似的說。他們仍在揉著各自的肚皮。
「你母親大人是老革命?」
「乙:當然不是關在人民公社萬頭豬場,而是放養在人民公社廣闊天地上!
「神經病!還想活不想活?」
「咱一九六〇年的一天晚上,在公共食堂一口氣吃了二十個白麵饝饝,還加五碗菜葉子湯!吃的是上級撥下來的救濟糧,沒花飯票……
「你放屁!咱中國什麼時候開始有了大工業,有了工人階級?
關東大漢雙目炯炯,標起了大姆指,好像雙份口糧已到手。他的大拇指有一根小黃瓜粗,三寸來長。
笑夠之後,關東大漢盯住水抗抗問。他認水抗抗是個推心置腹的朋友。
下半夜,儒林園內,星昏月暗,蛙蟲不鳴,萬籟俱寂。淡紫色的霧氣,如輕煙彌漫,如柔紗縹緲,給這古老的監獄披上一層神祕的外衣。
「甲:你懷疑?你反對?你右傾保守!你跟毛澤東思想唱反調?你對三面紅旗不滿?你彭德懷死黨!咱家鄉就是這麼大躍進的!天地良心,真憑實據,咱公社書記後來升了縣委書記,新華社為咱家鄉的衛星發了重要消息
聽水抗抗講完這則相聲,關東大漢笑得捧著肚子蹲到了地上:
「後來查出來,是中學語文老師的作品……被判了十年徒刑。」
「甲說:洞庭天下水!
「甲:老天爺!那頭衛星豬一天要餵多少飼料、喝多少水?
「天火燒,雷公劈,下地獄,斷舌頭!怎樣?」
「看!那是誰坐在地裏哭?」
「甲說: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中!中!中!老水你真是《三國》裏的諸葛亮先生!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嘛!」
種種設想,千難萬難,否定了又否定。
正氣壓倒了邪氣,科學戰勝了迷信。「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分頭吹響了銅哨子,命令大家回各自的寢宮裏去睡覺,各班排都要清點一次人數。
「吹牛?吹的什麼牛?你先說來聽聽,咱再來曲壓軸的!」
「這可說不上來……你得容咱想想。老水,難得你這樣看重咱,把性命攸關的事兒跟咱來商量……」
「難怪聽人說,樹下有好多冤魂。」
水抗抗滿意地撇了撇嘴角,笑了笑,開始說:
「看鋤!加把勁,追上去!」
「你高有我高?我頭頂青天,腳踩大地,頂天立地!哈哈,看你小子還比不比!
「聽講她父母都死了,劃了右派,自殺的。聽講,她在偷偷把父母的事,寫成一本蘇州評彈。」
說到吃食,關東大漢那滿腹經綸帶來的聰慧就黯然喪失了,又露出一副飢腸轆轆的饞相、蠢相來。水抗抗深知飢餓是如何折磨著這巨人的軀體,因之對他充滿了同情、憐憫。突然,他腦子裏一亮,大腿一拍說:
水抗抗hetubook.com.com近來晚晚都失眠。他不是害怕古代的冤孽,而是恨上了好萊塢博士王力軍。這是匹害群之馬,是個流氓頭,是塊病毒的發酵體。這傢伙有意無意地在同教們中間散布腐爛、黴變的氣息。甚至公然提出某天晚上,讓同教們在各自的寢宮裏,來一次「集體手|淫」,以利健康呢。
「咱一報還一報嘛,你有相聲,我有時局……一九五八年大躍進失敗,毛主席沒有服輸,拿了彭德懷一夥人出氣,還有彭德懷的後臺……今年年初,黨中央召開了政治局擴大會議。咱偉大領袖親自主持了會議。會後,頒發了指導全國城鄉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二十三條』。『二十三條』的第二條,他娘的開宗明義:社教運動的重點對象,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有在下面的,也有在上面的,直至在中央的某些直屬部門……老水,你學習『二十三條』時,不知注意到這個新提法沒有?只有毛主席本人,才能提出這類新名詞來。我敢說,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雲、林彪、鄧小平,都不夠格說出這新詞兒。你想想,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還有在中央的!什麼意思?大有嚼頭哩!來這倒楣的儒林園勞教營之前,我在清華園裏聽一個高幹子弟私下吹牛,說劉少奇夫人王光美搞的那個社教運動的『桃園經驗』,在中央碰頭會上挨了批。拿劉少奇的夫人開刀,是什麼問題?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現在還難說……」
可是能說,罪過就全在於可惡的「好萊塢博士」?不,不……應當鬧出點什麼事兒來,打破這集體墮落的局面。
「天呀!鬼火!鬼火!」
「甲:吹牛皮,誰還跟你小子鬥氣?咱家鄉一九五八年大躍進,發射了一顆人造高產衛星,畝產水稻十萬斤,轟動了全中國!
「甲說:這小子總想蓋過我?咱家鄉『桂林山水甲天下』!
「樹洞裏冒鬼火?」
「你那形象也太差勁了!咱祖宗五代貧雇農,怎樣?
「大漢,你真是個將帥之才!卻偏偏學了天體物理,還虎落平陽,當了反動學生。」
好萊塢博士的這段掌故,使得同教們對窗外那棵老柏樹,更有了一種神奇感。
「乙:咱洗耳恭聽您的機密……慢著,咱掏個筆記本記記……
這回是輪著水抗抗來瞠目結舌了。真是人心隔肚皮,原來關東大漢滿腹經綸,大有學問。
「老水,你不行。不嗜煙和酒,白在世上走,你不行……」
關東大漢不服氣似地斜了水抗抗一眼。
「甲:你那叫翻身忘本,少吃了一點豬肉,就對新社會不滿!
「你不信?咱吹大牛?她是老托派!」
「甲:聽聽,他比咱還吹得神!他家鄉的經驗倒是十分簡便,易於推廣!
「大漢,不要胡思亂想……難為這些農村兵,一月才六塊錢零花……可也比我們老家的夥伴們強。來到部隊上,肚子吃得飽,身上穿得暖,還見了世面……」
「你高有我高?我的上嘴唇挨著天,下嘴唇碰著地丨吃天吞地!哈哈……
「你高有我高?天上的白雲在我眼前飛!
這時,膽子大的同教已經開了門,走到寢宮外面去觀看。陸陸續續的,二排和三排的同教們也都起了牀,來到土坪上。連「工人領導小組」的師傅們也出動了,一個個目瞪口呆,看著老柏樹上的那團螢光,一時竟道不出是真鬼魂還是假迷信,也不知該怎麼以毛主席教導來破除這迷信。
「乙:對對,鼓足幹勁,力爭上遊,虛心學習外地大躍進經驗。
「事物總是一分為二的。革命的政黨為了保持其m.hetubook.com.com青春活力和馬列主義純潔性,就必須不斷地清理自己。什麼自己鬥自己?應該叫做黨內一次新的路線鬥爭。共產黨從成立那天起,就沒有停止過路線鬥爭。也有人把它稱為殘酷鬥爭,無情打擊。」
「你開口罵人啊?查你祖宗五代,你曾、曾、曾祖父清朝中過舉,土豪劣紳,魚肉鄉裏!你祖宗明明是破落地主!你隱瞞階級成分,長期欺騙黨組織?
有一天,水抗抗實在憋不住了,在玉米地裏鋤草時,把關東大漢叫在了一起,邊鋤地邊交談。玉米已經齊嶄嶄長有半人高,再有一個來月,就成青紗帳。
水抗抗自己也忍不住笑得肚子痛。
「大漢,在這大好形勢之下,我們這些人該怎麼辦?」
「說說就說說!那是個對口相聲,甲乙兩人比賽吹牛……大漢,你可不要告發啊?」
「現在不是我們父母的問題。是我們自己成了反動學生,面對新的形勢……」
「甲:乖乖,不簡單!一頭肥豬四萬斤,放在什麼地方餵養?
他們正談得起勁,兩把鋤頭被忘其所以地並排立在地裏,半天都不見動彈一下……遠處的警衛大約覺得他們行跡可疑,便一路巡視了過來。
「你跟我比高?那天我從你家門前過,伸手就揭了你家房頂上的瓦!
「乙:天啊,畝產十萬斤?全世界都要被嚇一跳了!
第二天,「工人領導小組」在老柏樹下立起了一塊紅色語錄牌。語錄牌上是一段「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毛澤東思想:
「咱舊社會窮得上無片瓦、下無寸土!
最後還是營教導員有主見,跑回值班室打電話給監獄警衛連,報告了階級鬥爭新動向。不久,即從新監崗樓那邊,交叉掃射過來兩束探照燈的強光,似兩把橫擱在夜空裏的利劍,對準了老柏樹上那團神祕莫測的螢光,螢光就地正法,被撲滅了。
「從來吹牛皮都不犯法,還能升官掌大印。」
「乙:那叫計畫供應,不搞無政府主義!
「甲:你想來參觀取經?
「是太湖才女……我們勞教營裏,數她最作孽,孤零零一個女的……」
十幾米外的高坡上,有警衛人員荷槍實彈在站崗。每當他們出野外勞動,就享受到勞改犯人們的同級保護,由武裝警衛布哨站崗。據說這些武裝警衛個個都是神射手,百步穿楊,彈無虛發。聽說有好幾回,有勞改犯人趁野外勞動時逃跑,剛剛跑出警戒線就被擊中了小腿,抓獲了回來。警衛們使用最新式的自動步槍,對外只用作越南戰場。而警衛們腰上纏著的,不多不少,給每個被看守者準備了一粒「鉛質花生米」。據說每一粒「花生米」的價值是兩斤半大米。
一排寢宮裏,同教們卻被一聲聲「嗷嗷」怪叫驚醒了。開初還以為是誰做惡夢,在夢裏鬼喊鬼叫。跟著大家就明白了,怪叫聲是從二班紹興師爺牀上發出的。水抗抗、關東大漢、南詔國王子、好萊塢博士都起了牀。但見紹興師爺盤起雙腿,在他的上鋪裏打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窗外,嘴裏只管發出一聲聲乾號。
「鬼火躥上了樹!」
「同時,毛主席也向全國人民發出了號召: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全國學習解放軍……所以這局勢,依咱的看法,不用很久的時間,就會爆發一場新的、規模空前的大運動……乖乖咚地咚,運動的主要目標,只怕不會是咱這些反動學生,不是社會上的地富反壞右死老虎,也不會是地方上的小官們,而是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尤其是在中央部門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關東大漢一口氣鋤到地頭,回轉身來等候著水抗和圖書抗,指著玉米行裏一個蹲著的人影問。
南詔國王子眼尖,隨著紹興師爺的眼神看出去,就看出究竟了!原來是窗外土坪南沿,那株叫雷劈燒過的無頭老柏樹上,閃跳著一團臉盆大的螢光!那螢光時明時暗,時起時落,真叫人毛髮倒豎!
水抗抗覺得唯一靠得住的,是關東大漢。
水抗抗把近些晚上自己所思慮過的種種念頭,向關東大漢和盤說了出來。大漢聽得眼睛睜得像銅鈴,嘴巴都合不攏,搖晃搖晃大腦袋,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樣。他停下手裏的鋤頭,過了好一會才說:
「乙:誰不滿?說清楚了,是你不滿還是我不滿?咱今天可是歌頌了三面紅旗,歌頌了毛澤東思想!咱一家子就是統統餓死,也要憶苦思甜,咱為什麼要吃那麼多肥豬肉?膽固醇高,動脈硬化,心律不整,心血管阻塞……
「傢伙!你是想聽我講點什麼?是眼下的大好形勢?還是咱父母的光榮歷史?」
「快閉上你的鳥嘴!」
「乙:對對對!刨地三尺,把泥巴石頭全算做糧食……對不起,咱家鄉也不甘落後,一九五八年秋天向黨中央報喜,一頭肥豬四萬斤,《人民日報》登了大照片!叫做人造牲豬高產衛星!怎樣?
水抗抗早聽大漢說過他托派母親的事。這時忽然想起一個笑話來了。也是為了憋一憋關東大漢悶在肚裏的話,他雙手扣住鍬把,下頷支在把頭上,抬了抬眉頭說:
關東大漢該不會也暗中接受過任務吧?不會。憑他一米九四的高個頭,大目標,就不是個做奸細的料。
關東大漢也發覺武裝警衛在朝他們走來,厚重的牛皮靴揚起一路土塵。娘的大熱天還穿厚靴子,也不怕熰爛了腳底板!大漢朝兩手掌心上各吐上一口唾沫,搓了搓,拔過鋤頭,飛快地舞動了起來,兩人就像拉開了架式,要百米賽跑似的。
「嘿嘿,來這儒林園地方大半年了,咱天天收聽廣播,覺得空氣裏的火藥味越來越濃,階級鬥爭的弦越繃越緊。當前舉國上下,大學毛主席著作……叫做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做毛主席的好戰士。都在大比賽哩,最後看誰的調門高……應當特別注意到,槍桿子裏面出政權,這回是幾百萬人民解放軍,走在了學習毛主席著作,歌頌毛澤東思想的前頭。
「大漢,你正講到了節骨眼上,不要故意打住,製造懸念。」
全寢宮的人都起來了。人多勢眾,膽子也就大了,都湧到兩扇裝著粗鐵條的玻璃窗口去,邊看邊各有高見。
關東大漢就像在背履歷表似的說了一通。水抗抗則只對他最後一句有興趣:
「不不,周瑜三步一計,諸葛一步三計,我們都望塵莫及……『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女妖還是男妖?」
「你聰明?說說你的聰明!
「有了!大漢,關於你的吃食,我可以向營部提出一個建議……反正你個大力氣大,平日也總是給人幫忙。乾脆,你每天幹雙分活,領雙分糧,怎麼樣?」
關東大漢瞪著眼睛起了誓。
「咱解放後當家作主,才紅光滿面,滿嘴油光,怎樣?
「快看!那是什麼?」
「乙說:咱家鄉『蘇杭山水甲桂林』!怎樣?氣死你!
「鬼曉得。只怕是扔進過死屍……」
「乙說:咱黃山歸來不看嶽!怎樣?
「咱祖宗八代無產階級!
凡是錯誤的思想,凡是牛鬼蛇神,都要進行批判,絕不能讓他們自由氾濫。
「那老傢伙沒有腦袋,只有個黑洞……」
「哈哈!臉往哪裏擱?你真蠢,你真蠢!
「你瘋了?」
「這樣說來,偉大和-圖-書的黨又要來一次大清洗了,自己鬥自己了?」
「好傢伙!你、你、你……上嘴唇挨著天,下嘴唇碰著地,你的臉往哪裏擱?
能鬧出點什麼事件來?聯絡其他班組,來一次集體罷工、絕食。要求「工人領導小組」及其上級明確大家的身分,究竟算勞改犯人還是犯有思想錯誤的在冊學生?集體上書北京市委、國務院高教部,要求高層領導過問「反動學生們」的處境?或是乾脆發動一次集體逃跑,各回各的大學去要求復課?或是給毛主席、劉主席、周總理、朱總司令寫信,反映「儒林園高校勞教營」裏的惡劣現狀?
「依咱近些日子參加集體學習,拜讀毛主席著作《關於當前的時局》,咱的心得體會是……活學活用,急用先學,凡事要學會分析時局……」
「我想我不會看錯人……要是看錯了人,也是自作自受。」
「那樹洞裏肯定塞滿了白骨。」
「聽你吹的!咱還不知咱的斤兩?咱後悔的仍是高中畢業後,考取了這倒楣的清華大學天體物理專業,沒進省籃球代表隊當主力中鋒,去餐餐吃飽喝足,營養營養!到如今,咱最難熬,是每天那幾兩饅頭,只夠填肚皮一個角角落。」
「你高有我高?那天我在你家門口一站,你大吃一驚,門口怎麼立了座鐵塔?怎樣?
「沒啥稀奇的!大唐時候,山東黃巢密謀起事,決定起事那天拿莊裏作惡多端的楊財主開刀。事有不慎,消息傳到了楊財主耳裏。楊財主半夜起來逃跑。可莊前莊後,早布滿了黃巢手下的義士。他沒法逃出,只好躲進村頭一棵老楊樹樹身的空洞裏去。天亮時分,起事時辰到了,黃巢率人趕到楊財主家中,發現人已逃跑,便追到村頭,沒追著,一怒之下,一刀劈去,拿老楊樹祭了刀!可老楊樹濺出血汙來,原來是藏在裏邊的楊財主被劈成兩段……」
「甲:得得得!別廢話。咱舊社會日子比黃連苦!新社會少吃點豬肉,咱搞瓜菜代!學習老紅軍爬雪山,過草地,吃樹皮,啃草根,怎樣?
「你高有我高?天上的白雲被踩在了我腳底下!怎樣?
「甲說:咱五嶽歸來不看山。
「乙說:崑崙天下山!怎樣?
「咱肉類吃得多,蛋白質含量高,一月長一尺,怎樣?
「日他姥姥!憑他幾根五尺長的吹火筒,就把咱百十號人馬都看死了!哪一天,咱要是想離開這地牢,赤手空拳,就先把牧羊犬收拾了!」
「甲:咱家鄉畝產水稻十萬斤,新華社發了消息,怎樣?
「甲:咱家鄉發射人造高產衛星有祕訣,屬於國家一級機密。
「他小子過苦日子多吃多占,喝群眾的血汗!咱情況跟你完全不同,咱是食量大,營養充足,個頭長得快,一年身高一丈!
「你身上要帶銅器,鬼魂最怕銅器。」
「放心!咱大漢不是孬種。雖說咱老爹是官僚地主,可從前他是拉起隊伍,先打老毛子,後打小日本的!一九四五年小日本投降,從延安來了大軍,收編了咱老爹的地方武裝。咱老爹那時算起義有功人員。直到一九五二年土地改革複查,才把咱老爹定為軍閥地主……當然,咱不替老爹翻案。咱不像紹興師爺自作多情,給中央寫什麼鳥上訴信。咱老爹在舊社會拉隊伍,肯定幹過不少壞事。是黨和政府政策寬大,才留給他一條性命,准他重新做人。可咱母親卻是個老革命……」
水抗抗眼尖,拔起鐵鋤,左右開弓,飛快地鋤了起來。
「咱窮得十八歲上沒穿褲子光著屁股!
「甲:廢話!你家鄉人造牲豬衛星上了天,為什麼還年年月月發肉票、油票、豆腐票、粉絲票?吃飽了撐得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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