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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園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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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太湖風月

第七章 太湖風月

「他們還說我仇恨新社會,因為我出身於國民黨官僚家庭,有階級根源……我說我跟官僚家庭早劃清了界線,一九四九年才沒有跟著去台灣,而是留下來迎接解放……可他們說,我是留下來等待著國民黨反攻大陸,為了裏應外合……這個世界,還講不講道理,還有沒有良心啊?怎麼可以這樣傷天害理啊?」
小麗麗是在自己的睡房聽著隔壁書房裏父母親的爭論,半懂不懂的,也有些害怕,卻很敬佩母親的勇氣,明天要偷偷問問母親:「阿房宮」是座什麼房子?在哪裏?怎麼會大到三百裏?
「毛澤東思想,無論古今,放之四海而皆準。」
這些工程為什麼不停下來?是中國革命的急需?還是世界革命的急需?為什麼不用這筆巨大的基建費用去拯救全國二十幾個省市瀕於餓死的數以億計的飢民?特別是在廬山上的所見所聞,更是令人吃驚,除了新建廬林一號之外,還翻修了當年蔣委員長和宋美齡女士的別墅:美廬。美廬二字,為「中正」題,至今留存在山石上。原先美廬的樓上住蔣委員長,樓下住宋美齡女士。如今樓上住毛澤東主席,樓下住江青同志。只是比原先闊氣、氣派多了。家具卻仍是原來的,毛澤東主席睡在當年蔣委員長的牀上,書桌也是蔣委員長用過的,上面硯筆均在,還擺有一支大牙雕,為當年雲南軍閥給蔣委員長的賀壽禮品……
母親卻爭辯說:「毛主席不是說我們國家還一窮二白嗎?不是提倡勤儉建國、勤儉辦一切事業嗎?」
去西洞庭山看望範伯父?小麗麗向父親講了母親一週來天天吃批判,有三晚上都是被人批鬥到天亮。父親悶著臉,只嘆氣。麗麗問父親,西洞庭山遠不遠?範伯父家去過嗎?父親告訴她,喬家是有一門遠親在西洞庭山,多年前曾有過來往,是不是姓範,記不清了。反右鬥爭風高浪急,母親去休息休息,避避風頭,也好……
父親卻一邊哭,一邊爬在地下,一片一片地撿起那被女兒撕碎的紙片:
原來女兒為了寬慰父親,抄錄了唐代詩人劉禹錫的散文〈陋室銘〉。
「〈陋室銘〉算不算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
每當楊麗萍懷抱琵琶撫弄琴弦,父親就會悄悄站立在身後,凝神靜聽。一次,父親聽著聽著,便轉到女兒身前,將手掌放在女兒頭顱上。一雙略顯昏花、十分慈祥的眼睛,緊盯住女兒看,總也看不夠似的。女兒出落得跟她娘一模一樣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矯飾啊,而且是生長在汙泥上。
父親總算有所慰藉。他在心裏埋下了妻子的沉冤,領著小麗麗含辛茹苦地討生活。他安分守己,沒再申訴,沒再妄圖給任何人增添一星半點兒麻煩。他們仍住在太湖邊上的那棟小屋裏,開門就看得見太湖的萬頃碧波,漁帆點點;晚上掀起窗簾的一角,便看得見太湖月色,漁火閃爍。他的妻子,她的母親,就在太湖深處,漁火深處。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黃部長就是原太湖中學的黨支部黃書記。麗麗聽大人們私下議論過,黃部長因為抓右派有功,懂得如何對知識分子實行無產階級專政,才被提拔重用。麗麗也明白,父親當了右派,也就永遠失去了發言權,不會再替母親申冤。
她怕自己坐在門邊睡著了,母親回來不曉得,便一遍一遍地背誦著母親教給她的那些唐詩:「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直到天上的月亮落了,星星落了,太湖裏的漁火熄了,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母親才回來。母親見女兒整夜都等候在屋門邊,就抱著女兒痛哭起來。其餘什麼都不說。她美麗的臉上、脖子上都有被人抓撓過的傷印。母親是不是被人糟踐了?小麗麗不敢問,母親也不會說。
「放肆!為哪樣不多讀些馬列?不多讀毛主席著作?政治是統帥,是靈魂,毛澤東思想是指路明燈!」
「麗麗……」
有時,楊麗萍會在飯桌上突然問:
星期六的早上,母親又接受了通晚的批鬥回來。母親竟一反往常,讓小麗麗寫了張假條託過路的同學帶去給班主任請假,在家裏陪著她。做了飯菜,母親也只吃了兩口。然後就像小時候那樣,母親摟著小麗麗睡覺。母親渾身都發冷。麗麗大著膽子問:「他們打你了?還是……」母親連忙打斷她的話:「小孩子,不要亂問!要聽話,跟黨走,做革命人……」她在母親懷裏睡著了。到了上午十點鐘,母親叫醒了她。含著淚水打發她去上學,叮嚀她把缺了的課補上。
女哭三聲天地驚。丟魂喪魄的父親終於醒了過來。他竟然撲咚一聲雙膝跪到了女兒面前,滿臉上淚水縱橫,雙手拍打著地板:
「不,不。阿爸的心,一半隨你娘去了西洞庭山,剩下的一半留給了你。等你上了大學,阿爸就好了。」
「危險,麗萍,儂思想危險呀!思想改造,人人都是需要的呀!」
楊麗萍漸漸地以批判的目光來看待父親的人生哲學、道德和-圖-書學問。父親是在政治高壓下變了形。她最為不滿的,是父親平日對上級、對同事、對學生的那套點頭哈腰、唯唯諾諾、奴顏卑膝;還有人前人後,甚至在家裏,也總是不忘稱道社會主義制度優越、共產黨領導英明、毛澤東主席偉大。父親像一個中了邪的人唸咒語。
楊麗萍的湖水一般明亮的眼睛,也緊盯住了父親的臉盤。父親才四十出頭,已經滿臉皺紋,早生華髮,兩鬢染霜。可父親的清俊儒雅氣度,卻未因生活的磨難而消減。此時刻在女兒的眼睛裏,父親仍像反右鬥爭之前那樣瀟灑脫俗,風采翩然。她不由地歪過了身子,像兒時一樣將腦袋瓜靠在了父親的胸前:
這一切,他都做得入情入理,不留政治汙跡,以免再影響女兒前程。直到這年的寒假,在北京讀書的楊麗萍才知道父親於兩個月前在西洞庭山失蹤的信息。父親是陪伴母親去了。
痛定思痛。父親也曾經力圖為母親討回公道,伸張正義。可是找誰上訴?告誰的狀?
不久,父母親都有了工作。並在太湖邊上有了一棟小房子。父親名叫楊佑銘,是位留美歸國的建築學博士,被聘任為華東建築設計院副總工程師,每星期六回家一次。母親帶著小麗麗,在太湖中學當了語文教員。人們都誇讚母親漂亮,是「無錫美女」;小麗麗也漂亮,是大仙姑養了個小仙女。一家三口生活得親密、幸福而和諧。記得母親的一位同事伯伯,曾經撫著她的腦門說:
楊麗萍哀痛欲絕,哭了好幾個通晚。好在師範院校歷來管吃管住管學雜費。她這才明白了,父親活得最清醒。
楊麗萍平日沉默寡言,只顧埋頭讀書,不事修飾打扮,卻十分注重自己的獨立人格。對人對事,亦有了一些她相當獨立的見解。常常使做父親的感到吃驚。殊不知正是楊佑銘推薦了許多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叫女兒閱讀,使女兒無形中受到了人文主義、人本主義的薰陶,並初識社會人生的種種醜惡、奸詐、複雜。因之父女之間也時有矛盾和爭論。
幾天之後,麗麗的眼睛腫了,喉嚨啞了。父親也跟著眼淚流乾了,才沙啞著嗓子告訴了小麗麗一個故事。
「他們說我反黨!反黨……我沒有!我只是對黃支書提了意見。他們說反對黃支書就是反黨……姓黃的如今正好當著學校反右鬥爭領導小組組長……當初是他大會小會動員大家提意見、幫助黨整風啊,他用毛主席的話作保證,不打擊、不報復,不給小鞋穿啊……可如今,仍是這個黃支書,說變臉就變臉了,又用毛主席的指示來抓右派,凡是鳴放中提了意見的人,凡是教書教得好、受學生尊敬的教師,一個不漏……
「爸爸!儂也學會了人家用來對付儂的一套?」
父親斜靠在一張藤椅上,一下子像老了十歲,渾身被人抽乾了氣血似的,全無知覺。
小麗麗心裏有一團謎。
可有時小麗麗也聽到父母親發生很厲害的爭吵。一次是因為父親說起,他們的建築設計院是全國首屈一指的,精英薈萃,人才濟濟。前不久接到了一項中央下達的光榮任務,為毛主席和中央首長們設計避暑地、療養地和會議場所,地點是在江西廬山、北京西山、河北北戴河、大連棒棰島、山東青島、河南鄭州、武漢東湖、南京紫金山、上海西郊、杭州西湖、湖南長沙和韶山、廣西南寧、四川成都等等。父親為此十分自豪和驕傲,他和他的同事們,決心集古今中外建築藝術之大成,盡善盡美地完成這一非凡的保密任務。這也是華東建築設計院的光榮。
「阿爸……我有一句話……」
「有哪點不妥?」
於是一九五八年秋冬之季,全國各地又進行了一次反右鬥爭「補火」,殺回馬槍,父親執教的無錫師範學院,屬於未完成「右派指標」的單位,還少揪了三名。可是學院反右鬥爭領導小組下屬的辦公室、專案組均已撤銷。學院黨委只得重新召集有關積極分子會議,經商議,內定下三名教師為「補劃右派」。同時決定,對這三名新補劃的右派教師,只給戴帽、上報,不再開批判會,不給行政處分,仍然留校任教。當然需要當眾宣布「組織決定」。在右派分子大軍裏,他們既是倒楣蛋,又是幸運兒了。
什麼屁托爾斯泰主義?麗麗覺得太可悲,是基督精神。
「麗麗!爸爸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媽媽……我跟著他們去過了西洞庭山,是漁民報的案……我一個男子漢,保護不了自己的妻子……沒有了她,這日子怎麼過呀?還有什麼過頭呀……」
市委組織部也有好心的人,可憐他們父女倆。徵得父親的同意,通過組織部出面跟有關部門協調,將父親調至無錫師範學院任數學教員。小麗麗也轉到師院附中讀書。本來父親可以把小麗麗帶去蘇州。但父親跟建築設計院領導的關係有些緊張,還是早離開為妙。父女倆都願意留在無錫。無錫離太湖近,離妻子近。離母親近。
「當有人打你的左臉,你再把右臉湊上去。打吧,打吧,高抬貴手,左右開弓,直至你大人的手打疲乏了,也就寬恕了……」
小麗麗站在門口,淚流滿面,渾身打著戰戰。直到父親看到了她,母親看到了她。父親趕忙放開母親,過來哄著小麗麗回屋去睡。母親擦乾眼淚後也出了來,抱住了小麗麗,一口一口地親著。父親在旁說:「沒事,沒事,要相信黨的政策,即便是媽媽當了右派被開除公職,還有他這副總工程師養家。幸好他在大鳴大放中沒有說過一句話,設計院不會抓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沒有理由抓他……」
「爸!儂哪樣啦?爸!出那樣事啦?爸——」
其中一名便是小麗麗的父親楊佑銘。本來學院上下,對她父親的印象頗佳。調閱他的原單位寄來的檔案材料,也證實他在大鳴大放中未講過一句話。皆因市委宣傳部新近被提拔上任的黃部長在一次大會報告時問道:
女兒考取了全國名牌大學,楊佑銘了卻一樁心事,對得起愛妻喬師師在天之靈。一九六一年冬,他向學院遞上了因病自願退職的報告,很快獲得批准。一個摘帽右派自動請求離職,誰還會挽留?不久,他去了西洞庭山,去追尋愛妻的亡魂。愛妻既然做得第二浣紗女,他也就做得第二範蠡公。
個人在「組織」面前,書生在政治面前,猶如一條魚在一張大網面前。
將進酒,枉癡迷,萬斛離愁,可對誰人提?生平惟有君知己!問蒼天,既許相逢,何故又相離?情默默,恨依依,想到了情濃處,掩面悲啼,這才是無錫風波平地起,郎君一去無消息,轉眼便把癡心人離棄,恨不得摔碎瑤琴,學哭子期……
一天,父親從學校回到家裏,見女兒在牆上貼了一張毛筆字,筆鋒俊秀:
「爸——我要媽媽!我要媽媽!我要媽媽……爸!你開口呀!爸,你還我媽媽!還我媽媽……我要媽媽呀!」
「嘻嘻……也難怪,儂個大教授,需要護身符……」
麗麗搖了搖頭,但她讀過《安娜卡列尼娜》,讀過《復活》。父親苦笑著說:
西施的故事,麗麗曾在小人書上看過。父親用西施這故事來解釋,她不太滿意。母親是無錫美女。早就有人說母親長得像西施。可誰是範蠡啊?母親已經投身太湖。如今的太湖,沒有範蠡啊。而且誰當過夫差?那曾經占有過西施的夫差,是不是那黃書記?還有政治教員、體育教員……
父親領著小麗麗去找太湖中學。黨支部黃書記太忙,不見面,只讓學校反右鬥爭領導小組通知父女倆:喬師師生前有過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受到大字報揭發批判,若她的親屬硬要求組織上作出結論,就只能定為「右派分子,畏罪自殺」。
「說,有話就說……」
「對對對……阿拉舊社會過來的人,中毒太深……是黨救阿拉出火坑。今天還能在大學裏教書,月工資比普通工人高出三、四倍!還有這宿舍,這水電……」
「劉禹錫以神仙、神龍自喻,玩世不恭。『唯吾德馨』則是自我標榜,自高自大……」
「放肆!不是共產黨領導,正確對待阿拉這些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阿拉還有命?歷史上,哪次農民起義不燒殺?唐朝時候山東的黃巢起義,殺人幾百萬;明朝末年四川張獻忠的起義軍打進成都,張榜招賢,聲言要重開科舉,把全省的讀書人騙來,然後一個晚上殺絕……四川人被他殺得人口大減,後來的滿清政府不得不從湖南、江西兩省移民……」
太湖中學寧靜的校園裏出現了白花花的大字報、大標語、大口號。小麗麗每天放學後都跟了同學們去看大字報。一天,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新貼出了十幾張大字報,竟是指名道姓地揭發批判母親的反黨言論的!班上的同學們都對她側目而視,原先最要好的女伴也跟她疏遠了。回到家裏,卻見母親高昂著頭,自顧自地冷笑著。小麗麗不敢問什麼,乖乖地幫著母親淘米、洗菜做家務,然後乖乖地做功課。母親仍是那麼性情孤傲,心地高潔。仍是每天檢查麗麗的作業。麗麗感覺出來的變化,是母親的飯量大減,晚上喝很濃的茶,臨睡前照例到麗麗房裏來看看,摟著女兒躺一會兒。然後回到她自己的房裏寫啊寫啊,直至深夜。麗麗知道母親在偷偷落淚,在寫檢討書,認罪書。母親真夠造孽的。
「麗麗,夾著尾巴做人,埋下腦殼做學問,是我們的本分……」
到了一九五八年的秋天,轟轟烈烈的反右派鬥爭,已經基本結束。但根據上級指示,運動結束之前,各單位需要查一查,還有沒有漏劃右派?右派指標完沒完成?小麗麗在長大後才明白,所謂「右派指標」,係上級「反右鬥爭領導小組」明文規定,在知識分子隊伍裏,應當揪出百分之三至百分之五的右派分子。可以適量超過,但不得低於這個比例
「爸!儂對黨的領導是真擁護,還是假擁護?」
愛女不負慈父心。一九六一年初秋時節,楊麗萍在全國高等院校統一招生考試中,以江蘇省文科考生第一名的優異成績,後來還查明是全國文科考生第一名,被著名的京華師範大學中文系錄取。據說師大校黨委書記親自調閱過她的考卷,該生的古漢語程度,已經達到研究生水平。可是再調閱她的政治審查表格時,卻又不得不發出哀嘆:
父親當了增補右派之後,生活上的一個重要變化,就是搬了一次家,從三房一大廳變成兩房一小過道,從磚房變成木板房。數千冊母親留下來的古版圖書無處堆放,只好交給學院圖書館。麗麗默默地跟著父親接受著一切。她什麼都不問,卻又什麼都懂。
的確,每逢星期六下午,父親回了家,小麗麗和母親就高興得像過節日似的,穿上最漂亮的衣服,上街買東西,看戲,逛公園,遊太湖m.hetubook.com.com。無錫的小吃,花樣百出;太湖的山水,天下名勝;無錫的評彈古曲,更是令人陶醉。有時母親也愛彈琵琶,自彈自唱。聽眾當然是父親和小麗麗。母親懷抱琵琶,真像個畫裏人兒。小麗麗雖然聽不懂許多詞兒,卻最喜歡坐在父親的膝頭上,看母親撫琴弄弦,柔聲漫唱:
「爸!儂這話可不要到外邊說。儂誣蔑農民革命,是不是?」
父親卻不以為然地反駁:「你一個中學語文教師,管那麼寬幹什麼?毛主席也說了,一窮二白,好比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作為一個建築工程師,就是要為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設計好這些樓臺館所,園林別墅,避暑山莊,寫下最新最美的文字,畫下最新最美的圖畫!」
母親很生氣,一改溫柔的性情,竟拍了拍桌子說:「你們是在設計新的『阿房宮』!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後,便興建『阿房宮』,覆壓三百餘里。只是你們比秦始皇高明,將『阿房宮』化整為零,分散設計,遍布全國風景區、文化名城!」
直到一天下午,班主任把她從課堂裏叫出來,撫著她的頭髮,讓她回家去,說是她父親回來了,正等她。她背著書包飛快回到家。門外停著一輛公安局的吉普車。屋門敞開著。見屋裏有兩個穿白制服的公安員正讓父親在幾張表格上簽字。她在門口站了一會,直等到公安員出來,開車走了,她才進了屋。
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父親坐不住了,領了小麗麗在太湖邊上轉了好幾處碼頭,想搭船去西洞庭山。西洞庭山是太湖裏的一個小島,五、六十裏水路,煙波淼淼,就是找不到一條船!父親急得渾身大汗,又領著麗麗去郵電局打電話,向建築設計院領導請假。但在電話裏,人家領導說:正是反右鬥爭高潮,院裏星期天都在開批鬥會,你已經星期六請假回了家,星期一一定回來開會,參加運動!父親失魂,只好領著麗麗回家。一路上,他都在說:麗麗,聽話,麗麗聽話……媽媽會回家,媽媽會回家……
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戰國時候,越國地方出了一個美女,名叫西施。吳國從北方打了過來,打敗了越國。越國的國王叫勾踐的,為了討饒,就把美女獻給了吳國的國王夫差。後來越王勾踐聽從了大臣範蠡和文種兩人的意見,親事農桑,臥薪嚐膽,率領越國臣民勵精圖治,自強不息,終於國家強大了起來,打敗了吳國,殺死了夫差,奪回了美女西施。越王勾踐手下的大臣範蠡,這時卻看清了勾踐是個只共得患難而共不得安樂的君王,王位坐穩之後必殺功臣,便趁人不備,帶了美女西施,逃亡進太湖裏,隱姓埋名,做生意去了……無錫人為了紀念這位先賢,在太湖邊上建了座「蠡公祠」,保存至今。
這時,父女倆就要鬧得不歡而散,格格不入。彼此都很傷心。
通過這件事,楊麗萍漸漸能理解父親和父親那一代知識分子了。在做完功課和家務事之後,她愛上了琵琶——是母親的遺物。她偷偷地躲在小房間裏自彈自唱,很快便無師自通,猶抱琵琶半遮面,是一種人生哲學,也是一個人生畫面。畫面的背後,有著人世滄桑,歲月淒涼。琵琶古曲,浸透了歷史的淚水,現實的悲傷。
良久,父親以喁喁耳語似的聲音,對愛女說。
要活下去,生活只能選擇妥協。個人對整體的妥協,弱草對巨壁的妥協,感情對政治的妥協。母親的悲劇,就在於她不肯妥協、不肯含垢忍辱以苟全性命。
「放心,抓右派,當反革命,阿拉都還不夠年齡。」
李清照〈武陵春〉
父親也很生氣,聲音都有些顫抖:「師師!你瘋了?你都胡說了些什麼?不要命了?師師!我求求你,我原不該將設計院裏的保密任務告訴你……這些話,千萬不要到外頭去說,為了我們的小麗麗,千萬不要到外面去亂說……」
星期一一大早,父親搭早班火車回蘇州去了。丟下了小麗麗在家裏。她好害怕啊,既盼母親回家,又盼父親回來。她才十四歲啊,每天放學回來就關緊了屋門,坐到窗邊去揭起一角窗簾,眼睜睜地守望著。她最怕天黑,天一黑就心焦,就要哭。她多麼想聽到屋外邊的沙石路上,能傳來那熟悉腳步聲。有時半夜裏突然驚醒,是媽媽在敲門?是爸爸回來了?待她走到門邊去,卻只聽見門外野地裏青蛙鼓噪,草蟲啼叫……
「還我媽媽呀!還我媽媽呀……我要媽媽呀!我要媽媽呀……」
「麗麗,別生氣。爸只是覺得它貼在家裏不妥……」
女兒的哭叫,撕肝裂肺,石頭落淚,青山垂首,江河嗚咽。
父親仍是每逢星期六下午便回家來過週末。父母親仍是那樣相親相愛,常常躲開小麗麗相擁著親嘴。母親說:「孩子都十幾歲了,我們還在戀愛……」父親說:「就是,就是,我們要戀愛到白頭……」真不知羞哩。
父女倆的生活,又一次選擇了屈從、妥協。不屈從、不妥協行嗎?另一種選擇便是跟母親一樣:下太湖。父親倒是能處之泰然,戴了右派帽子回家就跟上了一趟街回家一樣:
「儂這些年來,忒苦了自己……」
第二天是星期日,母親情緒穩定了,又檢查了麗麗的作業。中午,母親提議去街上照相館照了一張全家福。全家福也只有三個人:父親,母親,中間坐著小麗麗。看來,父親已經勸好了母親:唯一的出路,向黨組織低頭認罪,爭取從寬處理。
父親愣住了。沒想到女m•hetubook•com.com兒竟會想出這樣一個問題。
父女兩個,一個要母親,一個要愛妻,哭天搶地,死去活來。
父親很感激女兒。父女心相通。女兒能體諒父親的苦衷。但過了兩天,父親就把這〈陋室銘〉從牆上揭了下來,惹得麗麗很不高興。
小麗麗上初二那年——一九五七年夏天,政治風雲突變。原先的「百家齊放、百家爭鳴」、「幫助各級黨委整風」的莊嚴號召,「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的神聖保證,變成為舉國上下的「反擊資產階級右派分子進攻」的大運動,變成為「剝奪右派分子言論自由」、「凡是反動的思想,凡是牛鬼蛇神,都要進行批判,絕不能讓它們自由氾濫。」原來大鳴大放是引蛇出洞,是對右派分子們撒下的一張羅網?
在黨支部辦公室,竟然這樣談論女教師,侮辱女教師的人格,可恥。母親氣壞了。在學校的鳴放會議上,母親便坦率地把意見提出來了。
「這『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更是劉禹錫流露出了看不起勞動人民的封建士大夫氣習……」
「知道,知道……麗麗,阿拉父女在家,雖說可以自嘲自諷,取個樂子,但叫人家看了,會說是阿拉借古諷今,對現實不滿,發牢騷,抗拒改造……」
楊麗萍的父母皆為江蘇無錫人氏。在她童年的記憶裏,母親喬師師是一位大家閨秀,父親是個因戰亂失了業的建築師。外祖父做著大官,父母親很少跟他來往。楊麗萍六歲的那年夏天,外祖父全家遷去了台灣,母親和父親卻留了下來,迎接解放軍進城,歡呼新的中國的誕生。那真是龍飛鳳舞、萬眾歡騰的歲月。小麗麗騎在父親的肩膀上,舉著小彩旗,參加慶祝遊行。母親則在他們前邊的隊伍裏打腰鼓,扭秧歌,唱著「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一面又一面的彩旗,一支又一支的腰鼓隊,秧歌隊,獅子隊,像彩色的波濤湧過來了,又蕩過去了,人人歡天喜地,彷彿一切都有了新的生機。
父親領著小麗麗去找市公安局、市教育局、市政府文教辦公室、市委宣傳部、市委組織部,結果都是一樣的。父女倆碰上的是同一個「組織」。
「爸!劉禹錫犯錯誤啦?」
「用毛主席的階級分析法來給劉禹錫劃成分?搞批判?他是一千多年前的古人!」
「儂個高中生,革命接班人,哪能問出這號話?」
在日常生活上,楊麗萍卻很會體貼和照顧父親。家務事,她總是搶了做,幾乎不叫父親沾手:上街買菜,買米買煤,洗衣做飯,收拾房間。到了一九六〇年,全國城鄉開始大鬧饑荒,鄉下開始餓死人,城市裏食品供應奇缺,黑市上的豬肉雞鴨漲得了幾十塊錢一斤。可楊麗萍總是想方設法讓父親吃飽。有時寧願自己挨餓。因為她想到要是母親活著也會這樣做的。父親的同事們都說他不幸之中有大幸,養了個女兒像天使,人品學業,家務操持,都是人見人愛呢。
評彈古曲,彈唱的多是兒女恩怨,生離死別。母親常常彈著唱著,眼睛裏就噙滿了淚水。小麗麗後來才明白,母親是在為古代的才子佳人們的不幸,灑下同情之淚。父親則總是勸慰著母親,如今是新社會了,天下的有情人都該幸福而安寧了。父親工作的華東建築設計院在蘇州城北,是國家建委的直屬單位,離無錫有一個半小時的火車路程。他的設計圖紙總也畫不完,一座座高樓大廈,一處處亭臺水榭。
母親和父親的另一次爭吵,是因為母親在鳴放中,給學校黨支部黃書記提了意見,請他尊敬女教師的人格。十三歲的小麗麗十分敏感地聽到了一個「男女關係」的話題。大約是有一回,母親去學校黨支部辦公室請示工作,走到門口,便聽到黨支部黃書記和政治教員、體育教員三人,正在評頭品足地給全校女教師打分數,母親自然名列第一,還把母親比作北宋末年徽宗皇上迷戀過的開封名妓李師師,身子如何如何……
說起楊麗萍從「師大之花」淪落為儒林園勞教營反動學生的緣由,又不得不先說到她的父母親。俺華夏子孫自古以來就有修家譜族譜的傳統。且新社會比舊社會更講究出身門第,為治國之根本。上查祖先五代,下查九族姻親。公、侯、伯、子、男,換上了黨、軍、政、工、農,三等九級,等中有等,級又分級。並立有另冊,載入地富反壞右,隨批隨鬥,不入流也。
父親領著小麗麗去找市檢察院、市中級人民法院,都遞上了申訴書。市檢察院、市人民法院都把他的申訴書轉回太湖中學反右鬥爭領導小組處理。
父女兩個誰也沒有說服誰。這時的小麗麗已經長成一個大人,不再高興人家呼喚她的小名,而要求喊她的學名:楊麗萍。
「麗麗,你知道什麼是托爾斯泰主義嗎?」
父親一天天變老了。他把全部的感情、希望,放在了愛女身上。小麗麗一天天長大,她出落得像她母親那樣,亭亭玉立,俏麗奪目,心性高潔。
「爸爸,儂是被嚇破膽子了,樹葉子掉下來都怕打開腦殼子!」
「我不信!我不信!他們騙人!騙人……媽媽會回來!媽媽會回來……爸!我要媽媽!給我媽媽呀……」
我向學校告假半月,約了一條漁船,去西洞庭山看望範伯父。天天接受批判,也該休息休息。晚上記得給小麗麗蓋被子。
楊佑銘教授便會吃驚得把眼鏡都摘下來:
一天,楊麗萍替父親收拾書桌,無意中看到一封信,大約是父親原工作單位——華東建築設計院的老友寫來的,卻又無頭無尾。大概意思是說:國家經濟這麼困難,鄉下到處都https://m.hetubook.com.com在餓死人,城裏人也得了水腫病,原先幾角錢一斤的餅乾賣到了十幾塊錢一斤,雞鴨賣到了六、七十塊錢一斤,大學講師和一般知識分子一個月的薪金還買不回一隻雞……可是,原先建築設計院以最高標準為中央領導人設計的那些樓臺館所、園林別墅,卻都開了工。從廬山的雁廬林一號,到長沙的蓉園,韶山的滴水洞,南寧的明園、西園,廣州的珠島林園,杭州的西子園,上海的西郊賓館,南京的紫金山別墅,北戴河、青島的避暑山莊,北京的宮園、西山別墅、釣魚臺園林,大連的棒棰島賓館,鄭州的西郊林園,武漢的東湖賓館,成都的蜀園……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師範學院的右派分子都抓乾淨了嗎?比如去年太湖中學畏罪自殺的那個女右派,她的先生就在你們學院當教授嘛!這種人能對黨、對社會主義沒有仇恨?這種人不是右派,誰還是右派?有人講他大鳴大放中沒有說過一句話,什麼意思?敵對分子常常用沉默來表示不滿、表示對抗嘛!不叫的狗咬人,不鳴放的右派比鳴放了的右派更危險。引蛇出洞,有的蛇出了洞,有的蛇還沒有出洞嘛……」
「還有哪些不妥?」
這麼優秀的人才,卻不是出身於農工家庭!
下午,小麗麗放學回家,使她高興的是,父親回來了!母親卻不見了。父親手裏拿著一張字條在發獃,是母親寫的:
「麗麗!小麗麗!爸爸有罪啊……爸爸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媽媽呀……師師,我對不起你呀!對不起女兒呀!師師!」
小麗麗又一把抓過那紙罪惡的「死亡通知書」,三下兩下把它撕碎!
小麗麗也跪下來,跟父親面對面地跪著,哭著。
「算了,算了,阿拉個高中生,剛剛讀過一本書:《變形記》。原來生活裏,就到處都有變形。」
星期六下午,父親回來了。父母親再也沒有爭論什麼,也沒帶麗麗出去散步,看太湖裏的漁火夜色。一家人早早地睡了。半夜裏,小麗麗被隔壁房裏的叫嚷聲吵醒了,趕忙起了來,走出門口去看。但見父母親房間的門大開著,母親穿著睡衣,披頭散髮,在又哭又鬧。父親雙臂摟著她,勸著她。
對於父親和母親的爭論,小麗麗完全站在母親一邊,心裏暗暗地看不起父親。父親膽小,軟弱,自私,總是一門心事地做他的建築設計,沒有勇氣正視現實。可憐蟲!一個堂堂的副總工程師,還不如一個女老師勇敢!
「師師!女兒問我要媽媽!可我問誰要你,要妻子呀……問誰要妻子呀!問誰?問誰?告訴我,誰能告訴我啊?問誰要回我的妻子……她還那樣年輕,正直,聰明……」
父親批評母親自找煩惱,閒言雜語,何必去認真理會?而且,你今天給他提了意見,難保他日後不報復你,給你穿小鞋。
可惜這種日月並不長久。就在小麗麗考上太湖中學的那一年——一九五六年的春天,英明的毛主席發出號召,各行各業都要給黨組織提意見幫助黨整風,克服官僚主義和教條主義,要求做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並保證「不揪辮子,不打棍子,不戴帽子」。經過市委、學校黨支部的層層動員,一時間學校的老師們一個個大膽陳言,對教育工作、教師待遇等等提了很多意見。
這封信,使楊麗萍大吃一驚。父親當了右派,還竟然收得到這種信!幸虧沒有被郵政部門查出來……過了兩天,楊麗萍找來了《古文觀止》一書,讀了其中的〈阿房宮賦〉,真是觸目驚心。同時也留意到,父親書桌上那分包藏禍害的東西不見了,大約是被一根火柴燒掉了。許多事情不能說在嘴上,寫在紙上,只能記在心裏。
父親說著,又哭了起來。
「爸!儂是舊社會過來的,要改造思想,要接受批判,多讀些馬列吧!阿拉生長在紅旗下,從小受的是黨的教育……」
家裏的一切陳設,都保持著母親生前的樣子。小麗麗很懂事,一日三餐,每餐都要在母親生前的座位上,恭恭敬敬地擺上碗筷碟子,給母親添上小半碗米飯……母親依舊與女兒同在,與父親同在。
「沒想到,你母親,也進了太湖,走這條路……難怪她說,要去西洞庭山看望範伯父……」
市政府有位好心的熟人怕他父女倆執迷不悟,便給父親指點迷津:什麼叫做無產階級專政?就是外國的馬克思加中國的秦始皇……老兄,誰能說得出這個話?還不明白?千萬不要亂傳,剛剛內部傳達……
星期一一大早,父親就又趕火車回蘇州去了,回他的華東建築設計院繪製那些中央首長們的樓臺亭閣、園林別墅的設計圖去了。可也就是從這一天起,母親每晚上都去接受批鬥。母親又不准小麗麗到會場外邊去等著她。怕嚇著了小麗麗啊。母親不回家,小麗麗不敢睡。到了星期四、星期五兩個晚上,母親都是天亮時分才回家。小麗麗整晚上都守在房門邊,眼巴巴地看著門縫外。
小麗麗有了不祥的預感,一下子跪在了父親面前。父親病了?被人打了?她的眼睛突然落在父親腳邊的一張蓋有公安局大印的紙頁上:「死亡通知書」,太湖中學教員喬師師,女,現年三十三歲……小麗麗一把抓起了紙頁,仔細看了看,趕快丟掉。她站了起來,抓住父親的肩頭,拚命地搖著:
「儂,應當替阿拉找一個後媽。」
「看來,新社會的優越性,共產黨的恩德,都叫你們占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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