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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園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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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師大之花

第十二章 師大之花

這一切,都在勞教學生們下工前處理完畢,不留痕跡。等大隊人馬回到駐地時,一如往常,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只是晚學習前,二排三班的思想匯報員向值班的柳逢春師傅報告,他們班的女生楊麗萍未見人影。
楊麗萍哭了整整一刻鐘。柳師傅竟也沒有訓斥她、制止她。看來這個師傅比較講道理,比較近人情。是個願意耐心聽她講出事件的全部經過的人。不似那些批鬥、審查、處理她案件的人,從沒有認真聽過她的申辯、解釋、哀告、哭訴。案情是由他們鐵定下了的,只要她交代動機、目的,要她挖掘反動的階級根源,要她低頭、認罪,在各種專案材料上簽字,以便爭取從寬處理。
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李白);
「我是被工、工人階級占、占有了……我從、從屬於工人階級了啊……」
柳逢春對於楊麗萍有了十分複雜的印象。
「小楊,我一見到你……就就不行……我表兄在市公安局,都當著處級幹部……只要你肯、你肯我……你解除勞教的事,只他們幾句話……」
人民大會堂就在天安門廣場的西側,與革命歷史博物館遙遙相對,中間是人民英雄紀念碑,不少同學都進去開過大會,聽過大報告,節假日還進去參加過文藝晚會、舞會、電影招待會……又不是鄉下人沒有見識過,平常日子,誰還會在乎學生宿舍牆上的一張舊畫片呢。
「現在是下午四點。你們還不趕快統一認識、統一步調?再有一個多鐘頭,大隊人馬就下工了!」
沒想到這時候出了大事故。那天下午,「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大都進北京城去與家人團聚,留在營部值班的,仍是那位年輕的柳逢春師傅。
「柳師傅,您……」
一直牢牢把守在門外邊的張大方師傅豹眼圓睜,很不耐煩地看了看手錶,又是提醒,又是警告說:
「你們不是人,也不把人當人……」
閒話打住。卻說儒林園勞改農場,此時刻滿地下玉米老了,地瓜肥了,小米黃了。滿園裏果子也是大豐收:紅香蕉,黃香蕉,國光,金帥,柿子,沙棗,大蜜棗,京白梨,太白梨,鳳梨,鴨梨,大黃梨……皮薄肉細,香甜嫩脆,都是優良品種。
「你哥們先說說嘛……」
使同教們疑神疑鬼的另一個情況是,「工人領導小組」宣布取消補休,照常開工。同教們不禁私下裏相互打聽、推測了起來,一定是跟二排三班的太湖才女楊麗萍突然失蹤、「工人領導小組」成員中的張大方師傅也未見露面了有關係。他們能出什麼事?太湖才女會看得上那個年上三十還滿臉青春痘的張大方師傅?
「呵呵呵,小寶貝,你勁還不小,勁還不小……他幹得初一,咱幹得十五……咱保證讓你過勁、舒服……」
「結婚,是要結婚……好人兒,我一定娶你,天打雷劈,一定娶你……但我們先要過了今天這一關……不能為了今天毀了今後,一生一世……你先放開了我……只要我出了這房門,他進了來,我就可以叫人來,叫來人!我們一口咬定是他強|奸你……或是你咬,咬掉他的……讓他什麼都說不出……」
勞改犯人們和勞教學生們,加上管教幹部、警衛戰士、職工子弟學校師生,統統投入了緊張的收穫勞動。說來令人驚奇,儒林園的果品出產,竟然大部分直接供應中央機關,供奉中央首長們食用呢。
這可好了!竟敢罵爺們不是人?咱哥們早做了人上人。
柳逢春渾身不再哆嗦,只是想著如何盡快脫身,使整個事態得到補救。
當然,自己錯誤是有的,由於出身於剝削階級家庭,政治上難以紅起來,就只顧埋頭讀書,不大過問政治,結果走了白專道路,做了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的俘虜!
「楊麗萍,你在師大讀書時,看過電影《青年魯班》嗎?」
「求親?哈哈,咱哥們都是領導階級,不能作強|奸犯,不能丟工人階級的臉……今天的事,只要你走開,咱不言聲,一了百了!你要糾住不放,咱就叫喊起來,公開了!」
「放屁不放屁,憑了她那姿色,工人師傅誰不喜歡她?解除勞教她準保是頭一批!」
「啊——啊——」
「我是首都工程公司的……不瞞你說,也愛好文學。」
柳逢春注意著把話引入正題。
楊麗萍蓬頭垢面,衣履不整,不知道工人師傅為什麼要問這個。她習慣性地斂眼低眉。
奇怪的是,第二天上午,回城休息的「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除張姓師傅之外,都趕回勞教營來了。顯然是有專車去把他們接回的。
「禽獸!禽獸!你們不是人!不是人……」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王勃);
為此,柳逢春師傅還誤會了她,跟她生了氣。整整十多天都迴避著她,沒有找她談過話。而那個張大方師傅,卻像乘虛而入似的,又有事沒事的來糾纏她。這對她真是個沉重的打擊。落在洪水裏的她,剛剛攀到了一根岸邊的樹枝啊。可她還沒來得及攀牢了,樹枝卻彈了回去,甩開了她……
「你,怎麼把『阿房宮』和人民大會堂扯到一起去的?你的材料上說,你幻想著像『楚人一炬』,那樣,燒https://www.hetubook.com.com毀人民大會堂……我作為一個參加過大會堂建築的工人,當然很氣憤!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你是新中國培養的大學生,據說,還是絕頂聰明的高材生,怎麼會有這種愚蠢的念頭……我覺得這裏邊有一些什麼費人思索的問題……。」
真正知道他們底裏,需要認真提防的,仍是柳逢春同宿舍的張大方師傅。不過近些日子以來,張大方師傅像服了輸似的,保持著沉默,行為上也規規矩矩。
江聲不盡英雄淚,天地無私草木秋(陸遊);
張大方甩出了底牌。柳逢春張大了嘴巴。太湖才女龜縮在被窩裏邊幽幽哭。她已經明白了兩個男人是在拿她討價還價了。
「怎麼個私了法?」
促使楊麗萍對柳逢春師傅產生了好感的,還有另一個原因。跟小柳師傅同宿舍住著的是名叫張大方的師傅,年紀也只三十來歲,生得黑頭黑腦、虎背熊腰大塊頭。說是他練過武功,赤手空拳打得過三五條漢子。他在「工人領導小組」成員中兼任著執法員,專門對付那些不服管教的同教。同教們背地裏喊他「張大棒」。自來到勞教營後,這張大方師傅的瞇瞇眼就總是在跟蹤、捕捉著楊麗萍。楊麗萍被單獨安排在營部值班室後的小雜屋裏住。張大方師傅便有事沒事的來這小雜屋的窗下轉悠。她的最初反應是:還有男人對我感興趣?有天中午,楊麗萍坐在屋外窗口下曬太陽、看書,這張大方師傅冷不防地走了來,抓住她的雙手,眼睛直勾勾地順著她半敞著的衣領口看下去。楊麗萍掙了幾下都沒掙脫。張師傅涎皮賴臉說:
「爺們今天算倒了八輩子楣!等公共汽車忘了帶錢包。老子回來拿錢包……怎麼著?回來錯了?」
「這還算句人話。那好了,按咱老家上山打獵的規矩,見人有分……一了百了!」
「好哥們,你先把衣服給了,先把衣服給了……」
況且她的人生目標,感情需求,已經從一極走到了另一極,從峰巔直落穀底。什麼理想、抱負、學問,在「一切都是政治,政治就是一切」的今天,在由於自己的出身成分所固定下來的社會等級上,統統都是鬼話、屁話,無稽之談。她已經懂得了生活的素樸與實際。她很羨慕那些鄉下女子,沒有文化、沒有知識,平平凡凡,卻有一個出身好、忠實可靠的丈夫,有一個溫馨的小家庭,出工收工,養豬打狗,生兒育女……古典辭章中,李密的〈陳情表〉,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歸去來辭〉,不就是真摯表現的這樣一種人生境界、避世哲學?
「自然是私了,只能私了……」
此時刻,他聽了女大學生的訴說,心裏便如同倒了一罐五味汁。他的階級覺悟,告訴他應該憎恨這些反動學生。這些剝削階級的接班人如不好好改造,隨時可能變成無產階級、工農群眾的凶惡敵人。他跟這些人是統治與被統治、改造與被改造的關係。可是往往在具體接觸到一些人事時,他的心腸卻硬不起來,甚至還會流露出某種憐憫心情,覺得這些大學生年紀輕輕來受罪,造孽。因之領導上經常提醒「工人領導小組」的成員們,要慎資產階級香風的腐蝕,警惕糖衣炮彈的襲擊,保持工人階級自身的革命純潔性、堅定性。他們經常學習的一段毛主席教導便是:有些共產黨人,在拿槍的敵人面前,不愧為英雄的稱號;卻經不起資產階級用糖衣裹著的炮彈的襲擊,在不拿槍的敵人面前倒下。
柳逢春露出半個身子來,斜靠在冰涼的鐵架子牀頭上,牙巴骨直打戰戰,把平日那雄壯魁梧的形象都縮小了:
這天下工後,她待在澡堂裏洗了又洗。從頭洗到腳。把裏面的衣服全換了。外邊的青衣青褲不用換,髒就讓它髒著。她時時注意著自己的政治身分,再不能衣著惹眼,風姿綽約。應當愁眉苦臉,臉上留些汙跡,變得醜一些。如今越粗越醜越安全。一切都反著擰著。美醜都講究階級性。
就這樣,他們之間的堤防,終於一點一點地潰決。成年男女間的戀情,一經來到,便難以收拾。可是在勞教營這種特殊的環境裏,加上他們各自的特殊身分,注定了他們戀愛方式的隱密、詭譎。類似各有家室的男女之間的偷情。人世間的男女戀情,跟其他感情的主要區別在於:她承受的社會政治、風俗習慣的壓力越大,其誘惑越大,吸引越強,反叛越烈。一當得手,便會捨生忘死,一往無前。即古人雲「色膽大過天」是也。
好在這時,南詔國王子在牆那邊喊:「楊麗萍!上工啦,上工啦!」
「扯上階級情分了,是不是?那咱問你,今天你姓柳的這事,是要公了,還是私了?」
柳逢春師傅這時刻是在跟自己作著苦鬥。理性和感性的苦鬥,政治和人性的苦鬥。他在心裏設置下了道道防線。白天還能站穩立場,及時跟太湖才女劃清界線。可一到了晚上熄了燈上牀,滿腦子裏裝著的,就又全是那張迷人的臉龐,那雙怎麼看怎麼漂亮的眼睛。他知道自己著魔了,不會有好下場。他曾經打電話給公司領導,要求返回單位勞動。但「工人領導小組」不同意,公司領導也不批准。
春天的心血,夏天的汗水,澆灌得大地豐肥,秋天富饒。
https://m•hetubook•com•com「人要有廉恥,要有廉恥,你要把我當人,當人……」
「知道了,你們不用找人,也不用打聽了。」
柳逢春師傅這時卻表現出了不應有的粗心。或者說他根本不在乎戀人的這句瘋話,甚至洋洋自得於這句瘋話。對於一個翻身農民的兒子來說,他最為滿足的,是得到了她,占有了她。而且得到的是一個血紅的處女!他像大多男性那樣,有一種對女性的占有欲。他一個只有初中文化的工人大老粗,搞對象搞到了一位名牌大學生,一個資產階級大小姐,模樣又極俊,曾被稱為師大校花,不能不是鄉下大老粗的勝利,壓倒一切的優勢。要在解放前,這種人家的千金閨秀,還容得窮人的孩子側目?只怕是剛一走近她,就會被趕花子一般趕開去……
「放心,現在走廊裏連鬼都不見一個!你們還是快自己說說,今天這事怎麼了?是要我去找照相機來拍照片?還是去通知監獄警衛連?」
「王子!太湖才女哪?她是被人搶走了?還是嫁人了?解除勞教了?」
「好個哥們!咱知道,她的好處全叫你占了……前面道黑著,咱走著瞧!」
張大方畢竟心裏有鬼,底氣不足,只好收場。嘴頭卻仍是鐵硬著,邊退邊說:
楊麗萍抬起眼來看了看對面的人。
楊麗萍伸出玉臂,在他肩背上捶打了起來。就趁著這功夫,柳逢春伸出兩隻腳丫叉,穿上褲子。
張大方立穩了身子,見是柳逢春壞了他的好事,一時怒不可遏,揮著拳頭要開打。
人民大會堂的彩色畫片是上一屆同學貼上去的,用漿糊封死的。當初她和其餘三位女生住進來時,打掃衛生,想把它揭下來但沒法揭下,只好原樣留在牆上了。
天啊,這是什麼話啊?太湖才女慌得心口怦怦跳了好久。但心裏既委屈又高興。嘴裏卻說:
可如今,窮人翻身,工農當家,負責監督改造知識分子,得以居高臨下,得以抱她、親她、摸她、捏她。捏遍她的全身上下,雪白豐腴的肌膚、飽滿堅挺的乳|房,還有那大理石柱一般滑潤迷人的雙腿……直至雄赳赳地進入到她的身體裏去,弄得她神迷心亂,嬌喘微微,是何等的享受,何等的美妙……
張大方將門張開一條縫,隨手撿了兩樣階級兄弟的衣物,摔了過來。
張大方此時放緩了口氣,但也不能白白便宜了人。
炎夏過盡,金風送爽,天高雲淡。
聽聽,他都說了些什麼話?
急中生智!真是階級的智慧,鄉下人的智慧。勝過詩書萬卷。
學校黨委、工作組、廣大師生員工,對自己進行了嚴肅批判,寬大處理,自己絕不翻案,決心老老實實改造,爭取重新做人,今後一生一世,與剝削階級劃清界線,堅定站在工人階級、貧下中農一邊……
柳逢春師傅這時刻倒是神志清醒,頭腦冷靜,他盡快收拾好自己的衣物,又把太湖才女的衣物統統扔回屋裏去,然後將門帶上,保護好現場,回到值班室,掛電話向監獄警衛室報了案。
如今,她總算結識了柳逢春,這個好心腸的小柳師傅。人正直、樸實、厚道、懂禮。他跟你談話,眼睛不亂看,一臉真誠、憨厚的表情。因之柳逢春對於太湖才女來說,就如一個落水的人攀到了一根救命的樹枝。
南詔國王子惡狠狠地回答,那樣子又像要跟人打架。這小子真是個單相思,多情種。
為這事,楊麗萍又怕又恨。她很感激那個子瘦小的南詔國王子。但不久,王子就被調到一排二班去了,不再看顧她了。她想過自殺,但又不甘心。一位鄉下大娘告訴過她:閨女家不出嫁,就沒變全一個女人。叫喊吧,告狀吧,又出醜,還可能反咬你一口,說你誣陷工人階級,妄圖拉「學毛著標兵」下水,而招來更可怕的懲罰。當反動學生,也該變個男子啊,女的總是吃啞巴虧,受人欺凌。她無依無靠,無援無助,只有插上房門躲在牀上哭。
過後,他雙手巴掌貼在寬寬的額頭上,慢慢地朝下抹,把一張方方正正的臉膛都抹紅了。他竟然嘆了一口氣,說:
事實上,他們誰都不願事情公開了出去,壞了彼此的名聲。
柳逢春漫不經心卻又一臉穢氣地點點頭說:
「呵呵,光著這麼漂亮的身子,還當母老虎?看看,看看,咱保險讓你滿意……他不算老幾,不算老幾……」
跟柳逢春師傅的這番談話,大大出乎楊麗萍的意料。原來「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也不是鐵板一塊,一個個銅澆鐵鑄,金睛火眼。還是有好心人,能把人當做人來看。
「畜生!我不!畜生……」
柳逢春師傅態度和藹,不像別的工人領導,動不動就豎眉立眼,開口訓人,就像對待五類分子似的。
「小柳師傅……多謝你,多謝……但我不能,不能……我不能馬馬虎虎就做了女人……那我就什麼都沒剩下了,什麼都沒剩下……」
楊麗萍接過這三樣東西,轉身就跑了。她跑到一個牆角落躲起來哭。又不敢哭出聲。沒有嚎啕大哭的權利。哭過之後,她的胸口怦怦亂跳了好久。小柳師傅真是個大善人,在心疼自己……可自己,卻是個政治墮落、靈魂陰暗的反動學生。
「小楊,你,與其在這裏勞教……還不如申請下放到我冀東鄉下父母親那裏去……我是個獨子……」
應當說,和-圖-書東窗事發的責任,還在他們自己的行為失控。「工人領導小組」宣布放收穫假的前一天下午,同教們仍在地裏勞動,「工人領導小組」的成員們則到附近的馬路邊等候公共汽車回城。營部辦公室又只剩下柳逢春師傅值班。恰好楊麗萍請了病假,留在值班室裏選黃豆種。由於時間緊迫,柳逢春只對楊麗萍使了個眼色,兩人便進到了房間裏。
山明水淨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劉禹錫);
「想打架?來!咱在老家鄉下撂倒過一頭公牛!」
落葉知秋意。秋天又最是令人思索和惆悵。君不見收穫過後,千裏沃野,是一派寂寞的空曠,斷株殘枝的荒涼……當樹梢枝頭的最後幾片紅葉飄零,面對的就是風雪壓境,嚴冬侵占!
她又抬起眼睛看了柳師傅一眼。
楊麗萍的魂都嚇掉了!她又不敢高聲叫喊,只有哭,只有哀告:
一年一度的秋雁,又在高潔的藍天上寫下一個接一個「人」字,咕咕歌唱著,飛過儒林園上空。牠們是些不知疲倦的旅行家,紀律嚴明的遷徙者。牠們每年春天迢迢萬里,飛往北方大草原交尾、覓食;每年秋天飛回溫暖的南方家鄉產卵孵雛,生生不息。
張姓師傅惡向膽邊生,真想一把掀開那被子,看看那雪白的玉體。但他沉住了氣:
一年多來,楊麗萍的感情世界,已經淪為一片沙漠,一塊冰大板。現在,突然出現了一片綠蔭,一泓清泉……她一方面仍是那樣的冷漠、麻木,另一方面卻仍然十分的敏感、脆弱。她太枯竭了,生命已經萎縮,心靈已成絕望的焦土,太需要哪怕是幾絲絲人性、人情的滋潤和撫慰。
當他們第一次在柳逢春的宿舍裏做|愛,兩人都進入了為所欲為的境界時,楊麗萍忽而又哭了。柳逢春問她又哭什麼?她抽抽噎噎說:
「好奶|子!好奶|子……還有這腿子,咱從來沒見過這樣白|嫩的奶|子、腿子……來來,嘴子,嘴子……」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張繼);
守候在門外的柳逢春奮力推開門板進去時,但見張大方師傅已經像一頭剛剛挨了刀宰的肥豬,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滿嘴也吐出血泡泡,兩條鬆開了褲釦的長腿在微微抽縮著;太湖才女也是滿嘴鮮血的,橫在牀上暈了過去……
上級抽調他來儒林園勞教營工作後,他才接觸到了「楊麗萍案件」。一個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家庭出身的小姐,竟然把他親手參與建築的人民大會堂比作秦始皇的「阿房宮」,再且妄圖仿效楚霸王,放火燒毀,他心中那勞動者的義憤,是可想而知的了。他為人正直,嫉惡如仇,業餘時間也愛讀點古典詩詞。在他看來,新社會竟然培養出了楊麗萍這種高材生,真是千奇百怪。花錢培養新型反革命?
柳逢春附在楊麗萍耳邊求告。他急得滿頭虛汗,額頭上、頸脖上的青筋,如一條條蚯蚓似地暴突了出來。
在一段短短的時間裏,他們竟然把「工人領導小組」的其他成員,把其餘的勞教學生,都蒙在了鼓裏。
柳師傅的話沒說完,楊麗萍眼裏的淚水,已經如同露珠似的撲撲滴下來了。這是一年多來,她聽到最富有人情味的話,還稱她為「絕頂聰明的高材生」……一年多來,誰這麼憐惜過她、誇過她?而且,柳師傅親自參加過人民大會堂的建築施工,他這種人,才是最有發言權的。
她很久沒有這樣抬起眼睛看人了。柳師傅濃眉大眼,五官端正,身胚粗健,坐在那兒,伸出來一雙粗長的腿,身高起碼在一米八零以上。
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賈島);
柳逢春不覺怒火衝上腦門頂,伸出手去抓住張大方肩膀,奮力一拽,就拽得姓張的跌出去兩丈開外。他再一個箭步撲上去,低聲吼道:
「放開,放開……我是反動學生,……我是有政治問題的人,你不要毀了自己的前程……」
柳逢春年約三十,身材高大,初中文化,原是首都工程公司勞動模範,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他二十二歲那年從部隊復員下來,即參加了北京人民大會堂的建築施工,成為青年突擊隊裏日砌千磚的標兵,被授予「青年魯班」的光榮稱號。
水抗抗和關東大漢都問過南詔國王子。三排的保定府學者也來找他打聽過。南詔國王子噙著眼淚,只是搖頭,還丟魂失魄地雙手合掌放在胸前,口裏叨念著:「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我姊命大,我姊命大……」
「在外邊看著點!」
「不不不……好哥們,看在我們都是工人老粗的分上,饒了這一回,一世都報答你……」
另有一次是夜裏,楊麗萍去值班室參加了晚學習出來,又是這位張大方師傅,竟趁著黑地用雙手捏住她的胸,幸好又是南詔國王子「咚咚咚」地走了來,他才放掉……南詔國王子不顧風險,在護衛著她。
「不不不……求求你走開!張師傅,你不要斷送了自己的前程……走開!求求你……」
可是社教運動一來,這事卻被同宿舍的女生揭發,學校工作組通過這件事打開運動缺口,開展局面,也是可以理解的……後來卻越鬧越厲害,說她有意把人民大會堂跟秦始皇的「阿房宮」相提並論,是瘋狂發洩階級仇恨。後來又說她要效法「楚人一炬」,陰謀縱火焚燒人民大會堂。還要她交代反動組織,有無汽油、酒精、雷www.hetubook.com•com管、導火索。結果連盒火柴都找不到,因為她從不吸煙。
像世界上所有的男女一樣,楊麗萍和柳逢春雙雙墮入愛河,亦是從擁抱、親吻入手的。在他們的潛意識中,卻仍然保持著各自的階級屬性。當楊麗萍第一次被柳逢春熱吻著的時候,忍不住淚流滿面。柳逢春一面吮吸著她略帶苦澀的淚水,一面問她為什麼要哭?她說:
「你是叫我先說條件?吃你的冷飯剩菜?」
「放心!如今有人保護她!」
「再怎麼著,也不能昧了良心,把我送給別人……我們立即申請結婚!結婚!」
「張師傅……好哥們,你,你怎麼回、回來了?」
「看過,……還不錯。」
張大方走避之後,柳逢春推了推門,本想進去問問楊麗萍是怎麼回事。可憐的楊麗萍一直在哭泣,卻不肯開門。她只是站在安裝著鐵條的窗戶裏,抽抽噎噎說: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也是晚學習結束之後,他發現同宿舍的張大方師傅遲遲沒有回來。他不禁起了疑心。也是鬼使神差,他不覺地出了門,轉到了值班室後,才大吃了一驚,原來張大方正在奮力推那小雜屋的門!門被太湖才女從裏邊死死頂住,並輕聲哭著哀告:
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蘇東坡);
柳逢春師傅看得出來,她的案子,儘管有許多是非疑點,但她表示的「永不翻案」的態度,卻是十分真誠。剝削家庭出身的人,思想言行上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不改造、不脫胎換骨、洗心革面怎麼行?在今天,這是天經地義的真理,誰都不應當有所懷疑啊。
「文學本身沒有罪過……我喜歡古典詩詞,特別是李白和蘇東坡。也讀過〈阿房宮賦〉,一篇警世傑作。」
柳逢春立即穿上了上衣,然後鑽出被子要穿褲子。可他被被子裏的人死死抱住了:「不不!你不能丟下了我,丟下了我……」
兩聲嚎叫,加上身子砰然倒地的撞擊聲,之後屋裏歸於寂靜。
動地風來覺地浮,拍天浪起帶天流……(楊萬里)。
是的,秋天好作燦爛無私的奉獻,卻落得破敗悽惶的下場。怪道古往今來的騷人墨客,那樣地眷戀秋色,吟哦秋天:
於是,她把自己從小怎樣受到古典文學的薰陶,怎樣受到父母親右派思想的不良影響。但考入師範大學後,怎樣熱愛自己的專業,怎樣熱心各種校內外社會活動,怎樣盼望著早日成為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師;到怎樣接受師大學報社會哲學版編輯老師的約稿,為寫一篇剖析唐代散文風範的論文,選了杜牧的〈阿房宮賦〉做例子。
「我是被工人階級抱著,被工人階級親著啊……」
再者對於孤女楊麗萍來說,她不能保護自己,已經別無選擇。只要小柳師傅下了決心,不嫌棄自己的政治身分,她便要死心塌地跟了他,愛上他,向他奉獻出自己的貞節。並盼望著有一天,小柳師傅能說話算話,把她這孤女送回他冀東老家去,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個貧下中農家庭裏,孝敬老人,既做女兒,又當兒媳。
「不,不,小柳,你不要,不要——我不好,不好……」
楊麗萍也不要臉了,掀開被子坐起來,上半個身子伏在柳逢春身上。柳逢春扯了被角替她蓋上。他哭了,在她耳邊輕聲說:
「姓柳的,好呀,你有種,幹擾咱求親……」
也是合當有事。「占有者」和那老要半推半就的「被占有者」剛脫|光了衣服鑽進了被窩,擁在一起發瘋似地忙活著,都沒發覺門上那牛眼睛鎖被人旋開了,張姓師傅一頭撞了進來!
「你們!你們!不是人!不是人……」
「小楊,今天就談到這裏……今後再看看。不過我估計,你的案子很難翻……運動中越翻越倒楣。」
秋風萬里芙蓉國,暮雨千家薜荔村(譚用之);
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杜牧);
「好好洗洗吧!何必作踐自己?改造思想,跟工農打成一片,就必定是黑頭黑腦,邋裏邋遢?革命化要求人衣著樸素,不用花狸猢騷打扮,可也要講衛生,整潔乾淨!聽說你從前還是『校花』?什麼『北師大的維納斯』?查了幾本大辭典,才查出是希臘神話裏的那個斷臂美女,殘廢人……」
他們只有星期六的晚上和星期日的白天才能偷偷摸摸廝混在一起。好在男同教們一到休息時間,便只顧了去聽好萊塢博士講鄙俗故事,搞精神會餐,或是彼此打架鬥毆,作「摔跤」運動,又樂得值班的柳逢春師傅對他們的所作所為睜眼閉眼,因而也就常常把女同教楊麗萍的存在丟到了腦後,只有南詔國王子彷彿什麼都知道,卻又什麼都不說。偶爾,也會有某位同教問他:
「放屁!人家天天都跟大家一起上工、下工,可憐兒悶不做聲……」
雲物淒涼拂暑流,漢家宮闕動高秋(趙嘏);
張大方師傅閃身進了屋,反鎖上了門。
「好哥們,求求你,先把衣服還給我,我們……有話好說……」
「哎呀,好人兒,聽話,聽話,放開手……不能為這事把後半輩子都毀了,毀了……你,我求求你,你可以咬、咬……」
經歷了這件事,柳逢春身上陡漲了一種道義感和責任心。他決心不計後果。跟楊麗萍這種政治身分的人搞對象,特別對方又是自己的管教對象,他會被視作「丟失了階級的尊嚴」、「政治墮落」、「階級的www.hetubook•com.com背叛」,而開除他的黨籍,撤消了他的「學毛著標兵」光榮稱號,直至清除他出工人階級隊伍,遣送回老家去種地。這是他將要為自己的感情付出的代價。當然,他也可能找到為自己辯護的理由:毛主席不是教導知識分子跟工農群眾相結合嗎?要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嗎?自己若跟楊麗萍結合,不正是實踐了這一教導,有利於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嗎?報紙上也經常報導城市女大學生下嫁工人、農民的消息嘛,肯定了這是幫助知識分子改造思想的一個途徑嘛。
柳師傅默默地望著她,沉穩得像一棵樹,一座山。他讓她哭。還彷彿在說:哭吧,愛哭就哭個夠,哭個夠。
秋天最富色彩和情調。君不見千山萬壑,丘陵平原,一草一木,皆由生命的旺盛步入生命的輝煌:黃了,紅了,醉了,金燦燦成熟了。
莫道不消魂,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李清照);
柳逢春停留在門外,不敢遠去。他驚魂未定,卻心如刀絞,又無可奈何。他想去叫人,雙腳又像在地下生了根。但聽得屋裏一派撕扯聲和叫罵聲:
監獄警衛室立即派人來到了現場,拍下一系列照片。緊接著是將兇犯太湖才女單獨監禁了起來,又同時派救護車把被害者張大方師傅送進醫院去搶救。陪送的醫護人員後來說,張師傅的舌頭喪失了三分之一,看來要終生失去語言能力。
柳逢春跟他繞著圈子,適時警告著他:
男性的占有欲加上階級的占有欲,加上男女間熾熱的情欲,加上道德的責任感和義務感,政治的同情心和憐憫心,初識文字的勞動者對於文化學問的樸素崇敬……這一切構成了柳逢春師傅的潛意識,以及由這潛意識所產生的心理動機。
一次,他找楊麗萍個別談話——「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都經常找勞教學生談話,了解思想動態。他倒是和顏悅色的,但開口便問:
一來二去的,小柳師傅跟太湖才女談話日多,了解日深。他們不由地有了默契:都願意多有些時間在一起,談談心,也不管是什麼話題。而且由於有了小柳師傅的經常接觸,張大方師傅規矩多了。見了面,也只好乾瞪著忌妒的眼睛。
楊麗萍抽抽噎噎,委委屈屈的訴說了許久。
又因她實在喜歡這篇縱橫古今、氣勢雄闊的文字,且從小練過毛筆字,她便找來紙筆,打好格子,恭恭正正抄上,貼在宿舍牆上。在牆上貼了好幾個月,同學們出出進進,都只稱讚她的毛筆字如何俊秀有力,誰都沒有注意到旁邊的那張人民大會堂的彩色畫片。
楊麗萍那冷如冰塊的心,這時竟升起來一陣暖意。她再止不住眼睛裏那冤屈、恥辱、酸楚的淚水。
原來張大方師傅早已做下了手腳。也早覺察到同室哥們所取得的勝利。他豈能善罷甘休?這回姓柳的果然中計,但他還是吃了一驚。他畢竟是過來人,立即採取了相應的措施,將占有者和被占有者的衣服褲子統統一手抓了,擲到了門洞外,接著又反鎖上了門,然後要笑不笑,話裏有話地開了口:「好哇!你們這對男女,一個領導階級,一個勞教學生,大白天幹下了好事!現在我給你們兩分鐘時間,由你們倆自己說,這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楊麗萍低下頭去,不吭聲了。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鈎,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李後主);
太湖才女則早嚇得魂飛膽喪,連頭都捂進了被窩裏,一動不動。
柳逢春師傅呢,到底也是個男子,漸漸地對她萌生了上帝的蟒蛇誘惑過亞當的感情。男子對女子最終跳不出這感情。有一回,柳逢春師傅還沒開口,先就滿臉塊脹得通紅,吶吶了半天才說:
「工人階級,也愛好文學?我就是被文學害了的……」
「不,不是這樣說……現在兄弟的性命捏在你哥們手裏,後半輩子都捏在你手裏……」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杜牧);
「我,我」
恨,他是肯定恨不起來了。他只覺得對方遭到了不幸,值得同情。他默默地注視著她,沒有說話。彷彿這思想反動的女大學生身上,仍有某種魅力在吸引著他,誘惑著他。
柳逢春師傅老家在冀東鄉下,父母親都是目不識丁、老實巴巴的農民。他們從小教給兒子的人生哲學,便是人生在世,靠勞力吃飯,講天地良心。為人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柳逢春從父母身上秉承下了泥土一樣樸實的品性。在不及自身利益的情況下,他們能保持住善良的同情心和正義感。
過了幾天,柳逢春師傅又找她談話,內容很簡單,讓她寫一篇學毛著的心得體會文章,爭取在營部舉辦的牆報上能選用上。牆報由營教導員王忠同志親自審稿,應當力爭給他一個好印象。隨後還竟然借給她一本《革命烈士詩鈔》,加上一包洗髮膏、一塊檀香皂。
「我曾經當過『青年魯班』。當然電影演的不是我。全是我們青年突擊隊的生活。共和國大廈工地上有我們的汗水和鮮血……」
張大方師傅這時對柳逢春使了個眼色。但見柳逢春一個鯉魚打挺,就把太湖才女摔到了牆角去,接著下了牀,赤著雙腳衝到了房門外。
同教們起早貪黑地連續勞動了三個星期。直到全農場收穫完畢的前一天中午,「工人領導小組」才宣布:全體人員補假兩天休息。
只聽張姓師傅對他囑託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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