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儒林園

作者:古華
儒林園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三章 公堂一瞥

第十三章 公堂一瞥

「我姊姊……我姊姊……」
「你父母親去了外國,就再沒管你們姊弟?」
「改造思想,脫胎換骨,是一個痛苦的過程。學生們所以思想反動,在於他們的階級本性,使得他們的心地太陰暗,頭腦太複雜。他們從小讀古書,讀洋書,讀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死人洋人,就是不讀馬列,不讀毛著!他們身上缺少的是什麼?是我們勞動人民或者說文盲大老粗們,思想上、性格上的純潔性、簡單性、明了化,心口一致化!不會繞彎子,不會兩面三刀搞陰謀詭計!如今,勞教營裏,學生們變得粗野了,能挑百斤擔,能吃三斤饝了,愛罵街、好打架,有什麼不好?有什麼可怕?正是一種值得肯定的變化!」
「那叫正當防衛……」
「下雪了?下雪了!快來看,下得好大!」
口號聲停息下來後,營長才宣布道:
同教們紛紛問。
楊麗萍仍是高揚著頭,重複著同一句話。
「楊麗萍不投降,絕沒有好下場!」
「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楊麗萍!」
「受腐蝕無罪!揭發檢舉有功!」
營長一見情勢不對,火了:
關東大漢晃著高大的身軀站起,直像一根屋柱。人們生怕被踩上似的給他讓出一條道來。這幾月來,他由於吃上了雙分口糧,顯得紅光滿面,精力旺盛。帶著一股風,走到太湖才女面前,豹眼圓睜,雙手緊握鐵拳,忽而打悶雷似地向營長和值班呂師傅請示道:
水抗抗立即制止住他們的危險高論。
「真有你的!太湖才女要感激你這位恩人了!」
「我想揍她!揍她!可能不能揍她?」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丨」
這樣,「工人領導小組」便完成了一次從思想到組織的整頓,形成為一個「統一認識、統一紀律、統一行動、統一步調、統一作風」的戰鬥集體。對此,營教導員略帶總結性地說:
據說,讓同教們自己批鬥自己,自己教育自己,最後達到自己解放自己,這是他們與隔壁監獄裏那些名正言順的犯人們的最大區別之一。也用以說明他們跟那些殺人犯、縱火犯、強|奸犯還不是一個量級。
「還有我呢?哥們跳出來三次!」
「所以毛主席教導說,貧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農民腳下有牛屎,身上有泥巴,但是他們都比知識分子要乾淨,要衛生!上海的十裏洋場出花|花|公|子大流氓,延安的山溝溝裏產馬列主義!工人貧下中農沒文化,卻常常能講出最樸素的真理!」
營長興奮得眉頭都揚了揚,卻又頗講鬥爭策略地回答:
晚七時半,各班排點名完畢,報告人數到齊。依近年來的慣例,各種大會之前都要高唱〈東方紅〉,散會時則要齊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已經有傳說,〈東方紅〉可能取代〈義勇軍進行曲〉成為新國歌,〈大海航行靠舵手〉則要成為新的「國際歌」。這就好了,新的國歌和新的國際歌,歌頌的都是咱敬愛的毛主席——當代最偉大的馬克斯列寧主義者,世界革命的領袖了。那一來,馬、恩、列、斯通通不如毛主席偉大,不算老幾了。
「歡迎柳、張兩位師傅回勞教營!」
好萊塢博士胸膛拍拍,大言不慚。
「昆明四季如春,冬天又不下雪,你急什麼?」
同教們中間發出了嘻笑聲。
「可我關東大漢手腳重,一拳下去三、五百斤,把她打死了怎麼辦?要不要償命?即便沒有要她的命,只是打傷了,要不要送醫院?誰付醫療費?對她,我是有一種義憤!」
楊麗萍仍是滿不在乎地打望著大家,嘴裏咕咕噥噥了好一會,忽然聲音清晰地說:
「低頭認罪,老實交代,才是唯一的出路!」
會場上的氣氛冷清了下來。營長朝人群裏使了好幾次眼色,於是又有人領頭呼喊起口號來:
原來南詔國王子站在窗口,望著窗外漫天飛舞著的雪花,哭了。
好萊塢博士和南詔國王子竟然雙雙跳了出來,領頭呼口號:
和圖書於「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的階級覺悟,營教導員也有自己一套獨特見解,令大家五體投地,一種真正的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得來的思想藝術。
「好萊塢博士的邊鼓敲得不錯,南詔國王子不錯……要不,人家真要把咱這些臭知識分子,反動大學生當飯桶、白癡、窩囊廢了,活該在這裏勞動改造了……好萊塢的邊鼓敲得不錯……」
整個會場上鴉雀無聲。
「楊麗萍!快交代你的問題,想混是混不過去的!」
口號聲中,營長大為光火地瞪了那像個木頭人似的女師傅兩眼。媽媽的,電影製片廠竟派了個這樣的標兵來改造反動學生!她除了會跟男人睡覺,吃乾飯,就會在會場上乾瞪眼。還哭喪著臉,像在批鬥她老子老娘!
因為是按班排順序坐位置,水抗抗一班人正坐在明亮的燈光下。南詔國王子東張西望,神色萬分緊張,好像今晚上他是批鬥對象一樣。關東大漢看在眼裏,側過身子對他耳語了一聲:
「你姊姊也常常被人拉去批鬥?」
「上級黨委把這批反動學生交給我們來監督勞動,教養改造,是我們的光榮任務和階級責任。他們的老一輩統治、壓迫過我們,如今他們兒子一輩又讀上了大學,回頭又高我們一等,又來領導我們?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這叫什麼貧雇農打天下、坐天下,工人當家做主人?
太湖才女楊麗萍一直沒有露面。誰都不知她被單獨監禁在哪裏。這天又是星期六。
「不,是我昆明家裏的姊姊……好造孽……」
出乎同教們意料的是,新的災害並沒有即刻降臨。倒是「工人領導小組」進行了一次的內部整風,天天關起門來開會,學習文件,聯繫實際查思想、查鬥志、查立場、查作風。最後進行了人員調整,把兩位年過半百的老工人退回他們原先的工廠去勞動。原因是他們思想右傾,同情反動學生,為兇手楊麗萍暗傳書信。加上原先走掉的張大方師傅和柳逢春師傅,「工人領導小組」新進來四名成員,都是來自生產第一線的學毛著標兵,立場堅定,旗幟鮮明。其中還有一位是電影製片廠來的女師傅,姓呂,黑黑壯壯的,二十幾歲,像個運動員。好萊塢博士嘴巴不乾不淨,說她很性感,一定是別具風情。
這回是好萊塢博士站起來大聲發問。問過之後即又坐下去了。這傢伙真有興風作浪之嫌,三排那邊,保定府學者一夥人在低聲哄笑。
「笑什麼,有什麼可笑,我們別看她是個女的,卻是個死硬派,對自己的罪行,不肯老實承認。我可以說,她是本勞教營問題最嚴重的人之一!比起她來,你們中間的許多人的問題,就簡直輕如鴻毛了。——不過你們自己也要重視問題!加強思想改造,爭取早日解放勞教,爭取早日返校!
「檢舉有功!立功受獎!」
「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楊麗萍!」
「你再講一遍!什麼正當防衛?」
同教們都聚集到窗口來了,邊看大雪,邊問。
「哪個不是人?」
「坐下!大家都坐下!發言先舉手,一個一個來。大家不要被她牽了鼻子轉!楊麗萍,既然你不肯自己交代,現在我問你,你是怎樣使美人計,勾引、腐蝕兩位工人領導小組成員的,你向他們提了哪些條件?讓他們反映你勞動好,思想進步快,好讓你擠進第一批解除勞教的名單去?講講呀。兩位工人階級,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標語,早就向領導上揭發、匯報了你的問題!工人階級是先鋒隊,做革命的不鏽鋼,拒腐蝕,永不沾!而你,在美人計破產後,便進行瘋狂的階級報復,竟然用嘴把人咬傷!下面,由你自己來老實交代,挖出你的犯罪根源!」
營長出奇制勝。會場上的氣氛,一下子灌進來一股冷風似的,又緊張了起來。不過這回,也可算是營首長寬宏大量,不計前嫌,給你紹興師爺一個大面子,你可要知和圖書趣,嗯?
「我們再來看看楊麗萍進入師範大學中文系以後的表現。她一貫思想醃臢,道德敗壞,卻有人把她吹捧成『校花』。一年級時,她搞過三角戀愛,只差沒去打胎;二年級時,她到處唱歌跳舞,主持晚會節目,甚至妄圖打進中南海;三年級時,她終於暴露出了政治上的反動本性。道德的敗壞和政治上的墮落常常是分不開的,是一根藤上的兩個毒瓜。
「看!那不是?人小鬼大……」
口號聲持續了兩三分鐘之久。開始時同教們的聲音有些沙啞,跟不上趟似的。後來就逐漸開放了喉嗓,聲音越來越宏亮。最後索性狂呼狂叫了起來。也不知他們是想在營長面前表現一下,還是乘機盡興發洩一番?在許多時候,大喊大叫是一種生理平衡,一種生命渴求。至於在批鬥會上呼喊口號,則另是一門學問。會議之初呼口號,是為了造成聲威,激昂鬥志;批鬥對象進場呼口號,是為了迎面給他個見面禮,打掉其猖厥氣焰;會議中間呼口號,常常是為著扭轉群眾的不正常情緒,提高階級覺悟,堅定階級立場,同時也使會議主持人和積極分子們穩住陣腳,調整鬥爭節奏,把握會議動向。
「對了,王子哪裏去了?今晚上最出色的還數他!」
「我說,不是人……」
營長大為不滿地橫了他一眼,忽然又點將道:
「我們不提倡打人,主張說理鬥爭。當然,廣大群眾出於一時的革命義憤,動了動手腳,我們也不潑冷水,吹冷風!」
楊麗萍眼睛紅了,她閉了一會眼睛,才把眼眶裏的淚水嚥回去了。
「我們身上的階級覺悟來自哪裏?不是我們頭腦裏固有的,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來自我們的階級仇恨和階級責任。工人對資本家的仇恨,農民對地主的仇恨,被壓迫被剝削者對壓迫剝削者的仇恨。也可以說,是窮人對富人的仇恨,過去的窮人對過去的富人的仇恨,窮人的後代對富人後代的仇恨。
關東大漢已是脹得滿臉通紅,一本正經。
「你不要裝蒜,把祕密公開丨」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X毛!」
「為了把楊麗萍徹底批垮批臭,使她永世不得翻身,我建議,『工人領導小組』把那兩位被她勾引、腐蝕了的工人師傅請回來,對她進行面對面的揭發批判鬥爭!揭出真實面目,擺出事實真相,到那時,楊麗萍再不老實,再不投降,我關東大漢就一拳把她的小命收拾了,再去投案償命!」
眾目睽睽之下,紹興師爺倒是扶了扶眼鏡,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從同教們的大腿縫縫裏走出。他在太湖才女面前站定了,目中無人地一手扶著眼鏡,一手張開巴掌,像要撮上兩掌似的。但他畢竟沒動手,也沒有開口,只是惡狠狠地朝地下啐了一口,又狠狠踏了兩腳,才轉過身子,完成了任務似地下了場。
「楊麗萍!今天的這個會,是專為批判你、幫助教育你開的。也是為了再給你一次認錯、悔罪的機會,把你三個星期前犯下的新的罪行,交代清楚,你抬起頭來!」
營長習慣性的雙手扠在腰上,穿一身舊軍裝,戴一頂黃軍帽,卻沒有帽徽領章,沒有風紀,軍人不像個軍人,幹部不像個幹部,工人不像個工人,或者說軍、工、幹兼而有之。
「我們是有成分論,當然也不唯成分論,重在本人的政治表現。這是市委主要領導同志在今年年初,決定把你們送來儒林園勞教時,就批示了的。那麼,楊麗萍本人的政治表現又如何呢?她小學沒有當過紅領巾,初中、高中、大學沒有寫過入團申請。是個不問政治走白專道路的典型。我們要問,這樣一個出身,這樣一種政治表現的人,怎麼考上大學的?而且是全國的名牌大學?這正說明我們的教育戰線出了問題嘛,只重成績、重分數、重才輕德嘛,根本不要德嘛,就是有人把毛主席的政治第和-圖-書一,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的教育方針當作耳邊風嘛!
在儒林園勞教營,星期六成了災難的同義語。皆因「工人領導小組」把每週一次的點名批判會,安排在這週末一天,叫做早上點名,白天醞釀,晚上批判。同教們勞累一週之後本應有個輕鬆點兒的週末,卻被搞得人人自危,氣氛緊張。而「工人領導小組」只需留下一人值班,主持會議,其餘成員們則可安心進城,與妻兒團聚。
「哈哈哈……」
南詔國王子索性哭出聲音來了。
「這就是我們階級覺悟的基根,出發點,起跑線。所以我們要憶苦思甜,世世代代不忘階級苦,子子孫孫永記血淚仇!無論在城市、在農村,我們都是占人口的絕大多數。
水抗抗在關東大漢手臂上擊了一掌:
「揭出真實面目!擺出事實真相!」
楊麗萍被帶進會場後,一直低垂著頭,一頭濃密的黑髮瀑布似的披掛下來,遮去了她的整個臉龐。她抬起了頭,舉手將仍垂在胸前的頭髮甩到了肩後去。大家這才看清了她的有些浮腫的臉,比先前寬了許多。一雙眼睛的四周,是著了顏色似的兩圈青暈,眼珠子被襯托得大大的,有些突。鼻子和嘴角可能被磕碰過,有兩處顯眼的傷印。嘴唇紫紅色,血色不正。她長長的脖子上也留有被手指掐傷過似的印跡。上衣的領口也沒有扣好,露出來雪白的脯子,都現出了乳|溝,她的足有一米七零高的修長身材,仍是挺得直直的,胸脯也聳得高高的,倒是沒有什麼大的變化。
水抗抗沒見了南詔國王子,忽然問。
「看看臺上那德性,就他們最革命……」
「楊麗萍是太湖什麼人呢?我們掌握著她的檔案材料。她出身於號稱『無錫第一家』的大資產階級家庭。她的外祖父是國民黨無錫航運總局局長,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前夕跟著老蔣跑了臺灣。她的父母親都是資產階級右派分子,而且都已經自殺。她的直系親屬裏,有五個傢伙被我們殺、關、管。其餘的也都是載了帽和沒有戴帽的地富反壞右憲警特!可說是一窩黑,一筐蛇。
每逢批鬥大會,每當批鬥對象被帶入會場,都要高呼一陣口號,先給個下馬威,以便正氣壓倒邪氣。
「共產黨萬歲!」
她的眼睛滿不在乎地打量著同教們,竟然像個壞女人似的,涎皮賴臉地流露出淫|盪的笑意……那目光,那表情,就像她什麼都不在乎,任何男人都可以跟她睡覺似的!
「講大聲點!」
「姓楊的!你坦白坦白,你怎麼像頭雌狼,把人咬傷了?你咬傷誰了?咬傷了什麼部位?」
會場上立即響起一陣口號聲:
「傻瓜!她算你哪門子姊姊?」
「不是人。」
「楊麗萍誣衊工人階級,絕沒有好下場!」
「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話雖這麼說,營長心裏有數,批鬥會是失敗了,而且敗得很慘,不能不承認,自己的鬥爭藝術,領導水平,是比王忠教導員差了火候,短了一截。要記取教訓,今後再開這類會,必須摻沙子,起碼應有三分之一的革命群眾,正氣才能壓過邪氣。
同教們則都輕輕吁了一口氣,並沒有宣布逮捕楊麗萍。好幾個人偷偷|拍了拍南詔國王子肩頭,摸了摸他的腦袋瓜呢。接下來聽營長大聲總結說:
營長恨得牙癢癢、眼睛直冒火,卻又發作不得。今天的批鬥會就叫召樹銀、王力軍、劉漢勳三個攪和了,散板走腔了,不能再開下去。還有三排那名叫陳國棟的矮胖子,今晚上也鬧騰得夠歡的。記下這幾個傢伙一筆帳,留著好好算。
坐在人群中間的南詔國王子忽然站起來高聲問。這傢伙顯然話裏有話了。他那好朋友保定府學者也跟著站了起來。
「共產黨萬歲!」
許多同教紛紛跟著南詔國王子站起來質問。有的是真氣憤,有的是假氣憤,有的則要存心攪亂會場秩序。
「難怪鄉下的貧https://www.hetubook.com.com下中農說,如今是死農民管死地主,活地主管死農民!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我們的知識分子隊伍、幹部隊伍的階級成分嚴重不純!活地主是誰?就是一切剝削階級出身的幹部和大學生,還有牧師、醫生、工程師、科技人員、文藝工作者、作家、記者等等。
「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用意?」
主持會議的營長又喝問道:
「工人階級萬歲!」
「今天晚上,咱要批鬥的對象,不說大家也是燜罐裏煮餃子,心裏有數了。這對象就是楊麗萍。大家不是叫她『太湖才女』嗎?嗯?她是哪個階級、哪個陣營、哪個黨派的才女,嗯?」
金玉良言,砸地有聲。句句出自營教導員之口,又句句都像毛主席的話,都分不清哪算哪了。教導員把毛主席的階級和階級鬥爭學說,看得最透,領會最深,真正的融會貫通了,使得「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口服心服。而且覺得營教導員前程遠大,講不定哪一天就會被某位大領導發現,提拔重用,出入中南海,即為古時候的「宮廷行走」。
一些本來同情她的同教,一下子對她產生出了厭惡和鄙夷。難怪早就有人傳說她主動去挑逗、勾引工人師傅,出賣自己的靈魂和肉體……可鄙!無恥!臭不要臉!還不如死去呢,你一個堂堂的文科高材生,墮落到任意讓大老粗們玩樂,還來者不拒!同教們紛紛議論、斥責起來。
「噓——」
聽著這沸騰的口號聲,看著這如林的手臂,主持會議的營長臉上露出了自得的笑意。自己的一番講話,把與會人員的情緒都激發起來了,人人都厭惡楊麗萍,而不是惺惺惜惺惺,同病相憐。這就是先拋材料、後講政策的威力。
「大雪兆豐年……王子你在哭?為什麼哭?」
「誰跟你談法律?談名詞?無產階級的法律,就是專政,就是鎮壓一切反動派,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就是把反革命分子打翻在地,踏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法律?哼!你跟無產階級來談法律?保護工人、貧下中農、革命群眾、革命幹部的利益,消滅一切剝削階級,就是法律!你一個犯罪分子,有什麼資格來談法律?」
不少同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彷彿在交流著一個共同的印象:營長同志的水平提高得真快,儒林園這地方真能培養政治人才。
媽媽的,什麼口號都喊到了一起,真假難分,包藏禍心。這些臭知識分子,反動大學生,就是這麼難於對付,難以改造。你們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不死心!跟無產階級來鬥法、比高下?等著吧,媽媽的!
這時營長威嚴地一拍桌子,怒斥道:
「工人階級萬歲!」
南詔國王子用巴掌抹著淚水,晃了晃腦袋瓜。大家這才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他對太湖才女楊麗萍表現出那麼一種莫名其妙的關切,原來他昆明老家也有個不幸的姊姊。
營長畢竟經驗豐富,嗅覺靈敏,聽出關東大漢的弦外之音,便面色冷峻地問。
營長只好及時收兵。他先讓警衛戰士和呂師傅把楊麗萍帶下去。你看看那呂師傅,扶著楊麗萍的胳臂走路,你怕是在工廠裏認姊妹、跟男朋友吊膀子哩!
說著他的目光落在了坐在他正對面的一排二班的幾個人身上。他自然忘不了紹興師爺,這個死也不肯改口的頑固分子。本來依他的意見,上回公布那反動透頂的情書,就應以現反分子論罪,但「工人領導小組」內部意見分歧,事情才給拖了下來。對了,以毒攻毒,哪壺不開偏要提哪壺!看看是你魔高一尺,還是我道高一丈。
散會後,水抗抗他們回到了自己的寢宮裏。
關東大漢得意地擠了擠眼:
當然,領頭呼喊口號的人都是他事先布置好的骨幹分子。這些骨幹分子中的十名即將被解除勞教,第一批返回學校。而且他的目光,不時地巡視著會場,隨時掌握著大家的動向。他已經注意到了,坐在對面的水和_圖_書抗抗、關東大漢、河南騾子、南詔國王子幾位,特別是那個被稱作「紹興師爺」的周恕生,臉色都有些惶惶然,對不起,回頭就先點他們幾個的將。再有就是值日的呂師傅,竟是慈眉善眼的,對壞人壞事恨不起來?還是缺乏鬥爭經驗?她站在那楊麗萍身邊,倒像個陪鬥的人犯似的!
「半個多月前,楊麗萍又犯下了新的嚴重的罪行!她妄圖施美人計,把工人領導小組的成員拉下水!當她的陰謀被識破,被拒絕後,竟然動口咬人,咬傷了人……所以今天我們開會批鬥她,是為了揭露她的真面目,教育你們大家。所以你們要端正立場,旗幟鮮明,徹底跟她劃清界線。實話對你們講吧,這是工人領導小組給你們一個立功的機會,給你們一次政治上的考驗!」
全體起立唱過了〈東方紅〉,營長威嚴地拍了拍手,讓大家坐下,宣布開會了。
營長的一番高論,說得同教們一個個瞠目結舌,啞口無聲。接著是一派低低的唏噓聲。
人群裏湧起了一陣笑聲。紹興師爺這傢伙倒是鬼得很,不開口,不動手,就算完成一次揭發批鬥。南詔國王子連說「高,高」。
關東大漢一席話,無懈可擊,贏得了滿場的掌聲、喝采聲。
營長說罷,手朝門口一揮,一個警衛戰士和電影製片廠來的那呂師傅,一左一右的,便把太湖才女楊麗萍押了上來。大家看得明白,並沒有給她上手銬。
呵呵!原來那兩位領導成員是因為跟她不乾不淨,才退回他們原先的單位去的……同教們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其中的一些奧妙。
太湖才女卻毫無畏懼地仰起臉來看了看他,還張了張嘴,露出一口潔白的,咬過人的玉牙。
二排的寢宮跟其餘兩排的一樣,西頭的學習室可容百十號人席地而坐。西南角上是一道鐵門。靠門口擺了一張四方桌,兩把靠背椅,是會議主持人的座席。
「好,現在,把現反分子,資產階級臭小姐楊麗萍帶上來!」
「今天的批鬥會開得很好!很成功!開出了高水準!提高了大家的覺悟,也是使大家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教育!當然也要看到不足,要提高警惕性,防止壞人混水摸魚,乘機打亂戰!時候不早了,散會!」
「你講清楚一點嘛!哪個不是人?」
「頑固到底,死路一條!」
「咱電影界能出孬種?哥們沒看見那個呂師傅,是個有良心的好妞?她要還沒出嫁,老子就把她辦了!」
「周恕生!你和楊麗萍都是江浙一帶人。現在,由你上來批判她,劃清思想界線!」
「楊麗萍幹出了什麼好事呢?本來她宿舍牆上張貼著人民大會堂的彩片畫片,可她卻抄下一篇什麼古文來,貼在畫片旁邊,說人民大會堂是秦始皇的什麼宮殿,要放大火燒掉,還揚言要殺人,要聯合六個國家的兵力來殺,你看她反動不反動,野心大不大?」
「就是正當防衛,法律名詞……」
「又是楊麗萍?她沒事了!」
這天早集合時點了太湖才女楊麗萍的名,晚上的批鬥會自然是以她為對象了。正好同教們都想看看,被單獨關押了半個多月的太湖才女變成了什麼模樣了呢。把她拉出來批鬥,是要從輕發落,還是正式宣布逮捕呢?
會場擺在二排寢宮裏,由勞教營營長親自主持,值班的是那位不久前從電影製片廠抽調來的女工呂師傅。
「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口號聲停歇下來之後,營長立即抬高了聲音說:
「劉漢勳!對,就是叫你關東大漢,由你來揭發批判,要聯繫實際,批中要害,不要走過場!」
「脫胎換骨,改造思想!」
氣溫一天比一天陰冷,北風一天比一天澟冽。室內開始生了暖氣。氣象預報說,不日將有大雪。
「不打倒楊麗萍,絕不收兵!」
「好!楊麗萍不但不交代罪行,反而玩弄名詞,負隅頑抗!現在,我來點將,大家一個一個上前來,對她進行揭發、批判!」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