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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園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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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贓物」

第十九章 「贓物」

「滾出去!留著解剖你自己吧!」
「你的《人體體剖學》就在那裏!你拒絕思想改造,堅持白專道路,學了《人體解剖學》為哪個階級服務?」
好個保定府學者,真是強脾氣,他沒有討回他的《人體解剖學》,便天天一到中午和傍晚的休息時間,就坐到原先他讀書的老柏樹下去,雙臂抱膝,抬眼望天,一動不動。「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看在眼裏,同教們也看在眼裏,他是在搞無聲的抗議,靜坐示威哩。許多人前去勸他,他的好友南詔國王子更是動手拉他,求他不要跟「領導階級硬碰硬」,會吃大虧的。他也不肯聽,嘴裏只是不住地說:
竟然向「工人領導小組」討還查抄物品,真是吃了豹子膽,無法無天了。但營教導員還是忍下了一口惡氣,正告他:不許胡鬧,抄查物品要統一處理,你等著吧!
王子這傢伙真滑頭,又引起了同教們的一陣笑聲。這回水抗抗也跟著關東大漢、好萊塢博士他們笑得很響。第二排和第三排那邊則以太湖才女、保定府學者笑得最嘹亮。
營教導員又點了名。關東大漢先舉起一隻手,然後像尊塔似地站了起來,指尖差點觸著了天花板。
「呵呵,這倒是講出個道理來了,好個胸外科大夫!你剛才咬文嚼字,說我們對你欲加之罪,何患無詞?請你交代交代,是你本身思想反動,還是我們欲加你罪?」
營長跟教導員交換了一個眼色,譏諷地問道。
「來人!把瘋狂反撲的反動分子陳國棟帶下去,隔離審查!」
接下來是二排、三排的同教們一個接一個地被叫到檯前,認領自己的被查抄物品。直至中午十二點,營長宣布散會:
「但你並沒有向領導小組報告過,你有收音機。」
「很好,很好,你學的是尖端科學啊,日後要到月球上去工作啊。現在我問你,這個熊貓牌收音機是你的?」
紹興師爺周恕生的死,換來了勞教營同教們三天停產學習。名為「毛澤東思想懇談會」。關於這一名稱,真可謂煞費苦心,且充分體現了「工人領導小組」的集體智慧。軟硬兼施,用革命的兩手對付反革命的兩手。
一個星期天的傍晚,保定府學者在老柏樹下坐了一整天了,還不肯回寢宮去。南詔國王子怕他這舉動會激怒值日的工人師傅,第二天受到嚴厲懲罰,便在送給他晚餐時勸告:
「好,大個子,你回答得倒乾脆。我們就只當你說的是真話吧。對不起,你的寶貝收音機要暫時被收繳。待你解除勞教返校時,再交還給你。這是你的收據,一式兩分,你簽名。」
「好漢不吃眼前虧,回去吧!再說天黑了,樹上又會出鬼火……。」
「你看看!大家也可以看看!你在這張雲南省地圖上做了些什麼手腳?你有什麼打算?」
同教們都被他這回答愣住了,莫不投他以敬佩的目光。有種,又出了個紹興師爺似的硬骨頭。
對於這大聲喝斥,陳國棟卻慢條斯理地回答:
「只要他拿出證據來,我願意接受任何處分,甚至負刑事責任。」
「召樹銀!你老實交代自己的嚴重問題!」
「我是醫科大學的學生,《人體解剖學》是我們的教科書,它不是封、資、修黑貨,也不是帝國主義反動派丨請求你們還給我。」
「請把我的《人體解剖學》歸還給我。」
「那是我們雲南老家嘛,二十五個兄弟民族和睦相處,氣候宜人,風光秀麗,物產豐富……」
「工人領導小組」則立即自覺地進入了戒備狀態,恢復了通宵值勤制度。本來已經研究決定,對紹興師爺死的那晚上進行寢宮大搜查所獲違禁物品,從寬從輕處置,除少數予以沒收外,大部分讓同教們各自認領了回去完事。此時刻營教導員跟營長一商量,覺得應當隨著形勢的發展,重新作出從重從嚴處理;並事先在「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中展開了一次政治上的「反右傾保守、反階級調和」的學習討論。檢討了前一段表現出來的鬥志鬆弛、心慈手軟問題,強調了「對敵人和*圖*書的仁慈——包括政治思想上的敵人,就是對人民群眾的殘忍」。
「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雪亮的眼睛沒有看出來,大多數同教在三天的學習會上都沒有戴帽子。大家仍在為紹興師爺致哀。或許他們也看出了問題,只是對這種無聲的悼念,暫時記下一筆,留著日後另找機會算帳。
「請先歸還我的《人體解剖學》。」
「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水抗抗真替關東大漢捏著兩手冷汗。
「聽說是八路軍的遊擊隊。」
營部為這十名幸運的同教開了「送行會」,並宣讀了上級的有關批示,重申了「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方針。水抗抗的班組則專為河南騾子開了「話別會」。河南騾子那傢伙竟是熱淚漣漣地有些依依不捨。還是關東大漢開導了他:能先出去的,快點出去吧!這日月,形勢大好的標誌,就是隨時可能風雲突變……大漢把自己在東城區一位同窗好友的住址給了他,以便今後聯繫。
散會後,水抗抗慶幸地對關東大漢說。
震耳欲聾的口號過去之後,營長才大聲宣布:「召樹銀一貫堅持反動立場,不肯與他的逃亡海外的父母劃清界線;混進北方交通大學讀書後,更是變本加厲,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甚至詆毀偉大領袖的人格!來到勞教營後,又陽奉陰違,抗拒改造。現在,勒令反動學生召樹銀滾出去!每天除了勞動外,每晚睡覺前必須交一分書面檢討!」
好在這天黃昏的事,南詔國王子沒有告訴任何人,老柏樹下大約還沒來得及裝竊聽器,也就瞞過了領導階級雪亮的眼睛。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何患無詞……」
營教導員雖說有好涵養,這時也有些光火了。他指了指認領檯上那一大堆查抄來的書籍、日記本:
「等明朝的東林黨人,被魏忠賢手下的東廠、西廠殺害的儒生。今天也有東廠和西廠……」
保定府學者是魂迷心竅了。南詔國王子著了急,便左右開弓,狠狠揍了好朋友兩巴掌,把人打痛了,也打醒了,哭了起來,才相扶著,送回三排大寢宮去。
「簽啥子字?簽我的名字?承認這地圖冊是我的?要沒收?『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裏講了,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啊?」
營長有些光火,正要發作。教導員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什麼,讓他把火氣壓了下去。這時坐在「工人領導小組」成員最末一個位置上的那呂師傅,把一冊發票似的東西遞給南詔國王子,要他簽字:
「第一排第二班第三牀是誰?請站出來。」
「打倒三家村!搗毀三家店!」
營長不耐煩地朝他招了招手。南詔國王子遲疑地移動著身子,走到了「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面前。同教們望著他的背影,他褲子上的那兩塊白膠布又惹眼,又可憐。
「打倒彭、羅、陸、楊反黨陰謀集團!」
「他比我們都聰明,也比我們都勇敢。」水抗抗在三天的學習會上,一反常態,沒有戴帽子。
同教們早已經人人自危、個個膽寒了,誰都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罪名落到自己頭上。空氣緊張得如同凝固了一般。
營長再忍不住滿腔怒火,衝著陳國棟的背影大叫著。會場上又響起了一派口號聲:
南詔國王子向工人師傅們鞠了一躬,才轉過身子,感激地看了同教們一眼,才離了會場,回寢宮去了。
營教導員一針見血地質問。
「呵呵,國家的棟樑,不錯。籍貫哪?」
「你住口!同志們,營員們!在嚴格的階級鬥爭面前,我們絕不可掉以輕心,或是書生意氣。那個自絕於人民的紹興師爺周恕生,就給了我們一個最深刻的教訓。他差點就成功了。他給本勞教營第一排大寢室,布下過一張電網,要製造一個儒林園勞改農場有史以來最大的,也是整個北京地區,或許是整個華北,整個中國最大的勞教人員集體屠殺事件!他差點就成功了。那一來,我們首都高校勞教營就一下子減少了三分之一的營員!所以,在血淋淋的現實面前,我們工人階級、革命群眾,一切願意改造思想、願意跟共產黨幹社會主義革命的知識分子,絕不能心慈手軟,絕不能對暗藏的階級敵人有任何天真的幻想m•hetubook.com.com!」
「你現在站到前面來,聽到沒有?站到前面來!」
「老子就不相信,我們這些人死光了,天下就太平了!」南詔國王子也是一進了會場,就把帽子拿在手上。
「殺父之仇哪。說說你來勞教營之前,是哪所大學的?」
「陳國棟,這件凶器是你的嗎?二營教導員仍是以平和的口吻問。這口吻的背後卻是堅韌不拔的階級意志和力量。
教導員的聲音有板有眼。他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全場。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呵呵,個頭不矮啊,我們勞教營應當成立一支球隊了。請你自報姓名、籍貫、出身成分、所屬院校。」
「為病人服務,為社會服務。」
「是!我喜歡聽體育新聞……還有毛主席詩詞和報紙社論。」
天氣一天天暖和了起來。「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對學員們的態度有了明顯的改變,這一週的星期六晚上沒有例行批鬥會,營教導員王忠甚至在早點名時正式重申:大家只是勞教人員,是敵我矛盾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是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只要有悔改表現,便要實行思想批判從嚴、組織處理從寬的方針,人人都有光明的前途,大家改造好了,同樣可以成為革命的接班人。
哪朝哪代,臣民百姓呼喊過這麼多「萬歲」、「萬萬歲」?一個政黨,一個領袖,誰能萬歲?不過自欺欺人,欺天下罷了。
「不!你是妄想成為專家權威,再騎到勞動人民頭上做精神貴族!我們工人階級聽從毛主席指揮,就是要徹底粉碎你的美夢,斬斷你的白專道路!」
教導員十分注意節制自己的音量,只是稍稍提高了一點調門。
這時發生了一件事:三排的保定府學者陳國棟擅自跑進營部值班室,討還他那部有一塊磚頭厚的《人體解剖學》!書是紹興師爺布設電網的那晚上,「工人領導小組」突擊搜查寢宮時,被當作違禁物品抄走的。
同教們相互交換著眼色,彷彿在說:今天這一對矮個子,南詔國王子和保定府學者,真是令人敬佩。水抗抗則彷彿聽得見關東大漢抨怦心跳的聲音。關東大漢的眼睛不時地盯在「認領檯」上,那上面擺著他的熊貓牌袖珍收音機。下一個,該著他了。
營教導員並不訓斥他,只是盯住了認領檯上一把雪亮的短刀。保定府學者卻若無其事地說:
由營長親任主審官。他的兩道劍眉擰到了一起,威嚴地掃視了會場一周——可在兩三天前,他還曾經一反常態,對同教們笑容滿面,像春風般和暢過,現在卻又恢復了滿臉肅殺之氣。幾句短捷有力的開場白之後,他從檯上拿起了一本硬皮書,看了看封面上的白紙標籤,開始發問:
他聲音嘶啞,一路叫喊了出去。同教們聽得肝膽欲裂。
「也是給紹興師爺開了追悼會。」河南騾子心裏有著終生難忘的負疚。
思想批判從嚴。另一方面,同教們卻發現,他們的待遇較過去稍稍寬鬆了一點。首先表現在食堂白麵饝饝或窩窩頭,似乎蒸得比先時大個了些,蔬菜的油水也比先時重了許多,大眾湯裏出現了半勺半勺的海帶、乾鹽菜,偶爾還有些切得很薄的肥肉片;再就是「工人領導小組」在一次早點名時正式宣布,學員們每兩個月可以進城一次,辦些零碎事情。但必須辦好請假審批手續,早上八時離營,傍晚六時歸營。最令人興奮的,是「工人領導小組」原先呈上去的一個報告,幾經周折,有關部門終於審批了下來:「十名思想、勞動表現好」的同教,解除勞教,准予回原院校去繼續深造。其中包括了河南騾子。
「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全場為之愕然。同教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氣氛越加緊張了起來。二排三班的太湖才女楊麗萍,更是急得眼眶裏的淚水都湧了出來。倒是旁邊的保定府學者偷偷寬慰著她:「沒事,沒事,大不了搬到對面新監裏去住!」
於是決定舉辦「查獲物品認主會」。不是讓物主認領物品,而是讓物品來認識主人,領導階級越來越講究鬥爭藝術,政治水平。「查獲物品認主會」在營部值班室進行。值班室布置得像個審判庭似的,北牆上掛有白紙黑字橫幅:和圖書「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橫幅下一個字兒排開坐著「工人領導小組」全體成員。一個個表情嚴肅,就像些秉公執法的審判員。他們的前面,是一張乓乒球檯做成的「認領檯」,上面陳列著各式各樣的查獲物品,有小鐵錘、水果刀、鋼絲鉗、扳子、鐵銼、桿錐等能置人死命的兇器,有大大小小各種封皮的可以書寫變天帳、仇恨錄、黑名單的私人筆記本,還有安眠藥、鎮靜劑、驅蚊劑、打火機油等危險品,還有小收音機、全國地圖冊等可以偷聽敵臺廣播或協助逃亡的工具,還有一大堆宣揚封資修腐朽思想的書籍……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尖銳複雜的階級與階級鬥爭現象就擺在你的面前,你死我活,你不鬥他,他就鬥你!真如偉大領袖教導的,樹欲靜而風不止了。
「好一把水果刀,剃鬍刀!刄口長過匕首,我看殺豬都足夠了……你自己覺得,你的交代像話嗎?說得過去嗎?我們先不忙著做結論,只是請你先說說清楚!」
「要是有人揭發你收聽了臺灣廣播和『美國之音』呢?」
「注意!今天下午兩點鐘,我們繼續在這裏開認領會!真正的貨色,還在這裏!」
「聽聽你都講了些什麼瘋話!」
「我從來沒有收聽過這些廣播。我只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北京人民廣播電臺的節目,我喜歡聽聽體育新聞。我曾經是清華籃球代表隊的中鋒。」
「還我的《人體解剖學》,還我的《人體解剖學》……。」
同教們聽了他這回答,卻忍不住笑了起來。關東大漢和好萊塢博士笑得最響。水抗抗不得不捅了他們一下。不遠處那太湖才女更是破涕為笑,還情不自禁的拍了兩下巴掌。王子的西南官話,比北京話還好聽呢。
營教導員這時仍是以平靜的聲音,宣布了一個可怕的決定:
「你報告自己的姓名、籍貫、出身、學校!」
「娘的,人都死了,還要動員大家來鞭屍!」關東大漢私下裏罵道。
「陳國棟,你再說一遍,這裏不是你們醫科大學,用不著文謅謅的!」
「請向大家報告你的姓名。」
「陳國棟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營教導員為「懇談會」定了調子。全體同教們可跟著他的調子發言。每一個人都要發言,表示與周恕生徹底劃清界線,乾淨、全部地清除他的惡劣影響。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你死不老實!這是不是你用紅筆描出的一條路線?我們請有關部門鑑定過了,這是一條從雲南省會昆明經大理縣,上騰衝,下德宏州,到邊境小鎮畹町的路線!有關部門說,在畹町打赤腳過一條小溪,就是緬甸的領土。你畫下這麼一條路線,是不是準備逃亡緬甸?」
陳國棟這傢伙,竟然又不回答問題,第二次向營教導員伸出去一隻手:
「報告領導!我講的都是實話,我只想讀完大學,回老家去修公路或是鐵路……」
「第一排、第二班第五牀是誰,站起來!」
「我們已經試驗過你的學習工具,可以收臺灣的『自由中國之聲』,也可以收『美國之音』的中文廣播。你怎麼解釋呢?」
營長實在忍不住了,插|進來大聲喝斥。
「第三排第一班第八牀,是哪一位?請站起來。」
全場鴉雀無聲。氣氛緊張得彷彿隨時都要爆炸開來。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矮矮墩墩的陳國棟身上。陳國棟其貌不揚,平日只見他死啃書本,這時刻倒是一條真正的硬漢子。
「現在我們繼續開會。」營教導員這時拍了拍巴掌,聲音和善地說。不知為什麼,同教們不怕那位叫叫嚷嚷的營長,卻十分懼怕這個作風穩健的教導員。
同教們本來都在緊盯著認領檯上那些該死的「查獲物品」,在揣摩著自己面臨的問題,這時目光都轉到南詔國王子身上來。
「丟財免災,丟財免災。」
口號聲平息下來後,營教導員拍了兩下巴掌,表示繼續開會。他大約察覺到自己剛才過於激動了,便努力使自己平靜了下來,說:
「我姓陳,耳東陳,名國棟。陳國棟。」
營長瞪著眼睛指了指檯桌上的一大堆各色封皮的私人日記本,和各種各樣厚本薄本、平裝精裝的書籍和-圖-書
關東大漢鬆了一口氣。剛才他心裏真像打鼓似地「怦怦」直跳。他簽了字,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說到這裏,教導員的目光投向了全體同教。他這目光也是專政,代表著一個強大的階級對另一個業已退出政治舞臺的階級的子弟們實施專政。同教們在這目光面前,一個個垂下了頭,不寒而慄。
可惜沒過幾天,北京上空便風起雲湧,雷聲曠喔,各大報紙開始大張旗鼓地批判「三家村」,並很快形成了「全黨共誅、全國共討」的陣勢。全國上上下下都被動員了起來,各部門、各單位開始抓「小鄧拓」、「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在全國三屆人大常委會第二次會議上,中國現代文壇最負盛名的詩人、學者郭沫若副委員長宣稱:他的幾乎全部的著作,包括歷史著作、考古著作、文學著作,都不符合毛澤東思想,沒有保留的價值,都應當予以燒毀。又是這位傑出的詩人,加上幾位黨中央高級首長,共同稱讚一部以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為宗旨的長篇故事〈歐陽海之歌〉,「把毛澤東思想寫活了」,「是劃時代的偉大作品」,「是中國文學的裏程碑」。廣州出版的《羊城晚報》更有兩篇社論宏文:一論、再論毛澤東思想是當代馬列主義的頂峰!驚弓之鳥,讚歌音調唯恐不高了。由此,神州大地,開始了一次曠古未有的焚書風潮。除了馬列著作、毛主席著作和少數自然科學教科書之外的書籍,統統應予銷毀:有組織地燒,個人自發地燒,有罪惡恐怖感的大小知識分子們則關起房門躲在廚房、洗手間裏偷偷燒。彷彿燒掉了古今中外的「封、資、修」讀物,便可免除滅頂之災了。舉國上下,城市鄉村,一時間紙錢紛紛,黑煙滾滾,數千年經典,化為灰燼。焚燒範圍之大,地域之廣,書目之眾,確如毛澤東主席本人所言:比秦始皇焚書坑儒,高明了百倍、千倍!緊接著,北京城裏又出現爆炸性新聞: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明察秋毫,英明決策,揪出了窩藏在中南海內的「彭真、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反黨陰謀集團」!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營長氣憤地站了起來,舉起了那本地圖冊,先給南詔國王子看了看,又讓同教們都看了看。同教們卻是什麼都看不清,不過是滿紙密密麻麻,花花斑斑。
陳國棟一邊被押著走出會場,一邊仍然固執地回過頭來,神經質地掙扎著,叫喊著:
這臨時審判庭的東西兩邊牆上,貼著斗大一個的黑字標語:「坦白交代唯一出路」、「負嵎頑抗死路一條」。被審者和聽審者,自然是反動學生們了,灰濛濛、黑壓壓囚徒似地坐下來一大片。水抗抗、關東大漢、南詔國王子三人緊緊擠坐在一起。他們旁邊,坐著滿不在乎的好萊塢博士。這傢伙下巴上的鬍鬚起碼一個月沒刮了,亂蓬蓬的,說是只要蓄個一兩年,就會像革命導師馬克思、恩格斯了呢。
孤零零地站在「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面前的陳國棟,卻跟他平日站在老柏樹下一樣,面無表情,又若有所思。
「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陳國棟!」
「你們還我的《人體解剖學》!你們還我的《人體解剖學》……」
關東大漢不怯場,聲音厚重而有力量。
頭天上午,舉行了全體大會,由營教導員王忠作動員報告,指出周恕生抗拒改造,仇恨毛澤東思想,反對共產黨領導,最後自絕於人民,罪有應得,死有餘辜。周恕生是遺臭萬年了。現在的問題是,作為勞教營的每一個成員,怎樣來認識周恕生的惡劣行徑?他的死說明了什麼?代表了什麼?他的目的、動機和影響?他的一系列令人髮指的罪行,證明了他是毛澤東思想最凶惡的敵人,無產階級專政最凶惡的敵人,工人、貧下中農最凶惡的敵人,也是在座每一位願意接受批評、教育、改造的,有著光明前途的青年人的最凶惡的敵人。
南詔國王子卻晃了晃肩頭,像要把什麼沉重的東西晃掉似的:
「我姓劉,和*圖*書名叫劉漢勳。吉林省長春市人。家庭出身舊軍閥。來勞教營之前是清華大學天體物理系學生。」
「偉大的人民解放軍萬歲!」
矮矮胖胖衣著整齊的保定府學者陳國棟站了起來。他眼睛一直望著門外,彷彿仍在目送著他的好友。
早有兩名警衛戰士守候在門口,這時立即走上前來,將矮矮墩墩的陳國棟帶走了。
「上回不把你嚇個臭死?你還等哪個喲!」
為了嚴肅會場紀律,正氣壓倒邪氣,「工人領導小組」成員有人站起來領頭呼口號:
「我外婆家在畹町鎮!本來我打算去年暑假去看外婆,沒有去成嘛!我在自己老家的地圖上,畫了條紅線都算犯了法?沒得的事!就是講到毛主席老人家跟前去,也是沒得的事!」
「沒問你的舅父不舅父。你生父是被誰鎮壓的?」
南詔國王子吐了吐舌頭站起來。他穿著條破褲子,坐墊上的兩個窟窿眼是用白膠布膠住的,樣子十分可笑。
南詔國王子口氣硬朗,一點也不怯場。二排三班的太湖才女楊麗萍焦慮地望著他,彷彿比他本人還緊張。她旁邊是三排一班的保定府學者,也替自己的好朋友捏著一把汗。
南詔國王子仍是什麼都不肯承認,只是把講得不怎麼樣的北京話改成了一口流利的西南官話。
教導員態度特別和藹了起來。作為領導人,他頗注意調節會場上的氣氛。
「召樹銀,雲南昆明人。出身於商人家庭。來勞教營之前,是北方交通大學地理系三年級學生。那本地圖冊……是我的工具書。我學地理專業,自然要熟悉地圖……」
「好,好。教育戰線的修正主義問題嚴重啊。學校的大門為誰開?為什麼把許多工農子弟、革命幹部子弟長期拒之門外?不突出政治,不為無產階級服務,搞業務掛帥,分數第一,就是搞資產階級專政。」
「我是胸外科專業,一把小刀,經常練練茄子冬瓜的,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鬥爭方興未艾,革命烈火熊熊。大氣候影響小氣候,也決定著小氣候。儒林園監獄駐進了新的警衛部隊,許多刑事罪犯被分批轉移,需要騰出各個級別的號子來迎候新的政治倒楣蛋。而在監獄附屬的高校勞教營裏,首先是反動學生們拿了報紙幸災樂禍,相互傳遞,甚至彈冠相慶:哈哈!老天有眼,毛主席英明!把我們打成反革命的人,今天自己也成了反革命!善惡循環,因果報應!
「英明正確的中國共產黨萬歲!」
全場頓時安靜了下來。
「召樹銀不投降,絕沒有好下場!」
有好幾位「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同時厲聲催促。
陳國棟看了那刀子一眼,忽然向營教員伸過一隻手去:
「叛國投敵,死路一條!」
「很簡單,那不是解剖刀,只用來削水果,有時也用來剃鬍子。」
「我以為它只是件學習工具。」
「你倒是很老實啊?也很會說話,很會替自己開脫啊?」
「還有清朝的金聖嘆。上回我們見過一面……他被大清順治皇帝砍了頭,在陰間轄下儒林三千,全是無頭寬魂,都住在這舊監天牢裏……」
「你就是這樣回答問題?我看你是膽子不小嘛!堂堂大學生,你要用這刀子幹什麼?先向大家作出交代,再問你的《人體解剖學》!」
好萊塢博士卻偷偷看了那堆私人日記兩眼,變得丟魂失魄。
「咱不怕。咱就等著。」
「老家保定府。」
「毛主席教導我們,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革命就是與人鬥嘛,與一切反革命分子鬥!一個階級消滅另一個階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別無選擇。當然,我們也一定要執行黨的政策,嚴格區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達到分化敵人,瓦解敵人,壯大我們自己的目的!」
「聽說咱生父有罪。日偽時期做過官。抗戰期間被殺。但那時咱還不到一歲。也不知他啥樣子。咱由城市貧民舅父養大。」
營長將地圖冊狠狠朝檯桌上一摔,坐了下去。整整齊齊地坐成一排的「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都對南詔國王子怒目而視。
他是著魔了。
「保定府?不錯。俗話說,京油子,衛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你出身成分哪?」
「北京醫科大學醫療系胸外科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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