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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園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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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魂繫武夷山

第二十二章 魂繫武夷山

信已經被人拆過封口,封口已經被訂書機釘過了不只一次,先是寄到了中國人民大學政治經濟系——他原先的通訊處,經校政治處拆閱後加了張白紙小條轉到儒林園勞教營來的。他扯掉了釘書釘,從信封裏抽出一疊不同顏色的信紙來。媽媽給自己寫了這麼厚的信?
「老哥!你耳朵不靈?我喊你沒聽見?你家裏的來信!」
那一回,好萊塢博士玩世不恭,沒輕沒重,晃著個空信封,朝他直嚷嚷。
水抗抗都養成習慣了,每逢星期二中午,別的同教大都有家信,而他只能欣賞那些接到了家信的人,有的愁,有的怒,有的笑,有的哭,有的表情冷漠,當場把家信扯得粉碎。他還發現了一個規律,同教們都不保留家書,讀後一根火柴,灰飛煙滅。因為大家都害怕手寫的文字,文字自古以來就是個禍害,許多讀書人就是為了一部書、一首詩、一句標語、一個字,而被打入天牢,甚至鬧到滿門抄斬、誅滅九族。
兒:娘病了,兒不要擔心,娘不是什麼大病,就是胸口裏一陣一陣的絞痛……隊裏好心的人講,年紀大的人,都會有這種毛病,今天,娘想起那件事、那句話來了。我已經拜託隊上的幹部,替娘寄出了一封信。娘不講,兒也該曉得,這信是寄給哪個的。我一生一世就只給他寫過這一回。信上只有幾句話,告訴他,你是他的親骨血,你現在有難,已經一年多沒給娘寫信了……兒,你不要生娘的氣。娘是出於不得已。娘不在世了,只有把兒交給他。娘早已寬諒了他。娘求你也寬諒他。一個人的血脈是割不斷的,他是你親爸爸……
他後悔不已。他生平跟人打過兩次架。
是的,是媽媽清清秀秀而又有些抖擻的字跡,水抗抗貪婪而緊迫地讀了下去:
養個崽,住草窩。
信封裏還有最後一頁紙,是蓋有紅印章的通知書:
信使站到了他面前,將一封厚厚的信塞過來。原來是南詔國王子。他頭都氣暈了,才一時沒有辨出聲音來。
這也是下半旗,象徵著兒子的哀悼。卻做得人不覺,鬼不知。也可說:人覺,鬼知。
燒死狗崽和狗婆!
自從來了儒林園勞教營,水抗抗沒有給媽媽寫過信。
水抗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將這生產隊的公函看了一遍又一遍。這時他反倒不哭泣了。他搖晃著身子站起來,hetubook.com.com腳下虛飄飄的,抬眼望望天上太陽,又看看身邊的房屋朝向,然後朝著東南方向跪下,雙手捏成拳頭捶打著土地,額頭也一下一下地磕著土地……很快,他的雙拳捶出了血,額頭磕出了血……
「信在哪裏?狗娘養的!信在哪裏?」
原以為,待他勞教期滿,回到人民大學繼續讀書,再給媽媽寫上十封、二十封長長的書信不遲。可現在一年時間早已過去,勞教營還沒有撤銷的跡象,倒是聽說要變成常設單位,一屆一屆地辦下去。況且如今北京城裏,舉國上下,批判「三家村」,電閃雷鳴;聲討「彭羅陸楊反黨集團」,風起雲湧。紛傳「彭羅陸楊」的背後還有大後臺……這時刻大官們都家無寧日,人人自危,哪裏還顧得上儒林園勞改農場反動學生勞教營,這些偉大時代的政治棄兒?
無論走到海角天涯,
水抗抗同志,你母水玉蓮(地主分子),已於五月二日因心臟病發作去世,已由生產隊負責安葬。另,你母臨終前,曾囑託鄰居把以上三封信寄你。鄰居把信上交生產隊,現一起轉寄你。望你站穩革命立場,正確對待信中內容,自覺予以批判。此致革命敬禮!
「水抗抗的母親死了!水抗抗的母親死了……難怪他氣瘋了!氣瘋了……」
等到雷公閃電火,
為這事,在去年秋天,他發瘋似地跟好萊塢博士打過一架,打得血流滿面。他本來就恨著滿嘴淫詞的好萊塢博士,於是借機洩仇……直到前些天「工人領導小組」公布了博士那反動日記,被當作現行反革命分子逮捕,水抗抗和同教們才認識了博士的真正面目。
忘不了你叮囑的話,
頭一次年紀還小。在老家武夷山小鎮上。一天放了學,他跟小夥伴們上山撿乾牛糞。後來大家一起玩「投糞扠」。就是在一塊坪地上,用三根柴棍搭成三角叉,再量出三十步的距離,大家輪流用各人的糞扠投,誰投中了那三角叉,誰就是贏家,每人就要輸一塊牛糞給他。那天小抗抗的手氣真好,只贏不輸,得了滿滿一筐牛糞。小夥伴們不服氣,開始罵他地主崽,臭剝削。跟著又唱起從農會民兵叔叔那兒學來的新歌謠:
水抗抗用手背揩著眼裏的和圖書淚水。他從小就是這樣揩眼淚的。他翻出了媽媽寫的另一頁信紙,這信,媽媽寫得較短:
回到草屋裏,媽媽一直默默流著眼淚水。小抗抗不哭不閙,只是一次一次的舀水漱口,漱了口還作嘔。媽媽抱住他,問:哪樣啦?兒子哪樣啦?他們打壞你什麼地方啦?媽媽脫|光了他的衣服,在他身上到處摸,到處查,也沒有查到大傷處。他拚命忍著不哭,就是不哭,也不說出來:農會幹部,一個大人,拿一塊牛糞,塞了他一嘴巴!又反扭住他的雙手……
生產隊的鄉親們,待我都很好。前年,娘還湊了筆錢,買了縫衣機,娘學會了用機器縫衣。記得這事,娘寫信告訴過你。鄉親們對我好,去年搞社教,也沒要我上臺,只是把那架縫紉機收上去了。私人有機器,娘又是這等成分,不許可的。也算娘自願上交的,交給了生產隊的集體縫紉組……隊裏的幹部講政策,要退還我四十塊錢,我沒有收。我一個接受改造的老婆子,哪能收生產隊的錢?後來隊裏幹部在分子們的訓話會上,講我態度還老實……是的,娘要老實,老實。活著有口氣,就要老老實實。兒,你不要生娘的氣,你年輕,氣盛。你也要老實,聽組織的話,聽首長的指派。如今新社會,隨什麼事都要依靠組織。隊上幹部講了,一個人有飛得起的本事,一離開了組織,就折斷了翅膀,甚至於越有本事越危險。所以兒讀書做學問,出好成績,娘都放心。我兒從讀書那天起,就總是得第一,很少落到第二、第三名。娘不放心的,是兒人大心大,有傲氣,不曉得依靠組織。我們鄉下人文化低,年輕人談對象,都是要先經組織同意,不然就不許可的。
忘不了你送我上路,
「水抗抗!你媽媽來信了,你媽媽來信了!還有你爸爸!」
也是因為媽媽。媽媽在他心田裏,有一片神聖的領地,不容任何人冒犯。
忘不了你深情的眼睛,
他四周圍了一大圈人,都是同教們。都不知他出了什麼事,只以為他瘋了,患了癲癎病,不知應該怎麼來勸阻。還是同班組的關東大漢和南詔國王子趕了來,撥開眾人,一把將他抱住了。關東大漢抱頭,南詔國王子抬腳,把他弄回大寢宮去。又有人跑去報告「工人領導小組」,請示派醫生來急救。
親愛的媽媽!和*圖*書
無論送走多少年華,
無論送走多少年華,
娘是離天一時時遠,離地一時時近了。兒,你不要生娘的氣。娘曉得,是娘的成分害了兒。娘一生一世,就是做了一件好的,也是不好的事,就是生下了你,養大了你,娘不該給了你個黑出身,黑成分。這黑成分,壓得我兒,難得揚起臉來做人……
小抗抗開始是氣得哭,跟小夥伴們對罵。後來就像個小豹子似地衝上去拚命,跟小夥伴們打了起來。他第一次為了媽媽的名譽拚命。不能容忍對媽媽的侮罵。媽媽犯的是國法,要由政府來處置。他好凶狠喲,力氣好大,一連擊倒好幾個對手,打得小夥伴們四下裏逃散……直到一個農會幹部聞聲趕來,看清楚了是他地主崽子搞階級報復,就拿一塊乾牛糞塞了他的嘴,再捉他到農會去問罪。
一九六五年五月八日
「水抗抗!水抗抗!你的信,你的家信!」
水抗抗眼裏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的心像被揪了似地疼痛。娘說鄉親們對她好,認定她老實改造,水抗抗心裏感到種酸楚的欣慰。娘勸他也要老實,一切都要依靠組織,他心裏只有苦笑。娘說她見不到兒,心都木了,手腳都木了,離天一時時遠,離地一時時近了;水抗抗鼻頭發酸,喉嚨哽咽。娘說到她的懺悔,給了兒子一個黑出身,黑名分,一生一世壓住了兒……水抗抗泣抽了起來:娘,兒不怪你,兒怎麼能怪你?一個人的出身,是不能選擇的。娘的成分,也不是娘能選擇的呀!兒怎麼會怪娘?娘只有恩於兒,恩重如山,娘是最好最好的母親……
事到如今,他真正感到內疚的,是跟好萊塢博士打過的那一架。
那天天擦黑了,媽媽正著急兒子沒有落屋,農會派來民兵,傳她去領人,去給那些被她兒子打了的孩子們的爸爸媽媽下跪,代兒子認罪、討饒。地主崽子竟敢打貧雇農後代,不是反天了?除非國民黨反攻大陸,蔣委員長回來!
寒風吹亂了滿頭白髮,
這之後,勞教營裏,偷偷哼唱「忘不了你呀,媽媽」這支歌的人,越來越多了。身陷囹圄,誰人不想念自己的母親,自己的童年?有的人還邊哼唱邊哭泣:
兒:娘又忍不住要和*圖*書給你寫信。娘算了算,已經過去了一年零兩個月了,還不見兒來信。原先兒從學校寄信回來,至多七日就收得到,有時五天就收到。聽講,大地方又搞大運動了?好多大官、大學問,都在被打倒……娘的心,只掛牽著兒。娘近兩月,心裏絞得痛,絞得痛……可是還算好,每回只有一會兒,就沒事了,就又拿得起針線了。兒,娘總是覺得還有什麼話要對兒講。可是記性越來越差,忘性越來越大,就是記不起哪句話該對兒講了……兒,你要是收到了娘的這封信,你就給娘回一個字吧,再難再苦,兒也要回個字。就寫兩個字,一個字寫「娘」,一個字寫「兒」。還有就是寫上日子。讓娘曉得兒還在,也讓兒曉得娘還在……
好幾回,有的同教惡作劇,晃著個空信封哄他,捉弄取笑他。就因為他從沒收到過信。
草窩裏邊好暖和!
水抗抗仍是有些不敢相信似地接了信,也忘了向南詔國王子道謝。可他的眼睛一落到信封上,就模糊了,心口怦怦地慌跳著,呼吸都急促了起來:是媽媽的信?可怎麼用了生產大隊的信封?
忘不了你呀,
水抗抗那「抵萬金」的家書,在土坪上被乾熱的風吹拂著。還是南詔國王子有心,跑去追逐著,把一頁頁紙片收了攏來,一看,才明白了是怎樣一回事。於是他逢人便告訴說:
忘不了你呀,
老一輩的冤孽、仇恨,傳給了無辜的下一代。媽媽下跪了,磕頭了,替兒子討了饒。兒子雖然鼻青額腫,嘴角滲血,卻不肯下跪認罪。媽媽當著眾人的面,撮了他兩巴掌。媽媽是為了消人家的氣,打給人家看,才算把禍事解脫了。
號稱勞教營「第二高度」的好萊塢博士,也不是好惹的。小子還練過武功。他雖然被水抗抗猛虎下山似的突襲擊倒,但一個鷂子翻身就站了起來,不顧額角流血,雙拳就閃電般左右出擊。於是兩條壯漢拳來腳往,好一場惡鬥!反正沒活頭,反正人不如畜生,反正不要命啦!打他個五佛出氣,六佛升天,七竅流血!
草窩草窩哪點好?
水抗抗淚流滿面,右手舉著信,左手捏成拳頭,捶打著乾裂的泥地。泥地被他捶出了一個坑。他接著讀娘的下一紙信,也是最後一封信,只有很短的幾句話:
結果還是關和圖書東大漢勸止不住,怕他們鬧出人命案子來,才去報告了「工人領導小組」,水抗抗和好萊塢博士才住了手。兩人都血流滿面,都受到了關三天禁閉的懲罰。
忘不了你縫的書包,
總在閃爍希望的淚花……
無論走到海角天涯,
看看,娘都講到哪裏去了?你都生娘的氣了?兒,娘是老人,看不到兒,娘就老得快,心都是木的。手腳也是木的。有時火星子落在腳背上,腳都不曉得縮;針尖戳了手指頭,也不曉得痛。
地主婆,背脊駝,
抗抗兒:娘實在忍不下去了。娘惦記著日子,一年都挨過去了,還不見你的信。你曉得娘是哪樣熬過這一年的?天天都在等兒的信,天天都不見有兒的信。娘的眼睛都花了,給人做針線活,都穿不進針眼了,手指也不如先前靈便了。兒去了西北,音訊不通的西北……兒不給娘寫信。娘可是給兒寫了好多信,這些信娘都沒有寄出,就在家裏存著,原先你放課本、鉛筆的那個樟木盒,滿滿一盒子信。留給兒日後回家看。其實,就是在這些信裏,娘也沒有寫哪樣。娘又能寫哪樣呢?只是想你,想得心口痛。兒子不要生娘的氣。娘的心焦了,碎了。除了兒,娘在這世上,還有什麼呢?娘只想等到兒大學畢業,有分工作。若能多活幾年,就再等到兒娶個媳婦,不嫌我們家成分高的媳婦,生個胖崽娃,留個後……兒不要生娘的氣。娘是個老腦筋,改造了十幾年,還是個老腦筋……
他衝了上去。渾身的肌肉都鼓脹了起來,熱血衝向頭頂,臉膛脹成紫紅色,眼睛噴出了火星子。狗娘養的,交不出信來?他拳頭出去了!掃堂腿也出去了。
親愛的媽媽!
此後再沒有人敢以家書來捉弄水抗抗。水抗抗也學會了沉默。
「水抗抗!水抗抗!家書抵萬金!你的家信!」
忘不了你溫暖的撫愛,
誰這麼討厭?不招你,不惹你,平白無故找人鬥氣?是不是又想試試抗抗的拳頭?
忘不了你補的小褂,
南詔國王子真是個才子,他想出了一個點子,在大寢宮門口,插了根棍子,像旗杆似的,而把一塊破舊的白色毛巾,掛在棍子的上半部,低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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