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戰後生活
給周恩來總理的一封信
那個時期起，慧生開始研讀《清朝三百年史》、莊士敦（Ｒｅｇｉｎａｌｄ Ｆ． Ｊｏｈｎｓｏｎ）的《紫禁城的黃昏》等書，印象深刻的是她還到二手書店找到一本非常稀有的書——德齡女官所寫的《慈禧太后私生活實錄》。此外，她喜歡在家裡講述有關清朝從前的故事，像是在衣服上嵌著玉飾、食膳每天多達幾百種等等，宛如奇特有趣的小說一般。有一次她還自嘲的說：「中國和日本的格局截然不同。不過，我們的祖先實在是太奢侈了。所謂父母的因果報應會出現在兒女身上，我應該就是最好的寫照呢！」
「直接寫信給周恩來先生……，而且還瞞著我，小慧，妳也真是太大膽了！」
慧生的志願好像是東大的哲學科。丈夫從撫順寄來的信中也提到「就依照她本人的意願吧」，所以我也打算讓她自己決定。
「反正已經有姊姊可以繼承父親的衣缽了，更何況我喜歡運動更甚於讀書。」
我提醒她：「小慧，妳的年紀讀這些還太早。」她卻反駁我說：「母親大人，中國已經成為共產主義的國家了！如果跟不上自己祖國的變遷，可是很糟糕的。您要不要也讀讀看呢？」被她這麼一提，我只好忍住頭痛勉強的讀了七十幾頁。
「母親大人，中文真的很難。像這種情況，中文該怎麼說呢？」一開始時，慧生常會像這樣問我一些問題。不過，身上留著的畢竟是中國人的血，她學起中文進步之神速，甚至連伍老師都誇獎的說：「好好學個五年，一定能成為一位具有中國人水準的出色文學家。她是我所教的弟子當中，最有文學才華的。」若不是後來我被大膽的慧生所寫的一封中文信給嚇著了，我仍一直以為，老師這番話不過是客套話而已。
看完這封信，我已經熱淚盈眶。一開始我為女兒膽大妄為
和圖書的行動感到瞠目結舌，現在我卻又為女兒思念父親的憐憫模樣感到不捨。我總算第一次了解到慧生為何肯那麼勤奮且努力不懈的學習中文。
「也可以，我就將日本的古典文學介紹到中國。」慧生信誓旦旦的說著。
當時我在父親經營的町田學園教授寫字，月薪是六千日元，這完全不夠我們母女三人的生活費。
老師要求剛開始學中文的慧生每天要用中文寫日記。
她還大言不慚的說自己只要念短大而非大學，享受學生生活比作學問重要等等。她會提到繼承父缽，是因為醇親王家代代是書香門第的關係。
「我想母親一定非常擔心父親的安危，我也是一樣的。所以便決定寫一封信給周恩來總理。」
慧生喜好閱讀的程度，隨著學年的晉升有增無減。
請您將這封信及照片轉交給家父。謝謝。
慧生不僅中文寫的好，北京話說的也很標準。反觀她妹妹嫮生，則對中文是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目前人在撫順，一切都好，不要掛心。……可以再和你們通信，真是萬分的欣喜。這都託慧生的福，周總理看了這封信，並將它轉遞給我。周總理還說非常的欣賞這封信，誇獎信中的中文寫的好……。」
有一回，丈夫從撫順寄來一信問到：「慧生寄來的信真的是她親筆所寫的嗎？不是伍先生代寫的？如果真是這樣，讓人再高興也不過了。我想要利用後半生好好研究文學方面的東西，希望能跟慧生成為文學之友。」
儘管人的思想各有不同，然而骨肉親情卻是一樣的。我想，如果周恩來總理您有小孩，一定能夠理解我們對父親的思念之情；也一定能夠理解期盼與丈夫團聚，同時含辛茹苦的將我們撫育成人的母親的心情。和圖書
她不理會因這突來的喜訊而感到錯愕的我，只是反覆讀著父親的信，像是要將它吞了進去似的，眼睛炯炯發光。然後她回到房裡拿出一張寫著中國字的信紙給我。
兩個女兒之中，就屬慧生特別喜歡看書。小學六年級便開始讀起藤村詩集來，也開始試著創作和歌與詩。這讓我想起十年前曾和丈夫談論起有關慧生的未來夢想。
我既高興又驚訝的看著慧生。
「在中國，不勞動者不得食，我是不是應該要學習一技之長呢？」
之後，兩個女兒同時都進入位於高田馬場的學習院女子部就讀。
慧生因為溥儒伯父給她取了個別號——佩瑛（意思是水晶裝飾而成的玉）。因而更加的為身為中國人感到驕傲，後來甚至還喜歡穿著中國式的便服外出。
由於有足夠的停留時間，所以慧生便陪伴著他逛街購物並幫忙翻譯。我本來還擔心以她的年紀會不會因和穿著中國服的伯父走在一起而害羞，沒想到她還很高興的笑著告訴我說，有一個店員問她：「這位是您父親嗎？你們長的好像呢！」
現在，中國和日本仍然沒有建立外交關係。但是我們這個有著中國人的父親與日本人的母親所組成的家庭，是真心的期望中日之間的友好關係。這份心願無人可以阻擋。母親期盼早日能夠回到父親身邊，而我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夠成為中日友好的橋樑，所以才極盡所能的學習中文。
初中三年級時，我發覺慧生好像開始看些深奧難懂的書，仔細一瞧後才知道，書架上擺著都是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國民經濟學批判大綱》等這類的書籍。
丈夫兩眼流露出期待的表情，這情景彷彿昨日、歷歷在目。而且慧生似乎https://m.ｈｅｔubooｋ•cｏｍ•cｏｍ很有音樂天份，甚至小提琴的老師都鼓勵她將來成為音樂家。
自從獲准可以和丈夫通信後，更是激勵了慧生對中國的熱忱。不過，身為愛新覺羅家的一分子，心中對清朝滿懷興趣也是理所當然的。
慧生也許是受到哲學的吸引，才引發她想研究與祖國中國相關的社會情況。
大學考試的日子逐漸逼近。親戚們一聽到慧生要報考東大的哲學系，無不同聲反對。有人反對的理由是在那樣的環境下容易被赤化。儘管我想讓慧生照著自己的意思決定，但是面對週遭如此強烈的反對聲，令我感到很為難。
我的中文拙劣，但請允許我用在日本學習的中文寫這封信。我的父親溥傑久無音訊，母親和我們都很擔心。我們不知給日夜思念的父親寫過多少次信，寄過多少張照片，但是從來沒有收到任何的回音，只能望洋興嘆。
慧生曾經很興奮的告訴我她參觀東大舉辦的五月校慶的事情，並且和嫮生一起彈著鋼琴、拉著小提琴邊唱起校歌及宿舍之歌。如今回想起來，那可能是慧生一生中最幸福快樂的時期了。
就在慧生在進入初中就讀後不久，有一天突然對我說想學習中文。我個人也認為女兒早晚都該學些中文、了解中國的風俗文化，於是立刻帶著慧生拜訪一位住在澀谷的伍淑老師。伍先生原是受聘於東京大學，後來遭到一群不明是非的學生所抵制而被迫辭職。他是一位學士淵博、人品高尚的老師。生活清苦，一個人孤單的住在六疊榻榻米大左右的房裡，靠著私下教授中國文學來維生。
「老師說過藝術無國界，所以我要成為一個音樂家。」看她人小鬼大的口氣，似乎在討我歡心。
小孩子成長快速，慧生的衣服年年變小，一下就不能穿了。不過他小小
hｔｔps://www•ｈetubｏok.cｏｍ.ｃｏｍ年紀卻能體會生活艱苦的一面，絕不會無理取鬧的吵著買東西。
而且，聽說那一年報考哲學系的女生只有慧生一位。如果混在一堆男生中間，耳鬢廝磨的一起談論哲學，時間一久，將會逐漸失去女性溫婉的一面，萬一要變成一個獨身主義者，那可怎麼辦？
我的母親對沉迷於書堆裡的小孫女有一句口頭禪：「小慧，健康最重要。你這樣子讀書，身體搞壞了怎麼辦？」而且慧生根本不運動，醫生還特別提醒她要多注意健康。後來嚴重到必須注射碘時，令我再也看不下去，再三叮嚀她：「要看書可以，但是也要運動。還有不要在電車上看書，對眼睛不好。」沒想到她一臉不在乎的回答：「只有看書的時候才是最快樂的啊！」「人在任何時候都可以愛漂亮，可是書卻是一輩子也讀不完的。」聽她這麼講，讓我想起慧生這閱讀狂的嗜好跟她的父親是同個模樣，想想也只好作罷了。聽說我的丈夫小時候是個連洗澡都書不離手的書蟲。
如今想起來，這些擔心都太過於杞人憂天了。
「也對，錢可以馬上就花掉，學問卻是需要不斷儲存來累積的。」
慧生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集眾人的期待於一身。看她書架上所擺的，從古典文學到林語堂的《北京好日》、毛澤東的《實踐論》、《矛盾論》、拉鐵摩爾（Ｏｗｅｎ Ｌａｔｔｉｍｏｒｅ）的《中國史的發展》、魯迅的《徬徨》、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沙特（Ｊｅａｎ-Ｐａｕｌ Ｓａｒｔｔｅ）的《存在主義》、還有希臘神話以及其他哲學叢書等等。
一般如果是丈夫不在的家庭，像是舊日本軍的家庭，日本政府會給予補助。但是我們屬於中國籍的家庭，無法獲得這樣的優惠。而這時有些來自中國的友人建議：「不論將來的哪個時代，清朝直系血統都是最尊和圖書貴的。為了愛新覺羅家著想，您應該將令媛送到橫濱的中國人學校就讀。」但是現實的經濟情況卻不容許我這麼做。
「這就是信的草稿，如果我把它拿給您看，您一定會很擔心吧！所以我決定自己悄悄地寄出去。」
「小慧，妳什麼時候寄的信？」
慧生他留著一頭長髮，總是綁著長長的麻花辮，垂至腰下。她很有人緣，朋友們要認出她也非常容易，因為她的頭髮是最長的。
慧生在聽了我們的意見之後，默默的點頭答應。當決定報考學習院大學時，已接近深秋時節了。不過，學習院大學裡並沒有哲學系，因此只好選擇國文系。
我仔細讀了一下這封信，流暢的中文真是令我意想不到。
在那陣子，有一回遇到恭親王的胞弟、也是溥傑的堂兄溥儒，遠從台灣到訪日本，我親自前往羽田機場迎接，並於隔天帶著慧生前往他位於目黑的住宿拜訪。當慧生還是三歲大的時候曾在北京見過他，所以備感熟悉。
慧生要考大學之前，曾找我商量。
「這孩子與筆墨有緣。說不定將來還會繼承我的衣缽呢！」
「妳喜歡研究學問的話，就朝這方向進行吧！將來說不定可以成為一個受到北京大學青睞並獲得延聘的優秀學者。」
有一天，從日本紅十字會輾轉寄來一封信，信封上的郵戳蓋著中國撫順。我心中七上八下的，打開一看，果然是溥傑寫來的信。
我對著隔海相望的丈夫，內心這樣的呼喊著。今天是有始以來第一次為慧生的懂事感到既欣慰又驕傲。
（溥傑，慧生已變的這麼懂事了……）
在中國有一種習俗，就是在小孩滿一歲生日的那天，替小孩的未來占卜（即抓週）。方法就是在小孩的面前擺出許多像是筆、錢等等各式各樣的東西，看他會伸手去抓哪一樣，就可以預測小孩的未來興趣。慧生當時選的是擺在離她最遠的一支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