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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已被釋放的恭親王寄來了一封信，信中告知醇親王與世長辭了。希望我們能儘早回到北京去，還建議讓慧生唸北京大學。但是，我就是提不起勁回到那個丈夫不在的北京。

我本以為這只不過是這年紀的女孩子們隨便聊聊的胡言亂語，因此並不引以為意，卻萬萬沒想到，這樣的對話中隱藏了慧生的苦惱，以及重大的危機在裡面。

慧生升上大二，嫮生升上高二的那一年，也就是在昭和三十二年的五月，親戚中有人結婚，我的兩個女兒也都參加了結婚典禮。

「這個奶奶就不知道它的涵義了。」

事後回想起來，結婚當時的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渾然忘我似的便遠渡滿洲去了。在那兒生下慧生，如今她也已經十九歲。與丈夫別離至今也已過了十二個年頭，認真一算，我也年過四十了。我每天都掛念、並思盼著能夠早日和丈夫重逢，過著一家四口團圓的日子。

「可能不久之後我便可以重獲自由了。浩，希望妳能做好隨時回國的準備，至於慧生，也許讓她一直待在日本到大學畢業為止比較好。」

後來慧生好像拒絕了對方想要交往的請求了。

令人引頸期盼的釋放日終於到來了，全家人都因此而感到雀躍不已。

這一年的春天，教了慧生八年的伍淑老師去了香港。對於這位令人景仰，在中文與人生的道理上教導良多的老師即將要離開，這讓慧生感到非常的傷心，甚至寫了封信向父親傾訴：「伍老師不在了。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一艘失去船槳、漂流於湖中的小船。」

隨後女兒反倒一臉正經的表情說：「我真的很佩服您可以這樣遠渡重洋的嫁到陌生的滿洲國，要是我，不知有沒有這般勇氣。」

也許是得到父親溥傑的遺傳，慧生也是一個心地相當善良的人。小時候的她非常疼愛自己養的小白鼠，剛開始還害怕養了會被罵，所以偷偷的藏在房間裡。吃飯時就悄悄地將飯粒故意掉落在大腿上，再撿進房裡餵老鼠。不久後，那隻小白鼠咬破了棉被，還在房間到處小便製造臭味，結hetubook.com.com果終於還是被家人給發現了。但是看到慧生一臉失望的模樣，大家也只好一笑置之。

然而，不久之後我們才知道是空歡喜一場，原來獲得釋放的人是三格格的夫婿潤麒先生與伍格格的夫婿萬嘉熙先生。我的丈夫溥傑則依然被拘留在撫順的收容所內。

然後拿出了一張紙，看上面作了許多的記號，便知道一定是反覆讀過數次了。

後來，丈夫又到瀋陽的東陵與北陵祭祖，並採了一旁的蒲公英等花草作成押花，並寫一首詩，隨信寄了來給孩子們。詩的內容是：

其實，即使有人來提親，慧生看也不看一眼。因為她常在嘴邊念著：「難得進了大學就要好好用功，如果中途休學，那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唸。」

「今年二月，我在政府善意的安排之下參觀了中國各個地方，像是北京、長春等地，我強烈的感受到中國總算是回到中國人的手中了。清朝與滿洲宮廷雖都已滅亡，但是我並不感到悲傷。……我也到從前住的西萬壽大街的家看了一下，它還是維持著老樣子。很多的勞動者們都敞開心胸原諒我們過去所犯的錯，讓我深受感動……。」

即使成了大學生，慧生這個性格仍然沒有改變。常常受人之託無法拒絕。而且似乎人緣很好。她交友廣泛，常和同學到明治神宮內苑觀賞菖蒲，或到新宿御苑遊玩、多摩川划船等。慧生會將每天所發生的事情告訴我；而她的人際關係很單純，讓我很放心，我只需在一旁靜靜的守護著她。

「奶奶，這首詩好優美，您明白詩中之意嗎？」

「戴上這個戒指讓我感覺責任重大。為什麼非得穿戴這種首飾，然後還要作做的面露微笑呢？人的價值又不是取和_圖_書決於這些寶石或衣服的……」其實慧生真的是個一無所求，心腸好又單純的女孩。

慧生剛從大學入學後的第一個迎新會回來。聽說在迎新晚會上，傳閱著一張寫著「從同學中選出你未來理想中的丈夫與妻子」的紙條，結果慧生獲得理想中的妻子最高票。

她對大學裡的課程內容似乎不太滿意，並垂頭喪氣的說：「現在的課根本就只是延續從前學習院的課程而已，好無聊。」

有一天，慧生向一位來家裡玩的同學感嘆地說道：「為什麼？難道男女之間不能夠有單純的友誼存在嗎？我只是因為他從別校轉來沒有朋友，加上我以為可以從他那裡看到學習院所沒有的風格，於是就對他很友善，沒想到他卻誤以為是愛情。」

慧生跟我解釋了詞意之後，還說明了李後主是後唐最後一位皇帝，文藝素養精深，但是最後被俘入宋，受封為侯。

「哎喲，好丟臉喔！」

「我讀了這詞之後，傷心的不能自已。奶奶，這詞的意思是……」

不知為何，這封信分成兩次才寄到。裡面附有押花和詩的那一封一直到慧生死後才寄到的。

入秋後的有一天，她找我談起那位一直不斷糾纏她的同學，近來變本加厲。我聽她的敘述，感覺上不像是個可靠的年輕人，加上外婆也警告她：「小慧，不要理他。聽妳說起那個人的感覺並不好，妳要明白的拒絕對方。」

這個夏天，感情很好的兩姊妹相約一起去爬富士山。一直以來，我都不曾帶著他們出去玩過，何況也不知何時會突然回北京，所以便建議她們，在日本的這段期間，至少該去爬爬富士山，她們回來之後告訴我，在山上看到的日出有多麼感動，在山上喝的果汁有多麼令人難忘等等。hｔtps://ｗww•hetubｏok.ｃｏm.com聽到我說要將山頂的日出照片寄給撫順的丈夫和大伯（溥儀）時，他們還很高興呢！

如此一來，慧生便會提起精神，再度朝著新目標前進，而嫮生也會因而更加清楚感受到那份身為中國人的自覺吧！而這也讓我體會到，長年以來所飽受的戰亂之苦，如今總算有了代價。

「那您讀過傷心詞帝李後主的詞嗎？」

就在慧生即將結束大學一年級生活的同時，我們聽到一個傳言的消息，丈夫可能會被釋放，這令我心生雀躍。他的來信中寫著：

這詞道出了亡國之君的悲傷：「簾外傳來潺潺的雨水聲，正是春意將殘的時節；雖然擁著絲綢被子，仍舊無法抵擋午夜的寒氣，在睡夢中便不會知道國已亡，只顧享受那時的帝王生活；現在一個人憑欄遠眺，面對無限的江山，讓我想起故國河山，引起無限的感傷。別時容易再見難，宛如流水落花一去不復返，祖國已滅，天上與人間已有天壤之別。」

意思是「我對自身的遭遇已不抱任何期望，但眼前的時代宛如大地春醒般充滿著朝氣，時光飛逝，寄住在日本的女兒們如今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大人了，希望自己以後可以在北京養老。女兒們啊！不要忘記母親含辛茹苦的將你們平安撫養長大，等到時機一到，你們要即刻回到祖國來。我遙望著日本，數著這一天到來的日子，期盼著早日一家團圓。」

「奶奶以前就喜歡這首詩了呢！」

溥傑的平安無事，還有准許我們通信的這兩件事，讓我感到如釋重負。在往來的通信內容上，看不出丈夫有任何失望的神色。

據說最後的一句意指著「以前的皇帝，現在成了普通人」。

他看起來精神頗不錯，這讓我安心了不少。

有一次她說：「我在食堂看到有人一次拿了五人份的菜量，還自己一個人通通吃完呢！」另一次，她則是滿臉困擾的模樣告訴我，有兩個男生假借沒有做課堂筆記，一直纏著她借筆記本，結果卻遲遲不歸還。

之後，我得到先生的同意，從秋天起ｈｅtuｂook.ｃoｍ•ｃom，請景嘉老師撥空教導慧生。

慧生笑著說：「可是我應該是最具代表性的惡妻才對啊！因為我什麼也不會。」

嫮生我則讓他戴上醇親王所賜予的項鍊，這條鍊子是路易王朝時期的計時表，周圍鑲著珍珠的高貴首飾。雖然是每天都見慣了的女兒，但是這一身的裝扮模樣還是讓人眼睛為之一亮。不知不覺中，她們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美人了，讓我迫不及待的想讓在中國的丈夫早日看到女兒們的模樣。

如果這封信能早點送到讓慧生看到，或許……。一想到這兒，我不禁悲從中來，胸口一陣陣撕裂的痛楚。

這位學者繼承著慈禧太后的血統，過去曾由皇上支付費用到日本留學。老師不但百忙之中答應了我的請求，還因為這難得的機緣，願意順道教我們一些有關清朝留傳的宮廷料理。

慧生看了這封信之後欣喜若狂的說：「父親大人真是世界上最通情達理的人了，好了不起喔！」

不過慧生看著穿戴在身上的東西，露出一臉沉重的表情。

同學建議她：「小慧，妳太善良了。即使妳沒有其他的意思，男人總是會擅自會錯意。何況，很多男人就是嚮往受過良好教育、有氣質、且成長經歷帶有悲劇性的女性，男人個個都是自大狂，所以妳要小心哪！」

「結果你們知道嗎？他剃了個光頭到鎌倉的圓覺寺去禪修，幾天後，心情已完全釋懷才又重返學校。原來學習院大學裡也有這種碩果僅存的怪胎呢！很好笑吧！」

那天，我第一次幫慧生戴上清朝代代傳承的紅寶石戒指。這個戒指是在日本所見不到的奇珍逸品，充分襯托出新縫製好的白色洋禮服。

聽了我都覺得害臊。我告訴她：「我以為和*圖*書妳要跟我說什麼重要的事呢！那有人這樣調侃自己的母親的呀！」

在景嘉先生教導之下，我看著兩姐妹一起學習中文與料理的模樣，欣喜之情油然而生。

放暑假的那段時間，慧生開始閱讀英國的詩詞。她喜歡濟慈（Ｊｏｈｎ　Ｋｅａｔｓ）、雪萊（Ｐｅｒｃｙ　Ｂｙｓｓｈｅ　Ｓｈｅｌｌｅｙ）等詩人的作品，也常常唸個一段給我聽。我一直記得的一首詩是濟慈在「希臘神甕賦」（「Ｏｄｅ　ｏｎ　Ｇｒｅｃｉａｎ　Ｕｒｎ」）作品中的一段：

還好，學習院大學在戰後已開放給一般人民就讀，因此有許多來自全國各地的學生，這和慧生之前就讀的女子部的氣質完全不同，就這點而言，倒是有些新鮮感。

即使現在我都還清楚的記得慧生當時感動的模樣。

如果當時早點察覺到的話……，每當這樣想起時，便又再一次的讓我感到萬分後悔莫及。

慧生忍著笑邊告訴我們事情的來龍去脈。看著她開朗的表情和報告的結果，讓我總算放下了心中的那塊大石頭。

慧生即將迎接二十歲的到來，不久的將來就會論及婚姻大事了。對此，撫順的丈夫信中寫到：「如果真遇到結婚這個問題，就照她本人的意思吧！旁人只需給些建議即可，我相信慧生所選的對象錯不了的，也可以由我這邊請北京的友人留意一下有無合適的人選……。」

其實，此刻的慧生卻因為某個男同學的另類求愛方式而煩惱不已。

又有一天，慧生一臉調皮的表情對我說：「母親大人可以說是一位貞女，您一直深信有朝一日能夠和父親大人團圓，從一而終不曾放棄等待。好偉大喔！」

我說：「自己不能作筆記的話，就不要來念大學了啊！」慧生笑著幫腔：「就是啊！不過那些人是從東北來的，一口東北腔，一定是還不習慣大學的生活吧！」

「我在伍老師那兒聽到這首詞時，感動的淚流不止。老師也悄悄的潸然淚下。」

至今為止一直對學習中文不感興趣、且向來都是「姊姊會就好了，我不用了」的嫮生，藉由這次的機緣，總算開口說出要學習中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