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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潮:蔣夢麟回憶錄

作者:蔣夢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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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滿清末年 第二章 鄉村生活

第一部 滿清末年

第二章 鄉村生活

仲裁者力求做得公平。自然,村中的輿論也是重要的因素,還有,鄰村的輿論也得考慮。族長們如果評斷不公,就會玷污了祠堂的名譽。因此,爭執多半在祠堂裏得到公平的解決,大家用不到上衙門打官司。
幾千年以來,中國的人口從北方漸漸擴展到南方,先到長江流域,繼至珠江流域,最後到了西南山區。中華民族一再南遷的理由很多,南方土地肥沃、塞外好戰部落入侵,以及人口的自然繁殖都有關係,且從宋朝以後,黃河一再氾濫,更使人們想念江南樂土。我的祖先在早期就由北而南,由南而東,最後終於在杭州灣沿岸定居下來。
太平軍到了村子裏,村中曾經有幾所房子焚燬,留在村子裏的老弱有被活活燒死的,有一處大門口殘存的石階上留有紅斑,據傳說是某位老太婆在此燒死時所流的血。大多數的老百姓都逃到山裏躲起來,但是戰事一平定,大家又像蜜蜂回巢一樣回到村裏。在我童年時代,村裏還可以看到兵燹以後留下來的殘垣斷瓦。
幾百年來,不論朝代如何更換,不論是太平盛世或戰禍頻仍,中國鄉村裏的道德、信仰,和風俗習慣卻始終不變。鄉下人覺得這個世界已經很不錯,不必再求進步。生命本身也許很短暫,但是投胎轉世時可能有更大的幸福。人死以後,據說靈魂就離開肉體,轉投到初生的嬰兒身上。我自己就親眼看到過綁赴刑場處決的罪犯,對圍觀的群眾高喊:「十八年之後又是一條好漢!」這是何等的達觀!
迎神賽會很普遍,普通有好幾百人參加,沿途圍觀的則有幾千人。這些場合通常總帶點宗教色彩,有時是一位神佛出巡各村莊。神像坐在一乘木雕的裝飾華麗的轎子裏,前面由旌旗華蓋、猛龍怪獸、吹鼓手、踩高蹺的人等等開道前導。
中國人對一切事物的看法都不脫人本位的色彩。如果鬼神與活人之間毫無關係或毫無接觸,那末大家就不會覺得鬼神有什麼用處,或許根本就不會相信它們真的存在。寺廟祠堂裏固然有神佛的塑像,也有祖宗的靈牌,但是這些偶像或木主雖然令人望之生畏,卻不能走出神龕直接與生人交談,除非在夢中出現。人們需要更具體更實際的表現,因此就有了巫婆、扶乩和解夢。
新年的慶祝節目之一是燈節,從正月十三開始,一直到正月十八,十八以後年節也就算結束了。燈節時家家戶戶和大街小巷到處張燈結綵。花燈的式樣很多,馬、兔、蝴蝶、蜻蜓、螳螂、蟬、蓮花,應有盡有。我們常常到大城市去看迎燈賽會,街上總是人山人海。
實際上真需要「開祠堂門」來解決的事情並不多,因為大家認為「開祠堂門」是件大事,只有特別嚴重的案子才需要這樣做。一般的糾紛只是在祠堂前評個理就解決了。
女角是由男人扮演的,這是和莎士比亞時代的英國一樣。演員塗抹形形色|色的臉譜象徵忠奸善惡。白鼻子代表奸詐、狡猾、卑鄙或小丑。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也常常指這一類人為白鼻子。紅臉代表正直、忠耿等等,但是紅臉的人心地總是很厚道的。黑臉象徵鐵面無私。這種象徵性的臉譜一直到現在還被各地國劇所採用。
這樣關於長毛的故事,大家都歡喜講,歡喜聽。但是村裏的人只有偶然才提到近年來的國際戰爭,而且漠不關心。其間還有些怪誕不經的勝利,後來想起來可憐亦復可笑。事實上,中國軍隊固然在某些戰役上有過良好的表現,結果卻總是一敗塗地的。
我出生在戰亂頻仍的時代裏。我出生的那一年,英國從中國拿走了對緬甸的宗主權;出生的前一年恰恰是中法戰爭結束的一年,中國對越南的宗主權就在那一年讓渡給法國。中國把宗主權一再割讓,正是外國列強進一步侵略中國本土的序幕,因為中國之保有屬國,完全是拿它們當緩衝地帶,而不是為了剝削他們。中國從來不干涉這些邊緣國家的內政。
我慢慢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之後,我注意到村裏的人講起太平天國革命的故事時,卻比談當前國家大事起勁多了。我們鄉間呼太平軍為長毛,因為他們蓄髮不剃頭。凡聽到有變亂的m.hetubook.com.com事,一概稱之為長毛造反。大約在我出身的三十年前,我們村莊的一角曾經被太平軍破壞。一位木匠出身的蔣氏族長就參加過太平軍。人們說他當過長毛的,他自己也直認不諱。他告訴我們許多太平軍擄掠殺戮煮吃人肉的故事,許多還是他自己親身參加的。我看他的雙目發出一種怪光,我父親說,這是因為吃了人肉的緣故。我聽了這些恐怖的故事,常常為之毛骨悚然。這位族長說,太平軍裏每天要做禱告感謝天父天兄(上帝和耶穌)。有一天做禱告以後,想要討好一位老長毛,就說了幾句「天父夾天兄,長毛奪咸豐」一套吉利話。老長毛點頭稱許他。他抖了。就繼續唸道「天下打不通,仍舊還咸豐。」「媽」的一聲,刀光一閃,從他頭上掠過。從此以後,他不敢再和老長毛開玩笑了。
以上所說的那些成千成萬的村莊,加上大城市和商業中心,使全國所需要的糧食、貨品、學人、士兵,以及政府的大小官吏供應無缺。只要這些村鎮城市不接觸現代文明,中國就可以一直原封不動,如果中國能在通商口岸四周築起高牆,中國也可能再經幾百年而一成不變。但是西洋潮流卻不肯限於幾個通商口岸裏。這潮流先衝激著附近的地區,然後循著河道和公路向外伸展。五個商埠附近的,以及交通線附近的村鎮首先被衝倒。現代文明像是移植過來的樹木,很快地就在肥沃的中國土壤上發芽滋長,在短短五十年之內就深入中國內地了。
迎神行列經過時,耍獅舞龍就在各村的廣場上舉行。踩高蹺的人,在街頭扮演戲劇中的各種腳色。一面一面繡著龍虎獅子的巨幅旗幟,由十來個人扛著遊行,前前後後則由繩索圍起來。這樣的行列在曠野的大路上移動時,看來真好威風呀!這種舉大旗遊行的起源,據說是明代倭寇入侵時老百姓以此向他們示威的。
村裏有些人相信神力可以治病。他們到寺廟裏焚香祝禱,然後在香爐裏取了一撮香灰作為治療百病的萬應靈丹。這是一種心理治療,在心理學應用得上的時候,也的確能醫好一些病。
我家的花園裏,每月有每月當令的花,陰曆正月是茶花,二月是杏花,三月是桃花,四月是薔薇,五月是石榴,六月是荷花,七月是鳳仙,八月是桂花,九月是菊花,十月是芙蓉,十一月是水仙,十二月是臘梅。每種花都有特別的花仙做代表。
讀書人和紳士在地方上的權威很大。他們參加排難解紛,也參加制定村裏的規矩,他們還與鄰村的士紳成立組織,共同解決糾紛,照顧鄰近村莊的共同福利。
我們村上只有六十來戶人家,人口約三百人,是個很小的村莊。它的三面環繞著河汊,南面是一條石板路,通往鄰近的村莊和城鎮。小河汊可以通到大河,再由大河可以到達杭州、蘇州和上海等大城市。
我自己曾經兩次病得奄奄一息,結果卻都給草藥救起了。有一次病了好幾個月,瘦得只剩皮包骨,結果是一位專精兒科的草藥醫生救了我的命,另一次我染了白喉,請了一位中國的喉科專家來醫治。他用一根細針在我喉頭附近刺了一遍,然後敷上一些白粉。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只覺得喉頭涼爽舒服,很像抽過一支薄荷煙的感覺。
除了崇拜祖先之外,大家要信什麼就信什麼。上佛寺、拜神仙、供關公、祭土地,悉聽尊便。沒有宗教限制,也沒有宗教迫害。你信你的神,我拜我的佛,各不相涉,並且還有把各式各樣的神拼在一起大家來拜。這就是通常所稱的「道教」。如果基督徒肯讓基督與中國神祇並供在中國廟宇裏,我相信村裏人一定會像崇拜其他神佛一樣虔敬崇拜基督。
這就是我童年時代的背景,也是我家族的環境。他們安定地在那裏生活了五百多年,他們很少碰到水災或旱災,在這漫長的幾百年中也不過遇上一兩次的變亂和戰爭。他們和平而滿足地生活在他們自己的世界裏,貧富之間也沒有太大的差別。富饒的稻穀、棉花、蠶絲、魚蝦、雞鴨、蔬菜使人民豐衣足食。
村裏的事全由族長來處理和*圖*書,不待外界的干涉。祠堂就是衙門。「族長」不一定是老頭子,也可能是代表族中輩份最高一代的年輕人。族長們有責任監督敬先祭祖的禮儀遵奉不渝,族人中起了爭執時,他們還須負責加以評斷。沒有經過族長評理以前,任何人不許打官司。族長升堂審判叫做「開祠堂門」,全村的人都可以來參觀。祖宗牌位前面點起香燭,使得每個人都覺得祖先在天之靈就在冥冥之中監視似的,在祖先的面前,當事的兩邊不能有半句謊話。一般而論,說老實話的居多。
田賦由地主送到離村約二十里的縣庫去,糧吏從來不必到村裏來。老百姓根本不理會官府的存在,這就是所謂「天高皇帝遠」
大家說他是被水鬼抓下去的,或許那是一隻以柳樹根作窩的水猴子。好幾個游泳技術很好的人都在那個地方淹死。村裏的人常常看到那個「水鬼」在月光下坐在附近的橋上賞月。它一看到有人走近就撲通一聲鑽到水裏去。
婚姻是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決定的。通例是男子二十而娶,女子十八而嫁。妻子死了,丈夫大概都要續絃,中上之家的女人如果死了丈夫,卻照例要守寡。守寡的可憐人算是最貞節的,死後皇帝還要給他們建貞節牌坊。這種牌坊在鄉間到處可以看見的。
讀者或許要問:什麼叫「四勿」呢?那就是《論語》裏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四句話。我們玩具店裏所看到的三隻猴子分別矇起眼睛、耳朵、嘴巴,就是指這回事。至於為什麼沒有第四隻猴子,因為那三隻猴子坐著不動,就可以代表了。但是我們那位御史公卻把這四勿改為「勿欺心,勿負主,勿求田,勿問舍」,人稱之為四勿先生。這些自古流傳下來的處世格言是很多的。我們利用一切可能的方法,諸如寺廟、戲院、家庭、玩具、格言、學校、歷史、故事等等,來灌輸道德觀念,使這些觀念成為日常生活中的習慣。以道德規範約束人民生活是中國社會得以穩定的理由之一。
我童年時代的蔣村,離杭州灣約有二十里之遙。圍繞著它的還有無數的村莊。大大小小,四面八方都有,往南一直到山麓,往北到海邊,往東往西則有較大的城鎮和都市,中間有旱道或河汊相通。蔣氏族譜告訴我們,我們的祖先是從徽州遷到奉化暫駐,又從奉化遷到餘姚。徽州是錢塘江的發源地,我們的祖先到餘姚來,可能就是為了開墾江邊新生地。在我幼年時,我們蔣氏家廟的前面還有古堤岸的遺跡,那家廟叫做「四勿祠」,奉祠宋朝當過御史的一位祖先,他是奉化人,名叫蔣峴。然而一般人卻慣叫「陡塘廟」,因為幾百年前,廟前橫著一條堤塘。
我們村子裏的人不知道怎樣治療瘧疾。我們只好聽它自生自滅地流行幾個禮拜,甚至好幾個月。我們村子附近總算沒有發現惡性瘧疾,患了病的人雖然傷了原氣,倒還沒有人因此致命。後來傳教士和商人從上海帶來奎寧粉,叫做金雞納霜,吃了很有效,於是大家才發現了西藥的妙用。
黃昏時,他安然划著船回到家,用竹篙把船攏了岸。他對站在岸上的朋友開玩笑,說他自己的危險總算過去了,說罷還哈哈大笑。突然間他足下一滑就跌進河裏去了。掙扎了一陣子,他就沉入水底。朋友們趕緊潛水去救,但是到處找不到。半小時後他被拖上來了。但是已經手足冰冷,一命嗚呼。原來他跌入河中以後,手足就被水邊的一棵陳年老柳的盤根纏住了。
善惡當然有公認的標準。「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孝道使中國家庭制度維繫不墮:貞操則使中國種族保持純淨。敬老憐貧,忠信篤敬也被認為善行。重利盤剝,奸詐謊騙則列為罪行。斥責惡行時常罵人來生變豬變犬。
我出生在一個小村莊裏的小康之家。兄弟姊妹五人,我是最小的一個,三位哥哥,一位姊姊。我出生的前夕,我父親夢到一隻熊到家裏來,據說那是生男孩的徵兆。第二天,這個吉兆應驗了,托庇祖先在天之靈,我們家又添了一個兒子。
村中的醫藥當然也很原始。我們得走好幾里路才能在大鎮hetubook.com.com裏找到草藥醫生,俗稱「草頭郎中」。對於通常的病痛或者某些特殊的病症,中國藥是很有效的。但是對於許多嚴重的病症,草藥不但無效而且危險。
過年過節時,無論男女老幼都可以高興一陣子。最重要的年節,通常從十二月二十三日開始。灶神就在這一天上天報告這一家一年來的家庭瑣事。
扶乩可比較高級了,扶乩的人多半是有知識的。兩個人分執一根橫木條的兩端,木條的中央接著一根木棒,木棒就在沙盤裏寫字。神佛或者名人的鬼魂可以被請降壇,寫字賜教。扶乩可以預言未來,可以預言來年的收成,也可以預告飢荒,甚至和平或戰亂,幾乎什麼問題都可以問。完全不會作詩的也能寫出詩來。寫的人也能寫出素昧平生的人的名字。懂一點心理學的人大概都能解釋,這是一種潛意識的作用。但是有好幾位外國留學的博士學士,到如今還是相信扶乩。有一位哈佛大學畢業生,於抗戰期間任鹽務某要職。扶乩報告預言,推測戰局,終被政府革職。
除夕時,家家都大雞大肉地慶祝,叫做吃年夜飯。吃年夜飯時,家庭的每一個分子都得參加。如果有人遠行未歸,也得留個空座位給他。紅燭高燒到天明,多數的大人還得「守歲」。要坐到子夜以後才睡。第二天早晨,也就是正月初一早晨,一家人都參加拜天地。祭拜時自然又免不了點香燭,焚紙錢和放鞭炮。
我在宗譜中從遷餘姚的始祖傳到我為第十七世。蔣姓首先定居在我們村裏的是五百多年前來的,那是元朝末年的事。這五百多年之中,兩個朝代是外來民族建立的,一個是漢族自己的王朝,蔣姓一族曾經看到元朝的沒落,明朝和滿清的興衰,以及幾乎推翻滿清的太平天國。朝代更換了,蔣村卻依然故我,人們還是照常地過活、做工,最後入土長眠。
中國人都相信多神主義的,在道教裏,眾神之主是玉皇大帝。據說玉皇大帝也有公卿大臣和州官吏卒,和中國的皇帝完全一樣。玉皇大帝派灶神監視家庭事務,因此灶神必須在年終歲尾提出報告。灶神是吃素的,因此在它啟程上天時,大家就預備素齋來祭送。灶神對好事壞事都要報告,因此大家一年到頭都謹言慎行。送灶神和迎灶神時都要設家宴、燒紙錢、放鞭炮。
經過若干年代以後,江岸再度向前伸展,原來曬鹽的地方鹽份漸漸消失淨盡,於是居民就在離江相當遠的地方築起堤防,保護漸趨乾燥的土地,準備在上面蓄草放牧。再過一段長時期以後,這塊土地上面就可以植棉或種桑了。要把這種土地改為稻田,也許要再過五十年。因為種稻需要大量的水,而挖池塘築圳渠來灌溉稻田是需要相當時間的,同時土地本身也需要相當時間才能慢慢變為沃土。
蔣姓的始祖是三千多年前受封的一位公子王孫。他的名字叫做百齡,是代周成王攝政的周公的第三個兒子。他在紀元前十二世紀末期被封在黃河流域下游的一塊小地方,他的封地叫做「蔣」,他的子孫也就以蔣為氏了。蔣是茭白古名。那塊封地之所以定名為蔣,可能是那一帶地方茭白生長得特別繁茂的緣故。
商業往來講究一諾千金。一般而論,大家都忠實可靠。欺詐的人必然受親朋戚友一致的唾棄。
碰到過年過節,或者慶祝神佛生日,或者其他重要時節,活動的戲班子就到村莊上來表演。戲通常在下午三點鐘左右開始,一直演到第二天早晨,中間有一段休息的時間,以便大家吃晚飯。開演時總是鑼鼓喧天,告訴大家戲正在開始。演的戲多半是根據歷史故事編的,人民也就從戲裏學習歷史。每一齣戲都包括一點道德上的教訓,因此演戲可以同時達到三重目的:教授歷史、灌輸道德、供給娛樂。
我大哥出生時,父親曾經夢到收到一束蘭花,因此我大哥就取名夢蘭。我二哥也以同樣的原因取名為夢桃。不用說,我自然取名為夢熊了。姊姊和三哥誕生時,父親卻沒有夢到什麼。後來在我進浙江高等學堂時,為了先前的學校裏鬧了事,夢熊這個名字入了黑名單,於是就改為夢麟了。
神佛、死去的和_圖_書親戚朋友或者精靈鬼怪可能由託夢提出希望、請求或者警告。一位死了的母親可能要求她兒子給她修葺墳墓。死了的父親可能向兒子討紙錢。死人下葬時總要燒點紙錢,以備陰間使用。
各式各樣無法解釋的現象都使迷信的雪球越滾越大,錯覺、幻象、夢魘、想像、巧合、謠言都是因素。時間更使迷信愈積愈多。
中國有成千上萬這樣的村落,因為地形或氣候的關係,村莊大小和生活習慣可能稍有不同,但是使他們聚居一起的傳統、家族關係,和行業卻大致相同。共同的文字、共同的生活理想、共同的文化和共同的科舉制度則使整個國家結為一體而成為大家所知道的中華帝國。(我們現在稱中華民國,在辛亥革命以前,歐美人稱我們為中華帝國)。
在三國時代,也就是公元第三世紀,我們的一位祖先曾在歷史上露了臉。他的名字叫蔣琬,住在長江流域南部的湘鄉,從蜀先主入蜀。諸葛亮稱他是社稷之才。這證明住在長江以南的蔣姓子孫,在第三世紀以前就從黃河流域南遷了。從我們的始祖起到現在,所有嫡系子孫的名字,在我們的族譜上都有紀錄可考。至於確實到什麼程度,我卻不敢說,因為他們的生平事蹟很少有人知道,考證起來是很困難的。但相傳江南無二蔣,所以我們至少可以說一句:住在長江以南所有姓蔣的都是同宗同支的。究竟可以正確地追溯到多遠,我們可不知道了。不過我們確切知道:住在浙江省境的蔣姓子弟,都在徽州找到了共同的宗脈。
巫婆只能召至去世的親戚朋友的鬼魂,扶乩卻能召喚神佛。在做夢時,鬼魂和神佛都能自動地來託夢。我聽過許多關於做夢應驗的事,但是多半不記得了。我記得一個圓夢的例子是這樣的:我的一位曾叔祖到杭州去應鄉試,俗稱考舉人,他在考棚裏夢到一隻碩大無比的手伸進窗子。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的手,這個夢就被解釋為他將獨佔鰲頭的徵兆。放榜時我的曾叔祖居然中試第一名,俗稱解元。
喉頭是舒服一點了,病狀卻起了變化。我的扁桃腺腫得像鵝蛋那末大,兩頰鼓起像氣球,我甚至連流質的食物都無法下嚥。鼻子一直出血不止,最後連呼吸也感到困難了。正在奄奄一息的時候,我父親認為只有「死馬當作活馬醫」了。於是他就在古老的醫書裏翻尋秘方,結果真地找到一劑主治類似症候的方子。我吃了好幾服重藥。頭一劑藥就發生驗效,一兩個小時之後,病勢居然大有起色。第二天早晨我的扁桃腺腫消了許多,個把星期以後飲食也恢復正常。
這情形很像一隻橘子,橘皮被剝去以後,微生物就開始往桔橘內部侵蝕了。但是中國百姓卻懵然不覺,西南邊疆的戰爭隔得太遠了,它們不過是浩瀚的海洋上的一陣泡沫。鄉村裏的人更毫不關心,他們一向與外界隔絕,談狐說鬼的故事比這些軍國大事更能引起他們的興趣。但是中國的國防軍力的一部分卻就是從這些對戰爭不感興趣的鄉村徵募而來的。
如果一個人懷念作古了的朋友或去世的親戚,他可以請一位巫婆把鬼魂召了來。當巫婆的多半是遠地來的女人。被召的鬼魂來時,巫婆的耳朵就會連續抽搐三次。普通人是不能控制耳朵的肌肉的,巫婆的耳朵能夠自己動,使得大家相信它的確有鬼神附體。她說話時,壓著喉嚨像貓叫,因此她講的話可以由聽的人隨意附會。如果巫婆在談話中摸清了對方的心思,她的話也就說得更清楚點,往往使聽的人心悅誠服。
蔣村雖然小,水陸交通卻很便利。河汊上隨處是石橋,河的兩岸則滿是綠柳垂楊。河中盛產魚、蝦、鱔、鰻、龜、鱉。柳蔭之下,常有人悠閒地在垂釣。耕牛慢慢地踱著方步,繞著轉動牛車,把河水汲到水槽再送到田裏。冬天是連阡穿陌的麥穗,夏天是一片稻海,使人生四季長青之感,麥穗和稻穗隨著微風的吹拂,漾起一片漣漪,燕子就在綠波之上的藍空中穿梭翱翔。老鷹忽高忽低地繞村迴旋著,乘老母雞不備的時候就俯衝而下,攫走小雞。
我提到過村裏的人相信靈魂輪迴之說。這似乎與散鬼遊魂之說www•hetubook.com.com互相矛盾的。不過,凡關於鬼神的事,我們本來是不甚深究的,幾種矛盾的說法,可以同時平行。據說靈魂與鬼是兩回事。靈魂轉入輪迴,鬼則飄遊宇宙之間。偉人聖哲的鬼就成了神,永遠存在於冥冥之中,凡夫俗子的鬼則逐漸飄散消逝,最後化為烏有。鬼能夠隨心所欲,隨時隨地出現。它可以住在祠堂裏,也可以住在墳墓裏,高興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國不惜巨資建造富麗堂皇的墳墓和宮殿式的祠堂,大概和這些信仰不是沒有關係的。這種鬼話各地皆有,雖各有不同,但大體是一致的。
我們村子裏的人說:一個壞人或作孽多端的人,死後要轉世為窮人,或者變馬變豬,甚至靈魂支離割裂,變為蚊蠅小蟲。好人善士的靈魂轉世時則可以享更高的福祿。這些都是隨佛教而來的印度傳說而被中國道教所採用的。佛教本身,倒不大理會這些事。
蔣村是散佈在錢塘江沿岸沖積平原上的許多村莊之一,村與村之間常是綿延一兩里的繁茂的稻田,錢塘江以風景優美聞名於世,上游有富春江的景色,江口有著名的錢塘江大潮。幾百年來,江水沿岸積留下肥沃的泥土,使兩岸逐步向杭州灣擴伸。居民就在江邊新生地上築起臨時的圍堤截留海水曬鹽。每年的鹽產量相當可觀,足以供應幾百萬人的需要。
中醫很早以前就發現可以從人體採取一種預防天花的「痘苗」,他們用一種草藥塞到病嬰的鼻孔裏,再把這種草藥塞到正常兒童的鼻孔裏時,就可以引起一種比較溫和的病症。這樣「種了痘」的孩子自然不免有死亡,因此我父親寧願讓孩子按現代方法種牛痘。我們兄弟姊妹以及許多親戚的子弟都用現代方法種痘,而且從來沒有出過毛病。
五月裏的端午節和八月裏的中秋節也是重要的節日。端午節有龍舟比賽。慶祝中秋節卻比較安靜,也比較富於詩意——吃過晚飯後我們就在月色下散步,欣賞團圓滿月中的玉兔在月桂下搗藥。
現代發明的鋒芒還沒有到達鄉村,因而這些鄉村也就像五百年前一樣地保守、原始、寧靜。但是鄉下人卻並不閒,農人忙著耕耘、播種、收穫;漁人得在運河裏撒網捕魚;女人得紡織縫補;商人忙著買賣;工匠忙著製作精巧的成品;讀書人則高聲朗誦,默記四書五經,然後參加科舉。
一般老百姓都是很老實的,人家說什麼,他們就相信。迷信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產生的,而且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幾百年積聚下來的迷信,當然是非常可觀了。
我們村裏發生過一件事,好幾年以後,大家談起來還是娓娓不倦。一位叫阿義的青年農夫預備用船載穀子進城市。那天早上,他坐在家裏發呆,人家問他為什麼,他說前一晚他死去的母親來託夢,警告他不要走近水邊。他的游泳技術很高明,他猜不透這個夢究竟是什麼意思。
最受歡迎的季節花是春天的桃花,夏天的荷花,秋天的桂花和菊花。季節到來時,村裏的人就成群結隊出來賞花。
我曾經親眼目睹跌斷的腿用老法子治好,傷風咳嗽、風濕和眼睛紅腫被草藥治好的例子更是多不勝舉。
這就是我的童年的環境。這種環境已經很快地成為歷史陳跡。這個轉變首由外國品的輸入啟其端,繼由西方思想和兵艦的入侵加速其進程;終將由現代的科學、發明和工業化,完畢其全程。
村裏的人告訴我,滿洲人推翻明朝的消息,一直到新朝廷的聖旨到了村裏時,大家才知道。清帝聖旨到達村裏時,鄰村還正在演社戲呢!改朝換代以後,族人生活上的唯一改變是強迫留辮子,同時聖旨嚴禁男人再穿明朝式樣的衣服。大家敢怒不敢言,但是死後入殮時,男人還是穿明朝衣冠。因此我們族中流行著一句話「男投(降)女不投,活投死不投。」就是說男人投降,女人卻不投降,活人投降,死人卻不投降。一些人一直維持這個辦法到一九一一年清室覆亡民國建立為止,中間經過兩百五十年之久。
真也好,假也好,這辦法至少使活著的親戚朋友心裏得點安慰。五十年前,我自己就曾經透過巫婆與我故世的母親談過話,那種驚心動魄的經驗至今還不能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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