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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潮:蔣夢麟回憶錄

作者:蔣夢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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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留美時期 第九章 負笈西行

第二部 留美時期

第九章 負笈西行

新年之後,我興奮地等待著加大第二個學期在二月間開學。心中滿懷希望,我對語言的學習也加倍努力。快開學時,我以上海南洋公學的學分申請入學,結果獲准進入農學院,以中文學分抵補了拉丁文的學分。
我對學問的興趣很廣泛,選讀的功課包括上古史、英國史、哲學史、政治學,甚至譯為英文的俄國文學。托爾斯泰的作品更是愛不釋手,尤其是《安娜.卡列尼娜》和《戰爭與和平》。我參加過許多著名學者和政治家的公開演講會,聽過桑太耶那、泰戈爾、大衛、斯坦、約登、威爾遜(當時是普林斯頓校長)以及其他學者的演講。對科學、文學、藝術、政治和哲學我全有興趣。也聽過塔虎脫和羅斯福的演說。羅斯福在加大古希臘劇場演說的,曾經說過:「我攫取了巴拿馬運河,國會要辯論,讓它辯論就是了。」他演說時的強調語氣和典型姿勢,至今猶歷歷可憶。
這位軍人出身的老工友,對我而論,是加州大學不可分的一部分,他自己也如此看法,因為他曾經親見加大的發育成長。
西點軍校在他看起來也是笑話,「你以為他們能打仗呀?那才笑話!他們全靠幾套制服撐場面,遊行時他們穿得倒真整齊。但是說到打仗——差遠了!我可以教教他們。有一次作戰時,我單槍匹馬就把一隊叛軍殺得精光,如果他們想學習如何打仗,還是讓他們來找我吧!」
唸倫理學時,我學到道德原則與行為規律的區別。道德原則可以告訴我們,為什麼若干公認的規律切合某階段文化的需要;行為規律只要求大家遵守,不必追究規律背後的原則問題,也不必追究這些規律與現代社會的關係。
到卜技利時,加大秋季班已經開學,因此我只好等到春季再說。我請了加大的一位女同學給我補習英文,學費每小時五毛錢。這段時間內,我把全部精力花在英文上。每天早晨必讀舊金山紀事報,另外還訂了一份《展望》(The Outlook)週刊,作為精讀的資料。《韋氏大學字典》一直不離手,碰到稍有疑問的字就打開字典來查,四個月下來,居然字彙大增,讀報紙、雜誌也不覺得吃力了。
加州氣候冬暖夏涼,四季如春,我在這裏的四年生活確是輕鬆愉快。加州少雨,因此戶外活動很少受影響。冬天雖然有陣雨,也只是使山上的青草變得更綠,或者使花園中的玫瑰花洗滌得更嬌豔。除了冬天陣雨之外,幾乎沒有任何惡劣的氣候影響古希臘劇場的演出,劇場四周圍繞著密茂的尤加利樹。莎翁名劇、古希臘悲劇、星期演奏會和公開演講會都在露天舉行。離劇場不遠是運動場,校際比賽和田徑賽就在那裏舉行。青年運動員都竭其全力為他們的母校爭取榮譽。美育、體育和智育齊頭並進。這就是古希臘格言所稱「健全的心寓於健全的身」——這就是古希臘格言的實踐。
有一天早晨,我沿著卜技利的山坡散步時,發現一條水管正在汩汩流水。水從哪裏來的呢?沿著水管找,終於找到了水源,我的心中也充滿了童稚的喜悅。這時我已到了相當高的山頭,我很想知道山嶺那一邊究竟有些什麼。翻過一山又一山,發現這些小山簡直多不勝數。越爬越高,而且離住處也越來越遠。最後只好放棄初衷,沿著一條小路回家。歸途上發現許多農家,還有許多清澈的小溪和幽靜的樹林。
從山頭跑回學校時已近晌午,我直跑到註冊組去找蘇頓先生,請求從農學院轉到社會科學學院。經過一番詰難和辯解,轉院總算成功了。從一九〇九年秋天起,我開始選修邏輯學、倫理學、心理學和英國史,我的大學生涯也從此步入正途。
船到舊金山,一位港口醫生上船來檢查健康,對中國學生的眼睛檢查得特別仔細,唯恐有人患砂眼。
那晚回家時已經很遲,身體雖然疲倦,精神卻很輕鬆,上床後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起身。早飯後,我在卜技利的住宅區打了個轉。住宅多半沿著徐緩的山坡建築,四周則圍繞著花畦和草地。玫瑰花在加州溫和的冬天裏到處和*圖*書盛開著,卜技利四季如春,通常長空蔚藍不見朵雲。很像雲南的昆明、台灣的台南,而溫度較低。
大除夕,我和幾位中國同學從卜技利渡海到舊金山。從渡輪上可以遠遠地看到對岸的鐘樓裝飾著幾千盞電燈。上岸後,發現舊金山到處人山人海。碼頭上候船室裏的自動鋼琴震耳欲聾。這些鋼琴只要投下一枚鎳幣就能自動彈奏。我隨著人潮慢慢地在大街上閒逛,耳朵裏滿是小喇叭和小鼗鼓的嘈音,玩喇叭和鼗鼓的人特別喜歡湊著漂亮的太太小姐們的耳朵開玩笑,這些太太小姐們雖然耳朵吃了苦頭,但仍然覺得這些玩笑是一種恭維,因此總是和顏悅色地報以一笑。空中到處飄揚著五彩紙條,有的甚至纏到人們的頸上。碎花紙像彩色的雪花飛落在人們的頭上。我轉到唐人街,發現成群結隊的人在欣賞東方色彩的櫥窗裝飾。劈啪啪的鞭炮聲,使人覺得像在中國過新年。
在「北樓」的地下室裏,有一間學生經營的「合作社」,合作社的門口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我們相信上帝,其餘人等,一律現錢交易。」合作社裏最興隆的生意是五分錢一個的熱狗,味道不錯。
我曾經研究過中國史,也研究過西洋史的概略,對各時代各國國力消長的情形有相當的瞭解,因此對於這位朋友的忠告頗能領略。他的話使我一再考慮,因為我已再度面臨三岔路口,遲早總得有個決定。我曾經提到,碰到足以影響一生的重要關頭,我從不輕率作任何決定。
可惜當時我還沒有學會任何美國的俚語村言,否則恐怕「他×的」一類粗話早已脫口而出了。英文重音的捉摸不定曾經使許多學英文的人傷透腦筋。固然重音也有規則可循,但是每條規則總有許多例外,以致例外的反而成了規則。因此每個字都得個別處理,要花很大工夫才能慢慢學會每個字的正確發音。
日月如梭,不久聖誕節就到了。聖誕前夕,我獨自在一家餐館裏吃晚餐。菜比初到舊金山那一天好得多,花的錢,不必說,也非那次可比。飯後上街閒遊,碰到沒有拉起窗簾的人家,我就從窗戶眺望他們歡欣團聚的情形。每戶人家差不多都有滿飾小電燈或蠟燭的聖誕樹。
幼時曾經讀過一本押韻的書,書名《幼學瓊林》,裏面包括的問題非常廣泛,從天文地理到草木蟲魚無所不包,中間還夾雜著城市、商業、耕作、遊記、發明、哲學、政治等等題材。押韻的書容易背誦,到現在為止,我仍舊能夠背出那本書的大部分。
植物學和動物學引起我很大的興趣。植物學教授在講解顯微鏡用法時曾說過笑話:「你們不要以為從顯微鏡裏可以看到大如巨象的蒼蠅。事實上,你們恐怕連半隻蒼蠅腿都看不到呢!」
午夜鐘聲一響,大家一面提高嗓門大喊「新年快樂!」一面亂撳汽車喇叭或者大搖響鈴。五光十色的紙條片更是漫天飛舞。這是我在美國所過的第一個新年。美國人的和善和天真好玩使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他們的歡笑嬉遊中可以看出美國的確是個年輕的民族。
我過去的準備工作偏重文科方面,結果轉到農科,我的動機應該在這裏解釋一下。我轉農科並非像有些青年學生聽天由命那樣的隨便,而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慎重決定的。我想,中國既然以農立國,那末只有改進農業,才能使最大多數的中國人得到幸福和溫飽。同時我幼時在以耕作為主的鄉村裏生長,對花草樹木和鳥獸蟲魚本來就有濃厚的興趣。為國家,為私人,農業都似乎是最合適的學科。此外我還有一個次要的考慮,我在孩提時代身體一向羸弱,我想如果能在田野裏多接觸新鮮空氣,對我身體一定大有裨益。
他當過兵,曾在內戰期間在聯邦軍隊麾下參加許多戰役。他生活在回憶中,喜歡講童年和內戰的故事。我從他那裏獲悉早年美國的情形。這些情形離現在將近百年,許多情形與當時中國差不多,某些方面甚至還更糟。他告訴我,他幼年時美國流通好幾種貨幣:英鎊、法郎,還有荷蘭盾。現代衛生https://m•hetubook•com.com設備在他看起來一文不值。有一次他指著一卷草紙對我說:「現代的人雖然有這些衛生東西,還不是年紀輕輕就死了。我們當時可沒有什麼衛生設備,也沒有你們所謂的現代醫藥。你看我,我年紀這麼大,身體多健康!」他直起腰板,挺起胸脯,像一位立正的士兵,讓我欣賞他的精神體魄。
我們必須讀的參考書包括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約翰福音和奧里留士等。唸了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之後,使我對古希臘人窮根究底的頭腦留有深刻的印象。我覺得四書富於道德的色彩,古希臘哲學家卻洋溢著敏銳的智慧。這印象使我後來研究古希臘史,並且做了一次古代希臘思想和中國古代思想的比較研究。研究古希臘哲學家的結果,同時使我瞭解古希臘思想在現代歐洲文明中所佔的重要地位,以及古希臘文被認為自由教育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的原因。
對於歐美的東西,我總喜歡用中國的尺度來衡量。這就是從已知到未知的辦法。根據過去的經驗,利用過去的經驗獲得新經驗也就是獲得新知識的正途。譬如說,如果一個小孩從來沒有見過飛機,我們可以解釋給他聽,飛機像一隻飛鳥,也像一隻長著翅膀的船,他就會瞭解飛機是怎麼回事。如果一個小孩根本沒有見過鳥或船,使他瞭解飛機可就不容易了。一個中國學生如果要瞭解西方文明,也只能根據他對本國文化的瞭解。他對本國文化的瞭解愈深,對西方文化的瞭解愈易,根據這種推理,我覺得自己在國內求學時,常常為讀經史子集而深夜不眠,這種苦功總算沒有白費,我現在之所以能夠吸收、消化西洋思想,完全是這些苦功的結果。我想,我今後的工作就是找出中國究竟缺少些什麼,然後向西方吸收所需要的東西。心裏有了這些觀念以後,我漸漸增加了自信,減少了羞怯,同時前途也顯得更為光明。
第一學期選的功課是植物學、動物學、生理衛生、英文、德文和體育。除了體育是每週六小時以外,其餘每科都是三小時。我按照指示到大學路一家書店買教科書。我想買植物學教科書時,說了半天店員還是聽不懂,後來我只好用手指指書架上那本書,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植物學這個名詞的英文字(botany)重音應放在第一音節,我卻把重音唸在第二音節上去了。經過店員重複一遍這個字的讀音以後,我才發現自己的錯誤。買了書以後心裏很高興,既買到書,同時又學會一個英文字的正確發音,真是一舉兩得。後來教授要我們到植物園去研究某種草木,我因為不知道植物園(botanical garden)在哪裏,只好向管清潔的校工打聽。唸到植物園的植物這個英文字時,我自作聰明把重音唸在第一音節上,我心裏想,「植物學」這個英文字的重音既然在第一音節上,舉一反三,「植物園」中「植物」一字的重音自然也應該在第一音節上了。結果弄得那位工友瞠目不知所答。我只好重複了一遍,工友揣摩了一會之後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我舉一反三的辦法出了毛病,「植物(的)」這個字的重音卻應該在第二音節上。
在中國,人們的生活是受公認的行為規律所規範的。追究這些行為規律背後的道德原則時,我的腦海裏馬上起了洶湧的波瀾。一向被認為最終真理的舊有道德基礎,像遭遇地震一樣開始搖搖欲墜。同時,赫利.奧佛斯屈里特(Harry Overstreet)教授也給了我很大的啟示。傳統的教授通常只知道信仰公認的真理,同時希望他的學生們如此做。奧佛斯屈里特教授的思想卻特別敏銳,因此促使我探測道德原則的基石上的每一裂縫。我們上倫理學課,總有一場熱烈的討論。我平常不敢參加這些討論,一方面由於我英語會話能力不夠,另一方面是由於自卑感而來的怕羞心理。因為一九〇九年前後是中國現代史上最黑暗的時期,而且我們對中國的前途也很少自信。雖然不參加討論,聽得卻很用心,很像一隻hetubook•com.com聰明伶俐的小狗豎起耳朵聽它主人說話,意思是懂了,嘴巴卻不能講。
「不能夠?」教授微笑著反問。
選舉之後不久,學校裏有一次營火會。究竟慶祝什麼卻記不清楚了。融融的火光照耀著這班青年的快樂面龐。男男女女齊聲高歌。每一支歌結束時,必定有一陣吶喊。木柴的爆烈聲,女孩子吃吃的笑聲和男孩子的呼喊聲,至今猶在耳際縈繞。我忽然在火光燭照下邂逅一位曾經受我一票之賜的同學。使我大出意外的是這位同學竟對我視若路人,過去的那份親熱勁兒不知哪裏去了!人情冷暖,大概就是如此吧!他對我的熱情,我已經以「神聖的一票」來報答,有債還債,現在這筆賬已經結清,誰也不欠誰的。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拿選舉交換招待,同時在學校選舉中從此沒有再投票。
最困難的是克服開不得口的難關。主要的原因是我在中國時一開始就走錯了路。錯誤的習慣已經根深蒂固,必須花很長的時間才能矯正過來。其次是我根本不懂語音學的方法,單憑模仿,不一定能得到準確的發音。因為口中發出的聲音與耳朵聽到的聲音之間,以及耳朵與口舌之間,究竟還有很大的差別。耳朵不一定能夠抓住正確的音調,口舌也不一定能夠遵照耳朵的指示發出正確的聲音。此外,加利福尼亞這個地方對中國人並不太親熱,難得使人不生身處異地、萬事小心的感覺。我更特別敏感,不敢貿然與美國人廝混,別人想接近我時,我也很怕羞。許多可貴的社會關係都因此斷絕了。語言只有多與人接觸才能進步,我既然這樣故步自封,這方面的進步自然慢之又慢。後來我進了加大,這種口語上的缺陷,嚴重地影響了我在課內課外參加討論的機會。有人問我問題時,我常常是臉一紅,頭一低,不知如何回答。教授們總算特別客氣,從來不勉強我回答任何問題。也許他們瞭解我處境的窘困,也許是他們知道我是外國人,所以特別加以原諒。無論如何,他們知道,我雖然噤若寒蟬,對功課仍舊很用心,因為我的考試成績多半列在乙等以上。
初到美國時,就英文而論,我簡直是半盲、半聾、半啞。如果我希望能在學校裏跟得上功課,這些障礙必須先行克服。頭一重障礙,經過四個月的不斷努力,總算大致克服了,完全克服它也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第二重障礙要靠多聽人家談話和教授講課才能慢慢克服。教授講課還算比較容易懂,因為教授們的演講,思想有系統,語調比較慢,發音也清晰。普通談話的範圍比較廣泛,而且包括一連串互不銜接而且五花八門的觀念,要抓住談話的線索頗不容易。到劇院去聽話劇對白,其難易則介於演講與談話之間。
我在中國讀書時,課餘之暇常常喜歡研究鳥獸蟲魚的生活情形,尤其在私塾時代,一天到晚死背枯燥乏味的古書,這種膚淺的自然研究正可調節一下單調的生活,因而也就慢慢培養了觀察自然的興趣,早年的即興觀察和目前對動植物學的興趣,有一個共通的出發點——好奇,最大的差別在於使用的工具。顯微鏡是眼睛的引伸,可以使人看到肉眼無法辨別的細微物體。使用顯微鏡的結果,使人發現多如繁星的細菌。望遠鏡是眼睛的另一種引伸,利用望遠鏡可以觀察無窮無數的繁星。我渴望到黎克天文台去見識見識世界上最大的一具望遠鏡,但是始終因故不克遂願。後來花了二毛五分錢,從街頭的一架望遠鏡去眺望行星,發現銀色的土星帶著耀目的星環,在蔚藍的天空中冉冉移動,與學校裏天體掛圖上所看到的一模一樣。當時的經驗真是又驚又喜。
我拿到醫生證明書和護照之後,到上海的美國總領事館請求簽證,按照移民條例第六節規定,申請以學生身份赴美。簽證後買好船票,搭乘美國郵船公司的輪船往舊金山。那時是一九〇八年八月底。同船有十來位中國同學。郵船啟碇,慢慢駛離祖國海岸,我的早年生活也就此告一段落。在上船前,我曾經練了好幾個星期的鞦韆,所以在二十四m.hetubook•com.com天的航程中,一直沒有暈船。
這種漫無選擇的觀察,結果自然只有失望。最後我終於發現,觀察必須有固定的對象和確切的目的,不能聽憑興之所至亂觀亂察。天文學家觀察星球,植物學家則觀察草木的生長。後來我又發現另外一種稱為實驗的受控制的觀察,科學發現就是由實驗而來的。
雖然內戰已經結束那末多年,他對參加南部同盟的人卻始終恨之入骨。他說,有一次戰役結束之後,他發現一位敵人受傷躺在地上,他正預備去救助。「你曉得這傢伙怎麼著?他一槍就向我射過來!」他瞪著兩隻眼睛狠狠地望著我,好像我就是那個不知好歹的傢伙似的。我說:「那你怎麼辦?」「我一槍就把這畜生當場解決了。」他回答說。
橡樹叢中那次《仲夏夜之夢》的演出,真是美的極致。青春、愛情、美麗、歡愉全在這次可喜的演出中活生生地表現出來了。
在農學院讀了半年,一位朋友勸我放棄農科之類的實用科學,另選一門社會科學。他認為農科固然重要,但是還有別的學科對中國更重要。他說,除非我們能參酌西方國家的近代發展來解決政治問題和社會問題,那末農業問題也就無法解決。其次,如果不改修社會科學,我的眼光可能就局限於實用科學的小圈子,無法瞭解農業以外的重大問題。
在校園的中心矗立著一座鐘樓,睥睨著周圍的建築。通到大學路的大門口有一重大門,叫「賽色門」,門上有許多栩栩如生的浮雕裸像。這些裸像引起許多女學生的家長抗議。我的倫理學教授說:「讓女學生們多看一些男人的裸體像,可以糾正她們忸怩作態的習慣。」老圖書館(後來拆除改建為陀氏圖書館)的閱覽室裏就有維納斯以及其他古希臘女神裸體的塑像。但是男學生的家長從未有過批評。我初次看到這些古希臘裸體人像時,心裏也有點疑惑,為什麼學校當局竟把這些「猥褻」的東西擺在智慧的源泉。後來,我猜想他們大概是要灌輸「完美的思想寓於完美的身體」的觀念。在古希臘人看起來,美麗、健康和智慧是三位一體而不可分割的。
歲月平靜而愉快地過去,時間之沙積聚的結果,我的知識也在大學的學術氣氛下逐漸增長。
從邏輯學裏我學到思維是有一定的方法的。換一句話說,我們必須根據邏輯方法來思考。觀察對於歸納推理非常重要,因此我希望訓練自己的觀察能力。我開始觀察校園之內,以及大學附近所接觸到的許許多多事物。母牛為什麼要裝鈴?尤加利樹的葉子為什麼垂直地掛著?加州的罌粟花為什麼都是黃的?
我們在舊金山逗留了幾個鐘頭,還到唐人街轉了一趟。我和另一位也預備進加州大學的同學,由加大中國同學會主席領路到了卜技利(berkeley)。晚飯在夏德克路的天光餐館吃,每人付兩角五分錢,吃的有湯、紅燒牛肉、一塊蘋果餅和一杯咖啡。我租了班克洛夫路的柯爾太太的一間房子。柯爾太太已有相當年紀,但是很健談,對中國學生很關切。她吩咐我出門以前必定要關燈;洗東西以後必定要關好自來水龍頭;花生殼決不能丟到抽水馬桶裏;銀錢決不能隨便丟在桌子上;出門時不必鎖門;如果我願意鎖門,就把鑰匙留下藏在地毯下面。她說:「如果你需要什麼,你只管告訴我就是了。我很瞭解客居異國的心情。你就拿我的家當自己的家好了,不必客氣。」隨後她向我道了晚安才走。
一天清早,我正預備到農場看擠牛奶的情形,路上碰到一群蹦蹦跳跳的小孩子去上學。我忽然想起:我在這裏研究如何培育動物和植物,為什麼不研究研究如何作育人材呢?農場不去了,一直跑上卜技利的山頭,坐在一棵古橡樹下,凝望著旭日照耀下的舊金山和金門港口的美景。腦子裏思潮起伏,細數著中國歷代興衰的前因後果。忽然之間,眼前恍惚有一群天真爛漫的小孩,像凌波仙子一樣從海灣的波濤中湧出,要求我給他們讀書的學校,於是我毅然決定轉到社會科學學院,選教育為主科。
卜技利的小山上有滿長青hetubook.com.com苔的橡樹和芳香撲鼻的尤加利樹;田野裏到處是黃色的罌粟花;私人花園裏的紅玫瑰在溫煦的加州太陽下盛放著。這裏正是美國西部黃金世界。本地子弟的理想園地。我萬幸得享母校的愛護和培育,使我這個來自東方古國的遊子得以發育成長,衷心銘感,無以言宣。
我拿出一部分錢,買了衣帽雜物和一張往舊金山的頭等船票,其餘的錢就以兩塊墨西哥鷹洋對一元美金的比例兌取美鈔。上船前,找了一家理髮店剪去辮子。理髮匠舉起利剪,抓住我的辮子時,我簡直有上斷頭台的感覺,全身汗毛直豎。嚓兩聲,辮子剪斷了,我的腦袋也像是隨著剪聲落了地。理髮匠用紙把辮子包好還給我。上船後,我把這包辮子丟入大海,讓它隨波逐浪而去。
我上岸時第一個印象是移民局官員和警察所反映的國家權力。美國這個共和政體的國家,她的人民似乎比君主專制的中國人民更少個人自由,這簡直弄得我莫名其妙。我們在中國時,天高皇帝遠,一向很少感受國家權力的拘束。
我引述了孔子所說的「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作答。教授聽了以後插嘴說:「這也很有道理啊,是不是?」同學們沒有人回答。下課後一位年輕的美國男同學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愛敵如己!吹牛,是不是?」
「我不能夠。」那隻一直尖起耳朵諦聽的狗吠了。
學校裏最難忘的人是哲學館的一位老工友,我的先生同學們也許已經忘記他,至少我始終忘不了。他個子高而瘦削,行動循規蹈矩。灰色的長眉毛幾乎蓋到眼睛,很像一隻北京叭兒狗,眼睛深陷在眼眶裏。從眉毛下面,人們可以發現他的眼睛閃爍著友善而熱情的光輝。我和這位老工友一見如故,下課以後,或者星期天有空,我常常到地下室去拜訪他,他從加州大學還是一個小規模的學校時開始,就一直住在那地下室裏。
學校附近有許多以古希臘字母做代表的兄弟會和姊妹會。聽說兄弟會和姊妹會的會員們歡聚一堂,生活非常愉快。我一直沒有機會去作客。後來有人約我到某兄弟會去作客,但是附帶一個條件——我必須投票選舉這個兄弟會的會員出任班主席和其他職員。事先,他們曾經把全班同學列一名單,碰到可能選舉他們的對頭人,他們就說這個「要不得!」同時在名字上打上叉。
我到那個兄弟會時,備受慇勤招待,令人沒齒難忘。第二天舉行投票,為了確保中國人一諾千金的名譽,我自然照單圈選不誤,同時我也很高興能在這次競選中結交了好幾位朋友。
奧里留士的言論很像宋朝哲學家。他沉思默想的結果,發現理智是一切行為的準則。如果把他的著述譯為中文,並把他與宋儒相提並論,很可能使人真偽莫辨。
中國的傳統教育似乎很偏狹,但是在這種教育的範圍之內也包羅萬象。有如百科全書,這種表面偏狹的教育,事實上恰是廣泛知識的基礎。我對知識的興趣很廣泛,可能就是傳統思想訓練的結果。中國古書包括各方面的知識,例如歷史、哲學、文學、政治經濟、政府制度、軍事、外交等等。事實上絕不偏狹。古書之外,學生們還接受農業、灌溉、天文、數學等實用科學的知識。可見中國的傳統學者絕非偏狹的專家,相反地,他具備學問的廣泛基礎。除此之外,虛心追求真理是儒家學者的一貫目標,不過,他們的知識只限於書本上的學問,這也許是他們欠缺的地方。在某一意義上說,書本知識可能是偏狹的。
這隻郵船比我前一年赴神戶時所搭的那艘日本輪船遠為寬大豪華。船上最使我驚奇的事是跳舞。我生長在男女授受不親的社會裏,初次看到男女相偎相依,婆娑起舞的情形,覺得非常不順眼。旁觀了幾次之後,我才慢慢開始欣賞跳舞的優美。
「你們能夠做到愛你們的敵人嗎?」教授向全班發問,沒有人回答。
讀了約翰福音之後,我開始瞭解耶穌所宣揚的愛的意義。如果撇開基督教的教條和教會不談,這種「愛敵如己」的哲學,實在是最高的理想。如果一個人真能愛敵如己,那末世界上也就不會再有敵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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