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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潮:蔣夢麟回憶錄

作者:蔣夢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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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留美時期 第十章 美國華埠

第二部 留美時期

第十章 美國華埠

劉麻哥把我介紹給這位中國革命運動的領袖。孫先生似乎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引力,任何人如果有機會和他談話,馬上會完全信賴他。他的天庭飽滿,眉毛濃黑,一望而知是位智慧極高,意念堅強的人物。他的澄澈而和善的眼睛顯示了他的坦率和熱情。他的緊閉的嘴唇和堅定的下巴,則顯示出他是個勇敢果斷的人。他的肌肉堅實,身體強壯,予人鎮定沉著的印象。談話時他的論據清楚而有力,即使你不同意他的看法,也會覺得他的觀點無可批駁。除非你有意打斷話頭,他總是娓娓不倦地向你發揮他的理論。他說話很慢,但是句句清楚,使人覺得他的話無不出於至誠。他也能很安詳地聽別人講話,但是很快就抓住人家的談話要點。
廣東是中國最富的省份,一方面是廣東人在香港以及其他地方經商發財的關係,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各地華僑把積蓄匯回廣東的緣故。華僑遍佈於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菲律賓及南美、北美各地。各地的華僑多半是從廣東或福建來的。
華僑還有許多雜貨店,出售鹹魚、鰻鯗、蛇肉、醬油、魚翅、燕窩、乾鮑以及其他從廣州或香港運到美國的貨色。有一次,我到一家雜貨舖想買一些東西。但是我的廣東話太蹩腳,沒法使店員明白我要買的東西。只好拿一張紙把它寫下來,旁邊站著一位老太婆只曉得中國有許多不同的方言,卻不曉得中國祇有一種共同的文字,看了我寫的文字大為驚奇,她問店裏的人:這位唐人既然不能講唐話(她指廣東話),為什麼他能寫唐字呢?許多好奇的人圍住我看,有一位稍稍懂點普通話的人問道:「你到廣州省城去過沒有?」我回答說:「沒有。」「那末你過去在那裏買東西呢?」「上海。」我笑著夾起一瓶醬油和一包貨物走了。
也有許多華僑開洗衣店。他們一天到晚忙著漿洗衣服,常常忙到深夜。許多美國家庭喜歡把衣服送到中國洗衣店洗,因為手洗不像機器那樣容易損壞衣服。這些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自「天朝」的子孫,節衣縮食省下有限的一點錢,把省下的錢裝在袋裏藏在床下。但是他們卻慷慨地捐錢給孫中山先生的革命運動,或者把錢寄回廣東,扶養他們的家人或親戚,同時使他們的故鄉變為富足。
在孫先生的指導之下,我和劉麻哥為《大同日報》連續寫了三年的社論。開始時我們兩人輪流隔日撰寫。我們一方面在加大讀書,一方面為報紙寫社論,常常開夜車到深夜,趕寫第二天早上見報的文章。大學的功課絕不輕鬆,我們,尤其是我,深感這種額外工作負擔之重。成功以後,劉麻哥回國了,我只好獨立承當每日社論的重任。我雖然深深關切祖國的前途,但是這種身不由己的經常寫作,終於扼殺了我一切寫作的興趣。我一直在無休無止的壓力下工作,而且倉促成文,作品的素質日見低落,而且養成散漫而匆促的思想習慣,用字也無暇推敲。有時思想阻滯,如同阻塞了的水管裏的水滴,但是筆頭的字還是像一群漫無目的的流浪者湧到紙上。我對於這些不速之客實在生氣,但是我還是由他們去了,因為他們至少可以填滿空白。
在美國以及世界各地的華僑,真不愧為炎黃裔胄。男子留著辮子,女人甚至還纏足。在舊金山的華僑街頭,可以發現賣卦算命的攤子。有一位算命先生告訴一位來算命的白人說:「好運道,快快的,大發財。」旁邊一位黑人也想算算命,算命先生把同樣的話重複一遍,黑人大為得意。如果這位算命先生說到此地為止,自然太平無事,但是他偏要畫蛇添足,對黑人說:「快快地,不再黑,像他——」同時用手指著那位白人。黑人氣得一腳踢翻算命攤子,阿諛過分成為侮辱,此即一例。
孫先生是位真正的民主主義者,他曾在舊金山唐人街的街頭演說。頭頂飄揚著國民黨的黨旗,他就站在人行道上向圍集他四周的人演說。孫先生非常瞭解一般人的心理,總是盡和*圖*書量選用通俗平易的詞句來表達他的思想。他會故意地問:「什麼叫革命?」「革命就是打倒滿洲佬」。聽眾很容易明白他的意思,因此就跟著喊打倒滿洲佬。接著他就用極淺近的話解釋,為什麼必須打倒滿洲佬,推翻滿清建立共和以後他的計劃怎麼樣,老百姓在新政府下可以享受什麼好處等等。
上千萬的華僑生活在外國,他們在外國辛勤工作從不剝削別人,相反地,他們的勞力卻常常受到剝削。他們除父母所賜的血肉之軀外,別無資本。他們像一群蜜蜂,辛勤工作,節衣縮食,忍氣吞聲,把花蜜從遙遠的花朵運送到在中國的蜂房。他們得不到任何政治力量的支持,他們也沒有攜帶槍砲到外國來。他們幫著居留地的人民築路、開礦、種植橡樹,以一天辛勞的工作換回幾個美金或先令。不錯,有些人,尤其是在新加坡和印度尼西亞,的確發了財,住著皇宮樣的大廈和別墅,生活得像印度的土大王,另一些人也躋入中產階級,買田置產,但是富有的和小康的究竟還是少數。大多數的華僑必須辛勤工作,而且只有辛勤工作才能糊口或稍有積蓄。
「你用筷子怎麼喝湯呢?」一位小妹妹滿腹狐疑地問。
孫中山先生對人性有深切的瞭解,對於祖國和人民有熱烈的愛,對於建立新中國所需要的東西有深邃的見解。這一切的一切,使他在新中國的發展過程中成為無可置辯的領袖。他常常到南部各州東部各州去旅行,有時又到歐洲,但是經常要回到舊金山來,每次回到舊金山,我和劉麻哥就去看他。
唐人街的學校仍舊保持舊式的課程。學生們要高聲朗誦古書,和我小時候的情形一模一樣。離唐人街不遠的美國學校對它們毫無影響。
這是辛亥革命以前的情形。革命以後,唐人街開始起了變化,因為中國本身也在變化,而且是急劇的變化,短短幾年之內,算命賣卦的不見了。辮子的數目也迅速減少,終至完全絕跡。青年女子停止纏足,學校制度改m.hetubook.com.com革了,採用了新式的課程;送到附近美國學校上學的孩子逐漸增加。唐人街雖然想抗拒美國鄰居的影響,但是祖國有了改革,而且在生活方式上有了改變以後,這些忠貞的炎黃裔胄也終於亦步亦趨了。
在開始講話以前,他總先估量一下他的聽眾,然後選擇適當的題目,臨時決定適當的講話的方式,然後再滔滔不絕地發表他的意見。他能自始至終把握聽眾的注意力。他也隨時願意發表演說,因為他有驚人的演說天才。
最初擔任這份工作時,對於寫作的確非常有興趣,字斟句酌,務求至當。這情形很像選擇適當的錢幣,使它能投進自動售貨機的放錢口。如果你匆匆忙忙希望把一大把錢幣同時擠進放錢口,機器自然就阻塞了,多餘的錢怎也放不進去,結果就散落一地。一個人不得不在匆忙中寫文章,情形就是這樣,結果是毫無意義的一大堆文字浪費的篇幅。
「正像你用麥管吸汽水一樣吸湯呀!小妹妹。」我代為回答,引得大家大笑。
不論這些說法的真確性如何,在卜技利的中國學生一致認為「老太婆」(這是大家私底下給慈禧太后的渾號)一死,中國必定有一場大亂。後來事實證明確是如此。溥儀登基以後,他的父親載淳出任攝政王。皇帝是個小孩子,攝政王對政務也毫無經驗,因此清廷的威信一落千丈,三年以後,辛亥革命成功,清室終於被推翻。
我早在一九〇九年參加《大同日報》擔任主筆。這報是孫中山先生在舊金山的革命機關報。那一年的一個秋天晚上,我與《大同日報》的另一個編輯,以後在國內大名鼎鼎的劉麻哥成禺,初次晉謁孫先生。他住在唐人街附近的史多克頓街的一家旅館裏。我進門的時候,因為心情緊張,一顆心怦怦直跳,孫先生在他的房間裏很客氣地接見我們。房間很小,一張床,幾張椅子,還有一張小書桌。靠窗的地方有個小小的洗臉盆,窗簾是拉上的。
他喜歡聽笑話,雖然他自己很少說,每次聽到有趣和_圖_書的笑話時總是大笑不止。
一九一一年十月八日,大概晚上八點鐘左右,孫先生穿著一件深色的大衣戴一頂常禮帽,到了《大同日報》的編輯部。他似乎很快樂,但是很鎮靜。他平靜地告訴我們,據他從某方面得到的消息,一切似乎很順利,計劃在武漢起義的一群人已經完成部署,隨時可以採取行動。兩天以後,消息傳至舊金山,武昌已經爆發革命了。這就是辛亥年十月十日的武漢革命,接著滿清政府被推翻,這一天也成為中華民國的國慶日。
有一天,我曾經在薩克拉孟多江沿岸的一處中國城上岸,訪一位蘆筍園的主人。這位主人叫丁山,是孫中山先生的朋友,他拿鮮嫩的蘆筍招待我,非常肥美多汁,後來一吃到蘆筍,我總要想起他。他還有一間製造蘆筍的罐頭廠,所製的罐頭借用美國商標出售。因此我常常想,美國的某些蘆筍罐頭,可能就是華僑種植和裝罐的。他賺錢的辦法的確好,而且很巧妙。他為工人開設了許多娛樂場所,他說,工人們辛苦了一天,必須有散散心的地方;如果他不開辦娛樂場所,工人們就會找到他的鄰居所開的娛樂場所去。他的用意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結果到他娛樂場所來玩的人,都貢獻了一點「肥水」,他的財產也就愈來愈多了。
一九一二年畢業後,我終於放棄了這份工作,心裏感到很輕鬆。從此以後我一直怕寫文章,很像美國小學生怕用拉丁文作文一樣。工作如果成為苦差,並且必須在匆忙中完成,這種工作絕無好成績。這樣養成的壞習慣後來很難矯正。
我到美國第一年的十月底以前,中國發生了重大的變故,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相繼去世。關於這件事,在美國的中國學生裏有兩種不同的傳說:一說慈禧太后先去世,她的親信怕光緒皇帝重掌政權,於是謀殺光緒皇帝以絕後患。另一說法是慈禧太后臨死前派了一名太監到囚禁光緒的瀛台,告訴病弱的光緒帝說:「老佛爺」希望他服用她送去的藥,光緒帝自然瞭解太后的用https://m.hetubook•com•com意,就把藥吞服了,不久毒發身亡。慈禧太后駕崩以前,已經接到光緒帝服毒死亡的報告,於是發下聖旨,宣佈光緒之死,並由光緒的小侄子溥儀繼承皇位。
後來我發現他對各種書都有濃厚的興趣,不論是中文書,或者英文書。他把可能節省下來的錢全部用來買書。他讀書不快,但是記憶力卻非常驚人。孫先生博覽群書,所以對中西文化的發展有清晰的瞭解。
在美國的華僑,沒有很富的,也沒有很窮的。多數都是老實可靠,辛勤工作的人。幾乎所有的人都寄一點錢回廣東。他們的生活方式主要是中國式的。你如果乘一隻船沿薩克拉孟多江航行,你可以看到兩岸散佈著一些華僑城鎮和村落,店舖門前掛著大字書寫的中文招牌如「長途糧食」、「道地藥材」等類。你可能以為自己是在沿著長江或運河航行呢。
他喜歡魚類和蔬菜,很少吃肉類食物。喜歡中菜,不大喜歡西菜。他常說:「中國菜是全世界最好的菜。」
在我四年的大學時期裏,約有五萬華僑集中在西海岸的各城市,包括薩克拉孟多、舊金山、屋崙、聖多樹、洛杉磯等,另外還有零星的小群華僑和個人散佈在較小的城鎮和鄉村。華僑集中的區域就叫唐人街或中國城,也稱華埠。舊金山的華埠是美洲各城中最大的一個,共有華僑兩萬餘人。主要的街道原來叫杜邦街,後來改稱葛蘭德路,究竟為什麼改,我不知道。葛蘭德路很繁華。東方古董鋪,普通稱為「雜碎館」的中國飯館,算命測字的攤子,假借俱樂部名義的賭場,供奉中國神佛的廟宇等等,吸引了無數的遊客和尋歡作樂的人。有一個年輕美麗的美國人告訴我,她曾在一家東方古董鋪中看到一件非常稀奇的東西——一尊坐在一朵蓮花座上的大佛;她還在一家中國飯館吃過鳥巢(燕窩)、魚翅和雜碎。她對這一切感到新奇萬分,說得手舞足蹈。她的妹妹們都睜著眼睛,張著嘴巴聽她。「真的啊!」她的老祖母從眼鏡上面望著她,兩隻手則仍舊不停地織著毛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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