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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北洋

作者:李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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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洹猶覺淺——袁世凱遺址暢想〔上〕

漳洹猶覺淺
——袁世凱遺址暢想〔上〕

後來,我祖母劉氏死在天津。當時我父親任直隸總督。他請了假,搬運靈柩回轉項城安葬。但是我的大伯世敦,認為劉氏不過是一位庶母,所以不准入祖墳正穴,可是我父親卻和他爭執了很多次,由於大伯堅決不答應,最後只得另買了新墳地安葬。從這以後,我父親和大伯世敦就不再往來。還由於這個原因,以後就定居在彰德的洹上村,不再回項城老家,直到我父親做了總統,他們老兄弟倆還是不相聞問的。原來如此。袁世凱並非其父袁保中的正妻所生,所以,他的母親,亦即生父之妾,死後便沒有資格進入袁家祖塋正穴。別看你已是官至正二品的總督大人,而且還是全國八大總督排名第一的直隸總督,但正妻所生(所謂「嫡出」)的大哥還很堅持原則,愣是不尿你呢!
有袁世凱的詩為證:
袁世凱因生母未被尊重而憤然遷籍,從此一去不回。
比比漫長的封建時代,北洋時代終究算是進步一截子了。歷史的長河如同袁林門前的這條洹河,總在或疾或緩地向前流淌著。現在我們看到的,是經歷過「文革」洪水洗劫後的袁林。神道兩邊的石像已經不是那麼規矩了,雖然也有石柱、石馬、石獅、石虎,但到底不若從未被破壞過的明清皇陵那般井然有序;而且,多數石像是被重新修補過的。「文革」的災害又哪是水泥所能彌合的!
有意思的是民國式的翁仲——文官均是高冠博帶的古士打扮,而武官則全是過膝軍裝、圓筒高帽,外加一綹雞毛帚的北洋軍官模樣。逝去了的時代一下子通過這五對有些滑稽的石像再現於世。更耐人尋味的是,這些守陵者個個都是五短身材,且都身長腿短聳肩無脖——是洋設計師獨具匠心地要表現一種藝術上的古樸美呢,還是有意將矮胖的墓主人的尊容顯形於陽間?
古時中國人愛把某人的原籍當成其別稱,至清代,此風尤甚,如叫左宗棠為左湘陰,李鴻章為李合肥,張之洞為張南皮,康有為是康南海,如此,袁世凱也就叫袁項城了。不光朝中的袞袞諸公這樣叫他,連皇帝也如此稱他:有人記錄過,光緒皇帝在其人生的最後幾年裏,百無聊賴時,就「日書項城名以志其憤」——天天在紙上寫著袁世凱的名字以泄心頭大恨。
皇帝時代,哪個文人敢公開辱罵「當今聖上」?可改成民國了,報紙上竟總拿他堂堂大總統「說事兒」,公開點名指責不說,甚至有報紙公然刊登了一組題為《老猿百態》的漫畫,其中一幅,畫著一隻猴子舉起寫有「專制」兩字的大刀橫跨於北京城頭,題曰「刀大殺人多」。猿即袁,如此放肆地攻擊國家最高領導人,實是「惡毒」之極!
老早就想去河南安陽一遊,因為每從地圖上看到那個地方,就覺得有兩處古跡在幽幽地誘著我,一曰舉世聞名的殷墟,一曰並不廣為人知的袁林。
殷墟,就是殷之廢墟。殷代也就是商代,從一個叫盤庚的君主把國都從原來的「奄」往西遷到了「殷」之後,「商」才結束了不斷搬遷的歷史,餘下的二百七十三年裏,就再也沒挪過地方,所以,「商」又被叫作「殷」。在中國史冊上,「盤庚遷殷」是個重要的歷史詞條。「奄」,就是現在的山東曲阜;而「殷」,即如今的安陽,一個楔入河北、山東兩省之間的河南省最北端的地方,這座曾經比曲阜闊多了的一代名都,如今卻只能靠城邊的小屯村的「殷墟」而名噪世界。
正午的陽光把我們的車影飄飄忽忽地映在河水裏,車影像是移動的磁頭,而洹河則像歷史紀錄片一樣,慢慢為我們播放了安陽數千年的滄桑變遷。
查史料,袁林的設計師為死者本人生前聘請的一位德國人。能請洋人為自己的陵寢繪製藍圖,這起碼表明了八十多年前的那個矮胖的河南老頭兒思想並不如後人想像得那麼保守。這可是中華大地上第一座由外國人設計的君主陵園。
「項城」不回項城的原因,毛澤東不知道,河南的幹部們也語焉不詳。
悠悠三千多年過去了,「殷」當時是怎樣的繁華,今天的人是無從想像了,倒是在中國的最後一個封建王朝滅亡之前,有位叫王懿榮的山東福山籍京官破譯了一些刻在牛肩胛骨和龜背上的奇形怪狀的符號,並命之為「甲骨文」之後,那些從地底下挖出來的大堆甲骨才不是被賤賣了的「中藥材」,而成為解讀中華文明的一個極其重要的符號。殷墟也因之成了整個世界研究人類進化的一處驛站。
不過,說來也真是和獅子有點緣——袁世凱呆過的地方,門口無不有石獅庇佑。至少我見過的就有這幾處:天安門城下有兩尊石獅,民國二年(一九一三年)十月十日,他宣佈就任中華民國首任大總統的儀式就是在天安門身後的太和殿前舉行的,然後,他登上了天安門檢閱了他的北洋大軍;鐵獅子胡同的前清海軍部門前也有一對石獅子,他從天安門下來後就去了那裏辦公——最早的總統府就設在那個大院裏;天安門西側的西苑(即中南海)門前也有兩尊石獅,遜清王室把那裏讓給民國政府後,老袁就把總統府從鐵獅子胡同搬了過去,並把南海南岸的寶月樓破牆改為「新華門」,把該門西側的那條街改叫「府右街」(意為總統府右邊的大街),使這些「袁氏之名hetubook.com.com」一直叫到了現在。然而,張牙舞爪的東方神話裏的獅子卻沒能保佑他,所以,靈魂出竅的他被用專列運抵安陽,又被八十人的「皇杠」抬到這裏後,便又有了這尊「真」的獅子相伴。
按中國人「入土為安」的規矩,袁世凱的兒子們並沒等墓地全部完工後才將亡父下葬(那樣的話,老袁豈不要遺臭兩年?),而是早在當年的八月二十四日就先將那個陰沉木的大棺材送進了墓室中。
老袁總算還明白:天下不是自家的。
他手下一位要員曾更精闢地大發牢騷:「民主就是無主,共和就是不和!」
神道之北是鎖起門來的碑樓,樓內循例有巨大的托起的碑石,碑文為故人的老友徐世昌所題的「大總統袁公世凱之墓」。既無諡號,便不似皇帝們的碑文那麼複雜(像那個窩窩囊囊的光緒皇帝的諡號,即長得讓人讀不下去的「德宗同天崇運大中至正經文緯武仁孝睿智端儉寬勤景皇帝」,若不斷句而念,非把人憋死不可)。碑樓的外牆塗著厚厚的朱砂色塗料,但依稀能讀出斑駁的「毛主席語錄」,這邊是「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那邊是「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最高指示」已有好多年不背了,現在竟在這裏讓我來重溫。
歷朝中國多少雄傑,為圓一個皇帝夢,成了令後世冷齒的跳樑小丑!
風煙萬里蒼茫繞,波浪千層激盪頻。
這話太中聽了!
我見過不少散落在華夏大地上的君主之墓,袁墓是獨一無二的。中國式的墓講的是封閉——大門緊關,高牆屏障,外頭人無論如何是看不到裏面的;而洋式的則是開放型的,鐵欄門和鐵鏈欄杆不是為擋視線的。
就在袁世凱屁顛兒屁顛兒地忙碌著登基的時候,全家女人們也都跟著樂呵呵地訂製娘娘和公主服飾的時候,未來的三公主袁靜雪瞅著丫環買回來的五香酥蠶豆傻了眼——老袁家法很嚴,自家的女人,無論大小妻妾還是哪房女兒,一概不准拋頭露面,所以,袁靜雪想吃蠶豆,只能令下人上街去買。袁靜雪無意發現包蠶豆的《順天時報》竟然與自家的《順天時報》完全不一樣!外邊的報紙上多是反對父親稱帝的報導,而自家的「輿論導向」卻全是擁戴老爸當皇帝的消息!三小姐懵了,當晚例見父親時,就把包蠶豆的報紙遞了上去。
袁世凱因稱帝而成為全民族的罪人。部將蔡鍔潛回雲南首舉義旗誓師「討賊」,西南各省立時群起響應;而京城的政客們也無不怨恨他,因為帝制一恢復,人們推翻滿清的半生努力全廢了。就連他身邊的人也一個個與他翻了臉:副總統黎元洪閉門謝客,面對他派去的說客一言不發;被從青島租界里拉來當國務卿的老友徐世昌也以不吱聲來表示內心的不滿;他一手拉扯起來的北洋軍首領、陸軍總長段祺瑞更是急脾氣一個,當面即拉長了臉,並乾脆自我「下課」——怎麼召也不來見了;而派到南方去鎮壓西南地方武裝的另一位大將馮國璋不光按兵不動,反倒聯絡各軍首領們來了個要求取消帝制、懲辦禍首的通電!
雖說袁世凱生前即請風水先生在此選定了位置,不過,沒等破土動工,他就一命嗚呼了,他和所有的人都沒料到,故土會提前召他回來長眠。因是洋工程師所繪的藍圖,但又要表現出中國君主的氣派,所以,中西合璧的袁林的前後部分成了完全不同的兩種風格:前半部祭奠區是傳統中國皇家式的,後半部墓葬區是典型西洋國王式的。
高大而寬綽的石臺上,赫然入目的先是兩扇鐵欄門,門雖殘敗且已鏽得不可開關,但鐵骨猶堅,其造型也精美,實為中華大地所罕見;而繞墓台一圈兒的護欄,大都只剩一垛垛矮柱分散孤立,不過從僅餘的粗鐵鏈來看,那時的冶煉、翻砂技術還是十分高明的。寶頂(墳丘)很大,據書上稱有一丈二尺高,五丈二尺圓。大則大矣,但比之小山一樣的帝陵卻又小得多。墓室周遭都是鋼筋混凝土砌成的匝牆,若是特意來破壞,也夠費勁的。
到底是老外設計的建築,墓丘正面上竟探出了一尊十分逼真的石獅頭像——這難免讓人想起歐洲那些老房子門口上方的裝飾性動物雕塑。設計師真的把這裏當成了死者的家。
讓你言論自由,也不讓你這麼自由啊!
喏,又扯遠了,話題還回到安陽吧——老袁因兄弟之鬩而遷居安陽,安陽卻因老袁在此而聲威顯揚。一進景點的門,就看到了似曾相識的古陵裏所特有的一些建築,如照壁,如神道,如玉帶橋。只是,袁墓的規模比隆然於華夏大地上的那些帝后陵寢小多了。畢竟不是封建時期了。
遲至此時,袁世凱才明白:他將國體改為帝制,並非「天下歸心」。
徐世昌告誡老侄:陵乃帝王之墓,令尊生前稱帝未成,且已自行取消「洪憲」年號,故用「袁陵」不妥。袁克定爭辯說,亡父大斂時即身著皇帝的冕服嘛!但老徐明白,一來因老袁死時正值初夏,其粗胖的屍身暴脹得沒合適壽衣可穿了,不得已才罩上了稱帝時做的冕服;二來老袁著帝制服飾入殮是藏在棺內的事,但若堂堂正正把其未做完的皇帝夢擺在陽和-圖-書間炫耀,卻萬萬不敢。所以徐世昌又引經據典:「《說文解字》中,陵與林可相互借用,避陵之嫌,卻有陵之實,就稱袁公林,如何?」做不成新皇帝的跛足袁大公子還能「如何」?只得允之。
碑樓後有殿堂一座,應是供奉墓主人的所謂享殿,雖雕樑畫棟蠻精緻,但其間空空蕩蕩。袁林自建成後,歷北伐戰爭、抗日戰爭、國共內戰,特別是經歷過「文革」洪濤的沖決,豈能不空蕩?
你看,匍匐在領導腳下、閹人跟前的袁世凱哪有什麼骨氣!專制體制下的官場,實在是銷蝕脾氣、摧殘個性的泥淖。
洹河,即安陽河,春秋戰國時期,此水甚是了得——「令天下之將相,相與會於洹水之上。」漢書上即有這樣的記載。那時「天下」小,洹河就是中央。洹河與附近的漳河、衛河一樣,雖不及南邊的黃河之長大、之長、之深、之濃,但也像血管一樣,滋養著一輩輩的豫北人。在海洋文明遠未到達的時代,安陽一直是個不可小覷的中原重鎮,除作了二百多年的「商」之都城之外,前後還有大小六個朝代在此設國都或畿輔。春秋戰國時這裏是「鄴」,不信邪的西門豹把那些裝神弄鬼的人統統扔進河裏的故事就發生在這裏——那位西門先生可真叫智慧,愣是把那些自欺欺人的巫婆、神漢一個又一個地派到水裏去請「河伯」出來!淹死幾個可憐蟲後,這一帶再也沒人敢傳播邪教了。秦軍攻克這裏後,此地改稱安陽;晉代時置彰德軍,金代始改彰德府,明、清兩代依舊制,所以,這塊地處冀、魯、晉、皖四省交界的豫北之地,成了「四省通衢,九州咽喉」。至清末,京漢鐵路修經此地後,安陽變得益發重要,中國歷史上規模空前的軍事演習與閱兵式,就是在這裏舉行的——光緒三十二年九月初五至初七(一九〇六年十月二十二日至二十四日)舉行的「彰德秋操」,讓朝中那些不諳時事的王公大臣們第一次見識了本土的袁世凱所帶出來的新建陸軍(「新軍」)的軍威。袁世凱因這場重要的「秋操」而一躍成為令朝廷內外都刮目相看的實力派人物。
側身西望長咨嗟:皇帝夢,做不得!高麗朝代興衰,過客毀譽,一部中國近代史真夠人細細觀賞、品味的。
作為一個識字的炎黃子孫,當然想去安陽看看殷墟。
事情敗露於偶然。
想像中的安陽,是個不錯的地方:遠有太行聳立,近有洹河環繞,雖非遊人雲集的名山大川,但中原固有的蒼涼之歷史美、淳樸之田園美,還是很可一賞的。
為時晚矣!各路人馬不依不饒,非要袁世凱退出大總統位子來不可!皇帝沒當成,總統竟也保不住了,這一下,袁世凱絕望了!此時,死對他和對所有的人來說,都是一個最好的結局。
他死了以後,總統府發佈了「先大總統遺令」:本大總統遵照《約法》宣告,以副總統黎元洪代行中華民國大總統職權。副總統忠厚仁明,必能宏濟時艱,奠安大局,以補本大總統闕失而慰全國人民之望。所有京外文武官吏以及軍警士民,尤當共念國步艱難,維持秩序,力保治安,專以國家為重。昔人有言:「惟生者能自強,則死者為不死」。本大總統猶此志也。就在他屍骨未寒時,人們打開了他生前寫就繼任者名字的「金匱石室」——這套由上一任指定傳位於某某人的方式,還在沿用清室的老辦法,但中華民國的約法上就是這麼規定的,只不過候選名單不止一人,而是三個,即大總統可以指定三個人為其繼任者。所以,老袁是在依法辦事。
想不到,袁氏老家之旅,就是這樣別開生面地開始了。袁林再前行時,天開始飄起若有若無的雨。
中國帝王及其後之墳謂之「陵」。可袁世凱的墓為何不叫「陵」而叫「林」?雖說他短暫的「洪憲皇帝」名分因不合遊戲規則而被歷史取消了資格,但他畢竟是在任上死的民國大總統,這可是兩千多年以來第一位用選票統計出來的國家最高領導人啊!死於他之後的那位臨時大總統孫中山在南京的墓不就叫「中山陵」嗎?此地不叫「袁陵」而偏稱「袁林」,莫非因為眼前這一片茂密的林子?袁世凱是民國五年農曆五月初六(一九一六年六月六日)那天一命歸西的。儘管總統府的醫官稱,大總統因患尿毒癥不治身亡,但人們更願稱其為「憂懼而死」,因為自從上一年秋從他執意要做「中華帝國」的皇帝始,就得罪了天下人——南方討袁軍興,北方眾叛親離,甚至連他一手拉扯起來的北洋部將們也紛紛反對之。四面楚歌的老袁,又驚、又恨、又怕,恰疾病猝發,而他偏偏又不信西醫,不准洋大夫在自己身上動剪子動刀,結果從發病至咽氣,只有短短的幾天。都知道他生來身強力壯,飯量超常人一倍,更因終生習武,腰不弓背不塌,實不應一病致死啊!袁氏生於清咸豐九年八月二十日(一八五九年九月十六日),卒時五十七歲。
牆外太行橫若障,門前洹水喜為鄰。
官員人等在此下車。
他不止一次地對身邊的人表示過這種茫然:總統、總理、總長(部長),都是「總」,到底誰說了算?
有人記下了這樣一段逸事——
但就是這和圖書樣一個烈性子的人,回到官場後,為了自己的仕途,竟會表現出婢女一般的馴順!同僚們背後譏笑過:老袁不惜屈尊與慈禧太后身邊的太監們交往,常給他們袖裏塞錢不說,甚至見了大總管李蓮英時還單腿下跪!這破了規矩的大禮雖讓人們笑冷了齒,但卻挺管用。
袁墓為洋式,一目了然。
你看,說安陽,道安陽,安陽本是大地方嘛!
是金子一樣光燦燦而又沉甸甸的皇帝夢魘生生把他壓死了。
也有人說,他是上了「籌安會」的當。湘籍才子楊度和內務部總長朱啟鈐等擁護帝制的「六君子」組成的這個勸進組織,一心忙著把老袁往御座上推。他們欺上瞞下,大造氣氛,終於使得整日呆在深宮裏的老袁頭腦發熱,「勉順輿情」,放著牢固而舒適的西式高靠背椅不坐,宣佈要改坐滿人讓出來的又硬又冷的御座。他成了新朝「中華帝國」的皇帝,那班人不就是開國元勳了嗎?
超二年六月望告成也就是說,袁林是袁世凱死後的兩個月裏開始施工的,耗時兩年才完工。
墓壙上方是一周探出頭來的青石塊,正面一方石塊上鐫著這樣幾個字:中華民國五年八月興修
但是,盤庚的時代離我們太遠!而且,那些彎彎勾勾的早期文字,也實在不好讀!這個擔憂,到了安陽後立時就得到了印證——儘管新修的殷墟博物館是一流的館,內藏文物是超一流的文物,但畢竟太古、太雅、太玄!俯在一方方玻璃櫃上看半天,也看不出什麼門道。隔現實太遠的東西讓人看不懂。
但袁世凱至死沒弄明白的是,逆歷史潮流而動的「稱帝」大蠢事,實在怨不得籌安會的「那幾個人」,要怨,只能怨你自己:在宦海沉浮幾十載了,難道不知道別人支的梯子不能貿然爬?是你自己靈魂深處爆發皇帝夢了,想盡享個人崇拜了,想獨裁天下事了,才扭扭捏捏半推半就地往回頭路上跨了一步。這一步,就讓自己掉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中。
想想就知道了,對袁世凱這樣一個滿腦子封建意識且個性極強的人來說,他怎麼會喜歡上七嘴八舌的政治局面?一次次不得不面對政客們的相互攻訐與掣肘,他實在膩了!
回來後,我把奇遇告訴了同伴們,眾人咸為「殷」之廁所大大高檔於飯店的文明現象而嘖嘖稱奇。喊我們坐下的飯店老闆娘卻不以為然,她邊麻利地用一塊看不出顏色的抹布轉圈兒擦著油膩膩的圓桌,一邊撇嘴說:「花那麼多錢蓋個沒人去的茅房,瞎弄!都在旮旯裏尿,誰去花那個錢!」
本還有能力為中國做出更大貢獻的歷史上首任民選大總統,就因一個皇帝夢,終於走到真正孤家寡人的絕境。
這是一九九九年的十月三日,我和幾位同事以實際行動回應了共和國的第一個國慶長假的號令,借了朋友單位一輛老式的日產麵包車,從青島一路西進,越濟南,過聊城,風塵僕僕趕到了河南安陽。
對袁氏何以稱帝,袁的親屬及親信都說,主要是吃虧於他的大公子袁克定。
滿口河南鄉音、一直習慣用衣袖擦鼻涕的莊戶老漢一樣淳樸的袁大總統,終於戰勝不了自己的中國農民的天大願望——自主天下事。內心一直湧動著這種蠢念,旁人再一扶一推,他的下水也就勢在必然了。
對了,袁林還真是一片蔚然的林子。陵園裏外,到處都是松、柏、槐等半粗的樹。最初的袁林,因經費緊張,樹稀難成林,是袁家自費移種來很多樹,才使這黃土地上有了一方綠洲。這是袁靜雪告訴我們的。老袁有十個妻妾,三十二個子女,四十九個孫子孫女,若一個兒孫種上十棵樹,那就是八百多棵樹啊!單從綠化工程上來講,還真是多子多蔭。
在此之前還算是英雄的袁世凱,由是成了「竊國大盜」、「獨夫民賊」、「亂世奸雄」。這些頭銜人們讓他一直戴到現在,而且,還將繼續戴下去,誠所謂「骨朽人間罵未銷」。
某日,慈禧太后召袁世凱上殿。袁正有一事想稟報,但又怕太后心情不好不敢提及,便提前問計於李蓮英。李公公說:看「老佛爺」臉色行事唄!但「老佛爺」乃「天顏」,跪在地上的人哪敢仰面觀「天」?於是,李又授意:你老哥伏在地上彙報工作時,不就在我腳下嘛,只看我的雙腳可也——雙腳分立則暗示主子心情不錯,有話快說;雙腳合起則示意太后已面呈不快之色,請免開尊口。老袁唯唯諾諾。
縱觀袁世凱的一生,無論是在他嶄露頭角的朝鮮生涯,還是在平定「拳匪」內亂的督撫任上,尤其在脅迫清皇退位的關鍵時刻,他都表現出了一個漢族政治家、軍事家應有的機敏與勇氣。這種機敏與勇氣導致的後果,也可以稱作「功勞」吧?
倒是袁世凱,這位葬於此地的中華民國首任大總統,卻因相隔時間不遠而顯得既好讀又耐看。所以,我們從殷墟博物館出來,問清了去袁世凱墓地的路,便駛過洹河大橋,沿河向東駛去。
他死了,倒是廢物利用,自此,安陽有了一個比殷墟更招攬人的景點。雖說遊客並不太多且要專程趕來,但總能為安陽帶來些旅遊收入。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當家作主未久的毛澤東來河南視察時,也曾來此一遊。隔著黃土,共和國首任主席看望民國首任總統,「俱往矣」的豪情一定又陡然而生。只是,和*圖*書博古通今的毛主席也有像普通遊人一樣的疑惑,他問陪同的中共安陽地委負責人:袁世凱的老家是項城,他為什麼不回項城下葬呢?是啊,袁世凱為什麼不讓後人把他送回老家安身呢?彌留之際,兒子們聽他囁嚅了一句:「扶柩回籍,葬吾洹上……」為什麼偏偏是安陽的洹上村而不是項城老家?他的原籍究竟怎樣讓這位不可一世的大人物傷透了心?項城是河南的一個縣,不在豫北,而在安陽以南數百里的豫東地區,與安徽省搭界。我在河南地圖上找了半天,才把這個因為老袁的發跡才屢被史書提起的豫東小縣「打撈」出來。真的,若不是袁世凱,外省人很難知道還有這麼個地方。
嗚呼!幸虧安陽是遠離大城市的地方,「紅小將」們「革命意志」又不甚堅決,所以,中國近代頭號大壞蛋居然極為僥倖地保留了全屍,「陰魂」未散!
老袁不正是這麼一個半土半洋的矛盾統一體嗎?皇帝夢說袁世凱,怎麼也拋不開「好人」、「壞人」這個古老的命題。袁氏這一生,真是越活越是壞人。細讀他的一生,其實至少有半生是未失大格的。人們在評價歷史舞臺上的「角兒」時,往往依據他謝幕前的扮相而認定其一生的角色——只要末場扮了回大白臉,這罵名就算是留下了,且輩輩沿襲,誰也不改口。
曾來此地作勞人,滿目林泉氣勢新。
今人已經看不出八十多年前的「大總統」和「大皇帝」之間有什麼不同了。
徐世昌應|召從隱居的衛輝趕來,見到相交四十年的好友在病榻上命懸一線,不禁老淚縱橫。當著袁克定、段祺瑞等人的面,徐世昌輕聲問袁世凱:「總統有什麼交代的?」老袁費盡最後一點氣力,吐出了兩個字:「約法。」這就是袁氏的政治遺言。
如此看來,這個人還有點兒骨氣。
此書說,「袁林」是後來也當過民國大總統的徐世昌命名的。老袁入土後,袁的長子袁克定理所當然地請「世伯」徐世昌題寫「袁陵」二字。
稍微出人意料的是,那張紙上並沒有傳言中的「袁克定」,倒是依次寫著「黎元洪、徐世昌、段祺瑞」三位。
果然,安陽市博物館的朱愛芹館長告訴我說:「文革」時,當地的「紅衛兵」當然來掘過袁墓,但因沒有炸藥,全憑鎬刨錘砸,所以,「造反」很不徹底,忙了一陣子只好撤走了。
老袁雖一介武人,終生戎裝,但畢竟是落榜秀才,早年甚至曾在鄉里組織過群眾文學社團呢!所以,他能以詩言志。儘管他寫詩的水準遠不如其領軍和為政那麼令人瞠目,但總比後來同為軍人出身的民國最高統治者們勝出一籌,從黎元洪、段祺瑞、馮國璋、曹錕、張作霖,一直數到晚輩的蔣介石、李宗仁,一路數下來,都不及老袁有文采呢!上面引用的那首律詩,就是袁世凱被朝廷趕回安陽後寫下的。
真怪,我去覓時代巨子的遺蹤的時候,老天爺總是要朝我頭上撒點雨絲,似乎為了讓我的思古之幽情更富有詩意。真的,無論是在福州看林則徐和嚴復的故居,還是在天津和平區找那連片的民國名流的舊居;也不管是在重慶高攀紅岩村,還是徜徉在上海淮海中路上曆覽風雲人物的花園洋房;更不必說一次次在古都北京的尋找。記憶差不多總是和雨——而且多是小雨——連在一起。
看看他晚年的足跡,一步步都是往獨裁的道上走的:先是把主要的反對黨國民黨生生取締,再是胡蘿蔔加大棒地控制國會,讓那些自以為是的各界名流們要麼拿錢說好話,要麼乾脆滾回家;後來,連內閣也覺著礙事了,便把國務院取消,降為總統府裏的政事堂,內閣總理成為國務卿,各部悉成為「公府」裏的辦事處;最後,索性是把總統任期延長到十年一屆,且可以連任——那時,他已是五十開外的花白鬍子老頭兒,再幹幾屆,不就等於終身制了嘛!
出一旁的圓門,繞過殿堂,剛拐過來,便被那座與中國帝陵截然不同的墓台震了一下——
扯遠了,再說安陽。眼前的安陽,卻全不似老袁詩中那麼引人入勝。
我見馬路對面河畔上一家有幾磴臺階的新館舍,一體的新瓷瓦貼面,加上藍玻璃的鋁合金門窗,顯得很有品位,便一個人先去那兒打探。拾級而上,推開彈簧門,正面是一張人造皮的長沙發,一位中年男子正坐在那裏吃盒飯。見裏面過於清靜,且無別的顧客,我便問他:「這裏有飯嗎?」那人把臉一沉:「這是茅房!」我連稱對不起,同時注意到了他左右兩邊的內屋的玻璃門上,的確貼著「收費廁所」的字兒和標準衛生間男女人形的剪影。該公廁管理得夠水準,一點兒異味兒也沒有,難怪人在其間就餐如坐春風。
當地人指點:往東二里地,就是洹上村,「袁林」就在那裏。
但袁墓稱「林」,不是因為樹多,而是另有故事。這是我在袁林裏的小攤兒上買到的一本小冊子上讀到的。
《順天時報》是日本人在北京辦的一張銷量較大的報紙,老袁公餘之暇總愛讀它,以為這就是民心所向。原來,老袁這段時間看到的,一直是袁克定為他單獨印製的假報!聯想到這一陣子老有「請願團」(甚至妓|女們也組成一團)到「公府」(總統府)門前「和_圖_書勸進」,各地總有電報請他改做皇帝,老袁恍然大悟:都是他媽的大兒子搗的鬼!第二天,盛怒的袁世凱召來袁克定,越說越氣,甚至親自動手用皮鞭狠狠抽打了不肖之子,邊打邊痛罵其「欺父誤國」。
安陽城外洹水之上,遂有了這空前壯觀的偌大墓葬——除了袁林本身這近一百四十畝地外,袁家還買斷周圍泱泱上千畝地為祭田。
當初,袁世凱是怎樣動了稱帝的念頭的?一個以「締造民國元勳」而自詡的國家第一把手,普天之下莫非子民了,何苦再討天下人的嫌,落得個身敗名裂,遺臭後世?以我今人之想,一生精明的老袁此舉實在不值。
當年民國政府為先大總統發殯時,只批了五十萬銀元建墓。對這樣一座宏大的陵園來說,這筆錢根本不夠。是時任國務總理的段祺瑞和負責工程的河南巡按使(省長)田文烈等一班袁之北洋舊部又共同集資了二十多萬元,「萃袍澤三十年之誼,竟山陵一簣之功」(田向政府報告語),才得以將袁林建成。
面前的洹河,流動著的是說不上什麼顏色來的濁波,而沿河途中的民居,也多在風塵中蓬頭垢面,怎麼也想像不出「滿目林泉氣勢新」的詩意來。所以,你也就想像不出這樣一個至今還比較窮的小地方,怎麼平地就冒出個不可一世的大總統來。此時,已是過晌,一車人都餓了。見洹河岸邊的柳枝像簾一樣遮著前邊的路,一時望不透,我們便在出城的路邊上停下車。這兒,是城鄉結合部,街頭飯店生意正火。下車逐家看過後,才覺得這一溜設在人行道上的小飯店實在太髒!
石獅上方,墓草萋萋。
他四面楚歌,他萬般無奈,他窮途末路。他只好在宣佈實行帝制僅八十三天之後——民國五年(一九一六年)三月二十二日,即通電全國:取消帝制,廢除洪憲年號。
徐世昌乃出生於附近的衛輝縣書香世家的布衣寒士,早年在豫北、豫東各縣以當私塾老師和縣政府文書為業,偶然遊歷袁家花園時,與慕名已久的袁世凱相識,兩人「縱談古今成敗、中西奇異」後,遂結金蘭之好(徐大袁四歲)。徐當時就認定:「他日治天下者,必斯人!」後來,正是仗義疏財的袁世凱出資供他去北京趕考,他才一步登天,成為帝都裏的翰林,在袁世凱發跡後又一直與袁共事,並成為袁的頭號心腹。徐世昌精明過人,袁克定曾以「水晶狐狸」名之,並得到官場認同,其為人可窺一斑。
看來,至少在最後的時刻,這個辜負過中華民國的國家元首,總算尊重並維護了國家根本大法的權威。
寄語長安諸舊侶,素衣蚤浣帝京塵。
斗膽稱帝,天怒人怨,老袁自此人心喪盡!他追悔莫及,一病不起。在文史資料出版社一九八五年三月版的《八十三天皇帝夢》一書中,袁的第七子袁克齊詳細回憶了袁的彌留之際:記得我父親死的那一天,曾把我大哥叫到裏屋去,我們在外屋聽見我父親說:「這個事我做錯了,你以後不要再上那幾個人的當!」過了半小時,他就死了。看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老袁後悔了。
倒是袁世凱的後人知道得很清楚,袁的三女兒袁靜雪(袁叔楨,字靜雪)在《我的父親袁世凱》一文中道出前因後果:我父親的兄弟姐妹,一共九人。除了我的大伯世敦是嫡出的以外,其餘兄弟五人、姐妹三人都是庶出。我父親的生母是劉氏。
吾乃凡人,見當地的孩子們正在一尊武官雕像上攀附嬉戲,便也動了童心,爬上須彌座,扮著鬼臉與那位拄軍刀而立的北洋將軍大人合影一張。和成了偶像的大人物比肩而立時,才發現,我們並不比他們矮。
前行沒多遠,就見到了路邊的「袁林」標誌牌。
與所有的專制國度的君主一樣,袁世凱到晚年最相信的也是自己的兒子。但就在其長子極力鼓動他當「中華帝國」皇帝的最熱鬧的時候,他才猛悟出自己陷入了絕境。
從封建專制到共和國體,從「真龍天子」到「民國公僕」,從向來一人專權變成議會政治與責任內閣制,這一切,對昨天還是大清國臣工的袞袞諸公來說,尤其對袁世凱這個前朝的首席軍機大臣來說,是多麼的不適應啊!不能指望習慣於跪地咚咚磕頭的人們會適應比肩而坐投票表決國是,須知,西式黑呢高帽罩著的是剛剛剪掉辮子的腦袋。現在的人們,若不靜下心來,恐想像不出當年的天大的不同。
其實,二者之間決不僅僅是名分上的不同。
從文與從政是兩副腦筋,能逐鹿中原卻不一定能留下佳句。中國之人君,文武雙全者寥寥無幾。漢高帝劉邦只喊了一嗓子「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之後,就再也沒詞兒了;漢朝的冤家曹操倒是個賦詩高手,但他不是名義上的國君;南唐的後主李煜算得上是「詩人皇帝」,然惜為亡國之君;清乾隆皇帝倒絕對是君主裏的寫詩冠軍,可他老人家到處亂題的「詩海戰術」卻並沒讓後人把他劃歸詩人的行列,因為他留下的上萬首詩實在太平庸!共和國的開國領袖毛澤東雖不在人君之列,但像他那樣能於殘酷的階級廝殺中吟著優雅詩文、推敲豪放意境時不忘路線鬥爭的人,即使在世界歷史上也極為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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