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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雲組曲

作者:張系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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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泉

青春泉

與夢的沉澱
「為甚麼不放過我……」他好容易迸出來一句:「本是同根生……饒了我吧。」
「甚麼意思?他倆不想轉世了?」
「我本來就是你,你本來就是我,為甚麼不放過我……」
逸夫搖搖鼻子,連帶搖動了頭部。逸夫穿著破舊的黑禮服,口袋露出一大截手帕。畢果陀記得許久許久以前,逸夫還真正年輕時,有流鼻血的毛病。他那塊大手帕上,滿佈褐色斑斑血跡。五世過去,逸夫的鼻子卻越來越大,流鼻血或許有助鼻子的進化?但進化論早已過時——優固不勝,劣亦不敗,永遠是和局。
「不能放過你,你也不必放過我。你比我年輕,你殺了我,我才是你。」
「對的。但是總要有人留下來陪敏雯,對不對?」
畢果陀不記得逸夫是怎麼一番說辭,說動了敏雯。她實在沒有理由參加他們的同根互助組。多少人崇拜她,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情,而他們四個人,集窮困潦倒之大成。畫家、詩人、哲學家、小說家……一個比一個窮酸,敏雯卻寧可跟他們混在一起。也許是逸夫當年的豪語打動了她:「藝術家往往生前潦倒不堪,死後得享盛名,現在不同了……我們可以轉世,等著瞧後世如何崇敬我們。這是最最甜蜜的復仇!」
「逸夫,現在該怎麼辦?他們……他們為甚麼不走開?」
老人鋼管般的手指越掐越緊,他的意識逐漸模糊,彷彿看到無數殘殺不全的人形,沒有臉孔的、沒有身軀的……一齊對他獰笑。老畢果陀似乎在說:
他又休息了一陣,他們就扶他站起來。轉世中心的大門自動開了,可以看見外面的藍天。他要求他們扶著他回到屏風鏡前面。巨鏡現在又恢復原狀,鏡中映出他們的身影:一對神采飛揚的少年男女,扶著一位乾瘦的小老頭。
「逸夫,這不是幻影呀!他……他想過來殺我!」
逸夫抽出了大手帕,繼續在口袋裡掏啊掏的,總算掏出張摺成小方塊的報紙,遞給畢果陀。果陀打開舊報紙:現行氣化犯名單,范大同和吳叔禮的名字,赫然列在上面。逸夫擦拭著鼻子說:
已經五次轉世了,他們四個人還是一事無成。連最達觀https://m.hetubook.com.com的逸夫都不禁氣餒。如果沒有敏雯,事情還不至於弄得那麼糟。她變成他們失敗的見證,即使他們逃得過自我譴責,到了轉世時,也逃不過敏雯的冷眼。她從不說甚麼,但是她的眼神足以令他們心碎。五十年一次轉世,等於五十年一次末日審判……然後一切又從頭來起,但是失敗的記憶仍然留存。可怕的折磨!最可怕的是,這折磨將反覆繼續直到永遠。
「范大同和吳叔禮不來了。」逸夫以哲學家沉靜的態度宣佈,彷彿范大同和吳叔禮不來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畢果陀卻不能不喫驚。
「不過……賸下的人,就永不能退縮了。」
「不,不行……」
「范大同和吳叔禮……」
他們走到大廳中央,站在一扇屏風鏡前面。這是轉世中心裡最大的一面鏡子,有兩個人高,卅尺寬。他們站在巨鏡前,巨鏡射出一陣眩目的光輝。他彷彿看見鏡中站著四男一女,都是廿來歲的青年。他迅即為中央的女郎所吸引住。她豐|滿的嘴唇鮮艷欲滴,直挺的鼻樑似精緻的象牙浮雕,瞳子若宇宙深不可測的黑洞。她紅唇微啟,淺笑著伸手將髮夾解開,聽任光潔的黑髮直瀉在肩上。她在他們中間翩翩而舞,詩人吳叔禮伸手想拉住她,畫家范大同張開雙臂欲抱住她,她都靈巧的躲開了。畢果陀站在一旁欣賞她的舞姿,逸夫抽著煙斗,有時從大鼻子底下冒出幾句莫名其妙的話語,誰都聽不真切。她回眸對畢果陀一笑,躍入巨鏡的中心。這時逸夫朗聲誦道:「晨起如窗,日中如牆,夜闌如鏡。窗即是鏡,鏡即是窗!」
又一個傻瓜進來。逸夫禿了頭,顯得鼻子特別大,幾乎佔了全臉部的三分之二,細小的眼睛無助的分掛兩旁,嘴和下巴一齊藏到鼻底下,成了鼻的裝飾品。鏡中的逸夫,是一堆如山的鼻子。畢果陀儘可能躲開逸夫的視線。剛才他還希望他們早些出現,現在卻感到渾身不自在。如果逸夫也像他一樣仔細觀察對方,他將無所遁形。幸好逸夫從不喜歡觀察別人,走路時也垂著頭,似乎不勝鼻子的負荷,走到畢果陀面前,好像才突然發現了他。
等待總是令人心和_圖_書焦,即使等待的是永生。
逸夫擤了擤鼻子,很快藏起大手帕。畢果陀也趕緊站起來。敏雯一陣風般出現在他們面前。雖然六十五歲了,她仍舊高貴美麗如昔,輕巧的轉過身,伸出手讓逸夫握住。畢果陀遲了一步,但敏雯並沒有忘記他,微笑著招呼他。逸夫吶吶說:
永生的代價,就是要在活的時候死去許多次
「本是同根生,本是同根生……」
畢果陀揀了張牆角的沙發再度坐下。其他四人仍未出現。他不知道自己為甚麼總是到達太早。他永遠到得太早。別人寫意識流小說時,他已經寫哲理小說;等到別人寫哲理小說時,他又又進步到政治小說。但是從來沒有人稱他為先知。尼采的循環論:後覺就是先知,不管寫甚麼,總有人已經寫過,未來還有人老調重彈。夾在兩壁鏡子中間,前後都是永恆,重疊著無數個自我。然而他仍舊寂寞。都是幻影而已,他們為甚麼還不來?
「不要動,跟我唸:本是同根生,本是同根生……果陀,不要動!」
畢果陀的手停在距少年面頰一寸處。少年的臉色變了,他彷彿在祈求甚麼,嘴唇嚅動著,目光透露出悲慘的神情。早已被氣化的吳叔禮,也許正懊悔他不該鹵莽從事吧?吳叔禮的幻影逐漸變得淡薄。畢果陀向右看時,范大同的幻影也祗賸下淡藍的一縷輕煙。他鬆了口氣,同時又感到十分難受。從此再也看不到吳叔禮和范大同了,同根互助組祗賸下敏雯、逸夫和他自己。
畢果陀隨著逸夫和敏雯重複唸著咒語,但鏡中的幻影並未因而消失。老畢果陀用力敲著玻璃屏風,臉上一副兇狠的表情。他心驚膽戰注意著老畢果陀的一舉一動。老畢果陀敲了一會玻璃,突然向左側走開。他立刻明白老畢果陀想繞過屏風過來。他心膽俱裂,大聲喊:
畢果陀感到腦內一陣劇痛。他緊閉雙目,等到疼痛消失,他才再度張開眼睛。玻璃屏風後面站著兩男一女;一位雍容華貴的老婦人,拉著旁邊兩位枯瘦老頭的手。三人都緊閉眼睛,面上呈現痛苦的表情。
法律規定,同根互助組不能少於兩人或多於五人。有一度限定和_圖_書夫婦必須在一個同根互助組。立法的人倒是一番好意,希望藉此維持婚姻制度於不墜,到底沒有多大用處。轉世完就勞燕分飛的,據統計佔一半以上。後來同性戀者聯盟、獨身黨(最近改名不求人黨)、大家庭主義者、賈寶玉協會、全球紅學進步黨都起來反對,這不合理的規定總算取消了。諷刺的是,轉世制度實行三百年後,人們才發現同根互助組的成員如果兩世不改變,就永遠不能改變。所以儘有許多對貌合神離的夫婦,除了轉世的那一刻,世世都不相見。當初那些黨派鬧得天翻地覆,全是白費力氣。
敏雯的笑容消失了。畢果陀曉得她早已知道,頓感如釋重負,逸夫的鼻子也挺得高些了。敏雯是唯一值得永遠存在的人,他們不過是她的隨員。不願追隨她的弱者,隨他們去吧!不錯,有資格永遠存在的祗有女人。她們世代和鏡子鬥爭,永不服輸,最後的勝利不見得屬於鏡子。畢果陀環顧四周,無數面鏡子,因著敏雯的出現而閃閃發光。畢果陀握住敏雯的另一隻手,說:

「我知道,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他再度望那玻璃屏風,又喫了一驚。玻璃屏風後面的三位老人依然存在,而且都張開了眼睛,正狠狠瞪視他們。左邊的小老頭並且向前走了一步,臉孔幾乎碰到屏風上面。畢果陀聽到身旁的少女「呀」的驚叫出聲。他認出那個小老頭就是他自己。不,不是他自己,他已是十五歲的少年。那個小老頭不再是他。
「都還沒來,敏雯呢?」
「不要碰他!這是幻影,真的吳叔禮早已不存在了。千萬不要碰他!」
他咧開嘴,無聲的笑了。
「不必擔心。我請教過轉世專家。最危險的情況,是兩人的同根互助組缺了一人,就簡直沒有希望。我們原來有五個人,即使少了兩人,還有過半數的成員在。我們會安全過關的。」
五個人裡面,首先到達轉世中心的仍然是畢果陀,每次都是這樣,除了他誰也不急。其實他也不必心急,人不到齊,誰也別想先轉世。當初是逸夫想出的餿主意,不能同日出生,便當同日轉世,從此成了定局,再也不能分開。
在鏡中我再度看到自己年輕的肉體和-圖-書
畢果陀的胃囊像是被誰揍了一拳。他突然明白,怎麼可能有五個人!他急忙朝左看,吳叔禮果然站在他身旁,眼睛骨碌碌轉動,狡黠的對他微笑。畢果陀像被誰催眠住,舉起手臂,想要撫摸那少年玫瑰般的面頰,耳邊卻傳來逸夫急迫的警告:
逸夫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說:
「……人物、性格刻劃、三一律……我寫過許多壞小說……殺了我吧,不然我就殺了你……」
求仁得仁,還是他倆勇敢。畢果陀悲嘆失聲,舊報紙迅即沾上幾滴豆大的眼淚。還是他倆勇敢。同根互助組,從此少了兩人。畢果陀想起許多故事,同根互助組因成員改變造成的悲劇。也許這樣最好,這是唯一可能的結局。但是敏雯不該捲入這悲劇,敏雯是無辜的,她不該被連累進去。
老畢果陀舉起雙臂,企圖掐住他的喉管。他努力抗拒,推開老畢果陀的手臂。但轉瞬之間,老畢果陀又緊抱住他的腰部。他想不到老人的氣力這麼大,無論如何也甩不開對方。兩人掙扎了一會,一齊摔倒在地上。老人掐住他的喉管,他也掐住老人的喉管。他逐漸感到窒息,老人的臉孔也變成青綠色。
「就是你一個人?」
「不要動,那些幻影自然會消失。大家一齊唸:本是同根生,本是同根生,本是同根生……」
但是畢果陀再也忍耐不住。他拔腿就跑,朝轉世中心門口的方向飛奔。大門鎖住了,他拼命敲門,鋼門絲毫不為所動,他轉過身,老畢果陀果然咬牙切齒站在他身後。他戰抖著嚷:
回想逸夫的豪語,畢果陀不禁苦笑。最最甜蜜的復仇,不料變成最最難堪的折磨。古代的藝術家真是幸福,至少病危時,心裡還存著指望,後世終將驚詑惋惜其天才早逝。有此一念,就可含笑瞑目。如果轉世活下去,發現後人並不如此想,連最後的一線希望都落空了,這是何等殘酷、何等難堪的結局!
敏雯一揚眉,也輕聲說:
五位少年?
——尼采 Ecce Homo
畢果陀注視著玻璃屏風,逐漸感覺有些不對勁。眼前的幻影,久久不曾消失。透明的和*圖*書玻璃屏風應該會逐漸變得模糊不清,再度變成為巨鏡。鏡中應該會映出五位年輕男女的身形,但是……
「我們走吧?」
「范大同和吳叔禮去博物館偷畫,被守衛發現。他倆氣化了一名守衛,第二天就被逮捕,定讞後立刻執行。這是兩年前的事了。」
「叫你不要動。多忍耐一刻就好了。」
轉世中心沒有窗,不讓外人窺伺裡面的情形,也不讓裡面的人回顧外間的大千世界。聰明的安排。轉世的人,祗有默然面對自己的一生。猶太神話:孩子在洗臉的剎那,恍惚度過七十年的歲月。為甚麼是在洗臉的剎那?也許孩子在面盆的清水裡望見自己的臉龐?鏡子的確是可怖的物件。畢果陀偷瞧一眼牆上無數面鏡子,懷疑沒有人的時候,它們究竟在做些甚麼。鏡子需要犧牲者。若沒有自投羅網的傻瓜,它們亦將無能為力吧?這是鏡子的悲哀。然而有虐待狂的鏡子,就有被虐待狂的傻瓜。
「走吧。」
「那就好了。」
再度醒轉過來時,他仍舊躺在地上。一對年輕男女站在他身旁,憐憫的看著他。他渾身乏力,祗想再多躺一會。逸夫卻攙扶著他坐起身來。

「我不是你。我寫過許多壞小說,你呢?殺了我吧!」
果然巨鏡的水銀層逐漸流散消逝,變成透明的玻璃。在玻璃屏風後面,他清楚看見站著四男一女,都是十來歲的少年。女孩站在中央,拉著旁邊兩位男孩的手。
或者該說,永生在等待著他?畢果陀換了個較舒服的坐姿,右腿仍然發痠。他索性站起來,一瘸一拐轉了幾圈。那股麻癢卻鑽進後腦勺,癢得他直皺眉。對面站著個小老頭,哈著腰,虛點右足尖,幸災樂禍朝他扮鬼臉。畢果陀嫌惡的轉過身。轉世中心裡掛滿大大小小無數面鏡子,似乎生怕進來的人忘記自己的長相。怎麼可能?不然來這裡幹甚麼?
「沒有關係,這樣也好。」畢果陀有氣無力的說。敏雯也蹲在他身旁,輕輕撫摸他的前額。他望著她容光煥發的面頰,忍不住說:「妳真美。我有沒有告訴過妳,我那些小說——雖然都是壞小說——有一大半是獻給妳的?」
「殺了我,你才能再生。」
畢果陀掙扎的氣力越來越小,終於不醒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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