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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子胥:從城父到吳市

作者:馮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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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後記

我們常常看見有人拾起一個有份量的東西,一塊石片或是一個球,無所謂地向遠方一拋,那東西從拋出到落下,在空中便畫出一個美麗的弧。這弧形一瞬間就不見了,但是在這中間卻有無數的剎那,每一剎那都有停留,每一剎那都有隕落:古人在「鏃矢之疾」、在「飛鳥之影」的上邊似乎早已看得出這停留與隕落所結成的連鎖。若是用這個弧表示一個有彈性的人生,一件完美的事的開端與結束,確是一個很恰當的圖像。因為一段美的生活,不管為了愛或是為了恨,不管為了生或是為了死,都無異於這樣的一個拋擲:在停留中有堅持,在隕落中有克服。我這裡寫的這個故事裡的主人公和_圖_書為了父兄的仇恨,不得不離開熟識的家鄉,投入一個遼遠的、生疏的國土,從城父到吳市,中間有許多意外的遭逢,有的使他堅持,有的使他克服,是他一生中最有意義的一段。我在少年時,就喜愛這段故事,有如天空中的一道虹彩,如今它在我面前又好似地上的一架長橋——二者同樣彎彎地,負擔著它們所應負擔的事物。
遠在十六年前,我第一次讀到里爾克的散文詩《旗手里爾克的愛與死之歌》,後來我在一篇講里爾克的文章裡曾經說過:「在我那時是一個意外的、奇異的得獲。色彩的絢爛,音調的和諧m.hetubook.com.com,從頭至尾被一種幽鬱而神秘的情調支配著,像一陣深山中的驟雨,又像一片秋夜裡的鐵馬風聲。」我被那一幕一幕的色彩與音調所感動,我當時想,關於伍子胥的逃亡也正好用這樣的體裁寫一遍。但那時的想像裡多少含有一些浪漫的原素,所神往的無非是江上的漁夫與溧水邊的浣紗女,這樣的遇合的確很美,尤其是對於一個像伍子胥那樣的憂患中人。昭關的夜色、江上的黃昏、溧水的陽光,都曾經音樂似地在我的腦中閃過許多遍,可是我並沒有把它們把住。
一九四二年的冬天,卞之琳預備把他舊日翻譯的《旗手》印成單行本,在付印前我讀到和圖書他重新改訂的譯稿,由於這青年時愛過的一本書我又想起伍子胥。一時興會,便寫出城父、林澤、洧濱、昭關、江上、溧水、吳市七章。但是現在所寫的和十多年前所想像的全然不同了,再和里爾克的那首散文詩一比,也沒有一點相同或類似的地方。裡邊既缺乏音樂的原素,同時也失卻這故事裡所應有的樸質。其中摻入許多瑣事,反映出一些現代人的、尤其是近年來中國人的痛苦。這樣,二千年前的一段逃亡故事變成一個含有現代色彩的「奧地賽」了。既然如此,我索性不顧歷史,不顧傳說,在這逃亡的途程上又添了兩章:宛丘與延陵。這雖然是我的捏造,但伍子胥從那兩個地方經過,也https://m•hetubook.com.com不是不可能的。於是伍子胥對於我好像一棵樹在老的枝條發出了新芽。
子胥堡:「亡臣安往?」
十六年,是一個多麼空曠的時間。十六年前的世界已經不是現在眼前的世界,自己的思想與心情也起過許多變化,而伍子胥這個影子卻沒有在我的想像中完全消逝。當我在柏林忽然在國內寄來的報紙上讀到友人梁遇春逝世的消息,隨後便到東海的一個小島去旅行時,在船上望著海鷗的飛沒,我曾經又起過寫伍子胥的願望。當抗戰初期,我在內地的幾個城市裡流離轉徙時,有時仰望飛機的翱翔,我也思量過寫伍子胥的計劃。可是伍子胥在我的意象中漸漸脫去了浪漫的衣裳,而成為一個在現實中真實https://m.hetubook.com.com地被磨煉著的人,這有如我青年時的夢想有一部分被經驗給填實了、有一部分被經驗給驅散了一般。
子胥歸謂被離曰:「吾貫弓接矢於鄭楚之界,越渡江淮,自致於斯。前王聽從吾計,破楚見凌之讎,欲報前王之恩,而至於此……」
一個朋友讀完我的原稿,他問我,吳市以後的伍子胥,還想繼續寫下去嗎?我回答他說,不想續寫下去了;如果寫,我就想越過三十八年,寫伍子胥的死。我於是打開架上的《吳越春秋》,翻出一段向他誦讀——
被離曰:「……自殺何益,何如亡乎?」
我讀完這一段,我重複著說,如果寫,我就寫他第二次的「出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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