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努爾哈赤2:不死的戰神

作者:林佩芬
努爾哈赤2:不死的戰神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酒色財氣

酒色財氣

為了迎合他的心意,討他的歡心,幾個「善體帝心」的太監和大臣們,早已把陵寢所在的大峪山改成了「天壽山」,以滿足他與天同壽的幻想,因此,他在起駕踏出出巡的第一步的同時,心裏就已經開始陶醉了。
誰知道,萬曆皇帝的反應又大出尋常之外;他既沒有順著鄭貴妃的話,要他二人果真做上人證,卻也沒有逃避鄭貴妃的話;他更親暱的擁緊了鄭貴妃,再一次的高聲仰天大笑道:
「有多久了?啊,八年了——」
都已經是除夕的夜裏了,他正開始享受兒孫滿堂的圍爐之樂,也準備等子夜一到,就移步到庭院中觀看幾個孫兒們燃放起大紅鞭炮,來感受一下「爆竹一聲除舊歲」的更新氣象;卻就在這個時候,門房來報,雒于仁的內弟宋亮帶著雒府管家求見。
由於人多,聲浪便大,而且此起彼落,久久不絕,無論聽來、看來都十分的壯觀。
「臣妾哪敢要萬歲爺學人家漢朝的皇帝的樣呢?萬歲爺是聖主明君,哪裏用得著學別人的樣?臣妾只不過是前幾天裏閒來無事,看了這幅畫,心裏覺得那漢成帝好有度量,好能容人,難怪給人畫成了畫,流傳千古呢;如今,萬歲爺也遇上了同樣的事;萬歲爺原本就比那漢成帝聖明得多了,度量一定是比漢成帝大的,哪裏還用學他呢?」
「看看千百年後,是留得下你們那些政績呢?還是留得下我這萬年不壞的大墳墓?」
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不悅,宋亮還是個布衣,管家只是下人,除夕夜求見,簡直是沒有禮貌的不速之客。
「朕登基之初,他每天都要說上一遍——做一位繼承堯舜禹湯之後的聖主明君——締創『萬曆之治』!」
這個影像映得既令他心驚,又令他嫌惡,下意識的伸起手來在眼前揮動著,想用力的拂去這個影像;好不容易,用力揮了幾揮,這個影像終於在眼前消失了;可是,不知怎的,這個影像才一消失,另一個影像立刻又爬上了心頭。
萬曆皇帝一看心中就有了感觸——他所面臨的大臣的諫言,確實和漢成帝有著雷同之處啊!
可是,話才一說完,他立刻就想到了實行起來的一個困難:
「雒于仁目無君上,出言不遜,但,此事不宜當做朝政處理,亦不宜以正常程序辦理,以免一旦傳揚開來,被一般不知萬歲爺生活起居的老百姓們信以為真——依老臣愚見,此事不妨暫時置之不理,不予處理,靜待一些時日後,再命大理寺卿暗示雒于仁自動辭官;這樣,既免去了導致謬傳之慮,也處置了雒于仁,使他以後再也不能胡亂上奏!」
一看卻是張宋畫〈折檻圖〉,畫的是漢朝的故事——畫中是一段史實:漢成帝時,御史朱雲彈劾大臣張禹,由於當時張禹深得漢成帝的歡心,因此,漢成帝對於朱雲彈劾張禹的不法不但不採信,還反而責怪起朱雲來,所以下令殿前的武士將朱雲拉出去處以極刑;但這時另一位正直的大臣辛慶忌連忙上來為朱雲向漢成帝求情,而朱雲也用手臂用力的攀著欄杆,掙扎著極力上諫,殿前的武士上來用力曳拉,硬要將他拖走,兩相拉扯之際竟把欄杆也拉斷了;這時候,漢成帝已因辛慶忌的求情,心情有了轉折而赦免了朱雲;等到事情過後,宮中執事的人來向漢成帝請示修復被折斷的欄杆,漢成帝卻說,不用修了,就讓欄杆斷在那裏好了,這樣我常常可以看到,才能隨時提醒自己,差點屈殺了一位忠言直諫的臣子!
「什麼時候啦?還見客?」
萬曆皇帝放聲大笑:
申時行的反應當然是唯唯諾諾的答應了:
他的「壽宮」佔地面積非常的大,位在地上的「明樓」和位在地下的「地宮」同樣都建得合乎他的心意——「明樓」蓋得既雄偉且精緻,「地宮」則規模浩大,富麗豪華——雖然目前的進度只完成了建築的部分,還沒有做細步的修飾,但是,他相信,只要按照預訂的計畫進行下去,全部完工的時候必然美輪美奐得為歷代帝王陵寢之最!
「張公公還有管道可以相求,鄭娘娘這邊——」
他平常習慣喊話,練就了個大嗓門,一聲喊出,能令方圓一里內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因此,跪在道旁的百姓們也立刻高聲的回應:
聽了這話,申時行的心中也會過意來了,趕在除夕夜急急、苦苦的求見,當然是有天大的要事;再隨手一翻拜匣中的禮單,一看送的都是些極名貴的珠寶、字畫,他的心裏更確認了——當然出了非常重大的事了,否則何至於要送這麼厚的禮?
「鄭娘娘的尊翁鄭承憲鄭大人府在京師,鄭娘娘之弟鄭國泰鄭大人更是深得萬歲爺的歡心,三不兩天的就奉召進宮——」
「朕要把他凌遲處死,株連九族——你聽聽,他居然長篇大論的說朕得了四種毛病,如不醫治將有致命之危;說這四種毛病叫做『酒色財氣』,還說什麼嗜酒則腐腸,戀色則伐性,貪財則喪志www.hetubook.com.com,尚氣則戕生——真正豈有此理,目無君上,信口誹謗——朕要重重的治他的罪,看以後還有誰敢寫這種奏疏上來!」
這支五千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吹吹打打的上了路,所使用的車輛、輿蓋、旗幟乃至於每一樣器具都是簇新的,並且極盡豪華精緻之能事,因此而吸引了大批百姓的圍觀,尤其是在出北京城的這一天,百姓們扶老攜幼的排列在道路兩旁,爭相一睹帝王家的排場。
「老臣遵旨!老臣盡力而為!」
於是,就像打了一場大勝仗似的,他非常驕傲的抬頭挺胸,以一種極自負、極自信的姿態再一次的仰天大笑:
「輕則廷杖、罷官——重則死罪,抄家滅族——」
長長的吁出了一口氣,申時行的心中又是百感交集,他先是想到了以前雒于仁曾數度的折辱他,年輕氣盛,出言咄咄,現在蒙了大禍,氣焰該降低了些了吧——就憑雒于仁以前對他的無禮,就足以令他現在袖手旁觀了!
而這「二十萬兩」的追加,和建築本身所追加的預算比較起來,根本是小巫見大巫的——陵寢本身的建築已經從原先預訂的五百萬兩追加到了七百萬兩,費用已用盡,而陵寢還未完工,將來所要追加的預算還是個無底洞——
一股志得意滿的快|感蔓布了他的全身,他左顧右盼的,整個生命發出了奇異的光芒,似乎是在向自堯舜禹湯以來的每一個皇帝挑戰:
得了這個命令,跟在車前的一名太監,立刻就扯開了喉嚨,高聲的呼喝了一聲:
這一次的出巡,他除了攜帶剛生下一位公主才滿月不久的鄭貴妃和常洵母子之外,還帶了可言和曉語等幾名男色、大隊的女樂、張誠、張鯨等幾個得他歡心的大太監、陵寢的監造人申時行、徐文璧,以及服侍的太監、宮女、侍衛、馬伕、車伕、廚師——整支隊伍的成員超過了五千人。
而萬曆皇帝本人則像是消去了一個心中嫌惡的腫瘤般的,情緒中又恢復了玩樂的興致——他覺得,此後再也不會有人在他耳後絮絮叨叨的勸這諫那了,登時就鬆了一口大氣似的,先摟抱著鄭貴妃盡情的暢飲了一番,然後在醺然的醉意中歡然的入睡;第二天再開始新的玩樂活動,一連好幾天,他便在又是宣女樂,又是享男色、飲美酒、賞寶物中度過了,從早到晚又從晚到早的享盡了酒色財氣之樂。
「瞧,咱們這趟回去以後可有得忙了——這裏這麼大,該怎麼佈置,要選那些好東西來放,都是要花大時間盤算的呢!」
萬曆皇帝坐在雕龍飾金,由二十四匹雪白的駿馬拉著的八寶香車裏,透過車窗,他可以很清楚的看見道路兩旁擠得水泄不通的民眾,在他的車駕還有十步之遙前就已經紛紛跪倒在地,磕著頭高聲的稱頌著:
兩人又是甜言蜜語,又是摟摟抱抱的,根本不把還有兩名年紀已老的大臣站在旁邊當做一回事;申時行和徐文璧再一次的對望了一眼之後,也只好再一次的默默的低下頭去。
可是,一連過了幾天這樣盡情享樂的日子,一天下午,他從午醉中醒來之後,他的心情忽然產生了異樣的變化。
這下,萬曆皇帝更加的窩心了,他高興得滿臉是笑,洋洋得意的端坐車內接受萬民跪拜之後揚長而去,卻根本不曾察覺,這一幕不過是官員們刻意的安排,真正存在於百姓心中的根本不是稱頌而是怨恨——他這一次出巡的花費,據估計至少要三百萬兩銀子;這筆費用的來源,早已在申時行的操作下,強制的加在百姓的稅賦上面了!
他在精神上的潔癖使他成為一個別人難以配合的完美主義者——他親自編撰《帝鑑圖說》,確立了做皇帝的典範、標準,他心目中的「好皇帝」標準高得遙不可及;身為帝師,他嚴格的執行他的教育理念,做學生的皇帝一定要完全做到他的理想,背書錯了一個字都不行,第一天授的課,第二天要能全部無誤的複述一遍才行。
臣備官歲餘,僅朝見陛下者三。此外,唯聞聖體違和,一切傳免。郊祀廟享,遣官代行;政事不親,講筵久輟——
「朕立你做皇后,你便要永永遠遠的陪朕躺在這裏!」
整整的一個下午,他若有所失的獨自一個人呆呆的坐著,眼神迷茫,一言不發,而且任憑鄭貴妃和可言、曉語幾個怎麼逗他,他都打不起勁來同他們像往日一般的調笑,甚且略帶著厭煩似的揮手遣開了他們。
腦海中的畫面雖然是跳動的、不連貫的,但卻是清晰的;他清楚的記得自己生平第一次見到張居正時的情景,六歲,剛被封為皇太子,在接受群臣的朝賀之後,立刻要拜見自己的「師傅」,張居正就這樣的走進了他的生命之中。
當然,申時行的心中還是雪亮的;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不勉升起了一個念頭:今日所發生的一切,即或自己和徐文璧守口如瓶的一句話也沒有洩露出www•hetubook•com.com去,在場的太監、宮女、侍衛既多,消息還是一定會走漏的,而且,勢必還會在朝廷和民間再掀起一次風波——
但是,萬曆皇帝根本不管這些;他在巡閱得「龍心大悅」之際,先是賞賜了禮品、銀兩給申時行,繼而便再三的催著他:
對於這項「百姓的排場」,萬曆皇帝享受得又感動,又高興,於是,他立刻吩咐了一聲:
張居正的容貌是瘦削形的,而且臉上比他實際年齡蒼老的佈滿了深深的皺紋,幾綹稀疏的、已呈花白的鬍鬚與眉毛,和一對炯炯有神得如能洞穿一切世事的眼睛,組成了一種堅毅、深沉的氣質,那是他生平所僅見的;他不知不覺的就在這種超人般的氣質下低下了頭去。
鄭貴妃嘟了嘟嘴道:
身邊的人這麼識趣,萬曆皇帝的心中當然更高興了,於是,又連聲的吩咐:
說著,他微一用勁就把鄭貴妃攬在懷中親吻了起來——因為雒于仁的奏疏而帶來的火氣當然就全消了,才不過片刻,他的心情就完全改變了。
「看賞!」
卻不料,鄭貴妃的一句話掃過,連帶的把他兩人一起拖下了水,再也不能將自己置身事外了——
幸好,兩人在官場中混了大半輩子,早已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尤其是申時行,他略一思索,立刻就決定了採用他平常所一貫秉持的「鄉愿」的態度來應對——這是最萬無一失的辦法,也是他最拿手的一招,每到重要關鍵施展出來,總能使他安度問題與困難。
「看賞!」
這麼一想,他的心中更加的快慰了;於是,他大步的跨到了預定放置棺木的位置上,雙手叉著腰,哈哈哈的仰天大笑了起來。
鄭貴妃抿嘴一笑道:
但是,另一個念頭隨之而起;同是讀書人,雒于仁比別人更有一份勇往直前的勇氣——那是自己所沒有的——就憑這份讀書人的狷介傲骨,也該護他一護吧?
當新春過後,萬曆皇帝從秉筆太監口中得知了雒于仁的奏疏,當然登時就勃然大怒,氣虎虎的對鄭貴妃說:
「瞧你這張小嘴——說得朕都不能不饒了那個雒于仁呢!否則,既顯得沒度量,又不夠聖明,不是嗎?」
「奏疏一上,大禍臨頭——唯有求老大人維護,老大人大恩,雒氏一族永誌不忘!」
他從小生長深宮,根本不知道民間疾苦,既不知生產的艱辛,更不知積聚錢財的不易,更遑論於愛惜民脂民膏了;從張居正死後不過七年的時間,由於稅賦不斷的任意增加,「一條鞭法」已形同罷廢,民間的經濟力已大受破壞,開始由富裕轉為小康——這些,他更是連想都不曾想像過。
「唉!」
「好,好,好,你真是得了便宜又賣乖!」
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
申時行料不到事情嚴重的程度究竟到了什麼地步,眼看著雒府管家一副大禍臨頭的神情,也只略略做了個示意的手勢,官架十足的慢條斯理的發話:
因此,他自己且不動聲色,不回答、也不回應鄭貴妃的話,而先偷眼去觀察萬曆皇帝的反應,準備等觀測出「帝心」之後再決定下一步的言行。
他的預料倒是一點也沒錯的,就在萬曆皇帝起程回宮的半路上,朝廷和民間的輿論就再一次的沸騰了起來;朝臣的奏疏如雪片而上,民間的聲音更是此起彼落的談個不休。
因此,他暗自在心中對自己說:
「你先起來,有什麼事,慢慢兒的說!」
四者之病膠繞身心,豈藥石所可治?今陛下春秋鼎盛,猶經年不朝,過此以往,更當如何?
可是,事情來得太突然,兩人事先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臨時便不知該如何應變,弄得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哎喲,我的萬歲爺,您幹嘛?跟一個小官生這麼大的氣?那人是誰呀?值得您氣成這樣?您貴為天子,不值得跟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兒一般見識呀!」
「暫時不予處理,秉筆太監們就無法批覆奏疏——奏疏不批下,有違祖制,可如何是好?」
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了——
四周都是靜悄悄的,伴他入眠的可言和曉語也正在熟睡,他一個人睜開眼睛,看看頭頂上精美華麗的錦帳帳頂,慵懶的吁了口氣;忽然,雒于仁的奏疏既不經意又清晰的爬上了心頭——
而對於這個問題,申時行倒早已有了腹案;於是,他從容的回奏:
萬曆皇帝正在樂頭上,不假思索的就滿口應著:
「就把奏疏留在宮中,不看不批?那朕的秉筆太監可以鬆口氣了——這事簡單,了不起多撥間房子當倉庫存放這些不中看的玩意兒吧!」
但是,身為臣子,這些話是根本只能埋藏在心中,連神色中都不能洩露的,何況是這樣明白的寫了出來——更何況是這樣的文字即將呈現在萬曆皇帝的眼前!
鄭貴妃被他的幾句話許諾得雖有些疑真似幻,卻也實在心花怒放;再看看剛完成的簇新的建築物,呈現著大而新的氣象,更著實的目和圖書眩神迷,因此,她笑得更甜了,媚光在眸中流動,兩排貝齒熠熠閃動,偎著萬曆皇帝細聲細氣的說:
誰知道這句話卻被鄭貴妃掐了個正著,她立刻就笑吟吟的說:
「進度還要再加快些!朕希望早日完工,好了此心願!」
冷靜的面對這個現實的問題之後,他的心裏所升起的是一縷悲哀的感覺——他這個首輔其實也只是廁所裏的花瓶,點綴點綴而已,根本沒有實權和影響力、被尊重可言!表面上高高在上,實際上卻一無所有。
申時行和徐文璧一直隨侍左右,兩人為官多年,對於眼前一切的怪誕,早已練就了「視而不見」的本領;因此,軀體雖然與萬曆皇帝長相左右,精神卻不在上面,只保持著一種頭微低,目光垂下的恭敬的姿態,絲毫不關心面前所發生的和所進行的。
他詳細的向萬曆皇帝解說了他所發明的「留中」的辦法,聽得萬曆皇帝眉開眼笑了起來:
「萬歲爺聖明!當然是千古第一人——」
包括了聰明、善體人意的鄭貴妃在內,身邊沒有一個人猜到,表面上靜坐發呆的他,心裏所產生的微妙的感覺——他不停的想著張居正和張居正所施加於他的教育——
一言既出,果真是「君無戲言」的成了定案;雒于仁的政治生命和此後一干忠言直諫的奏疏的命運也就這樣的被決定了;消息傳到朝廷之上,一小部分憂國憂民的正直、忠誠之士無不從心中發出了悲歎,而大部分意識形態與申時行雷同的臣子們卻也和申時行一樣的打心眼裏發出竊喜,深慶得計——
《帝鑑圖說》裏的每一個字都是他從小就會背的,而自從張居正死後,這套書早已被束諸高閣了;現在,他卻突然很想重新的讀上一讀。
「謝萬歲爺賞!」
見面之前,他早已從「父皇」穆宗隆慶皇帝和嫡母陳皇后、生母李貴妃口中聽到過許許多多,讚美張居正的話,說他有學問、有能力、有理想、有擔當,並且忠誠正直,一心為國——這些話對年方六歲的他聽起來,感覺並不大,反而是真真實實的張居正來到他跟前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得他著實嚇了一跳。
原來,已連續有一段日子為著萬曆皇帝的荒淫無道而大鬧情緒的雒于仁,前些日子,關在書房裏悶聲不響了好幾天,一個人寫就了篇大文章,題為〈酒色財氣四箴〉,用來規勸萬曆皇帝;寫就之後,竟不顧家人的苦苦哀求,一意孤行的呈進了宮中。
「自古以來,臣子多言即易生事,這次雒于仁所干犯的大違即為一例,既鑑於此,祖制何妨更改?老臣以為,為防再有雒于仁之輩上疏出言不遜,干犯聖怒;宜令各部諸臣,日後所有奏疏,均不得直接上呈,而須層層上遞,每一官員只能上呈所屬長官,而後匯集於各部尚書,由各部尚書擇其中之要者上獻,其餘均由各部自理,不必上呈御覽;而即使是由各部尚書擇要上獻者,萬歲爺亦可做『留中』之處置,不批不發,不予處理——」
聽了這話,萬曆皇帝先是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才忽然爆出一聲大笑來,一把摟過了鄭貴妃,捏捏她的臉頰,親暱的說:
說著,又左顧右盼著對她說:
「看賞!」
他氣得又是拍桌子,又是摔杯子,一個宮女還沒來得及識趣的躲遠些,只不過彎腰去拾他摔碎的杯子磁片,竟被他重重的踢了一腳,頭撞在地上,刺到了碎磁片,登時血流如注;可是,即使是已經見了血光,萬曆皇帝的火氣也仍然不消,一迭聲的喊:
宋亮和雒于仁的管家在下人的引導下進來了,兩人都是一臉的憂急,一見過了禮,雒于仁的管家才起身立時又跪了下去,連碰了三個響頭哭求道:
他感到難受——童年、少年時代的教育依然還有一、兩分殘存在他的生命中,一旦觸及的時候,便勾起了他自我檢討的能力,而給他帶來了融合著失落和慚愧的惆悵。
他說話的時候腮幫子鼓得老高,胸腹像青蛙般的一鼓一鼓的;可是,嘴裏儘管說著些狠話,眼神中卻沒有兇光,只是冒火般的四下亂瞪,那模樣看起來不覺可怕,倒反而有些滑稽,看得鄭貴妃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嬌滴滴的對他說:
一向日夜笙歌不斷,脂粉、鮮花與酒香四溢的乾清宮忽然冷清了下來;男主人萬曆皇帝不見了,他心愛的鄭貴妃也失去了芳蹤,原本服侍他的太監、宮女們,保護他的侍衛們,一下子全都減少了半數以上;於是,偌大的乾清宮自然而然的失去了往日的熱鬧。
結果當然又是皆大歡喜,弄得每一個人都學會了適時的向他稱頌以領賞的學問——也因為這樣,原先預備發賞的二十萬兩銀子還沒有等到踏上回程就已經用完了,只得追加預算,再籌用二十萬兩。
可是,等到雒府管家詳https://www.hetubook.com.com詳細細的向他說明了事情的原委和經過之後,他的眉頭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全都聚到了一處,臉上更是出現了少見的凝重——
但熱鬧並沒有離開萬曆皇帝——他只不過換了個場地享受他的熱鬧而已。
那是童年生活的回憶,面貌嚴肅、一絲不苟的張居正帶著他讀書,讀《帝鑑圖說》,教他認識歷史上的每一個好皇帝和壞皇帝——
萬曆皇帝對於他的答覆是十分滿意的,也很相信他會如以往一樣的盡力辦好此事,嘉勉了他幾句便又重新去欣賞他自己死後平躺的位置去了,一面又拉了鄭貴妃過來,攬著她的腰,暱在她耳畔輕聲的說: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宋亮是布衣,雒府管家畢竟是下人,一聽這話,臉上便略現了難色,誠實的再次向他求援:
「這傢伙目無君上,寫這種奏疏,看得朕一肚子火,這傢伙委實討厭極了,但是朕貴為天子,同他一般見識會顯得心胸狹窄——你去辦吧,替朕好好的打發他!」
而且,連帶而來的一件因此而衍生的事,竟將他牽連在內——
他所想要擁有的只是享樂時的快|感——
「來嘛!臣妾就是請您看看畫好消氣,免得氣壞了龍體,教臣妾心疼!」
因此,等到他召見申時行,指示處理雒于仁一事的時候,態度已經大不相同了;他既沒有出言要「治罪」、「凌遲處死」、「株連九族」,連「貶官」、「廷杖」的旨意都沒有,而只是輕描淡寫的對申時行說:
這麼一想,他越發的得意了:
「萬歲!萬萬歲!」
可是,門房非常婉轉而且帶著乞求的意味向他稟報:
「雒府管家苦苦哀求,說是奉了他家夫人之命,有天大的要事,求大人容他面稟!」
「唉——」
鄭貴妃察言觀色,知道萬曆皇帝的情緒有了轉折,於是,她越發的露出如花的笑靨,揮手吩咐個宮女取來了一幅畫,在萬曆皇帝面前展了開來,一面盈盈的輕聲低語:
「你給朕看這個,是想要朕學學漢成帝,饒了雒于仁?」
而等到他到達了目的地,親睹了他自己的「壽宮」時,這份快樂竟又升高了十倍、百倍——
「君無戲言——君無戲言!哪裏還需要什麼人證呢?你看,這座地宮這麼大,要是沒有你在這裏陪朕,朕豈不是要悶得發慌嗎?」
這個影像比雒于仁的奏疏還要清晰,還要強烈的牽動了萬曆皇帝的心,雙手再怎麼揮動也拂不去了,緊緊的在他眼前出現著,逼得他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品味著自己心中所生出的集合了失落、惆悵等等難言的感覺。
「萬歲爺,您請看看這幅畫——」
萬曆皇帝依舊鼓著嘴,孩童似的賭氣說:
「朕正在發火,想要殺人呢,還看什麼畫!」
「看吧!我的墳墓蓋得最偉大!你們那些政績算什麼?什麼漢文景、唐貞觀,哪有明萬曆的墳墓大?」
雒于仁的話其實沒有說錯——從張居正到雒于仁,一段長長的歲月捲去了他八年多的時間,除了酒色財氣之外,他的生命呈現著一片空白。
當然,這縷悲哀也是不能說出口的感覺之一,尤其是面對著來求助的訪客——幸好,他官場經驗老到,面對這一切,處理起來倒也毫不吃力;他依舊官腔十足的向他的訪客先做了承諾:
他瞇起了眼睛,露出了悲憫的眼神看著他的訪客;兩名客人倒是不約而同的再一次跪倒在他面前,哀求著:
「還不知道臣妾有沒有這個福分呢!」
「確實不該整天在酒色財氣中打轉的——」
看在價值不貲的禮物份上,他勉強的答應接見了,吩咐在書房接待。
「君無戲言!萬歲爺將來可不能忘了個一乾二淨喲!申大人,徐大人都親耳聽到的,可是人證喲!」
他記得他的容貌、聲音,那張彷彿被繁瑣、沉重的國家大事壓擠得多皺紋的臉,從四十來歲到五十七歲,被過度的操勞纏繞著而急速老化,那剛毅、沉重的語氣,那盛氣凌人的眼神,那不容他人置喙的主見——即使在他去逝多年之後,他仍然清晰的記得!
見了萬曆皇帝這樣的反應,申時行當然心裏有數的知道是鄭貴妃使上了力;而且,久在官場,深諳一切做官術的他,處在這樣的狀況下,他的心中立刻就有了更周全的計較。
雒府的管家呈上了一份副本,申時行才讀著前面幾句,心中立時湧起了各種複雜的思緒。
「這件事,本閣全力而為就是了——雒大人與本閣同朝為官多年,一向相得,本閣自當盡力!」
鄭貴妃受了好處,自然把這件事擺在心上,她很快的就想出了化解這樁「天大的禍事」的辦法——
因此,這幅畫名為〈折檻圖〉,畫中的人物栩栩如生,怒容滿面的漢成帝,被彈劾而面帶愧色的張禹,躬身低頭向漢成帝求情的辛慶忌,頭微昂、手執笏,一手攀住欄杆,滿面忠誠耿直的朱雲,兩個孔武有力,拖住他身子的武士——組合起來的畫面營造出了一股凝練的氣氛,流露著漢宮中的君臣關和_圖_書係,也傳達了一段歷史故事中所包含的意義。
「哈哈哈哈——朕才是千古第一人啊!」
這個主意聽得萬曆皇帝點頭稱是:
「好,很好,就這麼辦吧!」
他先是一愣,繼而卻發出了會心的微笑,轉頭問鄭貴妃道:
申時行輕輕的瞄了他們一眼,也只得「送佛送上西天」的指點了他們一條明路:
「先派錦衣衛去捉了他來——先抄他的家,再將他凌遲處死,看他還能不能再嘴硬!」
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說得兩人茅塞頓開,一回去就立刻著手進行;先是用盡了一切的辦法,向親朋好友或借或貸的張羅來了大批的財物,然後分兩條路線進軍,一條是直接聯絡上了太監張誠,一條是聯絡上了鄭貴妃的母家,間接請託鄭貴妃為雒于仁美言。
以後,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對張居正的熟悉度一天天的增加。
張居正是個一絲不苟的人,儘管容貌提早衰老了,儀容卻無時無刻不修飾得端正、整潔;官服上永遠是一點摺痕也沒有的,肢體的動作永遠合乎禮節,臉上永遠不苟言笑,與他精神上的潔癖若相符合。
「家主人出事了,求申大人相救!」
萬曆皇帝對她的話本來就沒有堅持拒絕的意思,再一聽她說得這麼柔婉中聽,賭氣的念頭早沒有了,心也軟了,便隨著她的要求伸頭去看展開在面前的畫。
「有的,有的,一定有的!」
即使自己有幫忙的誠意,也可能出不了太大的力,更可能收不到任何的功效——他回憶起這幾年來,自己雖然是名義上的首輔,但,在國政上,萬曆皇帝卻幾乎沒有詢問或接納過他的任何一個意見!
「萬歲爺的眼光,普天之下還有誰能及呢?等回到宮裏,得閒了,花點時間慢慢挑,慢慢選,慢慢想——盡您心愛的搬進來就是了!」
她的聲音嬌甜得滴得出蜜來,說的話又幽默風趣,還大大的抬高了萬曆皇帝,低低的貶下了雒于仁,聽得萬曆皇帝的無名火登時就消了一半,剩下的一點餘氣也想不出什麼話來發作了。
他產生出了微妙的心理,想幫忙的意念轉強了,更何況還要看在這份厚禮的份上——可是,橫在眼前的除了這些之外,還有一個更現實的問題要面對,那就是自己在萬曆皇帝面前說的話,並沒有太大的分量!
而最可怕的盤踞在心上的事還不是對張居正的回憶,而是張居正回到心頭之後所引起的那種無名的空洞的感覺——他並不是個完全麻木不仁的人,在這個當兒,他突然所興起的感受很明白的告訴著自己:
但是,接下去,他立刻又半暗示半指點的告訴訪客:
萬曆皇帝緩緩的從心裏吁出一口長氣來,閉上眼睛,甩甩頭,張居正的回憶卻仍然沒有被甩掉。
鄭貴妃又是一聲輕笑,柔柔的說:
基於這種生活的目標,他率領著大隊的人馬浩浩蕩蕩的出了京,每到一個地方就停留下來,美其名為考察民情,實際上就是在當地大吃大喝大玩一頓,住上一夜,第二天再繼續上路——就這樣,一路吃喝玩樂到了昌平縣,他的心情已經非常快樂了。
而他自己的容貌卻日復一日的加速蒼老,不但比他同年齡的人看起來老了許多,甚且在五十歲的時候就使他望之如七十許;臉上的皺紋更見深刻,鬚髮全白,因而使他那張瘦削的臉看來更加的嚴肅,更加的令人生畏;他講話的速度並不快,聲音也並不特別高亢、宏亮或尖銳,但是卻挾帶著一股「沒有商量的餘地」的氣勢——
連帶著浮現眼前的是雒于仁所上的〈酒色財氣四箴〉,兩相疊映,映在他的心中,他覺得自己的心在一分分的往下沉墜。
「本閣這方,不在話下了;另外還有兩方,也須得接應得上;宮中有張公公、鄭娘娘方正得寵,在萬歲爺面前都是一言九鼎的,絕不能遺忘了他們!」
那便是「一石二鳥」——他極有把握的認為自己能在這個當兒掌握時機,充分的運作出一個對自己最有利的結果來;一方面「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保住雒于仁的身家性命,另一方面則趁這個機會打擊這個反對自己的人,使他提早結束政治生命——
這突然冒出來的一句話,除了他自己以外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可是,跟在他身邊的人,個個都是「善體帝心」的人。一聽他這聲大笑大叫,立刻湊趣的一個個拜伏在地,大聲的頌讚著:
鄭貴妃也是一陣窩心的快意,又被他說話的聲氣吹得耳中癢癢的,便吃吃的笑了起來,一邊笑卻一邊半嗲半嗔的瞪了萬曆皇帝一眼道:
「臣妾哪敢多說——這是國家大事,臣妾要是多說上一句,豈不又要被大臣們批評臣妾干預國事了?這種國家大事,依臣妾看,萬歲爺還是召首輔啦,內閣大學士啦,六部尚書什麼的大人們商議吧!」
這幾句話,任誰聽了都會有同感的——尤其是身為群臣之首的他,心中常常反覆來去的,不也是這些話嗎?
於是,他款款的向萬曆皇帝進言:
他又不快樂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