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江南大儒
這楊易安卻是胸有成竹,只斜著眼向那帶隊的果尉噗嗤一笑,傲然道:「你敢攔我?你可知道我要做什麼?」
「李大人多禮了,我現下不過是個普通教士罷了。」
楊易安本欲明說,左顧右盼一番,卻又甚覺不便,因鬼頭鬼腦的將那果都拉到一旁,見左右無人,便將褲子褪下,讓他仔細瞧了,又將原由細故一一說了,這才穿上褲子,站在一旁洋洋自得,只等那果尉處置。
實則他草木皆兵,張偉令高傑弄起來的司聞曹哪有如許能力。那幾百個暗探細作,多半倒是在打探明朝和滿清虛實,饒是如此,仍是不敷使用。至於用來監視臣工,原本是定臺之初的不得已之舉。此時各部、地方都有各系各派的官員任職,有漢軍各衛各廂衛分別彈壓地方,又放開言論,興辦報紙,哪裡還有閒情四處派出細作,收羅官員和士人的言行。
徐光啟見孫元化進來,雖是不喜他儀容不整,卻也知他素來如此,倒也罷了。掏出懷裡核桃大的金表出來,見指針已是指到晚間十點,忙吩咐道:「來人,快些上酒菜來!」
(全書完)
那李之藻原本也是北京城內位列九卿之一的重臣要員,心慕張偉行事,又知道張偉與西洋關係甚好,不像北方對興建教堂,傳教佈道有許多限制,除了教會不能干涉中國傳統禮節,不准以教會名義對信徒講習現實政治之外,其餘都是無礙。是以連官兒也不要做了,舉家由天津坐船下海,投奔南來。此時南京不設太僕寺,他倒沒有做回原官,只是先在翰林院內任侍讀學士,官位小了許多,每常也是無事,倒是在傳教一事上很是賣力,今日南京大教堂落成,便是他在其中出力甚大。
待第二天悠悠醒轉,卻見那與他一同搏命的老兄下身仍是血淋淋一片,人早已死的通透。他知道自己此時仍是未離危險,因不顧疼痛,勉強又換了傷藥,立時又疼暈過去。
雖然吳應箕就不相信張偉如此虛已納諫,只覺得他威嚴霸道,哪裡有半分盛世之主待人以誠的風範?卻只是悶在肚裡,不敢作聲。此時若說了出來,煞風景不說,還容易流傳到張偉耳中,有不可測的深禍。
張偉自定鼎南京之後,立時將舊明的所有太監一併逐出,一個不留。雖柳如是赴南京後,亦是不肯再招太監,只是招募些健壯婦人,幫著從內廷宮女做些灑掃擔水的重活。至於來往安全,傳令,便暫且有由內廷禁衛及侍講學士們來行。
他只為岔開話頭,卻不防又將吳應箕的恨事提起。那吳應箕再也忍將不住,雖不敢再攻擊張偉立娼妓為妃,卻是冷冷道:「漢王應當充實後宮!雖說為王者不好二色也是美事,然依著周禮古制,也需再娶八人,湊起后妃人數才是。子嗣不茂,誠然不是國家之福。」
自孫元化起,吳應箕、陳貞慧、侯方域、朱舜水、顧炎武等人都站起身來,一一向湯若望問好致意。那湯若望乃是德國科隆人,出身於貴族家庭,原本可以錦衣華食,安享富貴,豈料入了耶穌會之後,一心以光大上帝榮光為己任,便於萬曆年間來到中國,先入澳門,後到北京、西安等地傳教,此時他已做到欽天監監正,曾協助徐光啟編崇禎曆,只是此時天下騷動,耶穌會以傳教為己任,對政治走向也很是關注。眼看明朝滅亡在即,各會士自然遠離北京是非之地,改投南京。聽了李之藻介紹之後,又見各人都起身行禮,他在中國久了,自然對中國人的禮節知之甚詳,因站起身來,向各人抱拳行禮,做了一個羅揖圈後,方又笑道:
到了明末,這一禁令雖然名存實亡,官員們卻仍是不得其便,已是以狎妓之事為恥了。明末之時,倒是有一些文人騷客與一些勾欄中志向高潔,才華出眾,出污泥而不染的名妓相與交結,如此這般幾回下來,秦淮河畔十里歡場之名,早就是聲動天下。
那果尉卻從未見過如此膽大之人,這幾日南京城內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那些平日裡放言無忌的書生儒士們都噤口不言,並不敢四處生事。此人只是個秀才打扮,卻是如此豪橫無禮,卻一時摸不清他的底細,只得吃吃道:「你是何人,來此到底要作甚?」
張偉一聽大奇,卻是不知道是何方神聖求見,竟惹得這人親自來回。因又命他詳細說了,待聽到那楊易安掀開衣服,讓漢軍果尉親視傷口一事,想想此人的行徑,竟是抑止不住的爆笑。
此時的秦淮尚沒有後世聞名的秦淮八豔,顧眉才七八剛年紀,李香君也不過十歲出頭,其餘陳圓圓、卞玉京、董小宛、寇湄亦都不到破瓜年紀,並不曾出來應承客人,是以豔名不播,時人並不知曉。
各人知他心思,也不便攔阻,目送他回去之後。顧炎武因向徐光啟冷笑道:「適才還說到漢王以寬仁為政,誰料現下就鬧這麼一齣!老公祖,此事你得說話才是。」
酒足飯飽之後,各人都按劍而出,下船之後,各人長揖做禮,正欲分手。卻突圍不遠處傳來一陣馬蹄響動,沿途和_圖_書正在遊樂閒逛的行人盡皆急忙讓開道路。待蹄聲稍近一些,便可見是一隊漢軍飛騎士卒飛奔而來。
此語一出,原本渾不在意的各人立時驚醒,忙七嘴八舌問道:「拿人,拿什麼人?又捕往何處去?」
那楊易安到底是主謀之人,心中倒還有股子狠勁,因知道成年後閹割甚是危險,早便備好傷藥,煙灰等物,此時此時痛不欲生,幾欲暈去,卻是不敢怠慢,急忙將準備的物什抹在下身。他抹將幾下,已是痛到極處,再也不能支撐,兩眼一黑,也不管那胡力如何,就這麼暈將過去。
回頭向孫元化道:「快隨他去,想必是來尋你前去商議軍情。」
待到了宮門處,那守衛的禁衛卻也不敢怠慢,當下一層屋的往上稟報,一直傳到內廷當值的巡城御史之處。為防著禁宮內各侍衛領班們勾結作亂,雖都是心腹武人,卻又以文官領巡守宮城之事,是以舉凡宮門處有何異動,最終還是歸那巡城御史該管。
前兩年聞得張偉在臺灣提倡西學之後,他便以賦閒之身,親赴當時還是大明龍虎將軍,寧南侯張偉治下的臺灣。諸多考較之後,雖不肯見張偉的面,卻是對他治下的臺灣滿意之極。及得看到臺灣使用的西學課本教材其中正有他翻譯的書籍,那些年輕學子一個個認真向學,絲毫沒有內地士大夫世家子弟的那種迂腐沉氣,欣喜之餘,卻又留下《農政全書》六十卷,分農本、田制、水利、蠶桑、牧養、荒政等十二門類,流傳臺灣,使得全臺上下得其多年的農墾漁林學問之利,卻也是令他心懷大暢之事了。
懷了這個念頭,每常便不敢說話,唯恐不提防間將這話說出,那便立時是毀家的大禍!雖惕厲提防,到底是心裡有鬼,此時一見這個文告,心底的擔憂立時湧將起來。雖然那曉諭上只是說貪官並宗室等家被拿,他卻很是害怕張偉命人順手將這些曾經與他為難,並在坊間四處散播不利於統治的儒生們一體擒拿了,全家老小送到那呂宋國去,名義上是有好生之德,卻是比全家抄斬更狠上一些。
顧炎武是後學末進,原本這種場所甚難插言,此時見各人盡皆搖頭,顯是以張偉不肯納妃而甚是憂愁。他的思想卻很是激進,與黃宗羲幾次長談後,更是覺得天子乃天下最殘暴之人,以天下侍奉己身,將天下視為己有,殊不知天下仁人豪傑如同過江之鯽,怎見得這天下便要歸一家統治?因笑道:
見陳貞慧並不以為意,顯是酒意上來,不甚明白,因急道:「陳老爺,請你速去!城外文官和統江南徵召的外派官員,昨夜就已在碼頭等候;就等著城內的諸位老爺匯齊,便是按名冊拿人,送往港口開船起航!」
他雖是大言炎炎,在當時人的眼裡,卻也並非全然是虛詐之辭。明朝自中期以後,閹人勢大難制,每一朝都有一權閹出現,呼吸俯仰之間,決人生死。便是朝中士大夫,亦需仰權閹之鼻息。自萬曆在全國各處派遣礦稅太監之後,雖是為害全國,卻也使無數貧門小戶見識到了太監的赫赫聲威。於是那些貧苦自不能養活兒女者,多半在小兒年幼之際自行閹割,送往皇宮,希圖富貴。也有那鬱鬱不得志的成年之人,毅然自閹以求入宮的。這麼多年下來,明朝的太監總數早有立國時的幾千人暴漲到近十萬人,饒是如此,每年仍是有大量的良家子弟與那些流氓無賴紛紛自閹,任你是皇帝三令五申,宮中不再收人,亦禁人自閹,卻仍是無法阻止這股風氣。
他見各人都不再拘謹,便知道這些末學後進的晚生們初時被自己與徐光啟這個國朝前輩震住,倒不好說笑的。此時氣氛大好,他一時興頭起來,便站將起身,將身邊埋頭苦吃的一個大鼻子洋人拽將起來,向各人笑道:
孫元化原對這些政治陰謀之事全無興趣,他只覺得自己安分守法,一心為漢王研製火器,任是甚麼事也落不到他頭上,是以委實不願攪在此類事中。只是這會兒老師說話,卻也顧不得許多,只得勉強答道:「漢王行此事不知何意,學生明早定會陪老師求見,請漢王的示下就是。」
他與西人傳教士利馬竇合作翻譯的《幾何原本》、《測量法義》、《測量異同》及《勾股義》等西學從馬,在明朝士林中根本無人問及。士大夫好不容易皓首窮經,少說了死記硬背苦讀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四書五經,待考中進士,光耀門楣之後,一心只想著熬資格,往上爬,研究的是做官的學問,想的是拍馬屁的要旨,誰有心思弄他這些不經的繁雜之學?至於皇帝對他,一則要他鑄炮,二來要借他的天文學知識編定曆法罷了,是以他不但對皇帝和政局失望,就是對西學傳播中國一事,亦是灰心絕望之極。
又轉頭目視孫元化,向他道:「你怎麼說?」
在前後左右偷瞄幾眼,這花廳內侍立的青衣小廝、酒娘,那慈眉善目,肚大腰圓的廚子,還有應承的老鴇,彈曲的妓|女,雖一個個似模似樣,全無毛病,這吳應箕卻只覺得個個可疑。心中自危,因不敢再多說話,只低了頭喝起悶酒來。
徐光啟到底是有了年紀的m.hetubook.com.com人,吃不住這麼著一鬧,此時已覺得頗是頭暈,見陳貞慧來辭,忙吩咐道:「快去,耽擱了漢王差使可不是玩的。」
掙扎著起身之後,將事先準備好的行狀裝好,又換上一身新衫,敞開大腿,向那皇城方向一步一搖的晃去。
待朱元璋立國之後,農民出身的他立志要復漢官之威儀,盡去胡風。其實他心胸狹隘,不能容人。是以那胡人當庭打人屁股的廷杖之刑卻是留了下來,其餘的陋習陳規也不能盡數。倒偏生與妓院為難,下了旨意,並官員及儒士不得狎妓浪遊,若有違反,其罪不小。
待到了皇城之外,正見著一隊兵士來回巡邏,見他是白身之人,雖有頭巾又無佩服,銅符,並將他攔住,不給入內。
陳貞慧此時已是酒醒,連打了幾個酒呃,也顧不上不雅,還連帶著噴了幾下酒屁,弄得吳應箕等人皺眉躲避不迭,急沖沖跑到徐光啟等人身前,躬身施一禮,一迭聲道:「諸位前輩,小子失禮,王命在身無法恭送各老師了。」
湯若望哂然一笑,大鬍子上沾的菜葉湯葉抖個不停,卻也不管,只道:「我對當官沒有什麼興趣,漢王殿下對傳教士和西學的寬容已讓耶穌會受益良多。咱們傳教士做官什麼的,只是希圖傳教方便,若是貪圖世俗享受,倒也不必入教來這萬里之遙的中國了。」
張偉正在與一群前來理論的文臣耆宿們說笑解釋,正忙得不可開交,卻見巡城御史入得殿來,向他跪下行了一禮後,便起身奏事。
吳應箕今日此來,乃是卻不過徐光啟與李之藻等人的面子,他是純粹的舊式中國文人,對西人教義很是排斥,只卻不過面子,在這敷衍隨喜罷了。聽了各人的讚譽之辭,也只是微微一笑,並不作聲。扭頭見了陳貞慧凝神細聽,一副專注模樣,心中甚是不喜。他因上書言事丟了官職,這陳貞慧做個巡城御史卻甚是起勁,兩相比較,心中酸味立時大增,只覺得其人面目可憎,令人厭惡。
四處碰壁之後,他已是氣極,索性便越發的狂放不羈,無視禮法。又做得幾首歪詩,便以為自己是數百年未有的詩仙再世,尋了幾文錢刻了一個印章,號曰:李白再世。種種荒誕之事數不勝數,早便是南京城內的笑柄。待張偉得了江南之後,四處皆需人才使喚,此人便上衙門報名投效,誰料那衙門中人亦知他為人操行,均不用他。
這一桌人其實各懷心思,並不對路。只是都是城內清要聞達之人,與徐光啟等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是故都被一股腦兒的請將過來。也是為了怕城內清流儒士對興建教堂一事不滿,暗中反對,甚或是挑動百姓與官府前來干涉破壞,只得將他們一併請來,飲宴拜託,以徐光啟等人的面子壓制,方可無事。
陳貞慧急忙翻身上馬,卻是軟了腳,幾次三番的爬不上去。他原是個斯文書生,原本除了手中執一把摺扇再無別物,此時腰間佩劍,飾銅製魚符,內廷行走腰牌等物,這些統是沉澱澱的重家什,此時他又心慌意亂,手忙腳亂,一時半會竟爬不上去。到底還是旁邊的小兵在他屁股上推了一把,這才翻身上馬,只向孫元化等人略一拱手,便立時打馬而去。
因知道此人必是無事不來,忙笑道:「有事便快說,沒有這裡都是些老先生在說話!」
這孫元化生性不拘小節,各人來此煙花柳巷之地都是精心打扮一番,或風流儒雅,或富貴華麗,總之要教人一見之下,便是大為傾心。此時這花船內酒桌旁早就坐滿應邀前來的名人雅士,唯獨他身著舊袍,腳著一雙百納布鞋,就這麼搖搖擺擺沿著踏板上船而來。
徐光啟心中對將這麼多人發配呂宋也著實不滿,因慨然道:「說不得,拼著我這張老臉,明日求見漢王,問問到底是怎麼個章程!」
他的想法這小小果尉自然不知,因明朝末年自閹以求富貴之事甚多,其間亦有不少成功者。張偉的宮掖中現下沒有一個太監,若是感其摯誠,收留這個自割的傢伙,將來大富大貴,亦未可知。因急忙斂了笑容,向楊易安正色道:「這位先生,這原是我的不是,現下就送你往宮裡去,收或不收,便不是我的干係了。」
徐光啟此時鬚髮皆白,已是七十二歲高齡的老人,行動起來顫顫危危,顯然已是風燭殘年,時日無多。他原本因對崇禎心灰意冷,諸多西學的著述和建言全然無人理睬,只是指著他帶著一群弟子夥著幾個洋人教士為朝廷鑄炮罷了。然則炮鑄的再多,體制上出了毛病的明朝卻顯是一日不如一日。因身體孱弱,精力不濟,再加上請募葡萄牙人為兵,前往遼東操炮一事半途而廢,對他的打擊甚大。諸多不順之後,這老頭兒便決意辭官不幹,一心回家頤養天年,就此不問外事。
那柳永的風流才子之名響遍大江南北,勾欄行院中到處傳唱柳永新詞,他本人亦是流連於妓院之中,甚至「忍把浮名,換了淺吟低唱」,結果惹得仁宗不喜,將他的進士及弟一筆勾去,命他且去填詞。他倒也順桿而上,立了個旗桿,上書四字:奉旨填詞。把皇帝老兒一通調笑,結果在皇權並不如和_圖_書後世莊嚴的宋朝,竟然也無人管他。
見陳貞慧亦隨著眾人問個不休,那果尉急得無法,額角上沁出大滴的汗珠來,因頓足急道:「諸位,咱只是小小的果尉,知道什麼!只知道統江南幾天前就開始捕人,送上船去發配呂宋。今兒輪到南京城內開始拿人,人一拿齊,即刻上船,由各位老爺們帶著護衛看押。陳老爺,不必再問了,誤了漢王的事,你其罪非小!」
徐光啟等人看他帶著那幾個宿衛絕塵而去,一時竟呆在街心。正不知如何是好,卻又見不遠處傳來鑼聲,有人叫道:「所有閒雜人等,一律禁止於街市行走。丑時之始,禁官民人等出門。」
孫元化自從火器局近半的器械工匠搬來南京之後,他身為主管,自然也是隨行而來。他在臺灣住得久了,已是頗為習慣,原本是一動不如一靜,並不想再行搬遷,卻是上命不由人,也只得攜家帶口,全數搬來。好在宅院家具都是官府為他準備停當,一切倒也便利。時日不多,他便與原本的南京舊識同僚相與來往,卻是比在臺灣時熱鬧許多。
張目一望,卻正看到喝得紅頭漲臉地陳貞慧站在人群中,那果尉正歸他管,因急忙上前施了一禮,稟道:「陳老爺,奉漢王和校尉大人的令,前來傳您入宮。」
那座上不但有原明朝的內閣大學士、禮部尚書徐光啟,尚有去年辭官歸鄉的原太僕寺卿李之藻、光祿卿李天經等人。這幾人都是最早一批與徐光啟一起入教的明朝大臣,有名的才學之士,都是孫元化的師執長輩,當著這些人,孫元化身為徐光啟的入室大弟子,卻也把平素裡那狂放不羈的模樣收斂幾分,進得船上,先行向各人躬身施上一禮,挨個問好,聽得徐光啟吩咐了,這才躬身坐下。
待捱到了今年此時,已是生計困難,難以維生。百般無奈之下,卻又被他尋得一個歪招,思來想去之後,便覺得此事可行,因找了一個一樣不得志的同好,一同來行。
他操著一嘴流利的京片子,邀了各人坐下,又笑道:「說起來,那漢王殿下不知道怎地對我很是關切,曾派人邀我入宮,問我有何打算。」
明朝其實與元朝或是宋代的規矩不同,自明之前,從不禁官員儒士嫖妓,縱是當年的徽宗皇帝,亦曾與勾欄女子私下相會,朝野上下也並無什麼非議之言出來。
那果尉初時見了,先是一驚,繼而竟是笑不可遏,卻又不敢大聲,只得強咬著嘴脣,噗嗤有聲。
心中害怕之極,只覺得眼前人影晃動,好似是那些如狼似虎的兵士們就站在他家宅前,吆喝著將一家老小並數驅逐出府。猛打了幾個寒顫,向身旁諸人急道:「既然漢王下令宵禁,晚生得早些回去,這便向各位老先生辭行。」
因心中不樂,陳貞慧卻想起一事,為了岔開話頭,便含笑說道:「聽說漢王王妃又有身孕,前兒親去雞鳴寺燒香許願。這一回,卻不知道會不會是個世子爺降生了。」
「諸位賢契,老夫為諸位介紹,這便是執掌欽天監的湯若望大人!此番過來,便是要執掌南京新落成的大教堂,他官職在身,跑到江南來很是不易,大夥兒多親近親近!」
兩人早就計較清楚,做了決斷。拿著那從門旁鄰居處借來的殺豬刀在自己下身比來量去,卻都是不敢下手。那假李白原也是害怕,此時聽得這人一說,卻罵道:「老胡力,這事咱們不做,一輩子不能翻身!」
孫元化正待上前,卻聽得那果尉又道:「咱不是來尋孫大人,咱是來尋陳貞慧陳老爺的。」
各人早就安席已畢,此時也不必再行客氣,先是布菜飲酒,待喝過三巡,各人臉上都隱然有了酒意,這才都放浪形骸,言笑無忌,比之適才沉悶氣氛,又是大有不同。
孫元化悶哼一聲,向湯若望道:「漢王識人的本事當真是天縱之才,這些年來手下網羅了無數英傑。凡是他有意收入袖中的,無一不是頂尖的人才。湯老先生,我看你有福了,只要願意,在南京謀個官職,想來不難。」
「小白,咱們這麼做後,甚是事不可為,那……」
「漢王,臣有事啟奏。」
各人都知他說是乃是實情,此人已是年近四十,還是毛頭小子便來到中國,這麼些年東奔西走的,只為了傳教之事,其間辛苦非常人所能承受。朱舜水與顧炎武一是浙江餘姚人,一是江蘇昆山人,此時都在南京太學內學習西學,只覺眼界日開,對西人教士亦不如當日那般排斥,因都道:「湯教士的所為,當真是令人敬佩。」
「呃,這會兒能有什麼急務,多半是內廷有什麼新的舉措,召我前去交代。老羅,我一會兒隨你過去就是。」
那帶隊的乃是宮內的宿衛果尉,因奉有緊急公務,便在這秦淮鬧市打馬狂奔,心中正是得意。卻被這老頭一通訓斥,心中雖是不服,看他模樣倒是個讀書士人,戴頭巾,佩劍,正是張偉新製士人衣著。卻也不敢得罪,只得翻身下馬,向徐光啟行了一禮,方道:「咱是有緊急公務,怠慢不得,是以才這樣,平時並不敢如此。」
那果尉雖是心中鬱鬱,卻是不敢怠慢,只得當真在頭前帶路,將這閹人一搖一擺的由天街https://www•hetubook.com.com帶往禁宮方向而去。
見他漲紅了臉,顯然是很不服氣,便又道:「我來問你,自漢王以下,誰能讓幾十萬漢軍心服,願受其制?漢軍現下有五衛、兩騎,再有水師、廂軍,這些軍隊各不相統屬,都歸漢王節制,若是漢王突有意外,這些軍衛的首領會服誰人?莫要看了幾本書,就小瞧了天下英雄!漢王今時此日的地位,絕非是輕易可得!」
「在旁邊的人都嚇傻了,都以為漢王必定會大發雷霆,張大人必被訓斥。誰料漢王撿起衣袖,笑道:仁宗被包黑子吐了一臉的唾沫,任它乾了,不去理會;宋太祖一時發怒,用斧子打落臣下的牙齒,結果被載入史冊,丟了幾百年的臉。孤可不上你張慎言的當,休想博一臣忠名,卻壞了孤的名頭。說完,就將那本章拿將過來,批覆了事後,方才進去。」
各人正看得發笑,他衣袍不整也就罷了,偏生頭髮也是亂七八糟,枯黃分岔且又攏得飄散,額角上已是有幾縷頭髮散落下來,看起來又是滑稽,又是不雅。
還在臺灣之時,他已知道張偉屬下司聞曹的那些細作暗探的厲害。他們多半化身為奴僕、茶客、夥計,專門在陰私中窺探官員隱私。因顧忌特務政治恐傷士大夫之心,倒是不給這些人捕人拿人的權力。縱是如此,由臺灣出來的文臣武將也是對高傑屬下的司聞曹甚是忌憚。
各人商議已定,原本還要散步遊逛,此時宵禁令下,卻也無法,當下紛紛揖讓而別,各自回下處歇息不提。
就是在不久之前,那魏忠賢還是以健壯男子自閹入宮,到後來貴為九千歲之尊,起因便是當年在自己褲襠的那一刀。如此的引誘之下,自閹之風又如何能因幾道令旨而停止?
陳貞慧卻又對漢王提倡西學一事大為不滿,此時聽了心中一陣煩悶,想要開口斥責,卻又因徐光啟等人是前輩學人,資歷別說自己,就是黃尊素、錢謙益等人亦是遠遠不及。只得按下口氣,低頭吃菜不提。卻又與吳應箕目光相撞,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出彼此的輕視之意,扭頭一顧,便不再去看。
如此幾次三番,待他在這不透風的密室中過了十餘日後,下身的傷口已然凝結,插入的鵝毛管子亦已拔出,已可透著小口撒尿。他在心中長出口氣,便知道自己成功自閹,已是一名標準的太監了。
且不提這群朝野知名的書生聞人正計較著如何勸諫張偉,此時的南京城內,卻又有人正在以一種明朝流行的方式來試圖邀買張偉的寵愛,以擺脫現下自身的困境,試圖一朝得志,快意恩仇。
見各人都聽得目瞪口呆,陳貞慧心中得意之極。他是皇城內的巡城御史,這些朝廷秘聞卻是比旁人知道得多,因又笑道:
徐光啟斜他一眼,斥道:「小子無知,竟敢胡言!」
這番話雖是別有私意,聽在這些人的耳裡卻又甚是有禮。徐光啟因捋鬚沉吟道:「這話是極。漢王天縱神武,想來一統天下也非難事。他治政理民甚是寬仁,對百官文士也極是尊重,這樣的聖明天子五百年方能一出,若是皇天不佑,天不假年,其未竟之志,該當由誰來繼承?此事,我亦曾上書給漢王,偏他不聽,我也是無法可想了。」
他雖粗鄙,禮數倒也周到。徐光啟因拄著拐慢慢踱到他身邊,皺眉問道:「什麼緊急公務,莫非是南京周遭要有戰事麼?」
到了張偉攻下南京,不到一年席捲江南,大明半壁為他所有之後,因張偉甚慕其材,對他在農業、軍事、數學等各方面的才能敬佩有加,雖徐光啟不肯以舊明大臣的身分臣侍於他,張偉卻仍是對他照顧有加。地方官員隔三岔五的上門求教,漢軍專門派了廂軍軍士保護其家宅安全。他的大弟子孫元化掌管全臺乃至南京的火器局要事,職銜已是正二品的高官,其出息如此,卻也是徐光啟的功勞成就。再加上張偉這兩年大辦官學,中西並重,雖然還以科舉取士,卻已是分門別類,以專門學問考選專門人才,不比明朝純以八股取士,甚難得到專業人才來治理天下。老人心境最怕傷感,徐光啟原本是死於崇禎五年,崇禎聞報後還為之綴朝一日,以示哀悼。誰料他辭職回上海老家之後,諸事順心,老懷大暢,此時身體雖然一日不如一日,精神卻仍是十分健旺。
這人原本是南京城內中產之家的子弟,姓楊,名易安。因父母止有他一個兒子,千方百計四處求貸供他念書,以求他有朝一日中舉登第,好來光耀門楣。誰料此人雖是不蠢,卻因父母溺愛,脾氣品性甚不好。求學時便屢被那私塾中的老夫子責打教訓,待出學之後,憑著小聰明中了一個秀才,便自以為已是文人書生,成日遊街竄巷,在煙花柳巷中流連取樂,自以為是風流倜儻。屢次南闈不中,父母因家財被他敗光,早已氣死。那些真正的大家公子,卻又甚是鄙薄他的為人,不肯與他來往。是以不但四處打不了秋風,反道吃了不少免費的白眼。
他狠了狠心,向胡力道:「咱們彼此切將下去,就是了!」
這吳應箕噤若寒蟬,不敢言聲,只是低頭喝起悶酒。卻聽徐光啟等人一直讚道:「此舉甚有君人度量,明皇自孝宗後,
https://m.hetubook•com•com再無此舉。」
眼見他們肆無忌憚,在鬧市打馬狂奔,徐光啟等人立時沉了臉。待那隊漢軍奔到眼前,還不待他們說話,徐光啟便怒喝道:「你們是哪個帶的兵,怎麼敢如此跋扈不法!這鬧市之中行人甚多,若是踢傷踩傷了人,或是撞壞人的東西,你們該當如何?」
「曉諭:漢王有諭,照得軍民人等知曉,前番拿捕閹黨、貪墨官吏並犯法宗室,抄沒家產。孤本以寬仁相待,曉諭爾等在家閒住,不得來往勾結,陰謀不軌。今據都察院查察,邇來此等人家多有陰私來往,圖謀謀反情事,孤原欲一體擒拿,依例問罪。茲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今諭令漢軍並各處該管衙門將爾等一體擒拿,解送呂宋,交由當地官員好生看管,不令生亂,此令。」
「回漢王的話,奉天門外有人求見。」
這日晌午,他的授業恩師徐光啟自上海縣趕來南京,主持天主教會在南京新設教堂之事。孫元化一則是他的愛徒,二來亦是入教之人,自然是義不容辭,隨著老師鞍前馬後跑了半天,待一切儀式完成,已是疲累之極。倒是老師興致頗佳,晚上約了幾個世家通好的子弟,便在這秦淮河畔擺下酒席,宴請感謝他們在教堂一事上的相助之情。
說到此處,各老夫子並那些青年才俊們盡皆讚嘆,稱頌不已。
「其實倒也無妨。我曾與西人教士略談過幾次,對他們的政治倒也瞭解了幾分,那荷蘭國,便是無君主的。人家不一樣是海上強國,國家安泰富強?」
說罷,自己先一刀在那胡力下身劃下去,那胡力猛一吃痛,卻又將自己手中的尖刀向他下身一割,於是兩個同時慘叫呼痛,在地上翻滾不已。
張偉本人倒沒有覺得如何,倒是幾個舊明大臣紛紛進言,要張偉從舊宮內侍中選取一些年少太監回宮伺候,倒也會方便許多。以他們看來,只要制度定好,讓太監在皇宮內以備灑掃粗使,卻也不無不可,卻是不知張偉一來是知道太監不管如何監管,因其接近帝王,總是會影響政治。此類人身體殘破,心理扭曲,只怕一萬人也出不了一個好的,況且殘人身體以供使喚,這是讓一個現代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是以不管各人如何勸諫,此事卻是絕不肯行。
因想起自己被幾個東林黨的知交好友慫恿,一時不合上了條陳反對張偉立妃一事。原本是要借助清流之力,與張偉打打擂臺,想著張偉是以明君自居,想來不會連萬曆皇帝亦不如,此時不但可博得清名,還斷無危險可言。誰料張偉突發奇招,以立御史臺一事取消了給事中一職,是以他名沒有博到,倒是把官兒瞬間丟掉。現下只是以前給事中的身分在家中冠帶閒居,等候朝廷徵召。但他自己倒是心知肚明,知道自己縱是心有公意,結黨以抗張偉一事卻甚難得其原諒。他深夜自問,為何要行此事,想來想去,卻原來還是心底最深處覺得張偉乃是得位不正的反賊!
「如此,咱們明早一起求見便是。」
陳貞慧此時已頗是後悔,不該引這個話頭,倒使得各人爭吵。見氣氛僵持,忙笑道:「說起漢王治政,今兒倒有一樁趣事。刑部的張慎言張大人前幾日題了一本奏事,漢王這幾天只顧著軍事,今天又忙著去看那馬球比賽,竟是拖著沒批。惹得張大人火起,跑到禁宮內求見,卻不料漢王正要回後宮歇息,張大人拉著漢王的袖袍不放,只聽得嘶拉一聲,漢王的袖袍竟被拉開。」
又聽得湯若望言道:「今日大教堂落成,這是整個中國,甚至是整個南洋最大的天主教堂,這就是漢王殿下對我們最大的恩德了。為了報答漢王的德意,我已經修書給澳門的耶穌會士們,派了大批的會士過來,充任南京、杭州、長沙、武昌等各城中太學的教師,在傳教之餘,為大家傳授一些西學的知識,這便是我們的回報了。至於別的,身為主的僕人,不再需要了。」
這桌上原本就已擺了許多時鮮果酒,讓諸位大人嘗鮮飲用,不過是飯前小點,聊以塞肚充饑罷了。待聽得徐光啟老大人吩咐下來,船後廚房早就準備好材料伺候,一聲令下,便立時爆炒起來,一刻工夫不到,已是擺著幾道菜上來。
那楊易安見他模樣,卻是大怒,因道:「你竟敢如此?若是漢王收了我,只怕我誅你全家,如同割草!」
楊易安傲然道:「這是自然,諒你一個小小的軍官,能有什麼法子。也罷,頭前帶路,我這便去求見漢王殿下。」
各人面面相覷,知道這便是南京自歸張偉治下,除了攻城之後的那幾夜,倒還是頭一回下宵禁令。因都是官身,倒也不怕,尋了那聲音轉過街角,只見那大街左側的照壁上掛了一盞燈籠,上書:
吳應箕小聲念完,已覺得小腿發軟。當時的中國人不是貧苦到了極點,都絕無背景離鄉之事。一直到十九世紀,去美國的華人還有攢錢請郵政公司送屍體回鄉安葬之事。華人對葉落歸根,老死不離鄉土的執念,可見一斑。這呂宋在當時的中國人心中乃是去萬里之遙的蠻夷之國,荒涼困苦到了極點的地方。若是被強迫送將過去,無衣無食,無有田土房屋,又身處萬里之外的蠻荒,當真還不如一刀殺了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