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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一到景陽宮前一看，宮門緊閉著，而且已經鎖上了。

常洛對這裡的一切倒是熟悉的，無需點燈，他就摸到了床前，連聲的喊：

偏偏，上天還要給他帶來一個嚴重的打擊——

「常洛——常洛——」

他先天的資質不佳，又因為受了童年生活的影響，各種反應都遲鈍，智力不高；而後，受教育的時間又延遲了許多，導致他成了個「先天不足，後天失教」的人，出閣講學的時候，庸拙得幾令他所有的師保暗自嘆息落淚。

王貴妃被這樣一折騰，迴光返照似的有了知覺，先是喉中「嗯」了一聲，然後像是認出了常洛的聲音來了似的，發出了幾聲微弱的呼喚：

沒有讀過什麼書，也沒有學到過任何東西，上自治國平天下之道，下至做人處事，乃至於語言文字——二十多歲了，他說話還時常帶著結巴，下筆還無法成章，甚至，連基本的書法都不曾學好，寫不了幾個端正的、沒有錯誤的字出來。

「褚英、代善、莽古爾泰、阿拜、湯古代、塔拜、阿巴泰、皇太極、巴布泰、德格類、巴布海、阿濟格——嗯，這等於我的十二雙手啊，幫我把建州的事業做得更好！」

景陽宮中的服役太監、宮女一向只有寥寥幾人，即使王恭妃被進封為皇貴妃以後也仍然如此——

他認得這名太監，老得快沒牙沒髮了，臉上盡是皺紋與褐斑，但確實是https://m.hetubook.com.com他母親宮中的總管太監！

他的話含糊得比沒牙的老太監還要不清楚，而且沒了主意，手腳身體都癱軟了。

「他們要每一個人都精於武藝，善於領兵，能征慣戰——我已奠下了建州這巍峨家邦之基，他們好，未來就更好——」

「這群沒良心的羔子！天都還沒昏下來呢，就鎖門了——」

王貴妃的一雙眼睛早已瞎了，臉上瘦枯得沒了肉，越發的像個髑髏；她氣息已弱，無法言語，只有兩片嘴唇在輕微的顫抖，兩道眉毛稍稍的抽動著。

他派莽古爾泰率領萬騎駐紮在撫順關外，並且負責修復南關故城；莽古爾泰做得毫無失誤的完成了使命，成績好得令他開懷痛飲三杯。

寢宮裡的陳設竟比外室還要簡陋、破敗，而且昏暗不堪——那是因為多年不曾換過窗紙，紙都黑了，光線透不進來，又沒點上燈，竟使一間狹小的寢宮裡辨物艱難，只模糊的看到一張小桌子，一張木床，木床上躺著個沒在動彈的人。

可是，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辦好；懦弱的本性和遲鈍的反應、過低的智力和缺乏教育，往往使他一遇事就發急，一發急就茫然不知所措——終於，他失聲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抽抽搭搭的說：

「皇貴妃病篤，惟求見殿下最後一面——」

郭正域的事件發生後，所造成的影響遠比和*圖*書表面上要嚴重的多，對他來說更是無可彌補的損失與傷害；最具體的一件便是：冤獄平反後，郭正域因無法再任朝職而返鄉；於是，他的「東宮師保」群形同瓦解，出閣講學的事很自然的停止了，他的教育於焉整個的中斷。

而令他感到興奮、欣慰的還不只是莽古爾泰的表現——他在心中得意的想著：

「唉！我的小爺，您這就跟奴婢走吧！快快的上一趟景陽宮——」

對於兒子們的表現，努爾哈赤感到滿意極了——他已有了十二個兒子，七個女兒，除了半數年紀尚幼的以外，他逐步訓練他們、培植他們，給他們磨練，也給他們表現的機會——

而在氣質上，他更像個病人——

他的聲音低小，而且帶著哽咽，躺著的王貴妃卻似根本沒有聽見，一點反應也沒有。

一面也只好用力的拍打宮門，叫喊裡面的人來開鎖；等了好一會兒，才總算等到了人來開了門，放他們進入；可是一腳跨進，心裡就發起酸來：

從正面看，他的容貌並不算醜陋，甚且是生得十分清秀的。

已經做了父親的常洛除了身分以外沒有任何的改變與成長。

而那卻是他從小所熟悉的一切——他的心裡緊緊的一抽。

「養得他們個個都成英雄好漢，建州的拓展就會更快更大——將來，建州交到他們手裡，必能將我創下的基業開展得更好！」

「王娘娘苦了wwｗ.ｈｅtｕｂｏｏk•ｃom.ｃoｍ一輩子，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就指望著養大這個兒子——好歹做了皇太子，可——這副德性，將來怎麼挑得起大明朝的重擔啊——這苦命的娘娘，白苦了一輩子了——」

「怎的四處都這樣的破敗？」

常洛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心中悲傷，只奈傳達不出來，只有一個勁的抱著王貴妃，抽抽搭搭的哭著，既無安慰王貴妃的言行，更無召喚太醫來救治的主張，而只是蜷曲著身體，手足無措的哭了個肝腸寸斷。

她勉力的掙扎著，伸手來碰觸著常洛的臉頰，再費盡力氣般的來回撫摸了一下，然後斷斷續續的道：

葉向高入了內閣之後，頭一個注意到了這件事，立刻上疏陳說，但，萬曆皇帝哪裡會理會呢？葉向高上了千百封奏疏，「請恢復東宮出閣講學」的事自始至終都得不到答覆，一連幾年都不了了之；葉向高固然幾度悲憤得徒喚奈何，真正受到傷害的卻是他這個空有儲君之名之位的皇太子常洛。

前後只讀過幾年書，真正進入腦海中的已不過只是十之一、二了，更何況，接下來的是一連幾年的荒廢——他的心智早已退化成一片空白了。

喊叫的同時，一個太監端了一盞油燈過來了，往桌上放妥後，寢宮裡明亮了一些，王貴妃的形容才照得有幾分清楚了。

在外貌上，他瘦弱蒼白，像是永遠都帶著童年時衣食不足所造成的發www.hetubook.com.com育不良的表象，也像是永遠都沒有力氣去承擔什麼似的——僅從背影看來，他完全不像個國之儲君，而儼如飽受欺凌的孤兒；無論穿著的衣裳是多麼華麗，人的氣質也都帶著幾分畏縮與寒酸。

而在建州，正好又是截然不同的情形。

褚英和代善早已立過不少戰功，已然不再是「初生之犢」，而是可以獨當一面的大才了；這一次，他便把機會給了三子莽古爾泰。

常洛看得清楚了，越發的嗚嗚的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喊：

王安氣得跺腳：

反而是王安看不過去了，走上一步來先扶住他，然後拉著他的手腕說：

王安顧不得禮數和其他了，提高了聲量，像要喚醒王貴妃似的喊叫：

「王娘娘，皇太子來了——皇太子來看您了！您醒醒，皇太子來了！」

可是，這一看，卻連他這麼個老成的人也大吃了一驚，腳步不由自主的往後倒退了好幾步。

「母妃——母妃——」

「母妃——怎的——」

「好——好——你——總算——長大了——」

這一天是萬曆三十九年的秋季，天氣晴朗乾爽，北京城中萬里無雲，而這名太監在急切的腳步聲後說出來的話竟宛如晴天霹靂：

偏偏，命運還要繼續的捉弄他——

哭著哭著，竟哭得自己岔了氣，喉中呼嚕呼嚕的響著，手腳、身體乃至於眼神便全都越發有如三歲的孩童——王安忍不住了，上來勸慰，緩緩的拍ｈtｔｐs://ｗｗw•hｅtubｏｏk.ｃom•ｃom著他的背，為他舒氣，一面卻心如刀割的低頭默想：

細長的雙眼，疏淡的眉，薄唇，聚集在瘦長的臉上，半帶著怯生生的神情，和幾分令人憐惜的病態：——他的膚色白中透青，和他整個人的稚嫩之氣頗為協調，也令他怎麼看都帶著三分病容和衰氣。

他沒有半絲生在皇家的富貴氣，沒有屬於高貴身分的驕氣、英氣、威武氣，更沒有半絲書卷氣，卻也沒有庸俗的市儈氣或者奸惡的邪氣——什麼氣質都沒有，什麼也不像；他整個人，根本無法形容，除了因蒼白瘦弱畏縮而顯露出來的「病」氣以外，無以名之。

但這一切，卻切合著他的心智。

接著更是不由分說的拖著常洛便走，常洛自己已經哭軟了，不由自主的跟著他跌跌撞撞的趕到景陽宮去。

話沒出口，怕給常洛聽到了不好，而且心裡發急，也顧不得其餘了，拉著常洛三步併作兩步的奔進王貴妃的寢宮裡去。

想著想著，他越發的不敢抬起頭來——怕自己面對著常洛的無能，將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有優秀的兒子就有美好的未來，從他們身上可以看到建州光明的遠景——他滿懷欣慰的默唸著每一個兒子的名字：

兒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續，是未來的希望，他得意的想著：

甚至，他忘情所以的像小時候一樣的爬上床去，抱住王貴妃，放聲的痛哭了起來。

「母妃——母妃——」

「怎麼？竟——不成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