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冒公子想知道？」
方域聽見這話，又想起自己方才所感覺到的，不覺哈哈大笑，連說：「有趣，有趣。」
「但剿得光，」辟疆依然打哈哈：「你不知道當今萬歲爺在勵精圖治？」
「是，就在前面！」龍友不在意地向前指了一指。
「你們過來吧，這裡的地方大。」辟疆指指裡面：「而且有酒有餚。」
「唱什麼？」方域望望香君，忽然調皮地：「獅吼記？」
「心目都無！」
「嗯，」方域一口喝盡了杯中酒，半天才嘆了一口氣：「想不到南方還是這樣歌舞昇平！復社的朋友都應該去北方看看，以後罵起人來，才能言之有物。」
「我冒襄這一輩子除了在美人身上下工夫，什麼正經事也不幹，所以誰要夠資格寫進我的美人譜，誰便足傳千古！」
「喊她們過來吧！」定生說：「我也正想拍拍曲子。」
這喊聲把裡面的幾個人也召喚了出來。
他們到了貞麗的居處，那湘簾低垂，曲欄掩映的地方，原是預備給這些豪華公子買笑的，方域一進門就聞到花香撲鼻，還沒有來得及讚美，貞麗已經迎了過來，她今日心目中的目標正是這位侯公子，他的眼波眉浪正在向香君傾訴心曲，久在風月場中打滾的貞麗自是一眼看透，她再也不肯放棄這機會，所以對方域獨獻殷勤，說：「侯公子，上樓吧，這裡暄鬧。」
「辟疆，我是說正經的！」方域寒起臉。
「哦，」辟疆不勝惆悵：「除了小宛，你們姐妹淘還有誰？」
「柳如是。」
「實在無此雅興！」
龍友是個濫好人，便紅著臉笑了笑。
「如今除了一片風沙，什麼也沒有。」
「那是因為敝姻戚馬士英……」
「咦，方域，你怎麼不說話？回了一趟北方，不僅道學了，而且沉默了！」m•hetｕbooｋ•cｏｍ•com次尾豪情地一舉杯，拍拍他的背：「話不說，人不要，酒總該喝！」
「還沒有正名兒呢！」貞麗說：「我們姐妹淘因為她小，就順口喊她小香扇墜兒，有時就叫墜兒。」
「走吧！」龍友怕這批年輕人惹事，便連連催道：「貞麗她們等得著急了。」
「怕什麼？」貞麗忽然觸動靈機，想起墜兒應該梳攏的事，便努力攛掇道：「這些都是名滿江南的人物，早該引見引見。」
「北方遍地饑荒，就是開封府這樣的名都大邑，老百姓也是一個個面有菜色。」
「陳圓圓。」
「你以為今天的問題只是流寇麼？」次尾的看法更深遠些：「我以為關外的滿韃子才是真正的肘腋之患，人家的大清帝國，已經建立了好多年，而且漢人投過去的也不在少，聽說有個范文程，在死心塌地為他們經營擘劃，看來他想做第二個王猛，可恥，可恥之極！」
辟疆調皮地望望方域，問：「我想，你現在該不反對吧？」
「那黃老頭的話沒有錯，用楊嗣昌總理兵部是大錯，」定生說：「楊嗣昌父子都是庸才，我也敢斷言。」
辟疆望向前面，正是一所氣派不凡的宅第，整個庫司坊就被它佔去了半條街，黑漆大門的兩旁，正掛著一副對聯，辟疆看完，忍不住笑彎了腰，方域立刻趕過去，看見那對聯寫的是：「有官萬事足，無子一身輕。」也不覺大笑，接著又罵道：「這老絕戶不忙著想生兒子，倒念念不忘做官，我看這個夢怕是做不成的了。」
「除了長城，我們還有長江的天險呢！他們插翅能渡麼？」辟疆舉起酒杯：「望著這樣迷人的秦淮河，我們為什麼不泰然地圖它一醉？」
「聽說是位雅士，還無緣拜見。」
這天，hetubook.com.com他們沒有召妓侑酒，這是侯方域的意思，因為他剛從故鄉回來，北方的風沙，遍地的饑饉，人心的惶惶，喚醒了他的良知，他覺得他應該多為別人做一些事，至少自己應該少享受一些，雖然做不到，至少有些警惕，所以便堅持自己的主張；但是風流的冒辟疆卻大聲嚷起來：「方域，你回了一趟北方，怎麼變得道貌岸然起來？」
「那就只能算半個復社公子！」辟疆依然放肆地笑著。
「可以上去麼？」方域心中有一份奇異的喜悅，卻希望自己能不動聲色，所以有心望望大家。
「那裡什麼也沒有，你就往南方跑，這不失為聰明的辦法。」辟疆半逃避半嘲諷地打著哈哈：「有關天下大事，我信任我們有福氣的當今萬歲爺。本來，從他登基的那一天起就鬧流寇，可是這兩年那李自成和張獻忠都銷聲匿跡，聽說被左良玉的軍隊圍在深山裡，怕早餓死了。」
「卞玉京。」
「不再回來？」
「饑民是死不光的！」方域嘆口氣。
於是一行三人都跨過這一條船來，方域不自覺對貞麗身後的女孩子多望了兩眼，玲瓏剔透得像一顆經過名家雕琢過的小飾物，不夠大，但精巧絕倫；因此，不僅目不轉睛地望過去，還脫口讚了一句：「真好，這小姑娘叫什麼名字？」
「他不該為一個黃道周，差一點惹翻了太學生！」次尾說。
「你有法眼？」定生問。
「董小宛。」
「何不叫香君？」方域不假思索地。
「那多不好！」墜兒望望那一群放肆的青年，有些害羞。
方域跟了上去，望望四周的陳設，忍不住一聲讚美：「好一處溫馨所在。」
「不過，讓這種人逍遙法外，還是太寬大了。」次尾批評道：「就拿阮大鋮說，做和圖書官的時候，油水撈足，如今雖然永不敘用，但養的是家伶、遊的是秦淮河、寫的是兒女風情戲，他也早該知足了，怎麼，還想再過官隱？我真想把這副對聯扯下來。」
「嗯，天下總還算存有一分公道，」定生說：「我們萬歲爺至少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凡是身在逆案的人，永不敘用。」
「嗯，我知道是梅村的風塵知己，有超凡脫俗之姿。」辟疆隨口品題。
「開封？我讀過東京夢華錄，」辟疆依然嘴快：「那裡定有不少好看的小妞兒吧？」
筆硯來了，龍友舉筆構思，見窗外有一株吊蘭，正在那裡搖曳生姿，便隨手畫了蘭花，一揮而就，端詳了半天，才望望香君：「墜兒，你補壁吧！」
「難道那些庸兵庸將有長城都不能守？」定生問。
「你怎麼知道我不？」辟疆發狂地笑起來：「你們都說有個陳圓圓美似天仙，一個董小宛更是西子再世，可是，這些佳麗，若不經我冒襄的親予品題，便永遠上不了美人譜。」
「故所以你也就成了阮鬍子的座上客？」
「真是西子再世麼？嗯？」不知為什麼，辟疆心裡一動。
「看，辟疆一談起女人，有多興致！」次尾皺著眉指向他。
「不一定，」貞麗說：「小宛的身體一向不大好，這次回蘇州，總要多休息一陣子。」
「當然！」豪放的辟疆不假思索地搶上前。
「頗為關懷！」辟疆瀟灑地拍著手中紙扇。
復社的朋友吳次尾、陳定生、冒辟疆聯名在秦淮河的畫舫上歡宴他；他們，都是復社的名公子。
畫舫攏岸，貞麗母女先乘轎回去安排，龍友和幾位公子沿路迤迤邐邐步行而來。他們從庫司坊經過，辟疆忽然問：「聽說那阮大鋮在這庫司坊購置了一所大宅第。」
「我們過去吧！」龍友拉住貞麗，又望hetubook.com.com向墜兒：「嗯？」
墜兒只深深地望了方域一眼，沒有作聲。
「辟疆，」定生說：「你不知道那鳳陽提督馬士英是龍友的連襟？」
「好，媚香樓，香艷得緊，」辟疆一拍手中的扇子：「這真是雅人雅事，龍友，你這位畫家不湊個趣麼？也獻獻醜，畫一張吧？」
「聽說是天下第一美人，有傾國傾城之貌！我冒襄也無由識荊。」
侯方域到了江南。
「我目中有……美人，心裡倒不一定，次尾，你呢？」
兩隻畫舫靠攏了。
貞麗不放棄這機會，望望天邊，說：「天色晚了，諸位公子到舍間晚餐吧？」
楊龍友正在擫笛，貞麗在唱曲，聽見喊聲，兩人丟下手裡的笛子和曲本，跑到船頭，看見這幾位名公子，龍友也忍不住說：「唉，幸遇，幸遇！」
「是，」龍友本本份份地點頭承認：「那阮大鋮與馬士英是莫逆交，故所以……」
「不過流寇當真沒有了。」辟疆的笑聲震耳。
「事實上又豈止他一人而已？」次尾又接下去：「袁崇煥殺了毛文龍，他的那一群散兵游勇，也都被滿韃子吸收了去呢！」
「哦，你今天的火氣不小！」辟疆吐吐舌頭。
「這個無德無品，身在逆案中的人，聽說是你的好朋友，是不是？」辟疆十分鋒銳地。
「嗯，我在北方也聽到一些消息，」方域說：「如今滿韃子寇邊，用的是漢人打漢人的政策。不要以為這一支新興的民族，只是驃悍驍勇而已，看來還真詭計多端呢！」
香君看了，有心斜睨方域一眼：「不題一首詩怎麼行呢？」
「也好，就免了這些庸脂俗粉吧！聽說幾個像樣些的，都到蘇州去了。」
「冒公子，過這邊來吧？」貞麗與辟疆有一面緣，便禮貌地表示歡迎。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辟疆搶著問。
於m•heｔｕｂｏｏk•ｃoｍ.cｏｍ是，這一群年輕人更加狂放起來，在嘻笑怒罵中譏嘲國政，在風花雪月中月旦人物，長江隔斷了北地的狼煙烽火，也障蔽了北地的饑饉旱蝗，出現在眼前的是秦淮河兩岸的旖旎風光，是那來往畫舫中的釵光鬢影。忽然，水面飄來一片抑揚的笙歌，辟疆立刻放下酒杯，踱到船頭，接著，就驚喜地喊起來：「那不是楊龍友麼？還有貞麗，這一對老情人一吹一唱，哦，還有一個小黃毛丫頭，她是誰？」
「這小名是滿好玩的，」貞麗看出方域對墜兒動情，便不放鬆地：「公子再賜她一個正名兒吧！」
龍友只得湊趣，連連地說：「好，我獻醜，畫一張，貞麗，拿筆硯來。」
「來，唱起來，不要打斷了你們的好興緻，」辟疆說：「來，龍友，你吹，讓香君唱一曲。」
「楊老爺怕也吹不動了，」貞麗忽然一轉眼珠：「讓香君吹，侯公子唱一曲吧！」
香君望望他，脈脈地凝住嘴角笑意，才低頭拾起笛子，照方域的吩咐吹起來，剛等方域唱完一段，辟疆又忍不住問貞麗：「聽說董小宛也是你們的姐妹淘？」
「好，我來！」方域不忍拂逆香君之意，立刻從龍友手中拿過了筆。
「辟疆，」次尾笑著問：「你怎麼不追到蘇州去？」
「龍友，一個人獨享艷福麼？」辟疆狂喊。
「這真是我們黃帝子孫的奇恥大辱。」
「這是我們墜兒——香君的綉閣，還沒有題名字呢。」
「何不就叫媚香樓？」方域說。
方域用扇子輕輕敲了他一下，含笑不言。
「是的，」貞麗說：「她回蘇州去了。」
「香君，好名字，好香的名字。」辟疆湊趣地打著哈哈。
「還不多謝侯公子賜名？」貞麗拉拉她帶羞的孩子：「墜兒，嗯？」
「冒公子一見就相信了。」
「看，到阮鬍子的家了。」定生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