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大同方面還沒有消息麼？」夫人關切地問。
「也許正在途中！」她這樣安慰他。又說：「去看看媽吧！媽這兩天又犯了氣喘，又惦記援兵的事。」
「是麼？」老夫人關切地掃了他一眼。
老夫人沉默了半天，終於說：「兒子，你過來！」
在不斷的衝殺中，遇吉身負重傷，墜下馬來，於是，他被擒了，被搏在校場的旗桿上，示意猶在頑抗的兵卒：「主將已擒，趕快投降！」
「我知道，他據了洛陽的福王府，把天下一半的財富弄到手，可以為所欲為。但，無論怎麼樣，他還是流寇，他還是毛賊，我周遇吉不會怕他。」
「誰說不是？」遇吉親熱地坐到母親床邊，又關切地替母親掖了掖被子：「媽常說兒子是天生的一員虎將，那闖賊見了我，還敢動一動麼？」
周遇吉列兵城外，以攻為守，每至夜間，才收兵入城。這樣相持了幾天，援兵不來，遇吉的希望破滅了，因此情緒低沉，回到家中，卸下甲冑，不自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媽已自盡！」
於是萬箭如蝗，一員猛將，像一隻憤怒的刺蝟，死於亂箭之下。
士兵本有鬥志，得到理想的領導，大都決心拚死一戰，於是天天操演，等敵人，也等援兵。
寧武得手，闖王又打了一次勝仗，但是，這一仗打得太心驚，太多的挫折，太多的傷亡！不是自己兵多，周遇吉會敗麼？自洛陽得手，他第一次遇見這樣頑強的敵人！暮色中，他不覺多望了高懸在旗桿上的英雄幾眼，終於對身邊的人說：「放下來，把他們夫妻厚葬了！」
「不，是夫人開我茅塞，謝謝了！」遇吉笑著，一躬到地。
李自成把這一切看到眼裡，也勾起一陣說不出的難受。不覺走到遇吉面前：「周遇吉，我愛你是一員虎將，投降免死！」
老夫人望著她的兒子，半晌，終於默默流下淚來。
又一箭射中遇吉護心：「降不降？」
於是，夫人快馬登上一山頭，舉起大旗向敵人密集的地方指去，遇吉不顧一切地衝殺，他越來越疲倦，而敵人的包圍卻越來越加強了。
「嗯！」
「媽！」遇吉看見這情形，幾乎不克自持。
遇吉苦笑了，半天才說：「我們何必還指望他？還是自己振
和-圖-書一振威風吧！」到了軍署，他立刻讓司筆寫了一封信，然後派快騎送往大同。辦完這事，才到關前巡防，他檢點自己的軍隊，尚稱精銳，但卻不足十萬，與今日已擁有六百萬大軍的李自成對壘，且不說別的，只要外面層層包圍，曠日持久，自己這一方面就會不戰自亂。倒是夫人洞燭機先，設法向姜瓖求援。如今只要大同方面以大局為重，馳騎來救，那麼裡外夾攻，李自成久戰師疲，未必抵抗得住。這樣想，他心上的憂慮也化解了些。
二月十五，李自成親率大兵浩浩蕩蕩殺來，援兵卻還沒有影子，甚至連消息也沒有。
「怎麼，夫人有些不放心？」
「嗯！」老夫人輕弱地：「去吧，不要以我為念。」
「死得好！」遇吉淒厲地大喊。
熊通望望他的顏色，不勝其觳觫：「我在城頭上拾得。」
正當他在城頭徘徊，忽然副將熊通迎上前來，手呈一紙，遇吉接過觀看：「你是在任好將，開門納降，高官厚祿。」這使他十分生氣，便問：「這是哪裡來的？」
「那麼夫人的意思？」
「媽！」做妻子的很怕這一對母子抱頭痛哭，便有心岔開說：「您今天氣色好多了，我讓他們煮了一點小米粥，趁熱吃一點麼？」
「看過了！」
「好！」遇吉淚下如雨，卻狠狠地點頭：「她老人家先安息了好！夫人，放火燒軍署，我們一起殺出去。」
「快去吧，只別忘了回來吃飯？」
「嗯，」夫人走到他面前：「你就是大明朝的中興名將了。」
城門打開，他首先帥領精兵衝殺而出。果然，李自成也派精銳迎戰。遇吉誘敵進城，接著伏兵四起，殺了無數敵騎，也傷了闖兵四員大將。最後，凡衝殺進城的，沒有一個活著回去。這一場殺伐，不僅挫了闖王的銳氣，也嚴重地傷害了他的自尊，自洛陽而西京，一路殺來，他從沒有遇到過如此頑強的反抗。於是，他氣得想生啖周遇吉的肉！因此，他齊集大軍、雲梯、大砲……往來雜沓，天地都為之變色。
「但盼如夫人所說！」遇吉勉強一笑。
「嗯！」遇吉也一派毫不在意的樣子：「這才是衝殺一陣的好時機！」
「只是累你……」
「當ｗww•ｈｅｔuｂｏｏｋ.ｃom.ｃom然，我們寧武防守甚嚴，」夫人遲疑片刻：「只怕也有些守將意志不堅吧？」
「誰說不是，今天這一仗，我要闖賊片甲不留！」
遇吉也不示弱，親上城頭指揮，箭如飛蝗而下，無奈自成多的是人，此仆彼起，終於佔領了城頭，接著，敵軍便如潮水般地湧進。
「你何不先向大同總兵姜瓖請援？這樣，我們先打幾個勝仗，也折折流寇的銳氣。然後援兵湧至，內外夾攻，還怕那李闖不滅？」
「嗯！也說不定正在途中！」
「我登高指揮，萃庵，看我的旗幟指向何處，你便殺向何處！」
遇吉走近，望望母親：「媽，你的氣色好多了。」
「呸！無恥的反賊，朝廷何負於你？竟如此無君無父？周遇吉恥與為伍，寧死不降！」
「敵人兵多？」
「想來已在途中。」
「假若不等援兵，就不能這樣僵持，我們力弱，宜於速戰！」妻子望望她的丈夫：「你何不用誘敵之計，先小敗一陣，引他進城，然後四面埋伏，再把城門一關，來他個甕中捉鼈，殺它個一萬八千，也滅滅他們的銳氣。」
「我也睡不著，就起來吧？」
「我們一起去城頭看看，如何？」
「我們真是所見略同麼？」
老夫人含淚點頭，設法鼓勵她的孩子：「你是天生一員虎將，援兵不來，你也能奏奇功。」
「當然是，」夫人親熱地走到他身邊，笑著說：「你以為我會勸你投降？說實話，我早已知道你不愧做韓世忠，我也早想高攀那梁紅玉呢！」
「不，一點也不，」遇吉不願說出衷心憂慮，以增加妻子負擔，便笑笑：「我們所見略同，我正預備寫一封求援信給姜總兵。」
陽春二月的天氣，還總是寒瑟瑟的，天道變了，大難真的要來？
遇吉聽了，心裡狠狠地緊抽了一下，他頗失意於自己的安排，他原以為寧武關會如銅牆鐵壁一樣的安全，那幾員被聖上特別召見的將領，會和他一樣地忠心保國；一旦告警，也會像兄弟一樣的守望相助；但是，事實如何呢？闖賊風助火勢，流寇的力量早已燎原，一路燒來，火舌竟捲向這裡！那些被皇上寄以重望的將領，個個擁兵自重，不顧國家的生死存亡！今天和_圖_書，他獨自面對這一份艱苦的局面！武將效死沙場，本份內事，只是老母賢妻，又將如何安置？他悵悵然地隨著妻子到了母親屋裡，老夫人正擁被而坐，一派衰颯，不禁勾起遇吉熱淚。
「不要降賊啊！」遇吉激動地。
「心裡總像有很多事，哪裡睡得著？」他說著，索性離開了床沿，做妻子的不覺跟著起身，他便說：「你多睡一會兒吧！這樣冷，媽也不會這麼早就起來。」
「看過了？」
「你覺得千古艱難唯一死麼？」她緊緊地握住他的手，默默地望向他。
「降不降？」闖王一箭，正中遇吉盔纓。
夫人豈容這些人得手？她不顧一切地衝到旗桿下，看見遇吉身上創痕纍纍，鮮血淋漓，忍不住一陣傷心，哽咽地：「老爺，我們求仁得仁！」
「媽，是我！」
「生擒她！」自成在馬上下令。
遇吉一聽母親話，就感到陣陣不祥。但是，他能安慰她什麼？一切不祥而決絕的安排也許正是他所祈禱的。矛盾的痛苦中，他連再看母親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掉轉頭就出去了。然後，他向軍中傳令：與城偕亡！
遇吉搖搖頭。
做妻子的知道丈夫心上覆蓋著層層陰影，為了與他消愁，便笑笑說：「寧武若無事，你這位中興名將怎麼做呢？再說我吧，雖是女流，卻頗喜騎射，尤其這幾年，受你的薰陶，讀點兵書，本領也學得不少，眼看著我這梁紅玉也是做定的了。有我們兩個人的保護，媽還怕什麼？」
「我太輕敵，犯了兵書上的大忌，是不是？」遇吉一面收拾一面笑著說：「我也知道，自從他霸住西京，就已非復往日，找到一個古帝王之都做為歇腳處，已不可小覷他。但是我既鎮守三關，也就不能怕他。何況我臨行前，皇上親自召見，對於我們這幾員守將，寄望甚殷，皇上既親手把門戶交給我，我能不與寧武關共存亡？」
「不降，且要變厲鬼殺你！」
「嗯！」老夫人竭力扼止悲哽，說：「讓他們拿來吧！」
「看過了還往我這裡送？是不是約我同降？」遇吉冷笑了兩聲：「我讓你領兵二千守關，敵人還沒有來，你倒先想投降，不要亂了我軍心！」說著，揮去一劍，熊通倒了下去，他一面拭著劍上的血跡，一面
hetubook.com.com對四周變色的軍官說：「誰要有二心，熊通就是好榜樣。」
做母親的一眼就看出兒子沉重的顏色，她是一位不平凡的母親，是由於她的精心塑造，才產生這一位英雄兒子的！寧武關的不保旦夕，她怎會不知道？只是她總讓自己朝好的一方面想。如今，兒子的無言沉默已說明了一切，她年邁，她懂得怎樣安排自己。她只努力裝出淡淡然的神氣：「天還沒亮呢！」
周遇吉知道大勢已去，心念老母，便跨上戰馬，回到軍署，見夫人已全副武裝，正從裡面走出，見了他，立刻哭迎過來，遇吉吃驚，抓住她的手問：「……？」
「不降！」
「多也沒有用！」遇吉竭力裝出充滿了希望的樣子：「幾次都被兒子打得落花流水！現已兵退數里，簡直不敢動一動了。」
「那就是周遇吉，不要放走了他。」
「大同的消息沉沉？」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定不負夫人重望！」遇吉收拾好了，一路笑著離去，忽見妻子又匆匆過來，便問：「什麼事？」
全城已陷，夫人遠見遇吉被縛，便奮不顧身，飛身上馬，朝這個方向奔馳而來。
夫妻二人伺候了老母的飲食，直至睡去，兩人才悄悄離開臥室。遇吉的感觸良深，回到臥室，望著妻子，終於難掩那一份悔意：「早知寧武多事，我該把媽和你留在老家的！」
「天下大亂，也不是我們能享福的日子，辛苦怕什麼？能辛苦一點結出果來也就心安了。你看那李自成，居然敢來打寧武，只為他拿太原拿得太容易，如今勢如破竹而來，我總得與他較量較量。讓他知道，大明將領，也多的是不好惹的。」
「我不獨活！」
李自成是矜驕的，他以輕取太原的餘威殺向寧武，如今已兵臨城下，但是，就在他還沒有安營紮寨的時候，周遇吉已率領精兵衝殺猛撲而來，弄得他措手不及，不得不被逼退至數里外紮營。他已多年沒有吃過這樣的敗仗，衷心煩躁非凡，因此也決定非將寧武夷為平地不可。
「萃庵，我看李自成對寧武志在必得。」
域裡火光四起，哭聲震天，遇吉激怒得像一隻猛虎，只回頭說了一句：「夫人，你自己保重！」便向敵陣衝殺而去。
「一兩個勝仗是可以打的！」做hｔtｐs://ｗww•ｈｅtｕboｏk.cｏm•ｃoｍ妻子不安地望著他：「無奈他們傾巢而來，我們眾寡異勢啊！」
「你以為我多慮？」見他沉吟，她又不放心地問。
「老爺放心！」說時，伸手取過腰間的佩劍，橫頸而死。
於是，夫妻雙雙登城，朔風刺面，城頭上的大纛被風吹得刷刷作響，三五兵卒，正瑟縮地來回巡邏。放眼遠處，那黑壓壓的一片正是李自成的大軍。點點燈光，像草原上的螢火，閃爍不定。這無邊無際的包圍，除非大同援兵殺來，否則，要想衝出重圍，實在太難了。她默默地遙望遠處，隨著天氣的寒冷，她的心也涼透了，不覺緊緊握住遇吉的手：「姜總兵這時若能率大軍到來，趁其不備……」
「當然，而且還不少！」遇吉冷笑道：「李自成也一定以為我周遇吉是一丘貉，難免輕敵，我就正好打他一個落花流水。」
周遇吉心中有事，便輕輕地從床邊移開身，夫人劉氏還是被他驚醒，半睜著眼睛，帶一點朦朧的睡意：「還早呢，何不多睡一會兒？」
「是麼？夫人？」遇吉笑得輕鬆：「我們都會是。」
周遇吉雖然也回夫人一笑，心裡卻不自覺一緊，那「眾寡異勢」的一句話，在他心裡生了根。事實的確如此，一兩個勝仗有什麼用？說到向友軍請援，也不是容易事。如今這亂世，手握重兵的人，個個擁兵自重，又有幾個人會以大局為重，為國家拚命？
「那麼，你這位中興名將就當穩了！」在嚴肅中，做妻子的又輕鬆地笑開了。
遇吉落淚了，望望眼前的敵人，想想自己的命運，挺挺胸，終於又搖頭嘆息：「媽老了，也要跟著我們一起受驚。」
他們從城頭下來，先派精兵埋伏巷裡，另派銳旅預備衝出城去作拂曉攻擊。遇吉通宵不眠，在曙色未現以前，他已甲冑整齊，正預備傳令，忽然心裡一酸，又匆匆往室內跑。母親正臉朝裡睡著，遇吉逡巡不忍離去，終於把老夫人吵醒，回身問：「誰？」
「萃庵，不可輕敵，如今的李自成，已不是兩三年前的李自成了。」
這一對可崇敬的夫妻，終於決定作壯烈犧牲。
又一箭，射中遇吉咽喉。
「萃庵，援兵有消息麼？」老夫人望向兒子。
遇吉沉思了半天，終於淒然地望向她：「那麼，我們也就與城偕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