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陛下,」鞏永固忽然想到什麼,立刻建議道:「可否速調吳三桂回來?他防守山海關,有精兵數十萬,若轉兵而向,對流賊重重包圍,這樣,不但可解京城之危,說不定還能扭轉大局,一鼓而滅闖賊!」
「說起來這一點兵……?」
「預徵一年,未始非計之得。」
杜之秩萬沒想到皇上會對他發這樣大的脾氣,眼看性命難保,不覺情急生智:「奴才怎敢替他當差?只是那李自成挾秦王、晉王為人質,逼得奴才跑這一趟,奴才是為了秦王、晉王性命……」
崇禎像被澆了一盆冷水,渾身打著寒噤,半天才問:「何以丟得這樣快?」
「永固!」
唐通雖然在萬歲爺面前誇下海口,只不過是敷衍這位冷嚴善怒的君王。其實,對於抗敵,他是一點把握也沒有的。那不只是兵力無法與敵人相抗,他還缺少一顆忠君愛國的心。君子臨難毋苟免,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的。他想想那天崇禎召見,他與吳三桂、周遇吉都被皇上畀以重任,如今周遇吉果然與城偕亡了,聽說死得非常淒慘,老母懸樑、愛妻殉情……這人間的大悲劇,他想想都會心痛。何況他從開始就沒有打算賣這條命。他的心裡甚至於有一個最秘密的打算:李自成早晚會拿去大明江山。他能做大明的守邊之臣,為什麼不能做「大順」的開國功臣?一樣嘛!何況今上對他也並不十分信任,還派來太監杜之秩監軍。皇上信任太監,太監又豈個個可信?杜之秩一來,就表現了www•hetubook.com.com一派貪財惜命的本色,兩人早已上下其手,把實力不足十萬的守兵,報成二十萬,兩人瓜分了那空額。如今敵人先頭部隊已是四十萬,打麼?是必然的犧牲;不打?說不定又惹火了這位監軍,來個「刀起頭落」。到底這監軍太監心裡什麼打算,得先弄明白。於是趁兩人在城頭巡察的時候,唐通故意憂形於色地望過去:「杜公公,你說,該怎麼辦?」
「此時南遷,猶不為晚。」
李自成原想拿下寧武後就回老家去做他的大順皇帝,不想一路無阻,如今居庸又輕易得手,也依然沒有燃起他更大的野心,他只想與崇禎劃江而治,這些年的軍旅生活,他也厭倦了。他讓杜之秩帶給崇禎這建議。
「他去曉諭九城守兵去了!」鞏永固說:「不許他們謠言惑眾,或私發家眷出城。」
臣下也有飲泣的,但多一半卻保持冷靜的沉默。
崇禎望望這位憂戚的駙馬,遲疑半晌,終於問:「你肯即時帶領家丁,輔太子南行麼?」鞏永固聽了,不勝惶然。多疑的皇上竟然對他如此信任,讓他輔太子南行以打開新局面,這無異交給他一個復興大明朝的契機。他十分受感動。但是,他也看得更明白,當今天子努力了十幾年,也並沒有能扭轉國運!而他,一個心靈久已頹唐的人,何能擔此重任?且也無心擔此重任。他渾身充滿了太多厭倦的情緒!遲疑片刻,他跪了下來,流著淚說:「愚臣怎敢hetubook.com.com私蓄家丁?沒有親兵,沿途恐多風險。太子為未來國運所寄,愚臣不敢……」
「若清兵趁虛而入,國事更不可為了!」崇禎說:「朕寧可亡於流寇手,不肯為異族虜!」
「京師旦夕不保了。」
「城裡百姓已人心惶惶了吧?」崇禎關切地。
「若四鄉無事,獎勵農耕,才是根本之求!」
「什麼?」崇禎聞言大怒,一拍龍案:「李自成派你來?你什麼時候吃了他的糧?當了他的差?」
大局在毫無希望中僵持。
「而且,以後可以徐圖再舉!」也有人乍起膽子,喃喃地。
「他們都走了?」崇禎這才睜開淚眼,一個空漠漠的大殿,更增添他幾許寒意。他如今對於臣下是徹底失望了,一個個不僅唯唯諾諾,而且各懷鬼胎。大家都以一些模稜兩可,毫無內容的話來敷衍他!他是白白地把一切希望寄託在他們身上了!就在這時,他想起了那位犯顏直諫的諍臣,立刻問:「李邦華呢?」
「萬歲!」
「晚了,太晚了!」崇禎傷心地想。駙馬為至親,尚且無意挺身而出,其他還有什麼人可託呢?半晌,他才淒然地說:「國君固當死社稷,難道我大明骨血都該送給那流賊一網打盡麼?」他痛苦地捶著自己的頭:「朕真是愚不可及!」鞏永固為自己無力擔此重任,十分愧恧,只好努力設法安慰崇禎:「九城固若金湯,有襄城伯防守,目前當無大礙。」
「嗯!」崇禎緊鎖雙眉。
崇禎沒有抬頭。
杜之秩啣命,連夜趕
和_圖_書回,到了彰儀門,城門已閉,他便喊:「我是居庸監軍杜之秩,特有要事啟奏聖上。」
「哼,劃江而治,」崇禎依然氣不能平:「那毛賊的膽子也太大一點了。」
崇禎的悲哀益發不可復抑。許久許久,他才默默拭淚。無可抒洩,他提起筆在御案上寫道:「文武官個個可殺,百姓不可殺!」那如泉的淚水又將字跡模糊,他輕輕牽起龍袞拭去淚痕,也拭去字跡,半晌,便連頭也不抬:「退班!」
「萬歲!」
大臣相顧無言,這時魏藻德想到自己的生命財產,以為「劃江而治」正是一條最安全的道路,便輕聲地:「居庸失守,京城危在旦夕,臣以為權宜之計,可濟燃眉。」
朝臣散了,駙馬鞏永固遲遲不忍離去,他走到崇禎面前,輕輕地喊了一聲:「陛下!」
「朕十分後悔沒有聽李邦華南遷的建議,」崇禎嘆口氣:「如今,只怕為時已晚。」
崇禎感到一陣暈眩,聽不見這些大臣在用什麼不關痛癢、不著邊際的話來敷衍他。他只見滿眼鬼影幢幢,已使他不勝其寒慄了。他想哭,他想發脾氣,他更想揮去一劍,讓每一個人身首異處……但他必須隱忍,只為這些人都是他的忠臣,他親手遴選的!以後還得依靠他們中興大明朝的國運呢!崇禎到這時才憬然於自己多麼剛愎無能、愚而自用!他也曾嘆息過皇兄被群小包圍!如今這些追隨於他身後的,不也是最無風骨、最無膽識、也最無幹才、最低能的一群麼?這現象只由於自己求好心切麼www.hetubook•com.com?這局面只有第一等好手才能收拾,而自己並不是麼……?就在他心緒最凌亂的片刻,一名中官匆匆忙忙將一秘封遞上,崇禎拆看,立刻變了顏色,臣下體會出必有軍事失利的消息,都交頭接耳地輕議起來。
於是李自成不費一兵一卒得了居庸關。
這一計果然生效,崇禎不忍秦王、晉王遭殃,只好揮揮手放了這內監,杜之秩得了活命,抱頭鼠竄,回去覆命。一殿肅然。
「嗯,」鞏永固嘆口氣:「滿城謠諑紛紜,民心不安。聽說,李自成化妝入城的軍隊已不下萬人!」
之秩聽後,觳觫不已。
「打什麼?開城吧!」杜之秩終於說。
崇禎非常固執的相信,只要君臣同心,怎麼會沒有力量敉平流寇?流寇,不就是一些被飢餓裹脅的烏合之眾?這天,他又在文華殿議事,希望能將眼前的黑暗,撥見一線光明。他想到飢民太多,才是亂源,若能從根本著手,草擬一套裕餉安民的辦法,國家不就有望麼?
「賊勢如潮,我軍寡不敵眾。」
「賊勢更猖獗麼?」
「城已不守!」
「陛下慮得是。」
曹化淳笑了,杜之秩也神秘地一笑,匆忙中,兩人也來不及閒聊天,之秩忙著進宮,崇禎還在文華殿與眾大臣議事,見他回來,立刻問:「居庸消息如何?」
「居庸丟了!」之秩在化淳耳邊輕輕地說:「可是,少不了你我的富貴。不久就要兵臨城下,你記得早一點打開城門就是。」
「節流首在節用……」
崇禎掃了群臣一眼,滿懷蒼涼,不
和圖書覺悶悶落下淚來。半天才說:「祖宗費多少精神,歷盡艱險,創此基業,不想他的不肖子孫,一個個耽於逸樂,日久天長,才弄成這種不可收拾的局面。如今假若答應流寇要求,與他劃江而治,這北地半壁河山就轉眼失去,而且是從朕手中拱手讓人。這一點,使朕死不瞑目。九泉之下,以什麼面目見我高皇帝!」崇禎越說越激動,渾身顫慄著,終於斷然地:「不行,不行,寧可死,不分治!」
「哼,劃江而治?就憑那流賊?也夠資格與朕談劃江而治麼?可惡已極,把這無恥奴才推出斬了。」
「李自成派奴輩來,」之秩望望崇禎:「願與皇上劃江而治。」
「裕餉的辦法很多,讓各大臣捐助固是一法,但開源莫如節流,與其搜刮,不如節用!」是誰慢條斯理地說著。
鞏永固默然。
「安民心首在安聖心,聖心安,民心亦安……」
「目前雖無大礙,圍城之急,又能支持多久?」
「你起來,」崇禎向他伸伸手:「深夜入宮,一定有事,快說。」
崇禎深深嘆了一口氣,群臣立刻鴉雀無聲。半晌,崇禎才以十分悲戚的聲音說:「昌平失守,十二皇陵的寢殿俱遭焚毀!」他已泣不成聲,無法說下去。
唐通回到居庸關不久,流寇便已兵臨城下,李自成親領四十萬大軍為先鋒,後面還有無窮無盡的後援武力。
之秩望望崇禎滿面冷嚴,跪在地上,半天不敢開口。
「嗯?」
消息傳到曹化淳耳裡,立刻親到城頭,將杜之秩縋入,曹化淳忍不住問:「軍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