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城外的三大營皆已潰降！」
匆忙中，由何新帶路，貞娥陪著公主到了坤寧宮。貞娥留在宮外候傳，長平公主這才謹謹慎慎地走了進去。太子、永王、定王俱已先在，長平公主一一禮畢，在母后身邊侍立。
周后見到滿臉淚痕的崇禎，除立刻跪迎外，不敢說一句、問一句話。崇禎只向她揮揮手，便斜倚在一張靠椅上閉目流淚。周后默默侍立，許久，終於大著膽子問：「流賊已兵臨城下？」
承恩又怕這句話惹怒了他，嚇得退後了一步，卻終於不忍不再作提醒：「奴輩說，趁此逃出宮去！」
「還有你的兩個弟弟，你要多加照顧，出去以後，不似做東宮太子了，處處言行謹慎，對年長的要稱伯伯、叔叔，對年幼的弟弟、妹妹，也要和藹可親。」
「父皇呢？」
承恩見崇禎喝得太猛，有些朦朧，心裡著急。時間已十分急迫，御駕親征，只是一個夢想。目前最具體的打算，還是怎樣逃出皇城？求得活命，才是第一件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承恩望望崇禎醺然意態，忍不住喊了一聲：「萬歲！」
「好吧！」
「領旨！」
崇禎四周，了無人影，遠處，已傳來哭泣悲嚎的聲音，好像是大難已臨，紫禁城裡的宮眷，內侍，都忙著處決自己，有的逃匿，有的自盡，雜雜沓沓，求生與求死的呼號交織出一片震心的混亂！屬於過去的一切繁華都毀於一旦！崇禎聽到耳裡，半天，才迷惘地問了一句：「我們去哪裡？」
「嗯！」公主低沉地嘆口氣：「逃難，我倆也不會分離！」
「這裡有！」承恩從櫥櫃裡取下一瓶酒，又找來杯子，為崇禎斟滿。
於是承恩帶路，崇禎卻感到軟綿綿的，一步向前，伸手挽住承恩。如今一切都已失去，只剩下兩人間的真正情誼。
雨人到了前殿，崇禎親自擊鐘，那鐘聲淒淒涼涼地震盪了開去，在夜色中依依戀戀地迴旋著。遠處只有火光，和此起彼伏的砲聲。雖然都還遙遠，但整個北京城就要在片刻之間毀滅！一切都要隨著這火光砲聲而漸趨死寂！真的，這個世界已是一片死寂，除了殘忍的征伐，還能有什麼？崇禎靜靜地癡立了許久，應該是群臣畢集的時候，卻哪裡有個人影？他們都不來了，連景陽鐘的緊急呼喚都不能召來他們了！崇禎從沒有受過這樣的冷淡，也從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他那「御駕親征」的希望又於瞬間破滅，他竟喚不來一兵一卒！一切都晚了！他絕望地看看唯一追隨在身後的承恩：「他們都不來了，連鞏駙馬都避不見面麼？」
「皇兒，我的乖兒子！」周后一直情緒激動，這時忘了禮節，一把將和*圖*書太子摟到懷裡，失聲大哭。無法收拾中，她的理性全部潰決，抬起淚眼，憤怒地望向崇禎：「臣妾侍陛下十有八年，每有所奏，陛下從不肯接納一言。前日寧武關破，群臣建議南遷，臣妾也曾力爭此事，著太子早日南下，是陛下固執不允，才落得今天這般下場……」
太子走到父親的面前。
「襄城伯，何以這般狼狠？」崇禎吃驚地問。
「來，為朕更衣！」崇禎長嘆一聲，望望龍袞，如有所悟：「承恩，你該記得，朕為信王時，何等逍遙自在？不想皇兄不專，朕得入繼大統，這個突然之間貴為九五的消息，使朕快樂得一夜都不曾好睡！嗯，轉眼十七年了，朕宵旰憂勞也沒有能回天，反落得千古罵名！」崇禎淚下如雨：「朕實在不想再著龍衣；只是，直到現在朕才不愛這龍衣，不是太晚了麼？」
周后不敢多話，只含淚傳旨。
兩人相倚站著，崇禎靜靜地遙望前面，前面，是一片火海、砲聲、以及刺心的奔走嚎泣聲。他忽然又望望身邊的承恩：「想必太子已經到了嘉定伯府？」
「朕麼？」崇禎努力忍住悲戚：「朕將下詔親征，若能殺退流賊，一統江山依然有望。」
「陛下喝口酒，避避夜寒？」
崇禎正和群臣議事，國楨跪倒在地，失聲大哭。
「好！」崇禎一拍手，又拉起心愛內監：「承恩，有你相伴，朕不寂寞了。」
「發砲！」
「起來！」崇禎柔聲說，又淒淒地望了他一眼，才對眾人：「國事已不可為，你們自求生路吧！」
「是承恩麼？」
「奴輩在！」
「萬歲！」承恩不忍見這悲劇，撲跪在地，冒死切奏：「這樣於事無補，還乞萬歲以太子、永王、定王為念，先去嘉定伯府……」
「來，承恩，扶朕一把！」崇禎抓住承恩，才從地下站起，努力振作：「來，承恩，你隨朕來，朕將御駕親征，天將亮了，你隨朕去前殿召見百官！」
「啟奏萬歲，鞏駙馬已舉家自焚死，適才有內侍來報，奴輩見萬歲……」
又遲疑一會，崇禎淒然地咬破手指，反過衣襟，蘸和著血淚，寫道：「朕涼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面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髮覆面，任賊分裂，毋傷百姓一人。」
「嗯？」崇禎眼睛亮了起來：「你說什麼？」
「是！」太子在悲泣中逐漸振作起來，憤恨地：「何以我們就不能背城一戰？」
崇禎睜開眼睛，淒淒地望了周后半天，終於說：「讓他們預備酒菜，一家人聚一次吧！」
「奴輩不敢！」承恩哭著說：「萬歲為大明江山死，奴輩為萬歲死，萬死不辭！」https://www.hetubook.com.com
崇禎沉吟半晌，似接受了承恩的意見，便溫和地：「承恩，你替朕找一套便服來！」
一殿寂然，只隱約傳出崇禎悲切的飲泣聲，半天，他收住眼淚，問站在身後掩面而泣的承恩：「朕也曾派你巡查御營，連你……也蒙哄朕麼？」
天色已晚，李國楨小心地巡守各處，忽然遠處捲來五六十騎，國楨心裡一驚，看清楚了那黃色戰服的都是李自成的輕騎部隊，便立刻發令：「準備發砲！」
「臣妾誓死不放太子獨行，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
「朕一人仗劍……」
貞娥勉強一笑，拾起一朵珠花為公主簪上，立刻又覺得不妥地：「萬歲憂心國事，定不喜歡公主過份打扮，今天還是不簪花吧？」
「去哪裡？」
「找得到麼？」
「嗯？」
話猶未完，遠處已捲來一片黃雲，敵人大兵已至，他們帶來大砲，一字排開，準備轟城。一時地震山搖，火光燭天。李國楨看看大勢已去，立刻跨上坐騎，向內城奔馳。到了宮廷，已汗下如雨，守監見了他，還攔阻道：「喂，就這麼直出直進？聖旨呢？」
崇禎緊緊握住他孩子的雙手！孩子很挺拔，也有一對烱烱的眼神，這正證明他聰明而又有為。崇禎又想起他的妻子一再要求，而自己一再拒絕的舊事，使他感到羞愧無地。他寬縱了自己的自私，所得到的懲罰是終身椎心泣血的悔恨。如今，不僅想把天下國家交給太子已辦不到，就是想保住太子生命絕對的安全也辦不到。他有私心，他也有父愛，面對眼前災難，他如何能躲開良心譴責？他流著淚，整整孩子的衣襟，又理理孩子下垂的一綹柔髮，和披散在前面的帽纓……半天，才忍住淚說：「流賊打到京城，你父身為天子，上不能衛社稷，下不能庇一家！今後，你得自己照顧自己了。如今情勢危急，朕著你逃出宮去，到你外祖嘉定伯府避一避！但盼上天仁慈，我父子還有相見之日，不然，有生之年，不要忘了你是大明太子，朱姓的後裔！」
他自己也急急回到坤寧宮。
「奴輩永遠追隨左右！」
打探軍情的快馬慌亂地被縋入城中，得來的消息是：「敵人已過蘆溝橋，去攻平則門、彰儀門了。」
於是，兩個人又到了萬壽山的萬壽亭，崇禎手撫亭欄，不禁百感蝟集，又望望承恩說：「記得萬壽亭還是祖先為了檢閱內操所特建的。那時朕還年幼，曾隨先皇祖登臨此亭，不想……」
崇禎隨著承恩走出，穿過慌慌張張的人群，誰也不知他就是當今天子，一路慶幸，正以為可以逃離大難，卻不想崇文門與齊化門都已不能通行。於www.hetubook.com.com是崇禎最後的一絲希望也破滅。這樣，他反而十分冷靜，萬念俱灰中，他望望承恩，淡淡一笑：「我們去萬壽山看看吧，那裡居高臨下，可以一覽無餘！」
「今日風大，萬歲爺不宜久立此間！」承恩無限關懷，無限同情。
「但盼他們已經出了宮禁！」
酒菜上來，大家都沒有心情，崇禎喝了兩口悶酒，才含淚望望他最對不起的太子：「慈烺，你過來！」
崇禎聽了，渾身引起一陣可怕的顫慄、悔恨、激|情……一時兜上心頭，十八年的恩愛，一朝結束！不，沒有任何恩愛可言！只有在信王府的那一年，生活平靜，還有一點閒情逸致，以後，身為國君，憂心國事，對於這位妻子，實在連正眼瞧一下的心情都沒有！嗯，身為國君！使他不知犧牲了多少人間清福！如今，她卻在最憤怒、最怨悒、也最絕望的時候，無言地結束了自己！使一個做丈夫的，想以後來補報她的機會都失去。老天爺的安排也太殘忍了一些。他拭去淚痕，又看看癡立一旁啜泣不已的公主，不覺更為這小女孩的前途安全縈心。亂世女兒，較平常人更多一層磨難，他豈忍他的骨肉遭受任何侮辱？於是，他衝動地一把將公主抓住，悲戚地說：「孩子，你不幸生在帝王家，如今國將亡，家已破，你還活著幹什麼呢？」說著，拔出佩劍就順手揮去，卻掩面不忍細看，只覺得孩子已毫無反抗地悶聲倒地。接著，他又舉劍狂笑：「死得好，都死得好，我朱由檢一家，是寧死不降的。」
「你起來，承恩！」崇禎用雙手去拉他：「你陪朕再看看這一片錦繡河山！唉，真是別時容易見時難了。」
承恩到了居室，立刻端過一把椅子讓崇禎坐下。崇禎悠然坐下，立刻就癱瘓在那裡。半天，才不安地搓搓手：「好冷！」
「帶路吧！」
「萬歲！」
「母后！」太子在周后面前跪下。
看見這樣的最象，崇禎也瘋汪了，一把將公主扯開，又把太子從周后懷裡拉出，然後帶了永王、定王，交給承恩帶來的太監說：「速速送往嘉定伯府。」
承恩又取來一酒杯，一面斟酒，一面說：「已是三月陽春天氣，還這樣冷，天意也改了，這春寒……」
「能的，父皇正準備這樣做，但戰爭是凶事，朕不願你們留在身邊！」崇禎溫和地撫著孩子的肩：「出外，你就是長兄了，不要忘了兩個弟弟。以後一家人能夠團圓固然好，不然，隱居山林，做個平平常常的老百姓，也正多清福可享，像你父皇這樣一位末世君王，好生悽慘！」
「你呢？」
「陛下，大勢已去，流寇已兵臨城下。」
但是，他癱軟了，坐在地下，www.hetubook.com.com半天爬不起來。
「正是奴輩！」
何新得到懿旨，立刻告訴貞娥，貞娥得到消息，三步併兩步地跑到長平公主面前，帶一些緊張，也帶一些好奇：「公主，公主，萬歲有旨，在坤寧宮賜宴。」
「這般時候？」長平公主雖居深宮，也曉得一些近日消息，那闖賊竟敢覬覦神器，如今四處火光燭天，想是敵騎已至，聽了貞娥的報告，便有些吃驚地說：「你看外面鬧嚷一片，砲聲盈耳，不知多少老百姓的生命財產毀於流寇之手。父皇在這般時候，怎麼有心賜宴？」
「萬歲，先找個地方歇歇，再……」
「朕曾命開國庫犒軍！」崇禎忿然。
「乖孩子，走吧，早走可以從容！」崇禎又望望身後：「承恩！」
「鞏駙馬不負朕！」崇禎泣不可抑：「只是，他們一家死得太慘！」
承恩俯泣不起。
「母后，母后！」一直被冷落著的長平公主，至此也撲跪到母親膝前大哭。
「百官不來，朕……？」
「住口！」崇禎怒喝。
周后再欲掙扎，也是無望，於是拂袖去了，不片刻，便有內侍跑來，慌忙跪下說：「啟奏萬歲，皇后娘娘在內宮投繯薨逝。」
臨行，承恩又找出一三眼鎗，遞給崇禎說：「陛下拿著做護身用。」
「奴輩不敢增萬歲之憂！」承恩跪下，失聲大哭。
守兵懶洋洋地發了幾砲，有的砲不響，有的砲朝著天空，發的砲也無心找目標。於是，難民死了一些，敵騎倒了幾個，敵人朝後退了一箭之地。
「是！」
「這裡風更大了！」
「人心太壞，天意示懲了！」崇禎深深嘆口氣，望望承恩：「朕自即位以來，一心求治，卻不想做了一名亡國之君！」
「嗯，該可以到了。」
「……眾兵皆飢疲不堪，毫無鬥志，這是實情，臣無能，臣罪該萬死！」
「萬歲！」承恩不覺哭跪在地：「這裡風大，下去吧！奴輩記起有一條小路，或可衝出重圍！」
一陣悲惻，太子不覺失聲。
「不行！」崇禎從困頓中清醒過來：「朕要御駕親征，絕不容那流賊猖狂！」
「百官不至……」
「久已不能用命了！」李國楨至此已無可掩飾，涕泣直陳：「愚臣罪該萬死，大膽啟奏，京師內外守兵，應十五萬四千有奇，然守陴諸將，均親貴之家，詭名冒糧，實不過嬴弱六七萬人而已！且久已不發餉……」
「那些守城的兵將呢？」
崇顧靜默半晌，才又感慨無限地：「朕自覺待人不薄，何以今日只你一人相從？難道那景陽鐘聲真被砲火聲所掩蓋麼？還是道路阻塞，他們無法前來呢？」說至此，崇禎又淡淡地笑了笑：「記得本朝初期有靖難之事，大臣中還有護駕的程濟，朕也總算有ｈｔtps://ｍ•hetｕbooｋ•cｏｍ•ｃｏm你一個知己了。」
「再找個杯子來，你也來一點，擋擋寒！」
「難道你還想勸朕投降那李闖麼？」
崇禎把酒一仰而盡，默然無語。
承恩去後，滿室寂然，崇禎望望悲啼的太子：「你不跪辭母后麼？」
「是，微服出走，較為方便。」
崇禎說時，又走出亭外，望著夜色中模糊的江山，貪戀地看了又看，然後才回到亭中，對癡立的承恩說：「國君死社稷，是時候了。」
承恩不安地一笑，把斟好的酒遞過去，望望崇禎黯淡的神色，不覺悲從中來，轉眼窗外，半天才忍住淚，忍住悲哽，說：「下著微雨，又飄著小雪，誰信這是陽春天氣？」
「這是什麼時候，還講臭規矩？聖旨？以後君臣見面的時候怕也不多了！」李國楨忽然一陣心酸，拭拭淚痕，才直奔大殿。
「城樓的守將聽了，」來騎大聲喊話：「開門納降，秋毫無犯；不然進城屠殺，雞犬不留！」
「能設法去嘉定伯府與太子會合，最是得計。」
情勢是緊張極了。
「萬歲！」
「不必了！」崇禎嘆口氣，神情異常堅定：「朕已另有打算。」
承恩傷心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只默默地取出一套白裌衣與崇禎換好，自己也忙著改穿便服，然後才說：「走！」
「萬歲！」承恩不覺又哭跪在地。
「去奴輩下處，那裡僻靜！」
「嗯！」公主漫應著。
承恩從容地跟了過去。
崇禎至此才知九城守兵實況，不禁趺足失聲：「該死，該死，你等誤朕，朕誤天下！」
「你派一個妥當的內監送太子、永王、定王，去嘉定伯府！」
他取下腰帶，掛在一棵樹上。
崇禎知道，這是全家最後一次的團聚！直到現在，他才深深感到對不起他們！他身為男子，不能保護妻兒；身為國君，不能捍衛國家！望著四個待長待教的兒女，心都碎了。他沒有能做成一位中興英主，也許因為積弊太深。但是身為大丈夫卻不能保妻孥，這也能諉過別人麼？當初，他何以一意固執，不肯南遷？何以不放心由寄命老臣輔太子南行？假若那天能冷靜地接受李邦華的建議，或者答應李自成劃江而治的要求，不僅大明朝可以保住東南半壁江山，徐圖再舉；四個孩子也因此能安享他們的童年！如今，一切都晚了，闖賊已兵臨城下，再向他要求只奉上祖先基業一半，只怕他不再肯這樣委屈自己的野心了！在無限懊惱中，崇禎只說了一聲：「開宴吧！」
崇禎又望望緊緊追隨的承恩。
「公主更衣吧！」貞娥聽了公主的話，不覺心情沉重地說：「也許要舉宮出走，我們要逃難了。」
「流賊轉瞬即至，何不趁此無人察覺，逃出紫禁城？」
太子哭了，一家人都低頭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