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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烈傳: 晚明的英雄兒女故事

作者:孟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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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三二

「嗯,蘇州哪裡?」
「小宛曾笑我丟不掉眼前的繁華,」玉京又望向梅村:「其實,你看……」
「家姐于歸侯家,」完淳被梅村溫厚的關懷,平息了一些內心的激越,便淒然地說下去:「嘉定三屠,侯氏一門死難,只剩老少兩代寡婦,避難於此。」
「玉京,」梅村不安地走近她身邊:「我辜負了你這樣一位知己。」
「那麼,你又何必走極端?」梅村不能克制地奪去她手裡的什物:「留在暖翠閣,玉京,忘掉那不愉快的,我們還是可以過我們過去一樣快樂的日子。」
「唔?」
「沿途不靖,你去蘇州……?」
「玉京,怎麼不進來?」了空拉了她一把。
「因為你在傷心,我才放不下你走!我捨不得!」
「希望後會有期!」完淳向他告別,便匆匆離去。
「你以為我不把你送到那裡,就會離開麼?」
梅村的臉紅了,他已從完淳的眼神裡看出這孩子對自己的輕蔑。一個持身不嚴的人,原該受人唾棄的,他倒能泰然。反而關心著完淳何以會如此打扮?他一直熱愛著這孩子,如此正直、如此鋒芒、如此有夙慧,那年在南京,他們曾一起做過詩!那次,這孩子幾乎使阮大鋮下不了臺。如今,他只輕輕地挖苦了自己一句,已夠溫厚的了,梅村努力支持住自己,問:「你……?」
梅村癡癡地望了過去,看見那孩子的靈活背影消逝於群山的霧靄中。其實,梅村也正要離去,他竟不敢喊住完淳,與他結伴同行。
「放心,早晚是要捨的,」玉京強自矜持,輕輕推開梅村:「走,我陪你到各處去看看。」
梅村敏感他的關切被拒絕!完淳當然不會告訴他行蹤,他覺得自己問得傻。何況,以心有天下的完淳,當然不會安於一名托缽僧!他也許正在暗中進行一項比他父親更偉大、更壯烈的復國工作。自己在他眼裡,既是一名降臣,自然不足以共機密,分憂患。梅村想到這裡,只苦笑了笑,便再和圖書也不肯隨便開口。
「沿門托缽,天地為家。」
梅村心裡突然一冷,知道兩人的情緣必須至此結束;於是,他也不得不謹飭起來,默默地隨著玉京走出淨室。不兩步,了空又來了,殷殷勤勤地說:「施主,就走麼?一路辛苦,用完了素齋再走,天還不會黑。」
這也是習慣的動作,每次同遊,梅村總是這樣伸手將她扶到舟中。但,這卻是最後一次了!梅村有一雙溫軟的文人的手,從這裡,他寫出許多驚世的作品!每當他完成一篇偉構時,他常會拊掌大樂,她也常會忍不住吻過去說:「真了不起,你竟會寫出這樣的句子來!」這一雙手,她以後再也不會見到了。
梅村的心情隨著腳步在往下沉,走得越遠,他與玉京的距離也越遠了。他瀏覽四周的環境,這重巒疊翠間,的確是修心養性的好去處。假若是他和玉京結廬此間,真是神仙眷屬了。無奈自己的兩足已深陷在塵寰的泥淖中。如今讓玉京一個人寄身野庵,這滋味就完全不同了。這樣一座深大古老的院落,讓玉京獨自一人排遣這數不完的白晝與黑夜,該多殘忍!梅村深深地怨恨著自己,但凡少一分懦弱,多一分堅定,就不會有今天這種局面!幸福不是不找人,只是多少人都在指縫間又失落了它!
「玉京,你真的從此不理我了麼?」梅村痛苦地問。
「我原希望你不是眾人。」
了空早已忙著去分派了,梅村隨著玉京進了屋,幫著她收拾什物,越收拾心裡越煩亂,一陣淚動,他丟下手裡的東西,又熱情地環住這位捨不下的知己:「玉京,玉京……」
「不談這些,梅村,我說了不談這些!」玉京不願意淚眼相對,便放眼窗外,船正欵乃而前,她用手指了指:「你看,那前面不是貞麗和香君的屋子麼?我也不去辭行了,姐妹見面,難免又有一番感傷,我真怕流淚。」
「哦,凡音,」玉京這才想起來:「幾年不見和*圖*書,你長……長大了!」
「當然,我相信你的話,」玉京低著頭:「不過,這國子監祭酒,幾乎是為你而設,太合適了。」
「啊!」玉京驚異地:「你不是只送我到下關?」
「你在看什麼?」
「姑娘,你不認得我了?我是凡音!」
「也不是,」玉京哀傷地:「只是,我已心灰意冷,又何必在這聲色場中廝混?」
「玉京!」
「還記得我寫『圓圓曲』的那一天麼?」
玉京站在門口,望著那株依然古意盎然的銀杏,不覺有些發呆。幾年前,她們幾姐妹曾聯袂來此,如今星移斗換,已物是人非。貞麗、香君,依然苦守南京,如是不得不追隨著謙益嚮往富貴而進退踉蹌。圓圓下落不明,小宛也隨冒公子回了如皋。流落不偶的只有自己,淒然托足空門……
梅村恨不能這樣,便陪玉京用了素齋,才依依離去。行不幾步,看見東廂房裡鑽出一個小和尚來,梅村眼尖,立刻認出是誰。便急切地喊了一聲:「端哥!」
梅村再度靜靜地接受了這諷刺,依然十分關切:「想不到我們又在這裡見到,你怎麼會來這裡?」
梅村接不下去,了空卻說話了:「住在這裡的人真是享清福呢!而且要熱鬧也可以熱鬧。玉京,事情也真這樣巧,記不記得你幾年前來這裡,嘉定侯家的女眷也正遊蘇州。如今,她們也搬來長住,在東廂。只比你早來了幾天。以後,說說玩玩,真也不愁沒有伴兒。」
「唔?不走了麼?」梅村帶一點企盼的笑意。
「我在傷心,我須要靜靜地……」她已泣不成聲。
「你去哪裡?」
玉京遲疑了一會兒,終於說:「蘇州鄉下有一個葆貞庵,那了空師太,是我寄名師傅。」
「師傅!」玉京立刻下轎,合十為禮。
梅村知道一切是無法挽回的了,終於悵悵然地:「好,那麼,我送你一程。」
「總要捨的!」她沒有再說什麼,拉過箱子,又塞進些什物,輕輕地上了鎖和-圖-書,像鎖緊那豐|滿的過去。
「把生命看得淡了,不僅無一處不可托足,而且天地也因此大了!」
「放手,梅村,你放手,這是佛門淨地……」
「你何必知道呢?」
「永世難忘!」
「以後,多的是清靜了。」玉京輕喟著。
「不要感慨了,人都有做錯的時候,這亂世,失敗的,也不止你一人。」
「我是說,」梅村慌亂地指指點點:「想不到這葆貞庵有這樣大的院落,你獨佔一廂,想來定很清靜。」
「梅村!」
「我常痛恨阮大鋮才華出眾而持身不嚴,不想,我竟也步他後塵。」
「為什麼?」
完淳摸了摸自己的光頭,笑著回答:「你問我的頭髮麼?與其剃髮易服做官,不如剃髮易服修行,為求早日皈依三寶,我做了和尚,你覺得意外?」
「而不幸,我竟泯然眾人矣!」梅村嘆口氣:「其實,我連眾人也不是!全南京城的老百姓,都關起門過日子,雖沒有表示,卻也正說明了不屈服。而我……」
「嗯,是!」玉京不勝悲泣:「可是,捨不得又怎麼樣呢?」
「可是,你要體諒我的苦衷,雙親在堂,他們希望我能獵取這點功名,除了安慰他們的情懷,你知道,我原無意於這種富貴的。」
玉京一笑,終於伸過手去。
「玉京,」梅村握住她的手:「在你眼裡,我只是眾人麼?」
「嗯,一直送你到那安身立命之地!」
玉京望了他一眼,想說話,又淒然地哽咽住。
他們到了艙中,平常,多半相對而飲,如今,卻相對而泣。玉京拭去了淚痕,沒有作聲,梅村卻忍不住問:「你到底預備藏身何處?」
是一個極伶俐的小女子,五官長得也十分清秀,玉京心裡一動,又不免一陣酸淚。
玉京摸摸自己的面頰,苦笑了。然後望望身後的梅村:「索性陪我一塊兒去葆貞庵吧!也看看我後半生會怎樣過下去。」
「你的眼淚流得太多了!玉京。」玉京抹去了淚痕。
「嗯,」梅村淒https://www.hetubook.com.com淒地一笑:「那不算遠,以後,我還可以常常來看你!」
「我……已這樣不堪麼?」梅村極度不安地撫摸著自己的面頰。
行行重行行,他們到了白雲深處的葆貞庵,了空早已守在大門外,遠遠看見這一行人就迎過來說:「到了,到了,我們伸著脖子等了姑娘一天。」
船就停在後面水榭的河畔,她又到了這秦淮河畔!這船,這兩岸,這曉風殘月,這些她背得出的花花絮絮……就要別了,別時容易見時難!她停住腳,有些發癡,梅村立刻走前兩步,伸手說:「來!」
玉京不肯抬頭,因為她已酸淚盈頰。
「何必?我去蘇州!」玉京說:「你何必千里相送?」
梅村的神態,引起了她更多的傷心!這位多情的詩人,所給予她的,實在太多。從他那裡,她得到每一個女人所渴盼的幸福,但是,這幸福她竟不能把握,它像冰雪一樣,消溶於亂世的烽火裡。一切成空,所剩下的,只有那些將生命點綴得像玉琢銀鑲樣的往事,去回味、去咀嚼。她發現梅村竟然如此不安,她恨不能依偎過去,熱情地安慰他!與這樣一位溫膩的知己分手,是難的。但是,她卻必須這樣做,因為他在最緊要關頭時的表現,太令她失望。他曾說過,雖然千古艱難唯一死,但至少會站得穩自己的腳步。但是事實呢?他做了大清國的國子監祭酒!梅村見她不動,便又大膽地移開那箱子,玉京卻反抗了,說:「梅村,你放我走!」
了空親熱地挽住玉京,見了梅村,才又立刻說:「施主,請進,待茶。」
「真的?」玉京漫應著,這才隨了空進庵。
「怎麼忘得掉,梅村!」玉京含著淚:「我覺得你……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玉京決定離開這六朝繁華的古都,除了隨身女侍,就是這隻囊篋了。其餘的都決定捨棄,包括那梅村。她抬起頭,一再重溫這環境,她知道,從此一別,今生也難再見。終於,她毅然地挺挺胸,移步向hetubook.com.com前,梅村緊緊地追隨在她身後。
「姑娘越來越標緻了呢!」
一路相伴,兩人終於到了蘇州。船剛攏岸,就有小比丘尼迎了過來,搶著說:「卞姑娘,你捎來的信,我們師傅已經接到了,派我到這裡來迎候,我一看這隻船,就知道是姑娘來了。」
「不要再說這些了!」玉京受不住這往事的糾纏。
「你又取笑!」梅村心裡好一陣苦澀。
他是完淳,聽到人喊,便抬起頭,見是梅村,便冷冷地合十為禮:「祭酒,別來無恙!」
「先父投水死難,」完淳不禁潸然:「我奉母來此,依姐而居,如今一切安頓好了,我正預備離開。」
梅村早已知道這喧騰於大江南北用血淚寫成的壯烈事跡,想想自己,既艱於一死,又難於一隱,立刻有一種羞愧無地的感覺。
玉京不肯再說什麼,便繼續埋頭收拾她的行囊。就在眼前,她即將與舊居告別,她被勾起離愁,這長久相依的暖翠閣,她曾在裡面吟詩、寫字、繪畫、拍曲子、做綺夢、說癡話、歌哭俯仰……這一切都將隨秦淮河的清流而俱逝。別了,別時容易見時難!以後消磨這餘生的,是六根清靜,是古佛青燈,是一種最淡泊最平靜的日子!六根清靜又談何容易?她能忘得了過去的綺麗歲月麼?她能忘得了與梅村在一起談詩論曲時的廝守麼?他寫「圓圓曲」,她為他熬荷葉粥、煮蓮子羹,這美麗的往事還肯再入夢麼?而今而後,她只能孤獨地捧起那寂寞的靈魂,慢慢地向前移步,直到有一天,終於走到人生的盡頭!多淒涼的未來!她不自覺一陣寒慄。忽然,一雙溫熱的手臂環住她,她聽見梅村在說:「玉京,我知道你在傷心,你捨不得這塵世,你捨不得我,是麼?」
「叫我如何捨得?」
「唔?」她吃驚地望過去。
「你曾說你將黃卷青燈度此一生,竟不幸而言中。」梅村嘆口氣:「我呢?我曾說雖艱於一死,至少大難來時,我可隱而不仕;不想,我連這一句諾言都守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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