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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烈傳: 晚明的英雄兒女故事

作者:孟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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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四十

「如是,」梅村望過去,見如是雖已將諸事安排妥貼,卻沒有收住悲泣,因此梅村也抬不起腳來。
「陛下,」煌言關切地:「今日無事,與臣對弈一局如何?」
他猶豫、躊躇、徘徊了半天,終於還是走向下山的路,多麼漫長的路,也拉不直他的九曲迴腸!一路流著淚,才到楓橋。橋畔繫一小舟,是預備兩人同歸的,如今……他低頭鑽進艙裡,半天動彈不得。
「如今,鄭成功揚威海上,大局或可有望。」
「是,略盡朋友之誼。」
「鄭將軍雄姿英發,竟然攻克了臺灣?」煌言聽了,興奮羨慕不已。
梅村一想,也許她手裡還有些細軟,因此就沒有再說什麼。
「梅村,是你!」
「玉京!」
「到底我還是辭去了國子監祭酒。以後閉門家居,可以養晦思過了。」
「你何必催得我這樣緊?」梅村笑得苦澀。
「哦,久仰,」成功欣喜異常:「我是鄭成功。」
「不成功,便成仁。」煌言也說。
「瘦算什麼?」
沒有在城裡落腳,就匆匆先去葆貞庵。
「會麼?」
「少來朝覲,實因軍務旁午。」成功說:「今日清兵要大舉攻舟山,為陛下安全計,臣請陛下幸臺灣。」
「你不會忘記,我們的過去,還有暖翠閣……」
「張先生!」魯王淚眼相望。
「無人照顧呢?」
「不,再等一等。」梅村說。是盼著玉京會突然追來?還是自己再去一趟葆貞庵?
「啊,是麼?」玉京說:「那很好。」
「不要再提暖翠閣!」她立刻阻止,聲音很高,一片哀戚,引起她陣陣顫慄,她忍不住流淚、忍不住抽搐、忍不住掩面失聲。
「玉京!」
「你放開我!」
梅村聽後,大為激動,不禁悲哀地:「我負卿,我負卿!」
「玉京,這樣,我不放心!」
失去的,永遠無法再得。
「鄭將軍,送朕去金門好麼?」魯王望向成功,似在徵求他的同意,他多麼希望成功能同意!對於故國,他滿心滿意都是眷戀之情:「到底離家鄉近些,少些流落之感。」
又一段沉默過去,梅村正想說什麼,剛一回身,才發現玉京已悄然離去,顯然她拒絕了他,才把他騙到庵外……梅村不甘心,立刻追過去,但是,西廂已大門緊閉,他正舉手叩環,又覺得這一點輕微力量,是無法喚回她的。他頹然垂手,痛苦地告訴自己:「終須一別,終須一別的。」
日已向暮,河水不耐地輕拍船舷,那微微不安的震盪令他暈眩。玉京是不會追來的,自己再去?能敲開她的心扉麼?甚至於那西廂的門?失去的將永遠失去,他浩歎一聲:「唉,開船吧!」
「急著來看你!」梅村頓一頓:「我會去看她的。」
「昔日先帝布衣建業,二百多年的江山,落到我們這一批不肖子孫手上,卻弄得如此支離破碎!浙東數郡尚不能保全,將何以延廟食、敬祖先?如今播遷無地,孤懸海外,每思及此,傷痛不可言狀。」
她們正預備回去,忽然香君在遠處喊:「卞姨,卞姨!」
梅村聽了,收拾起文件,卻沒有即刻起身。
「嗯,國士!完淳,你是可以當之無愧的,該可瞑目了。」成功不禁喃喃地念叨著,卻引起那人的不住回頭,成功相信這人也必是完淳的朋友,先就感到親切,便輕輕笑問一聲:「請問貴姓?」
「哦!」魯王見成功如此恭謹,高興極了,立刻伸手一把將他扶起:「鄭將軍少禮。」
玉京更不敢面對他!她撥撥檀香,整整經卷,拉拉衣襟,最後勉強坐下。
玉京本無意接待他,因為她的心裡抗拒著。抗拒著梅村,不讓他看見她衷心的軟弱和已埋藏的深情。但是,梅村苦求,她又豈能固拒,她只淒淒的一笑,就勉強向前帶路。那是玉京的靜室,裡面焚著檀香。玉京是一向愛焚香靜坐的。不想卻與它結了終身緣。
和_圖_書陛下!」張煌言已經追了來。
「先生既然如此欽佩端哥,也應該寫首長詩以為紀念!」成功覺得完淳的一生須待表揚,所以說得懇切:「先生不應該只以一首『圓圓曲』傳誦大江南北。」
至今才盼到他這句話,不太遲麼?而且,有可能麼?
這話勾出了玉京更多的感傷,立刻淚下如雨,俯首無言。也輕輕地推開了梅村。
他靜靜地整理了一下周遭的環境,填平了泥土,拔除了野草,時間又消磨了很久,轉眼已日薄崦嵫,他像是又看見完淳的影子消失在暮色中!不,沒有消失,它越變越大、越升越高,飄入了天際。梅村不禁膜拜。許久,正要移步,卻又想起成功一再提起他寫「圓圓曲」的舊事!哦,寫「圓圓曲」時,那是一段多美好的歲月?他住在暖翠閣,玉京親切地照拂他!一天,他倆正甜蜜萬端,忽然那調皮的辟疆闖上樓來……多綺麗的舊夢,它永遠不會再來,朋友也都星散!辟疆在人海中隱去,方域也是。這些人就是有了消息,他也無顏再訪,人,怎麼能失節呢?尤其是念書人!
「兩位張先生呢?」魯王望過去。
「你瘦多了!」
「什麼?」玉京忽然心裡一動,站住了。
玉京勉強抬頭:「我不是很好麼?」
「那麼,快走吧!天晚下山不方便。」
「是,是,我們必須有這種信心,也必須有這種雄心。」名振說。
「為什麼?你知道,死也不容易。」玉京嘆口氣,望望淑吉的顏色:「你最近的氣色好多了。」
「是麼?」淑吉揚揚眉:「可見得死是不容易了,可是,誰又懂得真正的活?只有我弟弟才算深知其中三昧,轟轟烈烈地幹一場,十七年就很夠了。」
「謙老已享上壽!」梅村望望如是,頗為她的過份沉哀感到詫異,他們伉儷情深是眾所週知的,只是謙益以如此高齡、又以壽終,這一切都是意料中事,如是應該承受得住,何以……於是梅村便勸慰道:「如是,你應該節哀順變!」
「那好極了!」如是這才綻開一絲笑意,把手中的一疊文件遞過去:「這是清單,你明天為我辛苦一趟,行麼?」
「嗯,但盼如此。」
「感激得很!」成功一拱手:「我一直不放心這件事。」
「無人照顧當然就不能活下去。」
魯王沒有作聲,這倒是他的希望,雖然這希望不一定能實現。
出來,他便為如是的囑託奔走。第二天再到錢府,卻驚悉如是當晚即投繯殉情。梅村得知消息,震動得莫可名狀。如是如此深情、如此貞烈,太出他意外。謙益一生風流,最後竟得如是這樣的知己,也該是死可無憾了。難怪如是昨日表現了那樣多的沉哀!難怪她一點也不為自己的未來發愁!
梅村從葆貞庵下來已是滿懷愁緒,如今料理完如是的事,竟連去看看龍友、貞麗的心情也沒有,就淒然地回太倉去了。
「哦!」梅村再也想不到會在無意間遇見近日常掛在眾人嘴邊的英雄人物!他不知該用什麼方式來表示自己衷心的景仰?只連連拱手:「久仰,我才真正久仰,仰慕已久,在下對於將軍的英雄行徑久已……」
「好!」
「謙老名下產業不少,閒時倒也常和我談及,沒事時我也先作了一番整理。他之所有,自應由嗣子繼承;但是,平時謙老也很救濟窮親戚的。如今,我都照他的意思,撥出部份由族人分攤。這原是極公平的,只怪人心太壞,貪而無厭,所以才爭爭吵吵。我有意請父母官出來作一公斷,也因此須一證人。」如是說到這裡,含淚過去:「吳老爺你來得正好,你與謙老不僅是文字交,而且也稱得上是知己,想來肯為這事挺身而出,不怕麻煩的。」
玉京沒有再作聲。
「比我好!」
癡立復癡立,梅村終於靠近她身邊,又喊了一聲:「玉京。」hetubook•com•com
於是,鄭成功迎魯王居金門。大規模海戰緊接著就發生。
「不,玉京,我們一起下山!」
「有時真是活不如死。」
「臣,鄭成功見駕。」
梅村來不及拉她,她已翩然離去。望望她消逝得太快的背影,引起了他更多悵惘之情。這使他癡立許久才舉步。
「吳老爺,這事要快,你就走吧!」
玉京慢悠悠地移動著腳步,梅村早已急迫地迎了過來。他們走近了,相對而立,彼此都忘記了說話。
成功的話說得爽朗,也許他根本不知道梅村的失節,也許他雖然知道,這時也忘記了。但是梅村聽了,臉上早已紅一陣白一陣,頗難自安。
「大戰爆發在即,陛下就與臣去臺灣麼?」成功問。
梅村這才明白,這一派紛紛攘攘,原來是為了爭田分產。如是一無幫手,隻身面對這析產糾紛,倒是難的。但是這事局外人又如何插手?幫忙?望望如是滿臉悲慟,梅村卻找不出可安慰的話。
梅村不住偷偷地打量玉京,鄉居安靜的生活,並沒有使她豐腴,她看起來比往日更清瘦、更飄逸。就在這一瞬間,梅村看出,她依然為情所擾,這樣,更加深了他的內咎:她原不該這般孤寂的。孤寂,在暗中偷換了她的容顏!解鈴繫鈴,能挽救的只有他!所以,他才辭去國子監祭酒,又滿懷奢望而來,她要拉她飛往紅塵,終止她的蹉跎。但是看看眼前,他知道他無此力腕,看看她反應落寞,她不會再追隨他!好像是,緣份已盡。
葆貞庵裡的卞玉京,在梅村沒有來以前,生活已相當平靜。她和幾個傷心人在一起,努力把自己埋葬在這個與世隔離的小天地裡。在幽居的生活中,她和完淳的姐姐淑吉成了莫逆之交。一切似都關乎緣份,當她第一次與眾姐妹到葆貞庵來,就遇見新婚的淑吉與侯家女眷遊蘇州,她們已略作寒暄。接著,她們又一起避難此間。這一段日子中,淑吉面對了人生中無限的淒風苦雨,先是父親殉國,接著又失去了親愛的丈夫、慈藹的母親,和一個一向被她賞識和溺愛的弟弟。命運的手摘去了她的所有,她真的「空」了。她「了」無罣礙,幫助她艱辛地跋涉這一段心路歷程的是玉京。兩人朝夕相處,或是灌園種菜,或是引水澆花,其實,真正沒有「空」,沒有「了」的是玉京,因為她的情根比淑吉埋得更深。
「我曾拜在錢謙老的門下,也很想成一名風流詩人呢!」成功笑著說:「因此也非常仰慕先生的詩才!先生的『圓圓曲』,那『痛哭六軍皆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的名句,近日不也喧騰眾口麼?我是學詩不成,又遭國變,才焚去儒服儒冠,變成一名真正的孤臣孽子!」
「玉京,我已辭去國子監祭酒!」梅村試用這一把鑰匙來打開玉京深鎖的心。
「陛下心裡……?」
君臣二人,一路閒聊著,到了海邊的小亭裡,他們開始下棋,這是他們經常打發這無告歲月的方法。
「你來得真好,真是皇天有眼。」
「當然,理當效勞。」
「在下吳梅村。」
「是麼?」玉京聽了,不覺一把將淑吉抓得緊緊的。
「嗯,」煌言不便直言,近日清兵已平定全浙,正預備乘勝收拾舟山。他知道魯王比較仁懦,也許受不了這刺|激。至於他,早以決定以死報國的。於是,他這樣回答:「張名振手裡的一支軍隊,倒頗長於海戰,清兵還不敢覬覦舟山。」
「我不為別的傷心!」如是剛一開口又淚如雨下:「當然,對他說,早死幾年更好,他也就躲過這一次國變了。」
正在這時,忽有親兵來報緊急軍情,成功不得不向梅村告別:「軍務在身,改日再來請教。」
「近日海上還安靜?」魯王有意無意地問。
「這樣也很好!」玉京笑笑:「我們雖寄跡尼庵,卻依然無法消和_圖_書除這七情六慾。」
梅村鼓起勇氣,走近玉京身邊,輕柔地:「玉京,你看我恢復了一些本來的面目沒有?」
舟山的兵力果然不足以抗清,鄭成功也無力遙護;於是舟山失守,張名振死難,張煌言被俘,也不屈而死。隨行的一群朝臣,先後投海的也不可以數計,其壯烈情形,並不減於南宋的厓山之難。
「有人照顧,她勢必很嬌。」玉京走過去。
兩人到了前面,都滾下馬鞍,對魯王行了君臣禮。
梅村在許久的沉默中,終於苦笑了:「我們就這樣站一輩子麼?玉京?你不讓我到裡面去坐坐?」
棄舟登岸,天已微明,他急著想去看謙益,這老人還能如往日似的歡樂麼?到了門前,卻是一片白壓壓的,心裡一驚,知道謙益已經作古!老人本抱病回蘇州的,卻不想從此不起!梅村含著淚進去,預備弔唁一番,一路,他聽見過份的喧嗔,知道喪事中必有糾紛。到了靈堂,老僕都認得他。他行禮如儀,禮畢,他沒有即刻離去,因為他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果然,沒有等他開口,便已被請到小客廳。半天,如是進來了,一身縞素,一臉哀戚。在南京,他們還常相過從,轉眼間人事已非。梅村站起來:「我還不知道謙老已歸道山。」
「奇女子,奇女子!」
小舟繼續向前,夜色使他感到寒瑟瑟的!真難為懷的又豈只玉京而已!家國呢?對故國如此眷戀的人,卻作了貳臣!永遠洗不去的恥辱,再也想不到自己的一生,竟如此難堪!
「好,好!」梅村接到手中,大略地看了一下,遲疑半晌,終於忍不住說:「這事本不容外人插嘴;不過,如是,叨在至交,我倒有一句話,不得不說,這裡面沒有你名下的東西,你也該為你以後的日子打算打算。」
「嗯,也只好如此消磨了。」
「玉京,你說話!」
舟山敗了,但是鄭成功所領導的軍隊卻十分得手,他們在海上造成了輝煌的戰果。他不僅在閩浙沿海所向無敵,而且他還打到了江蘇,略江陰、鎮江,最後,打進了南京。他一心一意要打南京,南京非拿到手不可,哪怕在必要時再讓出來。他固執地這樣做,除了激働士氣,還因為這地方是完淳的殉難地,他必須親自憑弔好友的埋骨處。他要為好友經營一座墓園。他要千萬人都知道好友的壯烈事跡。這個目的他達到了,因為他終於打到南京,找到雨花臺,那是完淳與黃道周從容就義的地方。
「如何能比將軍不朽的功業?」
「先生與端哥……」成功又問。
這天,兩人在小園裡工作,經營著土地裡一個個小生命的茁壯。玉京靈慧異常,她對什麼都一看即知,淑吉已習慣於處處依賴她。
至於名振與煌言,卻以為成功之效忠魯王,是由於軍事上的需要,臺灣與舟山,在作戰上成犄角之勢,所以必須聯防。其實,成功心裡明白,必要時,為了激勵士氣,他可以打到南京,實力上卻無法遙護舟山,他所以想先安置魯王,是為了完淳,完淳所愛,他也愛!這心情,他不欲別人知道。所以對於煌言的問話,他只這樣回答:「嗯,如今不僅臺灣已完全屬於我大漢民族,且也進一步與菲律賓通好。臺灣,只是我們的立足地,早晚,我們還要打回大陸。」
梅村知道如是出語溫和,是怕傷了他,但他依然臉紅。
「去吧!」淑吉輕輕地:「好好地待人家。」
「我們是文字交,常常在一起寫詩的朋友!」梅村嘆息,兩人在一起吟詩的機會並不多,他卻無法忘記那日黃昏由葆貞庵下山,完淳的影子消沒在暮色中的映象。好可愛可敬的年輕人!也陡增自己無限愧意。這心情無法對成功說,便只好這樣接下去:「當然,這一點詩才是範圍不住端哥的,他每每使我想到魯童子汪踦!」
「多情的妮子,你又怎麼了和_圖_書?」玉京關切地。
「玉京,你來看,這一朵花昨日忘了澆水,就這樣垂頭喪氣。」
「吳先生來了,他來看你。」
「那『將軍令』有萬馬奔騰的氣概,常使我想起端哥。」
「彼此,」成功說:「閣下的詩名……」
醒來,天已大亮,首先想到的,是自己隻身往,又隻身返……真難為懷。無限的思念與牽縈都向玉京環繞過去,卻竟無法將她綰束到自己眼前、懷裡!
成功沒有驚動那人,他站在他身後,仔細地看那碑碣,上面只有簡單的幾個字:「國士夏完淳之墓。」
到了蘇州,找到一家客棧,埋頭便睡。
梅村嚇壞了,捧起她的臉,忙不迭地問:「玉京,玉京,你怎麼了?」
「我們是女人,總要倒楣些的。」玉京在小園整理了半天花草,這時才拉住淑吉說:「回去聽我彈琴,你不是非常喜歡我彈的『將軍令』麼?」
「我們都變了,歲月無情,都……變了!」
「嗯,是他。」
「玉京,我們一起回太倉!」
於是,他離開墓園,趕往蘇州。
「我麼?」如是雖然力持鎮靜,但是那淚水卻怎麼也收不攏,半天,才抽抽搐搐地:「吳老爺放心,我有打算。」
兩人已經到了庵前,面對默默群山,梅村又想起完淳,又想起那孩子消沒在群山中的影子。梅村忽然說:「哦!玉京,我差一點忘了,我從南京來,還去了端哥的墳前。一切都好,你順便告訴她姐姐一聲。」
「因為她比我堅忍!」
「這墓園是吳先生一手所經營?」
弈至中局,忽然遠處一支人馬捲塵而來,這聲音引起了兩人的注意。人馬近了,他們看見領頭的正是手握重兵的張名振。和他一起的是一張陌生面孔,很年輕、很英俊。兩人都不覺放下手裡的棋子站起來。魯王看仔細了,忍不住問煌言:「那年輕人是鄭成功麼?」
魯王以海,流落在舟山已經很長一段日子了,他望望窗外的景色,心裡更是落落寡歡。丟下書本,他走了出來,漫無目的地向前,他忽然想起,前面不遠處就是太廟,他枉為他的弟子,如今卻侷促一隅,一籌莫展,這感觸使他痛苦不堪。於是,便直奔廟裡,他實在想放聲大哭。他跪在神像前,涕淚縱橫,並默默地禱念:「弟子毫無辦法,弟子竟無力收拾這一片河山。」
「開船麼?」船伕等了半天沒有動靜,便忍不住問。
玉京淒然無言。
淑吉眼圈一紅,半天沒有作聲。
「去哪裡,暖翠閣已燬於兵燹!」
臺灣真是一個美麗的島,因此也使這一批海外的孤臣孽子充滿了美麗的希望。成功讓士兵們安居下來,屯田自給,結束了漫長的漂泊生活。但是,他並不以偏安為滿足。大陸上,還有多少父老兄弟在異族的鐵蹄下受煎熬,他有心解其倒懸。他知道這責任是艱鉅的,他必須全力以赴。在這咬牙苦鬥的日子裡,他常常想到好友完淳。他知道完淳在兩人分手不久即被捕完節。他卻很難忘卻那永別時完淳的聲容笑貌。何以他含笑時也是含淚的?他一向堅強啊!也許他早已知道前途無望,卻也必須捨身報國!兩人還相約去關外敵人老巢痛飲呢!不想他卻倏焉而逝。雖短短十七年壽命,竟如此耀眼,多像一顆黑夜裡的流星!想來他定不怕死,他會一笑受刑。但是,他就這樣死掉,拋下許多未完責任由自己來完成。這正是一股無比強力,鼓勵著成功。他每每覺得完淳就站在他身邊,幫他策劃一切。冥冥中感到,自己如此堅忍地與荷蘭人打許多硬仗,必須奪回臺灣而後已,這也正是完淳的心意。完淳的胸襟與眼光都十分遠大,他注意南中國的前途,卻又不忘南北夾攻之勢。他注意閩浙聯防,卻又不忘要在海上建立強大武力。這些屬於好友的理想與希望,自己應該在有生之年一一達成。如今,雖然大陸已整個變色,https://www.hetubook.com.com但有了臺灣,也就是有了這批孤臣孽子的立足地、生根地、復國地!這,是大家的永恆之家!就這樣,成功將這個家佈置起來;但是,當這個家佈置好了以後,他個人的痛苦毋寧更深切!因為母親在安平遇害,父親也被清室殺死——為了這降臣無力說服自己的兒子!就在這繞室徬徨時,他想起了魯王,那是完淳所忠心擁護的主人!成功因為是唐王部屬,唐王對他有殊恩,不僅待以駙馬之禮,私下也像對親生兒子一樣愛他。所以他無意忠於魯王。可是唐王已遇害,魯王又是完淳所擁立,如今完淳已死,這生前遺志應由好友繼承,於是,成功這才找了來。在他忙於國事時,也同時追思好友,尤其不能忘卻最後兩日的盤桓,他曾為唐王的修好書,逗引得完淳幾日不樂,幾乎與他絕交……往事如烟,憬然在目。但死者永遠不能復生!卻必須為他的叮嚀而奔勞,成功是如此思慕完淳,就在投向魯王的路上,他心裡一再問:「完淳,這樣做好麼?這樣做你會含笑麼?」
成功去了,梅村卻久立墓前,癡癡不忍遽去。他不免想起了完淳秉性的剛烈,記得那次他對阮大鋮的不容情,也只有立場如此堅定,是非分明的人,才不會失節,才能做出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來,優柔如自己,就只有蹉跎終身。
梅村沒有作聲,但是玉京卻從他身邊溜開,無可奈何,他只好追隨。玉京見他出了淨室,才放了心。梅村出來,見香君正在遠處忙什麼,便問:「香君住在這裡還好?」
「你這次來沒有去看貞麗?如是?」她轉移話題。
「不過,我應該去看看玉京,」他鼓勵自己:「回太倉以前,先去蘇州跑一趟吧!那裡還有龍友,聽說謙益有病,也回蘇州了。這些老友,都該去看看,然後再杜門不出。」
「待罪之臣,只有將功贖罪了。」成功說時,眼圈紅了。自從他離父出走後,已經過了一段艱辛的日子,一方面,他掙不脫「孝」字的約束,因此,對於自己的毅然出走,始終內咎於心。同時,他所能帶走的軍隊畢竟有限,漂流海上,無所適從。他曾佔廈門、略金門。最後,他看上了臺灣這美麗島。尤其當他把臺灣的情形了解以後,知道這島上除土著、漁民外,還住滿了統治者荷蘭人。他便決心要將荷蘭人驅除。費盡心力,目的達到。如今,臺灣又屬於他、屬於大漢民族的了。
「吳老爺,你去吧!」如是說完,歛祍下拜。
「我最傷心的是,」如是又接下去:「謙老一生急人之急,樂善好施,但是死後,嗣子幼弱,族人忙著爭田分產,竟讓他死後都不得安心。」
「我們守土有責。」兩人同時回答。
想到完淳,梅村的感慨更多,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那次完淳對他,是白眼相加的,致使他竟無勇氣要求同行!如今群山依舊,完淳卻已先作古人。
「我希望吳先生還是寫!」
「寫,好,我寫。」
這天,天氣陰黯,更使人心裡感到一片沉重。
「失歡於父母是大不孝!」玉京對這問題熟思已久,所以很冷靜:「而且,梅村,我不願你因我受委屈。」
成功丟下一切要公,帶了幾名親隨,找到郊外的荒涼所在。那埋骨處不難尋得,墓園似乎經營得很好,成功去時,正有人在那裡耐心地修剪著蔓草,墓地的松柏已鬱鬱葱葱。轉眼,完淳逝去,已數易寒暑了。
「唔?」
玉京轉動一下眼珠,才又問:「那麼,我們出去走走?」
「慚愧,慚愧!」梅村又是一陣臉紅,連連拱手:「那是遊戲文章,端哥生前正氣凜然,使我不敢唐突。」
「哦,是麼?」魯王聽見軍情如此緊急,已然無計,便慌慌亂亂地說:「那好,好極了。」
「二七了!」如是流著淚說:「他是那樣急著要回蘇州,我便知道他已不久了,你知道,他一生是個樂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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