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
他永遠無法再得到他所要追尋的了！好深沉的失落感！
「但是，我們還有兒孫，他們會完成我們的未竟之業！子子孫孫，世世不已。你以為我們華夏子孫，會讓那些非我衣冠的人永遠佔據這錦繡河山？不會，永遠不會！」辟疆說時，笑了。方域望過去一眼，才於隱約中找到故友往日的聲容，勾起絲絲溫暖無窮快|感。這時，辟疆又接下去：「而且，我們朋友中也有成仁取義的。你知道次尾麼？他在貴池起兵，雖然沒有成功，卻死得從容。」
方域一個人留在室內，蹀躞著、蹀躞著。
「但盼他們早些來。」
「嗯，梅村有信來提到，如是還是殉情呢！」辟疆把如是為謙益而死的事說了，接著又感慨：「梅村也和我一樣，從此不出大門。從我回如皋，我們就沒有再見過；但卻常有書信往還，偶然和和詩，尋點開心而已。」
「靠岸，船家！」方域對撐竿的船夫說。
抵庵，時已黃昏，他悄然癡立在庵門外。
「太平？」船夫神秘地笑起來：「前幾年鄭成功還打到這裡來了呢！」
「方域！」還是辟疆先喊了一聲，卻那般輕弱，往日那聲震屋瓦的豪情呢？
「嗯，我們是白活了一輩子，一事無成。」
「這也是解脫之一道。」辟疆說。
得到香君在葆貞庵的消息，方域還怎能安定自己？他不明白香君去葆貞庵是不是已勘破情緣？還是有所期待？假若她是勘破情緣，那就是對心目中的侯公子失望！假若是有所期待，那遙寄桃花扇就是一個最好的詮釋！是的，她寄了桃花扇，她是有所期待！方域至此，才弄明白了自己。這長一段日子為國事奔走，固然是為了書生報國，也實在想將香君埋葬在心底，刻意保護她，也刻意遺忘她。如今這桃花扇又逼使去拾起欲埋藏的一份愛！為什麼不去？為什麼不去？半hetuｂｏok•com•ｃom晌，他才對辟疆：「我應該去看看她！」
踉蹌地在群山中找尋歸路，方域衷心拂亂得像那被晚風吹得抖動的樹葉！他抓不住那風，因此也抓不住那抖動。他惶惶然地奔跑著，在流淚，也在哭；他不怕迷途，也無意尋路，幸虧只有一個向下的方向，他終於跑到了山腳。坐在山麓的石階上，他好好地讓自己痛哭了一場。
「多少年了，想不到我們還能再見。坐吧，坐吧？」辟疆也一樣久久不能平息激動。他一會兒喊用人奉茶，一會兒又出去吩咐什麼。這樣進進出出，許久，才算抖盡了所受的震動，稍覺平靜，才望望方域：「難得見到，多盤桓幾天吧？」
「就在前面麼？」船夫奇怪地：「那房子燒毀了。」
「辟疆，是我，想不到麼？」方域不勝哽咽。
裡面，在做晚課，一群弟子正肅立在那裡念經。他一眼就看見了香君，她正站在玉京的身邊，兩人看來都十分平靜，玉京瘦些，香君卻較往日豐腴。方域記得，那頭一夜為她梳攏，她還是個沒有長成的女孩，他採得了她最嬌嫩的心蕊！這些年過去，她現在才真正長成。她長成了，看來比玉京堅忍。不是這份堅忍，她怎能血染桃花扇？不是這份堅忍，她怎肯藏身葆貞庵？看來，她不需要扶持就能站得穩！而自己，反而是弱者！香君熱烘烘地表現了自己；而他，卻沒有在大喪亂中成一名豪強！她照自己的意志活下去，他卻在無限遲疑中蹉跎！她強，他弱！他能為她做什麼？……他變得沒有勇氣邁步進庵，他忽然想起了辟疆的話：「怕已時過境遷！」
「嗯，他們還會再來，是不是？」
當他變成蒼鷹時，這個世界已風平浪靜，雖然這風平浪靜的世界已是另一番面目。
方域跳到了船上，船，又輕輕地滑hetubook.com.com過水面，水波發出輕微而親切的聲音。
當他被接待到客廳時，那顆心竟一點也平靜不下來。雖然是最要好的朋友，畢竟多年不見，而且社稷易主，彼此見面，又是什麼光景？
誦經的聲音不斷地傳來，很虔誠！這一群女人終於表現了她們的虔誠！這一段心路歷程，也許都是一番艱苦跋涉，但是，她們終於獲勝，終於登了彼岸。獲勝就好，登了彼岸才是真解脫。誰有權利來粉碎她們辛苦的戰果呢？方域知道他沒有。因此，變得更不敢移步了。
「我知道！」方域又問：「還有定生呢？你知道他的消息？」
「她的身體一直不好，你是知道的。戰亂的那幾年，我們又過了一段奔波顛沛的日子，她處處謙抑，所以吃的苦也最多。」辟疆深悠悠地嘆了一口氣：「倒是定居的幾年，我們關起門來不問世事，在自己的心裡經營了一座世外桃源，也過了一段使我終身難忘的好日子。算來也有九年！九年，我一生的好時光，也就是這九年了。」說完，辟疆眼圈一紅，又低頭走了出去。
「不走麼？天快黑了，這裡不安靖！」船夫忽然過來催他。
半天，辟疆才又進來，身後僕人送來什麼吃的，辟疆雖然新拭淚痕，卻裝出不在意的樣子：「方域，你嚐嚐，這是我們家鄉點心。」
「嗯，千真萬確！」辟疆繼續感慨著：「佳人星散！梅村無法娶玉京，你也沒有娶香君！其實，娶與不娶還不是一樣，我也沒有能保得住小宛。」
只不過幾年的時間，里巷都已改變了面目，但是那秦淮河還在！找了去，他僱了一條小船，秦淮河風光已無昔日之盛。復社公子星散了，那些美麗的畫舫也消減了容顏。新朝定都北京，南京徹底被冷落了。這樣倒好。他讓小船靜靜地在水面上划行，這水面上，正是他與香君消和-圖-書磨最多時光的地方，然而香君呢？永遠不會再依在他的腕下，藏進他的袖裡。啊，前面，那前面不是李家的水榭麼？他們復社諸友不是曾在裡面寫詩過？彈唱過？也臧否過天下人物麼？
他又慌慌忙忙地趕到南京，南京，那是他流連得最多的地方，他應該尋得到一些什麼！他走到那庫司坊，那不是阮大鋮的故居麼？那門口的一副對聯失蹤了，他還記得那是「有官萬事足，無子一身輕」。那阮鬍子後來真的求官得官，而且十分弄權。但是結果呢？除了為這人間增加一些笑料，又得到什麼？再向前走，他又到了暖翠閣，已完全頹圯了，那曾是玉京的妝樓，這文雅而好客的女主人，已收拾起一切情緻，藏身在葆貞庵裡。這零落的土牆，這散亂的門窗，裡面不是有過笙歌、有過歡笑，還有過吳梅村在裡面寫出不朽傑作「圓圓曲」麼？如今呢？梅村也隱居了，圓圓卻不知下落。
「你說誰？香君？」辟疆想了想，終於嘆口氣：「怕已時過境遷了。」
「就在那裡！」方域應道。
方域望望這寂寂然的大宅院，終於忍不住問：「小宛呢？她還好？」
六十八年十二月修訂畢
百無聊賴中，他竟想去江南看看。這個天地既已不能由他來料理了，他還可以料理屬於自己的哀心未了之事！江南，有他的朋友、有他的屐痕、有他最美好最溫馨的一段歲月。終於他決定了，他到了江南。
「去世多年了！」辟疆滿臉黯淡。
「玉京是久有勘破紅塵之意，香君何以會依她而居？何以？何以？」方域喃喃地問。
許久許久，兩人才拾起彼此的友情，靜靜地聊些別後風光。方域心裡憋悶得太久了，他把去揚州投史可法的事，以及返鄉後欲為國家盡力的事，約略說了一些，這些和_圖_書，是值得一提的，雖然也沒有一絲貢獻。
流光如矢，那復社公子侯方域已深深覺得自己蒼老了。至少在心理上是如此。這些年中，他一事無成，他原想收拾一下中原河山，想收拾一下零散武力，因此想到李自成的遺眾，也設法結識了李自成的侄兒李過，李過投了何騰蛟，接著何騰蛟死了，那點武力被清兵圍剿乾淨。李過無法突圍，舉家自焚，沒有降清。這消息使方域震動，他枉讀詩書，對於生死的抉擇，竟不如一名「流寇」死得壯烈！那像一名鄉愚似的李過，他曾見過，也曾想再組織他的零散武力。那時只覺得那鄉愚樸拙木訥，但面對生死取予的抉擇時，卻表現得如此正大！大漢國魂啊！他活在每一個老百姓的心裡！
但是，方域沒有接受這提醒，勉強陪辟疆盤桓了一天，次日便匆匆奔往蘇州，他終於到了葆貞庵。
「錢老和如是也……」
「會的！」方域笑著。
訇的一聲，這扇門被別人推開，方域連躲都來不及，慌慌張張地：「會麼？是麼？」
不久，他聽見腳步聲，腳步聲近了，十分穩重。不片刻，辟疆已站在他面前，攏著袖子，臉色那樣平靜，沒有那震耳的笑聲了，也沒有那鋒銳的譏嘲了，見了方域，只默默地拱拱手。
「梅村一隱居，玉京苦了，她已在葆貞庵修行！」辟疆帶一絲感慨：「聽說香君也依她而居！」
越這樣想，方域越無法平靜，越無法繼續這樣活下去。他對自己失望，羞愧難當。畢竟念書人有如此明銳的自覺。也因此他的心情變了：由一個享受者變成一個體認者；由一個言論者變成實行者；由一個躲在溫巢裡的幼雛變成一隻衝向風雨的蒼鷹！只是可惜的是，他晚了一步，那異族的統治已逐漸打穩了基礎。他所體認的，竟是這樣令人碎心的現實。他還能做什麼呢？他雖已變成了一隻能和圖書衝向風雨的蒼鷹，卻失去了飛翔的目標。好長一段日子，他都在這種無以自解的痛苦中度過。
「是麼？」方域吃驚地望過去。
「訪舊半為鬼！小宛、如是、次尾、錢老，都已先後作古。」
「隱居了！」辟疆說：「我們也久已不通音問。你知道我活得最浪費，除了帶著一家大小逃難，我一無表現；過去，倒是我的廢話說得最多。我無以自解，只好閉門思過。所以我這幾年一直杜門不出。我也隱居了，這人間，還有誰知道冒襄呢？」辟疆說完，也大聲笑了，但是裡面卻滿是淒涼。
許多舊事都被談及了，方域的情緒卻越來越緊張。隱約間，他覺得有一扇門還沒有被打開。他想打，又想躲。
首先，他想去如皋，拜訪最要好的朋友冒辟疆。聽說，辟疆久已隱居鄉間，不問世事。
「先生，還是早點走吧！」
「每憶秦淮舊遊，令人低徊不已，盛時不再，永遠不再了。」
船攏了岸，方域跳了上去，那就是媚香樓，連燒成灰都能被他認出的媚香樓！雖然如今媚香樓已整個焚毀！方域在敗壁頹垣中拼命找尋，卻什麼也尋不到！一切都完了，什麼也沒有留給他，除了一點依稀回憶。
方域癡立了很久，又繼續向前，他要找到他的媚香樓。
暮色已在加深，裡面的人不能看見他。他靜靜地癡立了許久，貪婪地望著香君，直到他知道她們將要做完晚課，才倉皇離去。
方域忍不住熱淚承睫，辟疆變得太多，他同樣也意識到自己變得太多。那屬於年輕人的放肆呢？那屬於年輕人的歡樂呢？那秦淮笙歌、那秦淮燈影、那秦淮槳聲，永遠不會再屬於他們了麼？是什麼橫阻在他們之間呢？由歲月編織的陌生？由憂患累積的沉重？方域不僅熱淚承睫，而且喉頭封鎖了，那滿心、滿臉、滿唇……都佈滿顫慄，他說不出一句話來。
「不是太平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