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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貝,我真不想讓你出門。你到底要去哪裡?可以不要去嗎?
你最好是有那麼好心眼。
摩斯在沙發上坐下,腳蹺在咖啡桌上頭,喝了口啤酒。反正那槍不是我的。我可沒花半毛錢買槍。
麻煩請離車子遠一點。
她整個人慵懶地躺在沙發上看電視,一面喝著可樂,甚至沒朝摩斯望上一眼。還說三點回來哩。她說。
摩斯踉蹌向後退去,立即舉起獵槍。車內人滿臉是血,自唇間擠出沙啞話語,說的是墨西哥話。水,老兄。給我水,老天爺啊。
你要去哪裡?
唉,老婆,我也和你一樣,如果可以的話,還真不想跑這一趟。我會回來的,你就先去睡吧。
那人點了點頭。在口袋裡。
那把獵槍的肯傑牌扳機設定為九盎司重,手指需要用上九盎司的力道才能扣動扳機。他小心翼翼把靴子與獵槍朝身子挪近,眼睛再度湊上瞄準器,刻意將十字準星擡高一些,瞄準他想獵捕的羚羊後方一段距離之處。他很清楚,子彈會在發射一百碼後逐漸往下偏移,偏移程度任誰也說不準。他食指扣在扳機,頸上那條用金鍊子串起的公豬牙項鍊就在他手肘內側之間,於岩石上捲成一團。
他離開現場,在沖積平原上憑藉陽光一路追隨草地上的輪胎痕跡,逐漸縮小搜尋範圍,最後才在南邊一百呎處有所發現。他順著地上的足印走去,發現滴落在草地上的血跡,一路上益發顯著。
他朝平原走去;東邊天際投來第一道微弱曙光,此刻正是這一夜能見度最為模糊之際。他又細聽最後一次,旋即動身朝河岸快步移動。
你非找個地方撐到天亮不可。
摩斯更衣時,她醒了過來,於是在床上翻了個身,望著摩斯。
你說英語嗎?
我一下就回來了。
摩斯手肘一推,關上了門。
他從冰箱裡拿出一瓶水,就著冰箱的燈光旋開瓶蓋喝了幾口,駐足良久,拿著滲出冰涼水珠的水瓶,朝窗外公路方向的燈光望著。
在斜坡邊緣某塊崩落的岩石下方,有一小塊藍色蹤影。他用望遠鏡觀察了好一段時間,那裡全無動靜。他仔細打量附近,最後又把視線移回,審視將近一小時後才起身下山。
什麼事啊?
他讓卡車維持二輪驅動狀態,一路保持二檔前行。月亮傾斜的角度正好使月光照映在他所前進的方向上,漆黑斜坡上的告示牌看來彷彿戲院的銀幕一般。駛至他今早的停車地點,他彎進一條狹窄而年代久遠的老舊馬車道,由西向東橫越哈克農莊的農地。隨著月亮逐漸爬高,略帶不祥的蒼白月光亦灑落在丘陵與其間的道路,照亮周圍每寸土地,他索性關上卡車大燈。
他聽見卡車在山頂懸崖附近繞,大燈關著,朝籠罩在月光下的沖積平原邊緣駛去。他躲在岩石後方,不由得想到更糟的狀況,好比碰上蠍子或響尾蛇什麼的。探照燈持續在山上不停來回巡弋,光明與黑暗就這麼井然有序不停交替,他始終未有移動。
他踏著碎石地朝卡車方向狂奔,奔至半途,搖晃的車燈掃過崎嶇不平的地面。他想找地方掩蔽,但情況緊迫,只得以雙手前臂遮擋頭部,趴在草地上,也不知對方看見他沒有。他靜靜等候,卡車就這麼駛了過去。卡車離去後,他立即起身,攀上斜坡。
第一輛車那裡,有具屍體倒在輪胎前,另外兩具屍體則橫躺在枯黃的草地上,地上血跡全曬成了黑色。他又細聽一會兒,沒什麼,只是蒼蠅的嗡嗡聲罷了。他繞到最後一輛卡車那裡,遭人槍殺的大狗倒在地上,和他先前看見那隻狗是相同品種。再過去一些,是另一具面部朝下的屍體。他望進車窗,裡面那人頭部慘遭槍擊,血濺得到處都是。他又朝第二輛車走去,但車裡空無一人。他一路走到第三具屍體處,屍體旁的草地上落著一把槍管刻意鋸短的散彈槍,上頭加裝尺寸正好的輔助槍托、以及可裝二十發子彈的鼓狀彈匣。他以腳尖輕踢那具屍體的靴子,確認死活,同時朝地勢較低的斜坡望了幾眼。
半小時後,他停下卡車,延著山峰向前走去,一面朝東方及南方張望。月亮高掛在天際,藍色月光籠罩大地,雲朵流動迅速,映在山坡上的雲影彷彿順著坡度流洩而下。他盤坐在碎石堆。沒聽見土狼的嚎叫聲。沒望見任何動靜。顯然那些墨西哥毒販尚未知曉事情狀況。嗯,好極了,看來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得忙。
她拆開一包香菸,取出一根叼在嘴裡,以打火機點燃。你這一整天都在幹麼?
她在床上坐起身來。你快把我嚇死了,羅倫。你是不是惹上了什麼麻煩?
真該死。他輕聲罵道。太陽的位置在他身後,瞄準器上的玻璃反光不夠強烈,無法遮掩住他,那群羚羊肯定能輕易察覺。
車鑰匙可以給我嗎?她說。
她自沙發深處探頭看了摩斯一眼,又回過頭繼續看電視。皮箱裡裝了什麼?
你真該死,羅倫。
把鑰匙給我啦,我去外頭抽總行了吧。
他們不會開槍的。他想。他們不會冒著拿不回錢的風險這麼做。
引擎的轉動聲忽地加快,隨即又回到空轉,排氣管發出一聲嗚咽,怕只有凸輪、排氣喉或上帝才知曉發生了何事。一會兒後,卡車又在一片漆黑之中移動。
他渾身顫抖著爬上岸,離他跳下河的地方約有一哩遠。雙腳襪子都沖走了,只好赤腳朝岸邊的蘆竹蔗走去。岩壁處處凹洞,以前的人就在此碾磨穀物。他又回頭掃視,發現那輛卡車已然蹤影全無,只有兩道人影自峽谷上方快步閃過。他原本已要走進蘆竹蔗叢,卻聽見一陣喀嚓聲響,接著一聲巨鳴,在河岸兩側引發回音陣陣。
他解開腰帶上的匕首皮套,抽出匕首,起身再度脫下襯衫,割去肘部以下的袖子,坐回地上,以衣袖包紮雙腳後跟傷口,才穿上靴子,收好匕首,接著抓緊手槍起身,仔細聆聽周圍動靜。除了一隻紅翅黑鷉外,四周毫無動靜。
他轉頭朝太陽望去,現在大概是上午十一點。咱們甚至無法確定這場槍戰是不是發生在昨晚,搞不好都已經過了兩個晚上,甚至是三天也說不定。
幹麼不來點氰化物?我們平常不是都拿這個代替?
他打開抽屜,拿出點四五手槍,先是取出彈匣檢查片刻,又裝了回去,把槍插|進腰帶。摩斯轉身看著她。
那把槍是哪兒來的?她叫道。
兩人一同倒在地上。副警長嘗試伸手套入手銬鏈環,卻徒勞無功;因為齊哥早已雙膝上提,頂著勒緊的手銬,不讓副警長的手臂觸到臉。副警長雙腳不停亂踢,身子斜向一旁,倒在地板上抽動,畫出個圓。廢紙簍踢翻了,椅子踢到了辦公室另一頭,就連門也踢得應聲關上,腳踏墊全皺成一團。鮮血自他口中汩汩湧出,嗆著了自己。齊哥就這麼勒著不放,讓鍍鎳手銬緊嵌在腕骨處。副警長的右頸動脈猛地炸開,鮮血噴灑到房間另一頭,自牆上緩緩流下。他雙腿亂踢的速度先是變慢,接著停止,不斷痙攣,最後完全沒了動靜。齊哥維持姿勢不動,待呼吸恢復平順,才起身從副警長的皮帶取下鑰匙,解開手銬,把他的左輪手槍插入自己m.hetubook.com.com的褲腰帶間,走進洗手間裡。
在州際公路上,他挑中一輛嶄新的福特汽車,車裡只有司機一人。他打開警示燈,讓警笛鳴響幾聲。那輛車停在路肩,齊哥隨之停在後頭,熄掉引擎,氧氣罐背在肩膀上,走出車外。那名司機從後照鏡裡看著他走上前來。
來福槍的槍聲響起,子彈在地面上的坑洞不停反彈。他聽見頭上有聲響擦過,這才意識到一發子彈自他頭頂掠過,落進河川。他回頭一望,發現有個人從卡車天窗探出身子,一隻手抓緊駕駛座正上方的車頂,另一隻手緊握來福槍。
摩斯回到客廳。幹麼?少在那邊囉哩囉嗦了。
兩人從摩斯下方走過,摩斯看著他們順流而下,直至走出視線範圍。他甚至沒去想那兩人的事,反而想著自己那輛卡車。星期一早上九點,只消郡公所一開門,肯定有人跑去報上他的車牌號碼,接著便能得知他的姓名住址。一切在二十四小時內就會發生。到了那時,那些人便知道他的身分,並且永遠不會放棄找他。永遠,真真確確的永遠。
摩斯背貼岩石,頭垂低,躲在岩石後方。車上加裝的探照燈在熔岩地上快速掃射一圈,接著駛回原路,速度逐漸減緩,摩斯甚至聽見引擎空轉,凸輪轉速放慢,使得加強型汽缸的引擎聲更為明顯,緊接著探照燈再度掃過碎石地。不會有事的。他說。別盡往不好的方向想,你得把這件事搞定才行。
他穿過樹林逃逸,樹幹黏著漲潮時留下的污泥,樹根於碎石間盤根交錯。他再度脫下靴子,走在碎石地上,免得留下足跡。他把靴子、手槍、包紮在腳跟的布條丟上位於河川與峽谷南方的岩磐,接著整個人爬到上頭。陽光照進峽谷與岩石堆間,他先是花上幾分鐘讓陽光曬乾衣服,接著來到岩磐邊緣,抓著靴子仰臥草地上。他至少得花十分鐘才能登上最高點,但也懷疑自己有沒有足夠的時間爬上去。遠處,一隻老縻自崖壁飛起,發出一聲輕嘯。摩斯在原地靜待。過了一陣子,有個拿機槍的人自蘆竹蔗叢走出,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接著另一人從他身後探出頭來。他們彼此互視一眼,朝摩斯所在的方向前進。
寶貝,你到底要去哪裡啊?
你要去哪?
沒有啊。快去睡吧。
他好不容易抵達那片火山岩堆,才再度擡頭朝羚羊群的方向望去。那群羚羊離摩斯最後一次看見牠們時並未太遠,兩者之間的距離約莫七百碼,還算可以接受。他以雙筒望遠鏡觀察那群羚羊,視線穿越因熱氣而顯得扭曲的空氣與塵埃,微微反光的沙塵及花粉就像一層薄霧似的。那裡沒有任何掩蔽,也沒有其他虎視眈眈的獵人。
嗯,我知道現在幾點。
摩斯把車停在加油站燈光下,關掉引擎後,從置物抽屜拿出地形測量圖,在座位上攤開,研究起來。他在地圖上圈起那三輛卡車的可能位置,接著又從哈克農莊一條柵欄擋住的小路為起點,畫出通往那裡的路線。摩斯這輛卡車裝的是挺不錯的全地形適用輪胎,車上還有兩個備胎,但這條路線的地形實在過於險峻,任誰也說不準發生何事。他看著自己畫下的路線,研究一番後又畫了另外一條,就這麼盯著地圖看了好一陣子。當他啟動引擎駛上高速公路,正好是凌晨兩點十五分,路上空無一人。在這空蕩死寂的國境邊緣,車上的收音機就連電波雜訊也收不到。
他總算登上坡頂,立即蹲下,自腰帶抽出點四五手槍。但這回他並未扣著扳機,僅是朝北方及東方觀察一會兒,沒發現那輛卡車的蹤跡,便把槍插回腰間。
菸?
我還可以更晚呢。
他原本以為很清楚該如何走回自己的卡車那裡,此刻他甚至考量起是不是要花上一整夜步行橫越沙漠。這一帶有不少小盾響尾蛇出沒,要是在夜裡給咬上一口,他肯定要和那些屍體攜手共赴黃泉,如此一來,皮箱裡的東西便只能靜待下一任主人出現了。衡量種種之後,他決定還是得想個方法,帶著肩上那把上滿子彈的輕型機槍與裝滿百元美鈔的皮箱,於白天離開此地。再說,不久一定有人來尋找這一大筆錢的下落,可能還不止一人。
回到臥室,他拾起早先扔在地板的短褲穿上,打開浴室電燈,走進裡頭將門帶上,並穿過浴室來到客房,從床底拉出皮箱,打開箱子。
一陣微風吹拂而過,摩斯把帽子往後一推,掏出大方巾擦拭額頭,接著塞回牛仔褲後口袋,視線越過火山口,朝東邊山腳望去。
對,羅倫,就是菸。我都坐在這裡一整天了。
這是段路途遙遠的艱苦跋涉,他離河川約莫還有兩百碼,卻聽見了卡車聲音。灰濛的日光由山丘遮蔽,他回頭望去,見到塵土在地平線的曙光中飛揚騷動。卡車離他應該還有一哩遠。在這謐靜的破曉,引擎的聲音聽來如船櫓聲般無害。他聽見那輛卡車以低速檔行駛,於是從腰間掏出點四五手槍,以免在衝刺時不小心弄丟,拔腿死命奔逃。
我說過了,是撿到的。
我要去做一件蠢到不行的事,偏偏非去不可。要是我沒回來的話,幫我告訴媽,就說我很愛她。
警官,有什麼問題嗎?
他朝自己停車的火山口方向走去,才不過走到一半,便發現對方的存在,於是趕緊停步蹲下,槍舉至膝蓋,食指緊扣扳機。月光灑落在停於山坡上的卡車那裡。他朝較為清晰的一側望去,看見有人在車旁站了片刻才離開。我真是蠢得無藥可救,他自語。簡直蠢得離譜,這下好了,你把自己給害死了。
我曾把一個男孩送進了漢茲維爾的毒氣室,生平就那麼一次。人是我抓的,還上法庭做了證。我去那裡看了他二、三次吧。嗯,是三次沒錯。最後一回還是死刑執行那天。我不是非去不可,也不太想跑這一趟,結果還是去了。就因為他殺了個十四歲的女孩,所以我明明沒啥衝動,卻還是跑去現場見證行刑。報上說是情殺,那男孩卻告訴我跟感情一點關係也沒有。他約了那女孩出門。那女孩還那麼年輕,他也不過才十九歲罷了。他告訴我,自從他有記憶以來,就一直計畫找個人來殺,就算時間倒轉,還是照幹不誤。他還說,他很清楚自己一定會下地獄。這些全是他親口說的。我不知道他是怎麼了,完全搞不清楚。我從沒看過像他那樣的人,甚至還覺得搞不好他是什麼全新的生物品種也說不定。我看著獄卒把他綁在椅子上,然後關上門。他沒啥太大反應,看起來頂多有些緊張,但我敢保證,他很清楚自己在十五分鐘內就要丟了小命。這案子讓我想了很多。就我身為警長的經驗,他還算是個容易套話的對象,我卻一直不知道要跟他說些什麼才好。你要怎麼跟一個承認自己沒有靈魂的人交談?又何必白費唇舌?我想,這或許就是處理這案子最好的方式https://www.hetubook.com.com吧,反正他都要受到應有的懲罰了。
離開那片長形火山岩堆後,他一路沿著東南方山脊前進,途中仍不停審視羚羊消逝的區域,約莫花了四十分鐘才越過那片陶土地帶。他舉起望遠鏡,緩緩環顧四周,看見一頭沒有尾巴的黑狗正要橫越沙漠。摩斯的視線停留在那隻狗身上,狗頭大得嚇人,耳朵有剪過的痕跡,走起路來瘸得厲害。黑狗停下腳步,在原地朝後方望了一眼,隨即繼續前行。摩斯放下望遠鏡,就這麼看著牠緩緩離開。
摩斯回頭看著他。
他把獵槍從肩上取下,放在草地上頭,將那把H&K膛內的子彈退出。除了這發子彈,彈匣中僅剩兩發子彈而已。他嗅了嗅槍口,取下彈匣,接著把獵槍背在一邊肩上,另一邊則背著那把機槍,走回野馬貨卡車處。他舉起彈匣,好讓那人看見。還有其他的嗎?摩斯問。有嗎?
我這裡沒水。
人們總說眼睛是靈魂之窗,我不知道眼睛算不算是什麼窗子,有機會的話還真想見識見識。透過他的雙眼,我卻看見了世界的另外一面,這才發覺自己早已身在其中,將我帶到了這輩子從來沒想去過的地方。那裡有個象徵毀滅的使徒,而我一點也不想與他打上任何交道。我知道他的確存在,也看過他幹的好事,更曾經在那對雙眼前步行而過。但我不會再這麼做了。我可不想冒險下注,看看自己會不會在外頭遇到這樣的人。我希望只是因為年紀大了而已,但事實並非如此。我不敢說你一定和我一樣;我很清楚,你絕對願意為了這份工作而犧牲自己的性命。這不是客套話。或許你覺得換作是你,肯定不像我那麼丟臉。但這是因為你沒我們這麼了解,也沒我們看得透徹。我猜你八成希望有一天能像我們一樣老練,畢竟人總會在不自覺中把自己的靈魂給逼進了險路裡。但我可不會。就現在來說,應該再也不會了。
你在幹麼?
我拿到的地方啊。
穿衣服啊。
沒有,是撿到的。
他坐在碎石堆上,脫掉一隻靴子墊在岩石上頭,把背在身後的槍移至前臂,壓在靴子的皮革上,拇指輕推保險栓,眼睛湊在瞄準器前。
水流把他往河彎的堅硬石塊送去,他在石上使勁一推,又接著順流而下。陡峭高聳的峽谷遮住陽光,在水面上映照出波瀾不斷的陰影。當他總算在水道盡頭停下,回頭望去,還能看見停在峽谷頂端的卡車,只是卡車旁空無一人。他確認靴子和槍還帶在身上,便轉身朝陸地游去。
你也只剩這張嘴而已了。
總比待在空曠的地方好。
我猜有些鳥事不知道比知道好得多。
散彈擊中他上臂外側,感覺像給大黃蜂蟄了一口。他緊緊按住傷口,衝進蘆竹蔗叢。鉛彈半埋進他上臂,左腿施不上力,就連呼吸也困難之至。
那人打開車門,走出車外。怎麼了嗎?他問。
多少?
他很清楚自己沒時間慢慢爬到河邊,於是只能冒險起身,朝河川直奔而去,蹚水越過布滿碎石的淺灘,直到抵達河岸才停下。他掏出鑰匙、皮夾塞進襯衫口袋。一陣冷風吹過,河水聞來帶著鐵鏽味,他甚至能嚐到那股氣味。他扔掉手電筒,鬆開點四五手槍的擊鐵,把槍塞進褲襠,接著脫掉靴子分別塞進腰帶左右兩側,用力拉緊腰帶固定,隨即轉過身跳入河裡。
就為了這該死的爛理由?
門,有野狼。
他雙膝著地,跪在草叢中大口喘氣,接著鬆開腰帶,靴子落在沙地上,隨即伸手撿起,並從褲襠裡掏出點四五手槍放至一旁,輕撫中彈的部位。彈丸似乎掉了。他解開鈕釦脫下襯衫,拉過手臂檢視傷口。彈丸的確沒嵌在中槍處,只是傷口微微滲血,還沾有襯衫布料纖維,手臂外側盡是叫人作噁的瘀青紫色。他擰乾襯衫重新穿上,扣好鈕釦,套上靴子,站起身繫緊腰帶。他拾起手槍,取出彈匣,從槍膛內退出先前已上膛的子彈,上下搖晃手槍,對著槍管不停吹氣,接著才把彈匣裝上。他不確定手槍是否開得了火,但覺得應該不成問題。
這下你要怎麼靠這輛破車逃離那輛卡車的追殺呢?他說。接著才意識到自己日後再也見不到他的卡車了。好吧。他又說。看來有不少東西以後我都看不見了。
他再度回頭,發現卡車又逼近了好一段距離,而他離河川仍有百碼之遙,完全不知自己在抵達目的前會不會被發現。陡峭峽谷間,卡車擋風玻璃的反光忽地自東邊冒出,映射在摩斯前方。卡車猛烈加速駛來,車頂行李架與保險桿的探照燈同時亮起。引擎全速運轉的聲音如同撕吼咆哮,車胎不停在地面彈跳。
他有個弟弟住在加州,到時怎麼跟他交代呢?亞瑟,有幾個傢伙最近會去找你,打算用六吋長的老虎鉗夾住你的睪丸,每當把手轉個四分之一圈,他們就會問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去哪兒了。所以你最好考慮一下,看是不是搬去中國住比較好一點。
你走不遠的。他喃喃自語。或許你覺得自己可以,卻錯得離譜。
等我把這瓶啤酒解決掉,你就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了。
嗯?
以前就沒撿到過。
滿滿的錢。
那人照做。齊哥殺他之前,在他眼中看見一絲懷疑神色,但為時已晚。他手輕按著那人的頭,像是要施行什麼心靈治療似的。氣體壓縮的聲音與活塞運作的喀嚓聲響起,聽來就像門關上的聲音。那人無聲軟倒在地,前額有個圓形洞口,裡頭冒出血泡,鮮血流進眼裡,緩緩遮住了他對這世界的最後一瞥。齊哥擦了擦他那包著手巾的手。我只是不想讓你把血濺到車上而已。他說。
他回到車內,離開原本的路線,任由月光指引,一路越過火山山頂,朝山谷盡頭駛去,接著再度轉向南方。他對地形瞭若指掌。他越過早先偵查過的岩石地形,接著再度停車。他走下車仔細聆聽,旋即回到車內,扯下頂燈的塑膠燈罩,取出燈泡放在菸灰缸上,坐在車裡以手電筒照亮,再次研究地圖。一會兒後,他再度停車,這回則直接關上引擎,搖下車窗,在車內坐了好一段時間。
他蓋上箱子,鎖上釦鈕,把皮箱推回床底,接著起身望向窗外,盯著城鎮北方那片岩石峽谷上方的星辰。一片死寂,連聲狗吠也沒聽見。但他並非為了這筆錢才於夢中驚醒。你死了嗎?去你的,你肯定還沒掛。
他總算抵達那條位於峽谷間的遼闊河川,河川一路延伸至岸邊滿是蘆竹蔗的地帶,不見盡頭。下游處,河水不停沖刷岸邊岩壁,於岩壁上鑽孔而過,朝南方順流而下。深不見底的峽谷籠罩在陰影中,就連河水也是一片漆黑。他朝河川與峽谷的交會處狂奔,途中跌倒在地,翻滾幾圈後,趕緊爬起身來,朝下方河灘逃去。然而他才跑不到二十呎,便知道自己來不及奔至目的地,於是轉頭朝水面匆匆一瞥,身子縮成一團,滾下斜坡,雙手緊握著點四五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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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逃到南方的河川上游那裡。
他把點四五手槍塞進後腰帶,小跑步朝火山山脊奔去。然而遠處傳來卡車引擎聲,燈光自山頂掃射而來,他全力衝刺。
山脊的盡頭全塌陷了,石塊崎嶇不平,延伸至山腳,僅留下些許灌木叢與貓爪刺槐。他在岩石上坐下,手肘撐膝,以雙筒望遠鏡朝山下望去。有三輛車子,就停在一哩外的沖積平原。
酷寒河水讓他差點就這麼送了命。他轉身朝河岸望去,口中不斷吐氣,雙腳踢踏灰藍河水。河岸空無一人,於是他轉身往前猛游。
再說啊。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她說。
他思索要不要回去拿那把裝有鼓狀彈匣的散彈槍,畢竟他一向是散彈槍的忠實擁護者,甚至還考慮該不該丟掉機槍,當成對自己作為的贖罪與懲罰。
她從沙發上坐了起來。羅倫?
就在槍管冒出火花、打破寂靜之前,他透過瞄準器看見那群羚羊全站了起來,重量約莫十克的子彈在將近一秒後抵達目的地,快雖快矣,仍比音速慢了兩倍。那群羚羊看了一眼子彈揚起的沙塵,隨即逃離現場,幾乎瞬間以最快速度朝黏土地帶奔去,把槍響引發的回音與彈跳石塊拋在身後,爭先恐後橫越清晨中這片虛無的空曠區域。
好啊,反正我也不是很想知道。我對你的事一點興趣也沒有。
第三輛車是唯一的那輛野馬,車上的起重器還懸在半空,窗戶全被煙所熏黑。他走到那輛野馬前,打開駕駛座那一側車門。車裡有個人坐在座位上,雙眼直盯摩斯。
他擡起頭,從斜坡邊緣往外望。一陣微風打北方徐徐吹來,沁人肺腑,陽光和煦。時間是下午一點。他看著草地上的屍體,屍體腳上那雙還不賴的鱷魚皮靴沾滿鮮血,正逐漸乾涸成黑色。看來,這個遠眺南方山麓、微風輕拂草皮的寂靜之地,顯然就是這人生命的終結之處。摩斯扣上皮箱釦鎖,站起身來,獵槍重新上肩,拿起皮箱與機槍,朝自己影子的方向動身離去。
摩斯醒來時,床頭櫃上的電子鐘顯示現在是一點零六分。他躺在床上凝視天花板,眩目而原始的濃烈螢光自屋外灑進臥室,藍色光芒顯得清冷,彷彿冬日特有的月光,或是蒼穹外的另一顆月亮,唯有不愛熄燈就寢的摩斯才會覺得如沐春風。
他轉過身,手帕仍緊壓在額頭上。天空沒有任何雲朵足以遮掩月光。
他把車停在一哩外的火山口上坡盡頭,手電筒插在褲子後袋,拿起裝滿清水的塑膠瓶,關好車窗,拾起座位旁那把點四五手槍,下車後輕輕關上車門,動身朝那幾輛卡車的方向走去。
她跟在摩斯後頭走進廚房,邊走邊拉上睡袍。他從水槽下拿了個一加崙空罐,扭開水龍頭裝滿水。
他坐起身,用布條包好腳跟,穿上靴子,然後站了起來,最後一次仔細望著綿延不絕的峽谷。他站在死寂的岩磐上,先是朝南方望去,接著轉向東方,遍目所及均是以群山為背景的紅色泥土與南方山毛櫸,無論何物均暴曬在熾熱的陽光下。他把手槍插|進腰帶,再次俯望河川,視線停在東方。德州的蘭特瑞鎮離此地的直線距離約莫不到三十哩,他得走上十小時才能抵達,說不定還得花上十二小時;畢竟他雙腳均已受傷,就連腿部、胸口、手臂也傷痕累累。河水在他身後順流而下,但他甚至沒停下來喝上一口。
他臥倒在地仔細聽,卻沒聽見卡車聲響。又過了一段時間,他才起身,選定路線後朝山脊遠方走去,同時審視這片區域。沖積平原相當寬廣,在月光下顯得一片寂靜。步行穿越平原難若登天,但現在也沒別條路可選了。好啦,蠢蛋。現在你還有什麼法子嗎?
這種程度的傷勢是不可能爬上山的。他說。不可能的。
沒錯,你辦得到的。
這就對了。現在還不是時候。
摩斯讓車門開著,H&K輕型機槍背在肩上,離開那裡。他繞過車頭,打開另一側車門,過程中,那人視線一直緊盯摩斯移動。他壓下副駕駛座旁的控制桿,使座椅折疊起來,往前推開。車子後頭的貨斗蓋著一條亮銀色防水布。摩斯把布掀起,下頭整齊排放一堆塑膠布包起的東西,每塊都與磚頭差不多大小。他一眼盯著駕駛座那人,同時拿刀劃開其中一塊,一些棕色粉末隨即流洩而出。他舔了一下食指,沾起粉末,湊到鼻子前嗅了嗅,接著在牛仔褲上抹淨手指,把防水布蓋回去,退後幾步,再度環顧四周,依然無事太平。他走離車子,站著以望遠鏡掃視斜坡、火山山脊、地勢較為平坦的南方,然後掏出手帕,走回車子處,把碰過的東西全拭過一遍,包括門把、座位控制桿、防水布及那塊東西的塑膠包裝,又繞至車子另一側,仔細擦過每一處,同時思索有無疏漏。一會兒後,他又回到第一輛卡車那裡,以手帕裹手,打開車門朝裡望去,打開前座置物抽屜,檢查過後將其關上。他仔細觀察那具面朝輪胎的屍體,讓門就這麼開著,走到駕駛座那頭。駕駛座那側的車門與擋風玻璃布滿彈孔,子彈口徑不大,約莫六毫米,用的應該是四號鹿彈,正是他們的典型作風。摩斯打開車門,按下窗戶開關,沒有任何反應,於是又把門關上,站在原地,再度觀察斜坡方向。
好吧,那我只好自己告訴她了。
羅倫?
看來和他離去時一模一樣,卡車輪胎全洩了氣。他食指扣緊點四五手槍的扳機,緩緩前行。四周一片死寂:月亮使他的影子緊緊黏在身邊,令人煩躁。待在這兒感覺真難受,彷彿誤闖亡者國度。少給我裝神弄鬼了,他說。你又不像這些屍體,頂多只是快掛了而已。
他打開車門,把獵槍立在副駕駛座前,又繞至另一頭打開駕駛座車門,壓下控制桿推開座椅,把皮箱和機槍放在後頭、望遠鏡與點四五手槍放在副駕駛座,然後坐進車內,盡量把座椅往後頂回原位,插上車鑰匙,脫下帽子,往後靠著椅背,頭靠在冰涼的車窗上閉目休息了一會兒。
家裡的床上肯定不賴。
駛上公路時,摩斯差點就撞上了路旁的柵欄,於是放慢車速,回到柏油路上,打開大燈。他朝位於西方的山德森駛去,一路維持在最高限速。他在鎮上最東邊的加油站稍作停留,在那裡買了香菸,喝了一堆水,接著又開到「沙漠艾瑞拖車社區」,停在一臺居住用拖車前,關掉引擎。拖車內,燈亮著。就算能活到一百歲,也遇不上今天這種日子了。他喃喃自語,話才一出口,又不禁感到有些後悔。
他坐在地板上,皮箱放在兩腿之間,https://www.hetubook.com.com將其中一排鈔票全取出來放在地上。一排共有二十捆。他把取出的鈔票放回皮箱,讓皮箱恢復原有平整。箱內共有十二排鈔票,他心算得出一共是兩百四十萬美金,全是舊鈔。他坐在原地凝望皮箱中的錢。你得認真想想該怎麼辦才行。他喃喃自語。可不是單純走運而已。
摩斯喝了口啤酒,走進客房,單膝跪地,把皮箱推進床底,隨即回到客廳。早就幫你買好了。他說。我去車上拿。
他猛地撞上碎石堆,發出一聲呻|吟,接著又翻滾過一片叢生雜草,才好不容易止住勢子。他仰躺在地,氣喘吁吁。
都早上四點了。你當初幹麼非跑來這裡不可?
要是你知道拿走你兩百萬美金的人現在就在這裡,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肯罷手?
他從旋轉椅上起身,以掛在皮帶上的鑰匙打開辦公桌抽屜,裡頭放著拘留室的鑰匙。當他微微彎下腰,齊哥蹲了下來,反銬在身後的雙手迅速移到膝蓋後方,接著坐倒在地,身子往後一晃,讓雙手從腳下繞到身前,隨即毫不費力起身,動作看起來就像練習了無數次似的。齊哥上了銬的雙手繞過副警長頭頂,如同足以劃破空氣般往下一套,同時使勁撞擊副警長膝蓋後方,以鎖鏈勒住他的頸子,朝後頭死命勒緊。
對,做你的白日夢吧。
發現那輛野馬的車門開著,他立即曲膝蹲下,把水罐放在地上。我真蠢。竟然還跑回來,真是蠢到家了。
最好是沒有。
摩斯走進廚房,從冰箱拿出一瓶啤酒。
不必什麼事都跟你報備吧。
摩斯一面看著她,一面倒退著走到門口。要是我回不來了怎麼辦?這就是你最後要對我說的話嗎?
讓我告訴你吧。你跳上了卡車,一路開來這裡,不就是為了要拿水給那天殺的王八蛋喝嗎?
他翻滾的姿勢堪稱完美,不僅瞇起雙眼防止沙塵入眼,也把手槍抓在胸前,不停向下滾去。但這情況並未維持太久,一會兒過後,他只能任由自己一路摔下斜坡。他在不知不覺中睜開雙眼,這個時值清晨、又是嶄新一日的世界,緩緩在他眼前不斷旋轉。
他在途中停下,站在原地大口喘氣,仔細傾聽。車燈在他下方閃動,他看不見卡車的位置,於是他繼續往上爬,一段時間後,才又看見斜坡下方的車身陰影,緊接著,那輛卡車又倒頭開回斜坡,朝火山口駛來,這回還把大燈關上了。
他慢慢朝那些車子走近,獵槍始終舉在腰間,保險栓已然打開,以防任何突發狀況。他停下腳步,環顧四周,審視那幾輛車子。看來像是經歷了一場槍戰,車輛的板金上布滿交錯縱橫的彈痕,他只消一眼便看出唯有自動步槍才能造成這樣的效果。車窗幾乎全遭子彈擊碎,就連輪胎也全洩了氣。他站在原地,仔細聆聽。
幫你買菸啊。
他起身看羚羊離去,接著舉起望遠鏡,發現其中一頭落後許多,瘸著一條腿跟在同伴後方。他猜那顆子彈可能反彈起來擊中了牠的左後腿。摩斯朝一旁吐了口乾沫。可惡。他說。
有件事忘了處理,馬上就回來了。
他從蘆竹蔗叢另一端走出,停下腳步回頭望,只是蘆竹蔗有三十呎高,他什麼也看不見。河川下游是一帶廣闊平地,其間坐落一片白楊林。走到白楊林時,濕靴子裡的雙腳已經磨出水泡。他手臂腫脹,陣陣抽痛,所幸傷口似乎不再滲血。他走出白楊林,來到陽光照耀的沙洲,這才坐下脫掉靴子,發現腳跟都磨破了皮。而他人才一坐下,便感覺腿部又疼了起來。
他繼續沿山脊前進,拇指勾著獵槍肩帶,帽子推至後腦杓處,襯衫背後汗水濡溼。途經的岩石上刻著或許已有千年歷史的象形文字,上頭銘記著彷彿摩斯一般的獵人身影,而這亦是他們唯一遺留下來的事物。
當然,也有可能就是昨晚沒錯。
有,有,野狼,還有獅子。
買菸。
副警長坐進旋轉椅,拿下帽子,腳高高蹺起,接著以無線電呼叫萊默警長。在此同時,齊哥就站在他身後的辦公室角落,雙手上銬。
他轉身要走,卻聽見遠處傳來微弱的卡車引擎聲。他找尋卡車蹤影,一無所獲,猜想那兩人搞不好已橫越河川,朝他緊追而來。
那人沒回答,卻嘗試動動下巴指指下方。摩斯順著方向看去,發現有兩個彈匣就放在那人外套的帆布口袋中,於是伸手過去拿走彈匣,隨即縮回身子。那裡盡是鮮血和排泄物的氣味。他把其中一個裝滿子彈的彈匣裝在機槍上,把另外兩個收進口袋。水,老兄。那人說。
你再不管好你這張嘴的話,我就要把你拖進房間裡讓你爽歪歪。
水。
他仔細觀察月光染成碧藍的沖積平原,那裡仍是一片寂靜,像個遼闊卻又死寂空無的羅馬競技場,僅能靜待時機到來。他曾在另一個國度有過同樣感覺,卻從未料到這種事竟然再度發生。
手槍不見了。他爬回先前翻滾而過的草地尋找,找到後趕緊把槍撿起,朝先前滾下的斜坡上方望去,同時不停敲打槍管,上下搖晃,想清掉卡在裡頭的沙土,不管嘴裡和雙眼全進了沙。他看見兩個男人就站在斜坡邊緣,於是舉槍朝他們射擊,那兩個人隨之退了回去。
那具屍體靠著一塊岩石,雙腿之間的草地掉著一把上了膛的點四五自動手槍,槍身還鍍了層鎳。屍體的上半身斜向一旁,雙眼兀自睜著,彷彿在草地上找尋什麼遺落之物。地面以及他背靠岩石處滿是血跡,然而這裡畢竟沒有陽光直射,是以血漬仍是一片暗紅。摩斯撿起槍,拇指使勁推開保險栓,壓下擊鐵。他蹲了下來,嘗試擦去屍體長褲上因槍被拿走而缺了一角的血跡,卻因血漬早已凝固而無法如願。他站起身,槍插在背後褲腰帶間,帽子往後一推,以袖口擦拭前額涔涔汗水,轉身朝農村方向觀望一陣。在屍體的膝蓋旁,立著一個看來沉甸甸的皮箱。摩斯很清楚箱裡所裝何物,甚至沒意識到心中對自己將要做的事其實一陣惶惶不安。
他又回到第一輛卡車處,從副駕駛座敞開的車門望進去。這側的車門沒有彈孔,座位上卻有血跡。車鑰匙仍插在車上,於是他伸手轉動鑰匙,按下窗戶開關。車窗緩緩順著軌道升起,上頭有兩個彈孔,內側還有乾涸的血霧。他站在原地思索眼前所見,然後朝地上望去。泥土上有血跡,一旁的草地染有鮮血。他順著卡車胎痕方向朝南方看。這群人肯定是從火山口方向過來的,一定還有一個人活著,而且肯定不是坐在那輛野馬裡討水喝的老兄。
他緩緩轉身,月光照亮了整片沙漠。他唯一聽見的,僅有自己的心跳聲。他沿原本路線彎腰朝敞開的車門前進。車裡那人向前伏在方向盤上,安全帶仍繫在身上,車內盡是鮮血。摩斯自口袋拿出手電筒,手環成拳狀遮住燈泡才開燈。那人頭部被一槍打穿,顯然不是土狼或獅子幹的好事。他小心翼翼拿手電筒朝座位後方的貨斗照去,那裡已然空無一物。他關上手電筒,呆站了好一會兒,接著緩緩走至橫倒在外頭的屍體處。就連散彈槍也不見了。月亮又上升了四分之和_圖_書一左右,照亮整片天際,頓時令他覺得自己像是步入了陷阱。
那把槍的精確度為半分,一千碼的距離內誤差約為五吋。他精心挑選,選擇了下方那片長形火山岩堆做為射擊點,正好讓他進到射程範圍內。只不過,他得耗上將近一個鐘頭才能抵達那裡,途中還得希望羚羊不會為了吃草而逐漸遠離。他之所以如此選擇,全是因為那裡不受風勢影響。
我才剛進門。警長,他帶了個像是治療肺氣腫用的氧氣罐在身上,袖子裡藏了條破管子,一頭還接著屠宰場那種震撼槍之類的玩意兒。是的,長官。對,看起來就像那樣,你來就看得到了。對,長官,我收起來了。沒問題,長官。
他把車停在柵門前,下車打開,車子開過去後,再走出車外關上柵門,於原地站了一會兒,傾聽周圍動靜,最後才回到車上,順著農莊小路朝南駛去。
這不是說了?
總比什麼都不做來得好。
你媽早就死了,羅倫。
那人膝上放著一把附有黑色尼龍肩帶的H&K輕型機槍,摩斯伸手把槍取走,又趕緊後退幾步。水。那人又說。我的天啊。
一會兒後,他總算揀起皮箱走到一旁,卸下肩上獵槍放在一旁草地上,坐了下來,雙腿張開,H&K輕型機槍擱在大腿上,皮箱立於雙膝之間,伸手解開皮箱的黃銅釦鎖,打開箱子。
那群羚羊朝南方的岩石陸岬逃去,逐漸遠離視線之外,在無風的晨光照射下,掀起一陣淡淡橙色塵土。陽光照射到的地帶空無一物,大地一片寂靜,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他坐著穿上靴子,拿起獵槍,退出槍膛內的彈殼放進襯衫胸前口袋,扣上獵槍保險栓,槍背在肩頭,起身離去。
他掀開棉被,在床邊坐起,回頭望著她。她的髮絲披落在枕上,背部裸|露在外。他伸手為她蓋好毛毯,起身走進廚房。
他放下望遠鏡,俯視那片區域,接著又拿起望遠鏡,發現有幾個人影橫躺在地面。他站到岩石上頭調整望遠鏡焦距。那些車不是四輪驅動的小貨車就是改裝了大型越野輪胎、絞盤,以及特製貨斗架的野馬貨卡車;至於那些躺在地上的人形,看來全是屍體。他放下望遠鏡,一會兒後再度舉起,接著又放下,坐在岩石上頭。遠處沒有任何動靜,而他也就這麼在原地待了好一段時間。
最後他什麼也沒留下,也沒回去那幾輛卡車處。他橫越這個區域,穿過火山山脊峽谷,在平地與微微隆起的山丘間步行。直至當天稍晚,才回到一條鄉間小路,距他在天還沒亮便抵達這裡時,已然過了許久。接著又走了約莫一哩遠,才總算回到自己的卡車那裡。
登上山脊頂端並非容易之舉,當摩斯抵達那裡,時間已將至中午。他朝遙遠的北方望去,看見一輛像是牽引機的機器移動,橫越這片日光灑落的如畫風景。九十號公路離這裡尚有十或十五哩遠。他坐下休息,用望遠鏡環視這片未曾搜索過的區域,接著動作凝止。
他就這麼等了很久,那輛卡車一直沒再回頭。他沿山脊往南前進,接著停下步伐,仔細聆聽。沒有土狼出沒,也不見他人蹤影。
他把啤酒放在調理臺上,走到外頭,到車裡拿取兩包菸、望遠鏡和那把自動手槍,順帶背上自己那把點二七〇獵槍,關上車門,回到拖車,把菸遞給她,旋即走進客房。
他以冷水沖手腕,直至血止住,接著把擦手巾撕咬成長條,包紮好傷口,再度回到辦公室。他坐在辦公桌前,以藥用膠布固定手巾,過程中一直盯著地板上那具屍體的傷口。他從副警長口袋取出皮夾,把裡頭的鈔票放進自己襯衫口袋,隨手把皮夾扔在地上,帶著氧氣罐與震撼槍走出門外,坐進副警長的車,啟動引擎,朝後方巡視一眼,倒車駛上馬路。
外面。
裡頭整齊排放一捆捆百元鈔票,捆條上還印著一萬美金字樣。他不知道皮箱裡究竟有多少錢,卻估得出大概。他就這麼坐著凝視皮箱,然後關上箱子,垂頭坐在原地。他接下來的人生正杵立眼前,日復一日,從黎明至深夜,直至他離開這個世界為止。這一切,全取決於皮箱裡那堆重達四十磅的紙張。
門。那人說。
這裡沒有野狼。
他從置物抽屜取出手電筒,拿起駕駛座後方的機槍與皮箱後旋即下車,爬進拖車下方。他躺在泥地上,望著布滿廉價塑膠管線與夾板的拖車底部,其中僅有一小塊裝設絕緣板。他把H&K輕型機槍塞進一個角落,拉來一塊絕緣板遮掩住槍,稍加思索後,帶著皮箱爬出拖車底部,拍去身上泥土,接著爬上樓梯,走進拖車。
探照燈再度朝火山口坡頂射來,越過山脊不停移動。摩斯挺直腰桿望去。那輛卡車又回過頭來了。
摩斯蹲在山脊那片火山岩的碎石堆間,身體重心落在靴子後跟,以十二倍率德製雙筒望遠鏡望著下方那片沙漠。他把帽子推往後腦杓,手肘撐在膝上,肩上以皮革肩帶背著一把點二七〇口徑的九八型毛瑟槍,槍托由楓木與胡桃木組裝而成,上頭裝著與雙筒望遠鏡相同倍率的優奈托牌望遠瞄準器。山下那群玲羊大約離這裡一哩遠,太陽在一小時內便會移動到正上方,屆時山脊、絲蘭、岩石的影子將籠罩下面那片沖積平原,摩斯自己的身影當然也在裡頭。他放下雙筒望遠鏡,坐著觀望這片土地,南方的遠處是墨西哥山岳與峽谷,西方綿延不絕的炎熱赤土地帶通往邊界。他吐了口乾沫,在身上那件棉製工作服的肩膀處抹了抹嘴。
摩斯環顧四周。我說過了,我這裡沒水。
月亮高掛在空中,顯得縮小了些。他盯著下方平原的動靜瞧,正如他適才小心翼翼爬上斜坡一樣。你沒事這麼做幹麼?他喃喃自語。
卡車從另一頭繞回,先是打上二檔,接著又猛地停車,讓馬達轉速降低。摩斯探身想找個視野更清楚的角度,鮮血卻不停自前額流進眼中,也不知何時受傷的。他以掌心揉揉眼睛,血抹在牛仔褲上,掏出手帕壓著傷口。
摩斯又喝口啤酒,點點頭。這就對了。他說。
他不再跟著足跡往前,反而朝地勢較高、視野更遼闊的地方走去,手臂緊緊夾著那把保險栓已經拴上的H&K輕型機槍,以望遠鏡觀察南方,但沒有任何發現。他撥弄懸掛在襯衫外的公豬牙項墜。現在,你肯定就躲在某個地方,看是不是有人跟蹤你。別以為你能不費吹灰之力就先行一步發現我,少做夢了。
他蹲了下來,手肘頂在膝蓋上藉以穩定雙手,用望遠鏡環視山谷上的岩石堆,接著盤腿坐下,仔細觀察附近,最後才放下望遠鏡,坐在原地。別那麼傻。他說。千萬別突然朝這裡來上一槍,千萬不要。
這位先生,請你下車一會兒好嗎?
你花多少錢買的?
快去睡?
羚羊全擡起頭,朝摩斯的方向望去。
花錢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