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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長小武

作者:史傑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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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經年為亭吏 奉券入縣廷 五

第一章 經年為亭吏 奉券入縣廷

小武怒極,很想衝上去給這個狂悖的弟弟一個巴掌,不過聽到他後面這句話,臉色不由得大變,似乎有點預感到了什麼了。
聽小武這麼一說,母親的臉先展開了,這老實的婦人聽見兒子引經據典就歡喜,雖然她幾乎不懂。她只知道兒子識了很多字,是有出息的。她知道縣廷的獄史,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識字。別人耕作勤勉,然而想為吏,還未必有資格呢。她開口道,武兒,你說得也是,你父親只是擔心你沒有別人的運氣,一輩子被白白耽誤了。我們家這麼貧窮,你連個妻子也娶不起,唉!
小武不大喜歡父親,特別是不喜歡他嘲諷自己的語氣。而有時看到父親風霜露宿地耕作,又覺得感動歉疚,所有那些對自己的指責都煙消雲散了,畢竟父親也不容易,他對自己的嘲諷,大概是失望之餘的憤懣罷。算了,不去理會這些了。小武想起剛才的事,臉上又一陣潮熱,他忍住氣,嚴肅地低聲道,大人再休提這個豎子——大人可能不知道,最近廣陵一帶局勢不穩,而豫章郡當兵家要衝,恐怕麻煩不小。本縣的幾個豪族也蠢蠢欲動,太守陳不害已秘密下達長安文書,要各縣令、丞、尉密切注意當地局勢。剛才這個豎子言辭閃爍,恐怕心中藏有什麼奸事。我也知道衛府一向招納游俠大盜。但都尉就駐在本縣,估計他們也掀不和_圖_書起什麼大浪。只是事情倘若真和去疢有牽連,我們都逃脫不了干係。朝廷法令說的明白:「知奸不告與同罪,當棄市。」除非我們捕捉案犯自首,方能免除。哼,我現在真是心如亂麻呢。
你他媽的,小武大怒,恨恨地罵出一句髒話來。他平日在外面很謹慎,從不說粗鄙的言語。但是面對同產胞弟的輕蔑,忍不住火冒三丈了。你以為自己是誰?小武怒道,這次縣廷佈置吏員搜捕所有不事產業的浪蕩子弟,你本來已上了搜捕券,就等縣吏持券捕人了,倘若不是我恰巧調到縣廷,主管衛府剽劫案,你現在已經關在大牢裡接受掠治。知道他們怎麼對付像你這樣的浪蕩子嗎?我太宗文皇帝擯棄了肉刑,改用鞭笞。可是你知道每年在獄中受鞭笞而死的人有多少?我們家根本拿不出贖金贖你,你只有受夠五十下鞭笞才能放出,不管你犯罪與否。這次搜捕聲勢浩大,雖然王公已經下令釋放所有疑犯,但是在命令發布前的僅僅三日內,受拷掠而死的人已經不下十個。如果這次你被繫捕,就是同樣的下場。你活到這窩囊份上,還敢說我窩囊?
父親是個忠厚的老頭子,面色黝黑,手指粗大,一幅多年勞作的痕跡,看到兩個兒子的爭執,他起初默然不語,最後在進食上,他還是忍不住了,對著小武歎道,你和-圖-書這孩子,不為我們兩個老人,也得為你兄弟考慮啊。現今我們還活著,你們兄弟也不好分家。如果這點田產日復一日地減下去,到時怎麼過呢?他把手中的筷子輕輕拍下,顯出一幅毫無食慾的樣子。
小武知道弟弟對自己一向不滿,自己做這個亭長,成績幾乎沒有,家財卻消耗了許多。前幾年家中還有數十畝薄田,這兩年日漸減少。長安朝廷的規定,想走仕途,從低層小吏幹起,要先計算家產,達到一定數目才能任用。而且每年近年底之時,都要上報家產數目一次。如果家產少到不符合規定,應該自動辭職,不必等到郡府發文解除。這是朝廷防止貪污的一種手段,因為家產有一定數量,做官必定不以搜刮為務,只以榮譽為第一目標。說來可憐,小武去年的計核數目已接近為吏的底線,不是靠著李順這個鄉里長老的面子,很難繼續留任。父母也已數次提出讓小武放棄亭長的職位,回家全力耕作。可是小武受了李順的流毒,執意不聽。若不是因為家裡實在拿不出更多的錢,恐怕他會北上長安,進宮為郎中侍奉皇帝。那是多麼可怕,多少殷實人家,都因為懷著接近皇帝,有朝一日能夠輝煌騰達的夢想,而最終一無所得,破帽遮顏溜回家鄉的。
大人不要急躁,看見父母不悅,小武惶恐地離席,不過仍然辯和-圖-書解道,當年文皇帝的侍臣張釋之,家是南陽的富戶,父母早亡,只和哥哥在一起過活。哥哥資助他進京,侍奉文皇帝為騎郎。可是十年過去,沒一點陞遷的機會。他當時也慨歎道:「久在長安,做這不鹹不淡的官,把哥哥的家產都耗盡了。不如回家種地吧。」於是寫了辭職文書,準備棄官回鄉。可是中郎將爰盎很賞識他的才能,急忙向皇帝請求挽留他。文帝招他見面,問他國家大計,非常滿意。後來他一直做到廷尉九卿。所以,這世事的變化,又有誰說得準呢?如果張公沒有機會去長安,他的才能也會永遠埋沒的。臣自小遍讀群書,未必比那張公差,只是沒有良機施展罷了。臣的老師李公曾經帶臣見過相士,不出三年,臣就有發跡之望。大人何必如此急躁,不能安忍於一時。只怕三年後,這青雲里的里門還要改建加高,以容納臣的怒馬軒車才行呢。
黃昏時分,小武回到青雲里的家中,閭里的後山有不少竹林,長得清翠挺拔。小武看見自己的弟弟去疢正揮汗砍竹子,將一根根圓竹剖成細細的竹條,非常用心。你在做什麼?小武忍不住問道。去疢屁股對著他,彎腰忙碌,好似聾了一般。小武見他這般傲岸,怒道,你也該幹點正經事,正當農忙時節,稻子也該勻去稗草,灌溉捕蟲這類活,都是我們壯者的事,總不m.hetubook.com.com能父母還去侍候你吧?況且我大漢有律令,不孝順父母者,黥為城旦,嚴重者甚至可以處死。即便不死,六年刑滿放出,也將被人嗤笑,有何臉面見鄉里長老?不孝人神共憤,也是宗族之恥。我沈氏雖然現在一時不順,總算是有歷史的世家,春秋以來就侍奉楚王,以上大夫的職位延續數百年,楚王封在沈丘,親自賜為族姓,有典可查。看在祖宗面上,你也該洗心革面,不要每日只知道鬥雞走狗,遊蕩鄉里了。
都是做兒子的不孝,小武道,讓母親這麼擔心。不過大丈夫何患無妻,說不定兒子將來娶個王侯公卿之女,震動全縣,也未可知呢。
去疢的臉憋得通紅,好半天才扔出一句話,大丈夫死便死了,又何必像你小心謹慎,卑賤苟活。我不在乎你的恩賜,什麼時候我救你一命也說不定。現在天下洶洶動盪,很難說誰是英雄。
母親急道,你一定要好好勸他,不要和壞人來往。他從小不愛學書識字,可是畢竟是你的同產弟弟。
不要異想天開了。父親不屑地說,你一個小小亭長,說什麼娶公卿之女,如果有二百石的官吏肯把女兒嫁給你,我就覺得是祖宗之福。——好了,你也別跟我爭,你弟弟這個樣子,真讓我憂心,他交接的朋友,我也看不慣,但是我又不能做得很偏心。唉!
行了行了。去疢很不耐煩地揮揮手,少www.hetubook.com.com來這套,開口大漢,閉口宗族的,憑你這樣的窩囊廢,有什麼資格教訓我。難道像你這樣每日小心謹慎,做那小小的亭長,就給祖宗增了光榮?你知道大家背地裡怎麼取笑你的嗎?是的,根本不用背地裡取笑,本縣的游俠有哪個把你當一回事?就是在青雲里這塊指甲大的地盤上,又有誰來畏懼你這個小小亭長?說到門風,那真是羞死了。到底是誰將為祖宗增光,現在還不知道呢。
母親也憂心忡忡地放下筷子,沉默不語。她是這樣一種人,從不主動發表意見,興許是因為自卑罷。一個一輩子勞作,不識字的婦女,相信男人是家裡的主宰。她對兒子只有信任和愛,雖然從丈夫嘴裡,隱隱感覺兒子或許有些不妥,但也拿不準。當小吏固然沒有明顯的利益,可也不是毫無所得,每當和鄉里婦人們在一塊的時候,她還是能覺察人家對她有一絲潛藏的尊敬,畢竟當了小吏就有陞遷的可能,而一旦陞遷,就有可能主宰這個里、這個鄉、甚至這個縣所有人的命運。從心底裡,她隱約是支持兒子的,她多麼希望像某個有兒子在外地任官的婦人那樣,被全鄉尊稱為「太夫人」。這樣的稱呼原先是公卿夫人專用的,但民間早已將之降格,用來稱呼二百石官吏的父母了。那聽起來是何等的榮耀,何等的死亦無恨!
唉,小武歎了口氣,母親放心,我會看著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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