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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長小武

作者:史傑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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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惜乎軍不利 拭恨躡墳塋 六

第二十四章 惜乎軍不利 拭恨躡墳塋

轉瞬間他們已跑入了一片竹林,但是很快又聽見了弓弦聲,和羽箭的嗖嗖聲在身後追逐。小武愈發覺得自己力氣不夠了,他小腿上的箭傷不時滲出血來,一路撒了過去。他強忍著氣喘,低頭猛跑,又不知在山道上顛簸了多久,突然眼前一空,視野極端開闊了起來,面前是一片濁水長天。原來他們竟然跑到了懸崖邊緣。黃河在遙遠的腳下,如同一線,曲曳在群山萬嶺之間。
樓上寂靜無聲。這時又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似乎對領頭縣吏說,下走京兆男子檀充國,敢聞之:反賊就在這,有劉據的二子和隨從,以及原京兆尹沈武和卒史郭破胡、嬰齊等數人。
那個人不理,拚命掙脫他。經常給他們送飯的杜氏子勸道,太子,不必管我們了,我們既然受到重託,保全不了太子,只有同死,方無愧於心。有諾必踐是我們杜氏的規矩。
劉據長歎一聲,道,我愧對杜少翁,他們全家都為了我而死難,我還有什麼臉面去見他。而且為了我這個不祥的人,導致長安數十萬生靈塗炭,想起這個,時時惡夢頻仍,我現在也看開了,死亦沒什麼可懼。沈君還是自己逃罷,不必管我。說著,將脖子往革帶上一掛,將椅子蹬掉。
繼而又傳上來一個老者抖抖索索的聲音,杜家翁,把太子交出來罷,何苦連累自己家族族滅。這老者泉鳩里的里長,一向對杜少翁極為尊敬,當然不希望看到杜家被屠滅,企盼他能交人免罪。
而他身邊的小武卻心裡涼了半截,他可沒有太子那麼樂觀。太子雖然懂得公文傳達程序,可是究竟不如他是基層小吏出身,官吏下鄉宣告赦書絕不會發這麼多奇怪的蔥欞車。雖然他現在還看不出蔥欞車裡裝載著什麼,但已經覺得凶多吉少。他絕望地看了太子一眼,太子臉上半是希望的神態讓他不忍心點明,而且,他也知道,現在告訴他也沒用,已經是逃無可逃了。
門外不時傳來呻|吟和慘叫,門扇上也時時發出沉悶的聲音,那是箭枝射在上面的碰撞聲。躲在門內的眾人面面相覷,內心雖然愧怍,卻又無可奈何。他們知道杜氏族人很快就會被殺得一乾二淨,可是出去幫助,除了送死,也是完全無濟於事。
握手一長歎,淚為生別滋。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徵和二年的十一月辛亥,在檀充國離開後的第五天,黃昏。小武等人聽到前院有異常聲響。杜少翁的兒子匆匆跑來,惶急地說,太子殿下,有數百縣吏向這邊馳來,不知怎麼回事。
小武拉住劉據道和*圖*書,殿下,我們先跑,破胡君力敵千人,他一定會沒事的。嬰齊,你也跟上。
(全篇完)
幾個縣吏大呼小叫衝上前來,為首的一個喊道,我是新安縣令史李壽,剛接到天子赦書。赦太子及跟從者無罪——
下面的縣吏大驚,那縣丞趕忙下令,反賊不肯投降,全部射殺。
杜子怒道,皇孫,恕我直言,雖然我們和皇孫貴賤相隔,但是也不能容許皇孫這樣侮辱我們杜氏的家風。不管皇孫怎麼懷疑,我們杜氏一族,自問一片赤誠,蒼天可鑒。
小武道,太子——,他想說些什麼話來解釋,但是知道現在說什麼也是多餘。他默默地從肩上摘下包裹,掏出小弩,裝好弩箭。右手垂著,手指扣在機括上。他走到角樓邊,道,檀君,我一向待你不薄。何苦如此相迫,出賣於我?
另一個長鬚的縣吏附和道,我是新安縣縣丞,二百石長吏,檀君說得對。詔書明令,除首惡者必須伏誅外,三百石以下的官吏都可以赦免。你們懂事的,趕快繫捕你們的首惡,以免自己被牽連。
遠處逐捕的人聲和腳步又漸漸地接近了,竹林間隱約可見赭紅色的縣吏公服跳躍閃爍。小武猛然推開郭棄奴,直起身來,向後縱身跳下懸崖——
小武眼中淚水又奪眶而出,他面前是一片晶瑩剔透的世界,他彷彿又看見了家鄉豫章縣梅嶺上青翠的竹林,鄡陽縣幽深青綠的大王潭水,以及和劉麗都一起同車行進在梅嶺山中的情景,山間點綴的滿是火紅的杜鵑,那麼紅,那麼艷——他的兩眼越來越模糊,強笑道,何必傷心,人固有一死,不過早晚幾十年的事罷了。他透過她的肩膀看著竹林,喃喃吟道:
在強烈而持續的撞擊下,厚重的木門終於轟然倒塌。劉據剩下的侍衛也只能強打精神,上去格鬥。而郭破胡對小武大聲道,府君快從後山跑,我先斬了這幾個蟊賊,再來和你會合。說著他吼聲連連,手中短戟舞出一片銀光,殺入縣吏群中。他的膂力武功的確不是凡人可比,打了這許久,也不見他氣力稍歇,只聽他手中戟聲呼呼,當者無不披靡。縣吏們慘叫連連,血花飛濺。一時之間,竟無人敢於上前。對他們來說,封侯固然是天大的誘惑,可是和眼前性命相比,畢竟又排在第二位。
樓上眾人聽到檀充國這個名字和他的聲音,無不失色。太子既絕望又悔恨地看著小武,他心裡也清楚,雖然檀充國是小武的親信,但是當初派人去求救,小武就堅決反對。現在能怪小武什和*圖*書麼呢?頂多怪他用人不當罷了。
小武見劉據意志堅決,不敢闖進。但是突然聽到裡面有攀爬屋樑的聲音,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隔著房門歎道,太子何苦如此。皇上未必會殺太子,實在不行,投降也無大礙。
幾個人都傻眼了,竹林的翠色籠罩著他們幾個人,他們的臉色都變得慘綠。小武坐在地上,仰起頭,頹然道,唉,此天也!命也!想我沈武,自十五歲為亭長以來,迄今已經七年。一下子升為中二千石的大吏,中間多歷奇險。難道還至於忍辱偷生,去面對獄吏,受他們的凌|辱嗎。你們官不到三百石,可以赦罪。我不能再連累你們了。他拍拍郭破胡的肩膀,郭君,你的妹妹棄奴侍候我這麼久,我非常感激她,可惜我再也不能照顧你們。他又看了看嬰齊,道,嬰齊君,有關劉屈氂和昌邑王勾結的文書,你一定要好好收藏,等到機會成熟,再伏闕上書。恨我不能陪伴你們,也好,麗都已登天上世界,我也要去陪她了。
小武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道,很好,他突然伸出右手,小弩在衣袖間一閃,三點銀色疾飛而出,檀充國正仰面說話,看見箭矢飛來,躲閃不及,慘叫一聲,胸腹連中二矢,撲通一聲向後坐在地下。他看了看胸腹間的血跡,臉色死灰,知道中了毒箭,不由得絕望地尖叫起來。章贛見勢不妙,剛想跳開,卻也被一矢射中肩頭,向後趔趄了幾步,慘呼連連。
不要白費力氣了,追兵這麼近,我們怎麼逃得過。劉據道,你們快走罷。他邊說邊使勁掙脫嬰齊的手,跌跌撞撞地往那木屋奔去。我現在下令,你們快走。
唉,小武歎道,弘農杜氏,天下聞名,果然名不虛傳。可惜今天為我等遭到滅門之禍!
郭棄奴一向將小武視若神明一般,她並不奢望他的愛,只希望能默默守在他身邊,遠遠地看著他,就是此生最大的幸福。平時,她也不敢主動和他親熱,她清楚地知道,小武的心中有何等樣的傷痛。這時見到小武如此悲觀,她忍不住上前抱住他,趴在他的肩頭悲哀哭泣。
劉據道,我們多幾個人去看看。
杜子道,還沒有回來。我們遵照阿翁指示,日日去縣廷看露布文書,仍不見有赦書傳達,看來阿翁還在活動。現在購賞太子的文書還在到處露布,所以我們才勸太子不能出去。
那個滿口鄉音的人答道,俺叫張富昌,本縣山陽里人,爵位才是第一級公士,沒想到馬上可以跳到二十級列侯了。俺真是命好,若不是剛才那個使短戟的蠻子殺死那麼多俺前面的人,也輪不到俺來揀這個便宜。
hetubook•com•com所有的人都是滿臉失望。
樓上的杜氏一家也紛紛向樓下扔石塊和發射箭矢,投擲短戟。但是力量懸殊,總是樓上慘叫聲多,樓下受傷者少。混亂中,劉據一不小心,也被一箭射穿肩骨,血流如注。他忍住痛,拉住杜氏族中的一人,道,算了,不要再打了,都是我劉據一人之罪,我出去受縛,你們還可保全性命。
兩個侍從挾著劉據趕忙往後門退,郭破胡也拉著小武往後狂奔,杜氏的一個家人突然往外面拉上前院們,叮囑道,太子,趕快駕車從後院跑,後院全是山道,他們的革車不方便馳奔。
其他族人都無言地走到角樓的一側,掀開幾個木製的大箱子,從裡面拿出劍戟和弓弩等武器。並列站在角樓上。
這時耳邊又聽得郭破胡的聲音,府君大人,我回來了。他一陣風似的從旁邊的樹林中竄出,身上衣服襤褸,臉上滿是飛濺的血珠。小武見他安全回來,心中一喜,破胡,你沒受傷罷。郭破胡笑道,對付這幾個縣吏,能受什麼傷。我殺了十幾個,看看還有哪個不要命的敢跟來。我們快走,這裡山高林密,他們要跟來也未必那麼容易。說著,他們拉著小武,奔入草叢。旁邊的嬰齊、張崇拉著郭棄奴,也緊緊跟著他們。郭棄奴本來就是農家出身,雖然面貌柔弱,但實際上還比較結實,跑起路來也堪堪跟得上。
杜少翁聽著,有縣廷的文書,前此數日,你們的同夥檀充國自首,聲言你們藏匿謀反太子一家。文書嚴令,趕快將太子一家交出,可以賜爵封侯,不然全部格殺勿論。一個聲音從樓下響起。這聲音頗為熟悉,好像就是丞相長史章贛。
劉據也長歎一聲,道,可恨我剛才還懷疑他們出賣我,我真是有眼無珠,有何臉面再活在世上。他環視了一下,對他的幾個侍衛說,你們出去幫助他們或者投降,由你們了。那幾個侍衛多日來吃不飽,並沒有什麼力氣,聽了太子的話,默然不語。
幾個人邊打便退,飛蝗一般的箭在空中亂飛。小武突然向前一個趔趄,被亂箭射中小腿。郭破胡趕忙架著他,退往後院。等劉據等人一進來,郭破胡光噹一聲頂上大門。
劉據突然長嘯嘶聲道,我是死活不跑了。不管怎樣也只是一個死,何必如此受累。小武猜他想去那小屋,急道,不行,我們寧願找個山洞休息,也不能去那顯眼的屋子。杜家翁曾帶我來後山察看地勢,據說這裡有條秘道,可以越過山脊,一般人絕對無法發現。只要出了秘道,就是黃河渡口,渡過黃河,進入河南郡內,就相對安全了。
另一個細嗓的聲音道,https://m.hetubook.com.com休要囉嗦,逐捕要緊。聽他嚴厲的語氣,顯見得他是追得最緊的三人中地位最高的。
小武不理會他,叫嬰齊挽住他的胳膊,連拖帶拉著繼續急奔。小武也面色慘白,他腿上的箭傷雖然不重,但發力奔跑,也使血液不斷地沁出來,染紅了衣褲。他們跑了大約一頓飯功夫,看見前面樹叢中有座破屋。
是啊,另一個滿口鄉音的聲音應道,沒想到俺下半生也有命過上好日子,上天總算待俺不薄。
他這一聲令下,縣吏們全部挽滿弓,箭矢紛紛向樓上射來。
劉據怒道,那好,我自己出去便是。他咬牙將箭拔出,往樓下奔去。其他人見劉據執意要出去自首,趕忙跟著他奔下,想作勸止。他們剛剛落地,大門已經被縣吏撞開,幾十個手執劍戟的縣吏湧了進來。杜氏一家男女老幼這時全部執刀兵迎上,他們邊格鬥邊疾呼道,太子快從後門逃走!
小武不忍,緊緊跟著他,邊走邊苦勸。劉據不再發話,奔到木屋,推開門,歎道,都是天意!說著木然地將門關上,你們不要進來。他頹喪走進去,遲疑片刻,將腰帶解下,掛在屋樑上。
這時門外腳步雜沓,聲音又越來越近,只聽見縣丞在大聲叫喊,趕快衝開門緊追那幾個反賊。接著響起巨大的撞門聲,顯然是縣吏們迫不及待想衝進來。因為詔書早就露布天下,有能捕獲太子者,皆得封侯。因此不但是縣吏,還有本地百姓聞知,都紛紛加入到進攻的隊伍中。畢竟這樣的誘惑是常人難以抵擋的。
哦,不知賞金多少,劉據的次子煩躁地說,現在憑空跑來了縣吏,你們家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怎麼可能輕易發覺?一定是有人向縣廷告了密。
小武忙插嘴道,杜少君息怒,皇孫也是一時惶急。少君說有縣吏馳來,也許是其他公事,未必是發現了我們,我隨你去前院看看。
小武聽到屋裡有物件翻倒的聲音,無奈地望了望嬰齊等人。他們幾個狀貌都極狼狽,頭髮散亂,衣服上滿是血跡和灰塵。他剛想開口,聽得不遠的樹林中傳來很欣喜的聲音,快,這裡有血跡,反賊太子一定沒跑遠。
杜少翁的幾個兒子和孫子也默然不言,好一會,其中一個終於開口道,太子既然懷疑我們,我們也沒辦法,今天只有一死,以洗刷恥辱。
沒多久,革車馳近,長長的一排停在里門外面。大群縣吏從車裡鑽出來,他們手中都握著弩機和長戟。劉據在樓上看得分明,身子抖了一下,又驚又怒地掃視杜少翁一家。顯然,他懷疑是他們出賣了他。
開頭那個聲音又應道,哈哈,是夠幸運的,為了這個反賊太和圖書子,我們縣廷同僚不知死了多少,他們萬料不到,卻被你這個鄉下人也能揀了個便宜。你叫什麼名字,現在的爵位是什麼?
開頭那個聲音道,李大人說得是,等到抓到反賊太子,再好好慶賀罷。咱們快追。
那第一個說話的人站在檀充國身邊,身材胖大,果然是丞相長史章贛。他得意地笑道,該死地沈武,果然敢於造反,枉皇上那麼信任你。今天將你捕回,一定要千刀萬剮才能解恨。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在江西省南昌市老福山發掘出一座漢墓,墓主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名字叫嬰齊。隨墓出土了大批竹簡,竹簡全部泡在地下水裡,除了法律文書外,還有墓主平生所寫的近千塊木牘,上面記載了一個叫沈武的官吏一生的經歷,是漢代一個基層下吏由亭長上升到二千石秩級的最詳細的記錄,尤為讓人驚訝的是,文書中涉及到西漢武帝時戾太子案件,而且竟然有這個名叫沈武的官吏最密切的參與,給我們揭示了史書上闕載的許多細微情節和下層民眾的平凡恩怨——
劉據面如土色,果真有此事?敢問令尊從長安回來了沒有?
小武沮喪地看看嬰齊,點點頭,唉,太子傷重,我們也是愛莫能助了,走罷。
幾個人如喪家之犬,撒腳往後山的樹林裡奔跑。跑不多久,太子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扶著一棵大樹道,我跑不動了,你們還是先走罷。他肩頭上的箭傷猶自淌著鮮紅的血流。
幾個人匆匆跑到前院,攀上角樓,杜少翁雖然家道中落,但是這座宅子乃是先人傳下,雖然稍微破舊,規模卻還可以,尋常中人之家必備警賊的角樓還是有的。而且這角樓頗為寬闊堅固,簡直就像一個城樓。角樓上已經有很多人,杜少翁全家男子數十口皆面色嚴肅地向外眺望。只見遠處泉鳩水一曲,十幾輛蔥欞車正沿著河岸,向里門方向疾速馳來。角樓上的人心裡怦怦直跳,他們多麼盼望這是巡行官吏例行宣告詔令的行為。劉據趴在角樓欄桿上,嗓子裡頭乾燥得像要冒煙,一顆心七上八下。不要緊張,他心裡安慰自己道,也許是皇上頒布赦書了,文書剛剛傳達到湖縣,因為事情重大,所以縣廷專門派官吏下到各個裡來宣告。他盯著那些蔥欞車越馳越近,一雙眼幾乎要迸出血來。
檀充國低下頭,有點愧怍,不過他馬上強打精神,昂頭大聲道,你們這群反賊,我被你們誘騙造反,心裡日日悔恨。現在有機會棄暗投明,那有什麼猶豫的。何況你只不過是我的故長吏,即便是我的父母同產兄弟,要是敢於造反,我一樣也會大義滅親。反賊不要再囉嗦了,趕快投降方是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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