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想走走？」
「你現在得回公司了吧，因為我只跟你約短時間。」
紺野讓苑子待在外面等，自己到詢問處請出這兒工作的大學同學酒木，交涉讓他們登上電視塔臺的事。
「痛得不能走嗎？」
「要到海邊嗎？」苑子說。
紺野搭電梯下樓時，看到穿和服的苑子背向這邊，面對馬路站著。紺野走到身旁時，苑子仍沒有注意到。她以淡褐色的圍巾半覆臉龐，視線投注馬路上的一處，一動也不動。這副模樣，與平日的苑子大不相同。
「那麼，我就準備感冒吧！」
走了一小段路，紺野從一個日式餐廳模樣的建築物轉角，向海那邊彎過去。另一邊是廣場，在夜氣中飄散著海潮味。沒錯，筆直走過去就是臨海的斷崖。雖說是海，卻活像引入海水的大溝，入夜後看去，酷似大河川河口。
「不必勉強，並不是非走不可，只要是能夠靜靜談話的地方就可以了。」
「我再過四、五天會有空。」
接著，兩人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然後又說：「在這兒下車吧！」
紺野一二郎吩咐司機。就在這時，苑子動一下身體，低聲說了些什麼，紺野聽不清楚她的聲音。
「可能的話，我想出去走走。」
紺野一二郎與苑子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來到繁華的街道搭一輛計程車，在一個安靜場所下車。兩人上車、下車，這樣重複了好幾次。但即使兩人走在安靜的地方，也沒有交談。
紺野立刻走到馬路上，招來一輛計程車，讓苑子先上車，自己隨後跟了上去。天空一片湛藍，沒有一點風，卻是二月最冷的一天。從車窗可以看到護城河的流水，以及冷冷的石牆。上車後，紺野與苑子不曾交談過。紺野一直看著車窗外，苑子則低頭將視線投落在大腿上。
聽到司機這麼說時，車子突然減低速度。火車站的轉彎處就在眼前。
「不要爬到不該去的地方，免得感冒。你該不是因為宿醉，才到這兒使頭腦清醒的吧？」他開過這種玩笑後，隨即回去開會。紺野與苑子在中年的經辦人帶領下，越過建築物中間走廊，來到類似中庭的地方，站在電視塔臺的電梯前。
「是被草屐帶磨痛的，這雙草屐的帶子本來就有點緊。」
紺野一二郎稍微想一下，說道：「我突然想起天竜水庫建設所長大木田博士。」
「嗯？」她反問似地看了紺野一眼，倏地移開視線，瀏覽眼下廣闊的東京市區。除了他們以外，反向有四位女學生，迎風飄散著髮絲，一面把臉緊貼
和*圖*書著鐵絲網俯瞰地面。
這時，苑子說：「如果我恢復單身呢？如果與安彥離婚呢？」
「現在離家不到五分鐘路程。如果腳不痛，我就可以走回家。」那是一種害怕道別的語調。
「什麼高的地方？」
「很高的地方。」
苑子停下來說：
「在想應該到那兒去？」
「上這個塔嗎？」苑子進門後，停下來抬頭看塔。
「……」
「那麼……」紺野思索著。他認為最好避免走在馬路上，到街上的咖啡店也不太好。他不知道苑子或者自己會說出什麼話，只覺得無法對自己的良心負責。總之，實在不該見面。然而，現在已經見面了。
「那麼，我帶妳從那兒看整個東京市區吧！」紺野覺得那地方對兩人來說，似乎是個安全地點。
「電視瞭望臺，妳上過沒有？」
酒木好像正在開會，卻仍露面吩咐經辦人替紺野帶路。並且說：
「什麼地方？」
「要到那麼不得了的地方談話？在地面不行嗎？」紺野不由得注視苑子的臉。苑子淘氣的眼睛閃著笑意，下一瞬間，她以認真的表情仰望塔臺。
「以前，夏天時我去過那兒納涼。」
「那裡沒有潮濕嗎？」
紺野一二郎接到詢問處的電話，通知他苑子來訪，但他一時無法決定是否要與苑子會面。紺野一下子拿起話筒，一下子放下，走到門邊又停下腳步。兩人是該避免見面，這已是一種默契。但是苑子卻打破默契來找他，這使紺野一二郎覺得有點可怕。
「你說的下次是什麼時候？」
紺野看一下手錶，三點了。但是，紺野不想與苑子就此道別。他心裡浮現那位不懂戀愛的大木田博士的臉，然後說：「沒關係，我們走吧！」
「那麼，我等你的電話。」
「這可不是件小事。」
「什麼事都可以告訴你嗎？」聽在紺野耳中，苑子的聲音非常親密，而且帶著稚氣。
苑子的眼睛凝視紺野一二郎。
「我嗎？」
「高的地方妳也去嗎？」
「好像是。」
「我想，如果我認真地把我的心情告訴安彥，他會了解的。」
「沒有。」
苑子的視線望向鐵絲網那邊，臉上面無表情，只是動著嘴唇迸出那些沒有起伏的話。
電梯正好下來，從裡頭走出幾名像是來參觀的女學生。等到對方全都出來後，他們上了電梯。電梯通過第一瞭望臺，在第二瞭望臺停下。紺野和苑子在那兒走出電梯。帶他們到這兒的中年經辦人說：「下來時，請按這個鈕。」他首先告知電梯的按鈕位置，然後說明這是海拔一〇三公尺的地方，便獨自從原處下去。難怪那位經辦人不離開電梯，因為地面雖然沒有一點風，這兒卻颳著強烈的風。
大木田博士羞赧地說，搖晃著和圖書肩膀笑了。當時，紺野以前所未有的畏敬眼神，注視這位兼具恩人與前輩身分的工程師。
「下次見面時，再慢慢談吧！」紺野說。
聽苑子說完這句話後，紺野下了車。紺野眼眸深處，映著坐在車上往瓜生家方向彎進巷子的苑子側臉。他覺得，那張埋藏在衣襟下的臉看來有些陰鬱。
「不。」苑子說著，稍微收縮脖子。沒有事的話——紺野一二郎做個深呼吸，想著。
紺野像是阻止她說下去似地問道。
「這裡不就是賽艇的地方嗎？」
「請直直開過去。」
紺野一想到要與諾沙諾先生同赴十津川，不禁興奮起來。對方是國際水庫權威，能與他爭論，實在是夠分量了。倘若意見相違，就必須好好溝通，直到取得協議。為了與他抗爭，紺野做了一份風屋水庫的設計圖，並且每天盯著圖考慮各方面的問題。但是，紺野自認沒有必須修正的地方。
紺野站在馬路旁，等著招呼空計程車。每輛車都在幹道上疾駛而過，偶爾有亮著空車燈號的車從橫濱方向駛來，但都沒有注意到站在路旁的紺野所打的手勢，而行駛過去。
——大部分的事我都知道，卻只有一件事不知道。紺野不記得到底是什麼事，但總之是在天竜水庫事務所時，只有大木田博士與紺野兩人獨處時所說的一句話。
「是到大井火車站那邊吧？」
紺野一二郎大步走到苑子身邊，這時心中突然湧現一陣激|情，伸手摟住這脆弱生物的肩膀。等回過神來，紺野胸前傳出苑子似笑或哭的低泣聲，而苑子冰涼唇瓣的觸感，依然殘留在紺野唇上。
過了一會兒，苑子說：
「不冷。」
「冷吧，要不要下去？」
「我想從這兒應該可以通到海邊。」
紺野一二郎並沒有回答，當車子到了瓜生家的轉角處時，他說：「我在這裡下車。」
「我一點也不在乎感冒。」
有一次漫步在皇宮護城河旁邊時，苑子這樣問。
她像是放棄說話似地。不知何時，瞭望臺上已沒有女學生的身影，只剩下紺野一二郎與苑子兩個人。
「你在想什麼？」苑子說。
「大概是我下定決心了吧。我想，我們應該坦誠說出彼此心裡想要說的話。如果兩人都一直壓抑自己的心，對彼此都不好。」
「不。」
「我們好像在吵架似的。」苑子低聲說道。
「好。」苑子順從地點頭。
苑子接著說：「我對這四、五天感到害怕。」
「妳現在在想什麼？」
說完，苑子主動站起來。兩人離開餐廳，又坐上計程車。
「害怕？」
義大利水庫技術界第一把交椅諾沙諾先生也看過公司寄去的風屋水庫資料，而他寄回公司的建議也是認為採用Ｃｏｎｃｒｅｔｅ Ｄａｍｈeｔuｂoｏk.ｃom.ｃｏm為佳，詳細地說，應該稱為諾沙諾型水庫。對於這一點，紺野不能苟同。
苑子突然說。
片刻之後，苑子說：「對不起，我能在什麼地方坐下嗎？」
「……」
紺野一二郎回答時，苑子說：「為什麼要到那種地方呢？」語氣多少帶著責備。
「那麼痛嗎？」
「想剛才所說大木田博士的事。」
「可是，這個地方是你自己選的。」
「怎麼了？」
「我本來正要談起重要的事，奇怪的是一到地面反而說不出口。」
為了要決定風屋水庫應採用那種方式，諾沙諾先生預定三月前往日本，紺野打算那時與他詳談。紺野心想，諾沙諾先生看過當地的情形後，也許會改變想法，而同意採用Ｒｏｃｋｆｉｌｌ Ｄａｍ方式。
「不，我很好。」
「沒有目的嗎？」
「能走嗎——必須走到馬路上。」
「如果我跟安彥正式離婚呢？」聲音再度傳來。
「妳卻不高興？」
紺野發問時，大木田博士一臉認真地回答。
「如果不認識，我的心情可能又會不同。」
「想剛才從電視塔上看到的穿紅毛衣的女孩們。」
被她這一問時，紺野也無意下去。
「可是我的腳很痛——這輩子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走這麼多路，而且我們一直快步走著。」
「這兒就沒問題了吧。」說著，紺野笑了。但是，苑子似乎並不了解這句話的意思。
「到時你會打電話給我嗎？」
苑子的肩膀仍然微微顫抖。
紺野一二郎替她這麼說。
「我想跟安彥離婚。」
兩人出了電梯，離開建築物，穿過一群剛來參觀的中學生，往Ｎ電視公司正門走出去。地面如此平靜，令人詫異塔臺上為何颳著那麼強勁的風。
「不為什麼，我們上去談話吧。」
「啊，有人在打網球。」苑子說。沒錯，不遠處一所學校的操場上，有四個穿著紅毛衣的比賽者，姿勢優美。紺野對吸引電視塔臺上苑子注意的竟是網球，覺得很不可思議。
苑子落寞地笑笑，然後說：「紺野先生，你在塔上到底想些什麼？」
「為什麼？」
車子經過陸橋時，已是夜晚。紺野突然聽到苑子輕輕嗚咽。苑子微微揚起沒有用手遮住的臉，面向車窗那邊，肩膀微微顫抖著。
紺野心想，對兩人來說，自己所選的這個地方或許不是個好地點。
「那就走吧！」
苑子猛搖頭，稍降低聲音說：「如果是那樣就好了，但我卻覺得無聊。」
「我希望能過著覺得自己真的是活著的日子。當我覺得海是藍色的時候，安彥沒有那種感覺。相反地，當安彥覺得是藍色時，我並不覺得。我感到快樂時，他不快樂，當他由衷高興時——」
「我想了很多，現在要告訴你的是我一htｔｐs://wｗｗ•hetuｂoｏｋ•com.com再思慮的結果。」
「現在妳必須回去不可了吧？」
紺野一二郎說。他想兩人應該儘早離開這兒，到地面走走。
不知怎地，紺野在電視塔臺上突然想起這位大木田博士的話。紺野雖然提起大木田博士的名字，並未告訴苑子這件事。
「真傷腦筋，會感冒喲！」
「讓妳久等了。」
紺野默默聽著苑子的嗚咽聲，不久說道：
「我們還是下去吧，很冷哪！」
關於風屋水庫，紺野認為為了克服當地的斷層以及節省費用，必須採用堆積岩石，並且用黏土做成防水牆的Ｒｏｃｋｆｉｌｌ Ｄａｍ方式。但是公司內部許多人認為，應該採用堆積大量普通混凝土塊來製造堤防的Ｃｏｎｃｒｅｔｅ Ｄａｍ方式。然而，紺野在已開過好幾次的會議上仍堅持採用Ｒｏｃｋｆｉｌｌ Ｄａｍ。
「……」
「如果是這樣，那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不過，我還是會跟安彥離婚，這個決心恐怕不會改變。」
從這兒可以環視整個東京市區。東西南北各有無數高樓屈居其下，由於霧氣籠罩，使得前方的景象朦朧不清。視線最清晰的是電視塔臺正下方，能看到馬路、汽車，以及豆粒般的行人。
「沒關係，是不是有特別的事情？」紺野問道。
然後苑子抬了一下頭說：
當汽車從國道上彎入山的那一邊時，苑子這才主動開口。
「現在，我已經下定決心了。」她逆風站著，望向紺野一二郎。
那是真的。紺野一二郎在聽苑子說話時，突然想起大木田博士一語短短的話。
說到這裡，苑子住口不言。
紺野稍微扭曲著臉說。他的確是在想大木田博士，雖然沒跟苑子道別而在這兒走著，但他一直非常在意大木田博士所說的事。這位沒有時間談戀愛的前輩的臉，在紺野一二郎的眼前閃爍著。
「不，是真的，有冷風吹拂的地方，比較容易說話。」
「請等一下，我先說出我的心情。」
到了二月，紺野非常忙碌。他必須設計十津川的風屋水庫，還得檢討有關材料費用的問題。
「或者，你想下去？」
「能夠到海邊嗎？」
「下定什麼決心？」
紺野吩咐計程車停在Ｎ電視公司門前。電視塔臺高聳，塔底坐落數棟多面玻璃構成的扁平建築物。在高聳的電視塔臺強烈對比下，那些建築物顯得非常低矮。
六點時，兩個人在品川站前的餐廳點了一盤菜和麵包。苑子幾乎沒吃菜，只吃一點麵包後喝紅茶。紺野將送來的食物全部吃完，連一片甘藍菜也沒有留在盤中。他肚子非常餓。吃完後，紺野一二郎說：
「請開到大井町。」紺野說道。
「是的。」
這時，兩人正走在芝的增上寺附近道路。苑子簡短地回答：
「冷www.hetubook.com.com不冷？」
「像我這種人，一登上高處，就像沒來由地想起有關水庫的事。」他說。
「離婚？」
——是戀愛。很不好意思，我還不懂什麼是戀愛。或許是因為我只想水庫的事，所以才沒時間談戀愛。
「坦白說，我喜歡妳。但是，再喜歡，你也是別人的太太。沒有用的。」
「我跟妳先生很熟。」
紺野覺得從黑暗中傳來的這聲音，不像出自苑子口中。
紺野說話時，苑子看一下他的臉，沒有打招呼卻說：「談一會兒有沒有關係？」
紺野放開苑子，頓時感覺到自己與苑子已站在一個全新的立場。雖不知今後何去何從，卻總覺得現在已站在起跑線上。自這一瞬間，兩人將攜手動身前往某處。
紺野也反問苑子：
過了一會兒，苑子開口。
紺野一二郎口乾舌燥地說。
「有什麼話妳就說吧，我在這裡聽。」紺野在黑暗中，低頭俯視著苑子說。
「我們下車吧！」
「腳很痛——不過待會兒就會好。」
「總是把妳帶到寂寞的地方。」
——究竟是什麼？
紺野再度走近苑子，只說了句：「回去吧！」
「不，這裡很舒服。」
紺野一二郎叫停車子，自己先下車，苑子也隨後下車。那是京濱國道的一個地方，幾乎沒有路人，只有汽車和卡車的車燈頻繁地往來。紺野心想，怎麼到這種令人不能鎮定而且殺風景的地方。這時，
「那麼我們到那邊去。」紺野在黑暗中找尋能夠坐下的地方，然後往那兒走過去。苑子仍站在原地。
兩人大約在那兒站了十分鐘，一句話都沒說。好不容易叫停一輛計程車，紺野讓苑子先上車，自己隨後上去。
「嗯。」苑子含糊地應著。
「我們來到不得了的地方嘍！」苑子以圍巾半覆著臉，說道。
汽車開到九段，左轉直上國電市谷站旁的坡路。
當時紺野並不知他將要說什麼。
「沒問題。」苑子舉步艱難似的，拖著腳走。
二月中旬的某一天，苑子突然到公司找他。當時，紺野正在為這件工作埋頭苦幹。
「是啊！」紺野一二郎以非常認真的語氣說。
「對啊！」
「想想，自己也曾與那些打網球的少女一樣，有過那段時光。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卻變得孤僻、膽怯而自卑。」
「別開玩笑。」
「……」
「那麼就回去吧，雖然根本沒談什麼。」
「你在想什麼？」
「不寂寞，在家裡更寂寞。」
「那兒都可以。」
「是的。」
「我總覺得你這四、五天可能會上那兒去。」
「珍惜自己，也就是說自己想到那兒就到那兒。」
「跟妳在一起，我有點害怕。昨天一整天，也是這種感覺。不過，現在已經不一樣了。」
「上那兒去？這棟大樓的地下咖啡廳可以嗎？」
「要到那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