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漲潮

作者:井上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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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馬上叫汽車,我要到興津去,請他們派個可靠的司機。」然後安彥為了準備出門,三步併做兩步地跑上二樓。
吃飯時,一位年輕女服務生來服侍她。
女服務生鋪床的時候,苑子穿著木屐走向黑暗的庭院。
當笙子脫口說出這句話時,一直閉目養神的安彥睜眼說道:「不會死的,怎麼可以死呢?」
「汽車?坐汽車也能去嗎?」
小小的火車站,由於看來與工程有關的乘客很多而顯得很擁擠。苑子好不容易買到車票,被挾在人潮中走到月臺。不久,掛著兩節車廂的電車來了。苑子大概站了兩站,才有座位坐。
苑子上了床,剎那間,昨天在天竜川所見的櫻花紛紛掉落,覆蓋在苑子身上。她覺得紺野和安彥的臉,在那些櫻花中忽隱忽現。
苑子向放在高低架上的藍色皮包走去,拉開拉鏈,拿出本想在旅行中穿卻未曾穿過的灰色洋裝換上。她疊好原本穿在身上的洋裝,和化妝用具一起放在皮包裡。
「妳是不是今天回來的?」
「緊急事件嗎?」
「苑子真的想死,一定是這樣。」安彥如此斷定。
「藥是我託她交給妳的,那是新出品的安眠藥,還好是藥丸。」
「這個嘛——」這個回答,突然使安彥感到不安。
這時,突然傳來安彥微高的嗓門,他的語氣悠閒得令人納悶。
苑子從未如此仔細地看花。對於那小小的黃花,堅持著生命力熬過漫長嚴冬,她感到深切的愛憐。
「怎麼會有這種事!」
「不要衝動。」
河水是那麼清澈,能數算河底的每一塊小石頭。苑子從未見過那麼美麗的河川。可能是因為能看到岩石的關係,水裡有些地方呈現綠色,較淺的地方則呈淡黃色。這大概是豐川上游吧!苑子以宛如被某物附身的眼神,繼續看著河川。
她低語著,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又自言自語:「吃錯了藥,然後什麼都不想地進入沉靜的睡眠中。」
「海浪聲應該沒什麼關係。」
光聽興津,安彥也搞不清是興津的什麼地方打來的。不久,聽到有人說:「瓜生先生嗎?這裡是靜岡縣的海濱飯店,瓜生苑子是你的家人嗎?」雖然聲音很小,但能聽得出電話那端是男人的聲音。
——我想現在已經不必擔心了。雖然即將恢復意識前,她一直會很痛苦,但我想任何人都是一樣的,所以不必擔心。
「什麼?你說什麼!請再說一遍。」安彥重新拿好話筒說道。
「笙子嗎?」
放下話筒的同時,安彥大聲叫道:「竹代,起床,竹代!」安彥叫醒竹代後,打電話到笙子的公寓。因為興津打來的電話說那兒只有苑子一個人,所以他想也許笙子一個人先回東京了。
安彥再度把話筒靠在耳邊,以急切的語調說:「那麼,情況到底怎麼樣?內人不會死吧?」
苑子決定住進那個房間。苑子走到陽臺,坐在古舊的藤椅上。
「不會,我已經習慣無聊了。」說著,苑子笑了。
「是熱病嗎?」
「究竟怎麼樣?請告訴我事實,究竟何時吃的藥?」
在豐橋下車後,苑子並沒有往國鐵的連絡口走去,反而走向出口,進入站前餐廳。在那兒叫了一杯咖啡,彷彿聽音樂似地茫然坐了好一陣子,連咖啡何時端來都不知道。結果她沒喝咖啡,便提著皮包走出去。
對了,記得自己是在興津的旅館裡,坐在陽臺上把安眠藥放在手掌上,然後用玻璃杯的水把藥吞下去的。
「真糟糕。」安彥變得沮喪而溫順,他真的覺得一敗塗地。
「啊,我的事?」
笙子壓根兒沒想到紺野的事。雖然此人一度拒絕過自己的求婚,但是即使苑子與紺野之間有任何瓜葛,她一點也不覺得有不當之處。比起紺野一二郎,自己是多麼愛苑子啊!
「嗯,那麼就坐汽車吧!大約需要多少?」
「嗯。」
「對,幾小時能到?」
安彥想大概是患者打來的,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到走廊拿起話筒。接線生確定號碼後,簡短地說:「興津打來的。」
「坐汽車呢?」
然而這時,戶外是寧靜的春日黃昏。南邊天空半被魚鱗般美麗的浮雲覆蓋著,殘照將海面染成一片朱紅。旅館後面的海灘不見人影,只有一隻豎起耳朵的狗,將臉朝向海面,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
苑子的腦海中逐漸喚起片段記憶,慢慢形成具體的形象。苑子想到自己自殺未遂,內心猶如受到某種冰冷之物寸寸侵蝕。
「不,苑子的確想死。」
「不寂寞,因為我經常一個人,已經習慣了。」
「國府津。」司機回答。
母親!苑子心想那一定是母親的聲音。母親為何在這附近呢。總之,母親好像是來探自己的病,但自己又患了什麼病呢?家中情況也有一點怪異。這裡不是東京的家,也不是靜岡的娘家。自己現在究竟躺在什麼地方呢?
「突m.hetubook•com•com然大聲喊叫,還不算衝動?」
「沒去?奇怪——總之很糟糕,苑子好像服安眠藥企圖自殺。剛剛有人從興津打電話通知我。」
苑子在車站買了一張開往東京的二等車票。雖然不能確定自己是否就此回到東京,但若要回去,就往東京走去。
「怎麼辦?」
對於想不出自殺原因,而認定苑子是因神經衰弱而輕生的安彥,笙子噤若寒蟬。在感到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她不禁懷疑這個人當真這麼想嗎?於是笙子說:「我也那麼想,表姐一定是神經衰弱,一定是的。」
「沒有那種事吧?」
「嗯。」
「你是她的先生?——是這樣子的,她剛剛吃了安眠藥。」
「沒問題。」
——可以說至少命是保住了。
笙子不由得激烈地反抗,但又抑制自己說:「也許正如表姐夫所說的,是熱病也不一定。可是,大概不容易痊癒吧?」
聽到笙子的聲音前,又花了一點時間。
「是真的,我們已告訴女服務生們不要引起騷動,不過因為——」
笙子察覺自己的思緒又徘徊在苑子的死這件事情上,趕緊從其中掙脫。通過吉原時,將一雙徹夜未眠的眼眸投向窗外。
「是嗎?那很好。戀愛是一種熱病,很快就會忘掉的。」
「你說本來是要給我的——那是什麼意思?」
「沒有其他人,只有她一個人住在這裡。」
「好,麻煩妳了。」
然後就上了車。雖說是飯店,其實是日式大旅館,座落在沿東海道距車站幾分鐘路程的地方。苑子從未住過那家旅館,只不過以前曾經跟著父母到這兒參加過兩三次集會。與紺野一二郎邂逅那天,也是在這兒與一位女校時期的同學聚餐。
「這是什麼地方?」安彥問司機。這是個明亮的市區,街旁的方形紙罩座上寫著商店名稱,四處無人,充滿空虛感。
苑子從手掌上拿了大約二十粒藥丸放入口中,用玻璃杯裡的水喝下去。同樣地,她再拿二十粒左右服下。這時,苑子有個念頭,覺得做了件無可挽回的事。苑子把剩下的安眠藥全部吞下去,手掌上除了白色粉末外,沒有留下任何東西。苑子把給旅館的信放在桌上,用瓶子壓好,免得被風吹走。
「這個嘛,出來前我看過距離,大約有小田原的一倍。到小田原需要兩小時,而且還得越過箱根,以及一些正在施工的地方,所以大概需五小時。」
收拾好餐桌而退下的女服務生,大約一小時後又回到房間。苑子仍以同樣姿勢坐在原處。
苑子在女服務生帶領下走過長廊,又踩著兩、三個並列的庭院石頭,來到別院的房間。
——精神官能症這種病,第三者不容易發現,所以很傷腦筋。妳也不能說沒有患精神官能症,恐怕已經有毛病了吧?
「那麼,你一定很擔心吧?」
「沒有。」
「洗胃——好,我馬上去,什麼飯店呢?興津的海濱飯店?知道了。總之在我未達前,一切拜託了。」
當苑子走上陽臺,已鋪好床的女服務生正在關東邊的板窗。
最初,電話鈴短促地響了幾聲。正想可能是跳號時鈴聲中斷,不一會兒,鈴聲再度響起。這次,鈴聲又長又響。
「好像是四小時前,詳細情形請你到這邊再告訴你。」
在汽車右邊有列長長的夜車通過。
過去她從未想過死,苑子很奇怪自己居然沒有一點興奮感。她思忖著是不是有什麼該想的事,但到這時候還有什麼特別的事得想呢?
「沒有。」
安彥把一切必要的醫療器具及藥品裝進旅行袋,也把藥用鹽水液及葡萄糖、強心劑放進去,同時把竹代拿出來的襯衫、手帕、洗臉用具一併塞入袋中。
這時,笙子絕望地短短叫了一聲「啊」。
女服務生離去後,苑子暫時站在陽臺上,不久便關上板窗,拉下窗簾。這時風聲及波濤聲急速遠去,這房間彷彿已與外界隔離。
苑子一直無法理出一個頭緒。波浪仍然以一定的節奏傳來。
「要不要替妳鋪床?」
「可憐?可憐的不是我,而是苑子。」
安彥沉吟著,然後說:「那麼我大概三十分後到妳那兒,妳趕快準備好,等我一到馬上就走。」
「哦?」
「怎麼說代替呢,苑子不會死。」
苑子只知道自己正仰臥著,微傾著頭可以看到紙門那邊。她滿腹狐疑,不知自己為何以這種姿勢躺在這裡。
「對,表姐怎麼會死——表姐夫,還是談別的事吧!」笙子想改變話題。自從剛才開始,笙子腦海中動不動就浮現苑子已經冰冷的白畕臉龐,她一直想趕走這影像,逐漸陷入了忍受不了的情緒中。
苑子仰臥著,將臉朝向天花板。隔壁又傳來安彥的聲音,與他談話的人除了母親之外,還有其他兩、三個人。她只聽出安彥及母親的聲音,不知其他究竟是些什麼人。因為大家都低聲交談,所以聽不到談話內容。
——是這樣嗎——不過無論如何,希望她能得救。
「我不相信!」
她並不覺得不https://m•hetubook•com.com舒服,但如果否認可能有說謊之嫌。因為她知道現在自己一定臉色有異,八成陰沉痛苦得足以引起任何人注意。
安彥稍微拿開話筒,思考剛才所聽到的事有幾分真實性。但是,他沒有資料可以判斷真假。
「我來關這邊的陽臺。」
「是啊,可是談什麼別的事呢?」
「我現在馬上到興津,妳也去好嗎?」
女服務生端來茶時說:「只有妳一個人嗎?」女服生以為待會兒還會有人來,便這樣問。
汽車開動了。
笙子心想,不久以後就能看到苑子了。可是,所見的是身體已經冰冷的苑子?或是昏迷不醒的苑子?還是意料之外,元氣奕奕而似乎沒發生什麼事笑臉迎人的苑子呢?笙子無法想像究竟是那個苑子。笙子突然有種想法,即使現在不是去看苑子而是自己,她也不會感到訝異。因為如果自己身邊有安眠藥,也無法擔保自己不會服用。在真壁禮作門外徘徊的雨夜,倘若當時有安眠藥,自己不是也會把它吞下去嗎?
不久,右邊呈現在夕陽餘暉下閃閃發亮的海。當列車開進興津站的時候,苑子猛然從擱物架上拿下皮包衝下車,這個舉動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還在國府津啊!」安彥不滿地說。
苑子看著清澈的河流,想像把自己的身體浸在水裡躺臥的景象。清澈的水流在臉上、胸部、手腕及腳上,發出清亮的聲音。不知這種感覺有多麼舒服?清流一定能徹底沖淨此刻身上那些無處可拋的疲憊。
汽車等在門前,胖胖的中年司機又問一次:「聽說要到靜岡縣的興津去——」
「疾病這種東西,只要找出原因一定能醫好。因為原因是一定有的,所以除掉它就可以了。如果是難治的疑難雜症,可以麻醉後做切除手術,把病根大塊地挖出來。」
走到院子的半途時,苑子突然感到膝蓋發軟,不由得跪坐砂地上。苑子一時無法馬上站起,便暫時以雙臂著地撐著身體。注視地面的當時,胸口有股難耐寂寞的痛楚壓下來。她想,在這世上真正了解自己的,畢竟只有此刻的自己而已。
過了橫濱後,兩個人都沉默不語。即將進入藤沢的市區時,安彥突然說:「絕對不會死的,一定沒事。」他說得那麼有把握。笙子聞言抬頭,她的衝動已過,現在恢復平靜了。
——這孩子為什麼會得精神官能症這種麻煩的病呢?
「好,可是不知表姐怎麼樣了,表姊……」接著又轉為哭聲。安彥離開電話機時,看到竹代像是已知道發生什麼事,不知所措地站在走廊一角。
不知安彥是否也想擺脫此刻圍繞著他的痛苦感覺,而問道:「妳的真壁問題後來怎麼樣了?」
「是嗎?難道她不是弄錯藥量嗎?」
「苑子嗎?苑子是內人。」安彥這樣回答。
「總之,希望她的家人趕快過來。」
「不,苑子的確這麼說。」
他打了個大哈欠,又說:「沒想到這麼擔心還會打哈欠。」說著,他又打了個哈欠,然後以手拍拍打哈欠的嘴巴。
穿好西裝時,汽車來了。安彥在玄關邊穿鞋子邊問竹代:「還有沒有忘記帶的東西?」
苑子腦中開始盤桓死亡的念頭了。這件事彷彿現在才想到,又像老早就已存在似的。
「表姐夫也是。」聽她這麼說,安彥才發覺自己的身體也在微微發抖。
苑子從皮包底下拿出格蘭香水瓶,然後將香水灑在自己的身上及枕頭上。
「那倒沒錯。」
「也有粉末的,但我給她的是藥丸。藥丸比較好處理。」安彥由衷慶幸那是藥丸。其實藥丸與藥粉沒有多大差別,只是藥丸的吸收速度比藥粉慢,這倒是真的。雖然只是一點渺茫的希望,卻是安彥藉以支撐自己的力量。
「半小時內已越過三輛汽車了。」安彥沒有笑容地說道。
苑子坐在陽臺的藤椅上,在風聲與浪聲的籠罩下不知不覺地過了晚餐時刻。這期中,苑子到庭院走了一趟。因為她看到在距離五公尺的圍牆旁邊有黃色的地蘭花,便走下庭院。海風揚起她的秀髮,苑子用手壓著髮絲,在已有三尺高的地蘭花根旁蹲了下來。
後來,苑子似乎想到什麼似地想要起身。但她感到全身疼痛,手腕及腳的關節都痛得不能動。
「真的嗎?」
女服務生回到櫃檯,然後馬上回來說:「別院那邊有個房間,不過可能會比較寂寞。」
——因為她喊痛。打針時知道痛——就是說病人現在已恢復正常意識了。
苑子所坐的列車離開靜岡站,朝向駿河灣正面的平原行駛。當她憶起那個月明之夜,在這面向平原的海岸線與紺野初遇那件事時,苑子突然感到背後似乎被人敲了一下,便抬頭環視四周。有些乘客在睡覺,有些乘客在看雜誌。
這時傳來女人啜泣的聲音。而哭聲持續片刻後,
苑子這麼說。說完,她才想起從前真的都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在過日子。即使學校團體旅行時,自己也經常離開大家,獨自坐在陽臺上。與安彥蜜月旅行時也是那樣,當時也像剛才所說的,獨自坐在旅館的藤https://m.hetubook.com.com椅上,望著院子想自己的終身伴侶真的是這個人的問題。
「嗯,沒有火車。」
「我?我才沒有患上精神官能症呢!你就是喜歡亂猜,才會碰到這種事,而且我根本——」
兩人再度沉默。汽車不知何時穿過湯本可,爬在塔沢附近陡峭的斜坡上。
「藥丸比較好?」
「我不太清楚,時間大約六小時吧?錢的方面,我就不知道了。」
笙子沒想到話鋒突然轉向自己,驚訝地說:「現在已經沒事了。」雖然並不是真的沒事,但笙子想把自己對真壁禮作的感覺交給時間處理的心情也是事實。
說到這兒,笙子住口不言。她突然感到「代替我」這句話很不吉祥,不知安彥是否也有同感而說:
「拜託。」
有時,手術已經來不及了——笙子很想這麼說,卻沒有說出來。以自己的情況,也許能把自己對真壁的思慕之情清理到某種程度,或者在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後,完全扼殺對真壁的戀情。但對苑子來說,她的傷口一定蔓延全身,如果要切除患部,說不定會斷送她的生命。
「神經衰弱?」
「對,我一直沒發現。但是現在想想,以前就有些徵兆了。我也太不小心,不過我是在她企圖自殺後才想到的。」
「表姐,請妳振作,不能死,請振作,振作!」
苑子在霧中痛苦掙扎,很想早點突破迷霧,到能夠輕鬆呼吸的空間。
「表姐夫,如果你沒有愛管閒事地想給我安眠藥,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奇怪。表姐夫一定有毛病,一定是你聽錯而自以為是。居然說我患有精神官能症,我看你才是呢——啊!表姐——我討厭表姐夫。」笙子顯然非常激動。
「當然,我要去——不過在天亮前沒有火車吧?」
苑子無法忍受周圍的亮光,於是又閉上眼睛。腦中一片混亂,什麼都無法思考。這時,安彥的聲音很清楚地透過紙門傳到苑子枕邊。
苑子在乳白色的霧中徘徊良久,四面八方都是一片深沉霧海。
安彥腦海浮現苑子的睡態,這時他再度想起苑子漂亮的臉龐。無論那位朋友的妻子,根本比不上苑子。但不知為什麼,苑子的美貌令安彥感到不安,他無由地想起紅顏薄命這句話。安彥一直想趕走這種不祥的念頭,但那句話執拗地盤旋於他的腦海中。
苑子再次張開眼睛時,已是黃昏時刻。她隱約想起自己昏迷當中,曾經被人打過針。
「什麼也沒說——好像正在替她洗胃。」
「寂寞一點沒有關係。」
「糟糕,真是糟透了——啊,表姐!」笙子又再度叫聲「啊,表姐」,身體仍在發抖。
「都是你。」
苑子甦醒過來時,已是她服安眠藥後的第三天上午。
「好像是真的。」
——那麼,已經沒事了吧?
不久來到小田原的市區,通過市區後,沿著早川徐徐上坡前往箱根。這時窗外可見一絲微明,大概是月亮出來了。
笙子說得好像要否定安彥的話似的。是不是苑子與紺野之間發生什麼變化,所以苑子才企圖自殺?——笙子心中無可避免地推測出這種想法,但她仍想否定這種猜測。為何這麼做?究竟是要保護安彥,或是袒護苑子?笙子也搞不清楚。
驀地,苑子注意到耳邊響起波浪拍擊聲。波濤的規律聲來回拍擊著,其中混雜著安彥的聲音,彷彿從隔壁傳來。
接著,苑子拿出安彥所託的安眠藥盒,環視房間確定自己所帶來的東西並未散亂後,便走到房中一角的小桌子。她打開放在桌上備用的旅館便箋,凝視白色紙張片刻,然後從皮包中取出鋼筆寫道:
之後,安彥又說:「神經衰弱真可怕。」
笙子提著一個皮箱,站在公寓前。汽車一停,她馬上上車。
她這麼說,隨即改口說:「並不怎麼嚴重,只不過有一點……」
「好——請先繞到涉谷接一個人。」
「不曉得為什麼,我突然有那種感覺。也許她不是弄錯藥量,妳認為如何?」
「……」
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苑子想移動身體,但身體彷彿被大石頭壓住似的動彈不得。
——我常想,我這個人應該當個政治家。事實上,政治家的確比當醫生更適合我。如果從事政治,我現在至少也是個內閣官員。但不知怎麼陰錯陽差,我居然成為醫生。對於這一點,我時常後悔,如果沒當醫生而是政治家就好了,真糟糕——不過,這次是我第一次慶幸自己身為醫生。對吧,因為我是醫生,才能挽救自己太太的生命。對吧,如果我當了內閣官員,就不能救回苑子一條命。
苑子張開眼睛看著窗外。外面有條與天竜川不同的小河,電車正沿著小河奔馳。
「如果我拿到那些藥也許會服下去,但表姐卻代替我——」
透過汽車的擋風玻璃,可以看到在遠遠的下方有些明亮的燈火。不知何時,已經開始下坡。不久汽車從箱根山上往下走,進入睡眠中的三島市區。通過這個市區,車子再開進黑暗的街道。
苑子向到玄關迎接的女服務生說:「有hetubook.com•com沒有安靜的房間?」
這時,苑子的眼眶突然溢出淚水。眼淚從眼角流向耳邊,延成一條長線,顯然是安彥那番話激起她的淚水——不過也很清楚,苑子不是因此掉淚。苑子也搞不清自己為何哭泣,她這些眼淚好像與安彥、紺野一二郎及自己毫無關係。
「我是瓜生,久原笙子在嗎?」
「為什麼想給我呢?」
「當然能去。與其在這兒等早上第一班列車,還不如坐汽車早幾個小時到。」
坐下後,苑子開始感覺到與紺野分離的打擊正以某種程度折磨自己。苑子把旅行用的皮包放在腳邊,因為她覺得把皮包放在擱物架上似乎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哦!你太太生病?」
接著,她急切地喊叫:「啊,表姐,不要死。如果妳死了,就太卑鄙,太卑鄙了。」
由於是深夜,管理員一直沒來聽電話。過了很久,他才聽到很不和善的聲音說:「什麼事?」
「錯誤隨時都可能發生,即使不是表姐而是我,也不知何時會犯錯。」
汽車走在寂靜的東京市區,從大崎廣小路駛出目黑。
苑子與紺野分手後,回到俱樂部已經十一點。下車時,苑子問司機班車時刻,司機說在十一點幾分有飯田線的電車,如果要坐那班車,現在時間還很充裕,所以苑子決定坐那班車回去。苑子趕緊回房準備,然後由俱樂部事務所的人送上等在玄關的吉普車。
但是無論如何,笙子覺得苑子相當專情,這點是毫無疑問的。思索中,笙子腦海中浮現苑子的臉。現在想想,苑子這位年長表姐的美麗中,的確經常帶著專注之情。
——麻煩你們了,請跟我東京的家人聯絡。
「你是指錢?還是時間?」
苑子在車站剪票口被人叫住,站員給她中途下車的車票。
「不會覺得無聊嗎?」女服務生似乎不忍心看她那個樣子,又問道。
現在已知與安彥談話的女人是靜岡的伯母,但這時意識再度模糊,苑子又陷入人事不知的深霧裡。
苑子把枕邊的水壺拿到陽臺旁的桌上,打開安眠藥的紙盒,拿出褐色瓶子,將一百錠藥丸全部倒在手上,然後盯著藥看了一會兒。
「其他的人呢?」
「嗯,有病人。」
別院的一、二樓各有二個房間,聽說今天沒有任何客人投宿,所以可以任選房間。苑子選擇樓下一間臨海房間,站在陽臺打開玻璃門,就能看到白色砂地種有幾棵松樹的庭院。圍牆那邊就是海,徐徐吹來的海風搖晃著玻璃門。
「表姐是不是弄錯安眠藥的用量呢!——不過,像表姐那樣的人——」笙子自言自語地說。
汽車通過小涌谷附近的道路後,開始下坡到蘆湖畔。微明中,湖面呈現昏暗的光網。
「是的,表姐夫嗎?」
——不,我不是開玩笑。因為這是時代的毛病,任何人多少都會有一點精神官能症。罹患精神官能症好像是現代人的專利,突然感到人生乏味,乾脆死掉算了——像這種想法會突發性地產生,苑子就是最好的例子。她對天竜川之旅感到很興嵆,好幾天前就拿出旅行袋,把化妝品和用具裝進去。雖然如此,她仍有這種想死的要命念頭。
或許自己被注射時,曾與某人短短交談過幾句話。她總有那樣的感覺。
(全書完)
笙子起身把臉朝向安彥,卻默默不語。
「總之,身為醫生的妻子,竟然弄錯服用量,真是太離譜了。她應該很清楚才對,我實在不明白。」安彥這麼說時,一直保持沉默的笙子開口了。
苑子閉上眼睛。紺野那番話及說話的表情,不斷在腦海中乍隱乍現。紺野說他能改變河流的河道,但無法改變一個人的人生方向。真的是如此嗎?如果紺野果真認為如此,那麼男人又有什麼了不起呢?自己的人生路程已經改變,現在既無法回頭也不能再恢復原狀了。
十二點時,安彥在樓下房間的榻榻米上,翻開報紙看還沒閱讀完的新聞報導。竹代已回自己房間睡覺了。
「因為妳有一點精神官能症。」
離開吉原約三十分鐘後,從汽車左邊車窗,可以看到黎明微暗的海。波浪靜靜地打向斷崖。
苑子一到計程車招呼站,便說:「請開到海濱飯店。」
「後來有沒有再打電話來呢?」笙子突然這麼問。
「兩者都有。」
安彥他們坐的那輛汽車,不斷與朝東京反方向的卡車及汽車擦身而過。黑暗中,逐一浮現前面的車燈漸漸逼近,又飛快地向後而去。那些大型卡車都載滿堆積如山的貨物。
「哦,那就拜託太太了——有事請叫我。」
這時,笙子突然哭著說:「不要,表姐,怎麼辦?不,不,表姐——」她開始哭喊起來。
「是的,只有我一個人——我很累,想好好睡一覺。」苑子說。她真的很想睡。
關於苑子企圖自殺(笙子心中是這麼想的)的直接原因,笙子並不知道。她是不是想了斷自己對紺野一二郎的出軌戀情?或是紺野拒絕了苑子的愛情,她在絕望之餘選擇了死?事情的真相,笙子不清楚。
安彥這樣說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對方說:「在,是不是要叫她?」
「我聽說妳要跟苑子一起去,所以便託她拿給妳。」
突然間,苑子覺得有塊黑黑的寵然巨物堵在眼前,許多人從裡面出來,而苑子周遭的人紛紛上去。定睛一看,原來是開往東京的普通列車。
安彥再次迸出這句不知說了幾次的話。
「我沒有大聲喊叫,而是自然發出的聲音。可憐的表姐夫!」
「不知苑子是否真的想自殺而服毒。」安彥突然冒出這句話。
「妳是不是不舒服?」有人這樣問。抬頭一看,有位年約五十歲農婦模樣的女人正微彎著身子探頭看她。
吃飯前,苑子到本館浴室,泡在檜木仍新的浴槽裡。她凝視由熱水中伸出來的雙臂,她也從來沒有這麼仔細地看過自己的雙臂。
苑子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在死亡邊緣,在死神包圍之下一步一步地走向生命之光;也不知道自己將會生存,或是死亡。但她不得不相信自己被死亡的沼澤彈出來,而正奄奄一息地躺在沼畔。
汽車行駛在兩旁有松樹的東海道,黑暗的路上沒有半個行人。然後,又通過宛如電影道具般的市區。
「我一直以為妳們在一起,因為苑子告訴我,她要跟妳再請紺野先生帶妳們去旅行。」
「可是,現在的車速是六十英里呢!當然,已經違反交通規則了。」他說得沒錯,速度的確很快。汽車一下子就穿過國府津市區,奔馳在幽暗的行道路當中。車燈的光線逐一照著道路兩旁粗粗的松樹幹。
笙子驚訝地抬起頭。
「表姐,請振作,不要死!」笙子好像苑子就在身邊似地說。安彥感到笙子的身體劇烈顫抖。
出了剪票口到上行列車月臺時,只有五、六個人在那兒。苑子把皮包放在長椅一角,決定在此消磨列車未到前的漫長時間。
雖然旅館住宿簿上已登記過,不過為了慎重起見,還是寫上住址和電話號碼。
這時安彥說:「不僅是苑子,妳也有神經衰弱的傾向。本來我以為妳有神經衰弱才給妳藥吃,沒想到會引起這種後果,真可怕。」那是有點懷恨的語調。
「妳在發抖。」
「半夜可能會覺得海浪聲有點吵。」女服務生好像到這裡才注意似地說。
然後安彥想,反正笙子上來後,司機也會從他們的談話內容得知。所以便說:「是內人。」
苑子慢慢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砂石便回到房間。一切的世俗雜念都被拋到一邊,唯獨那顆面對死亡念頭的心逐漸變冷。
苑子坐在二等車廂最後面,閉上眼睛。一想到這班列車正逐漸拉開自己與紺野的距離時,苑子對紺野的戀情激烈襲來。如果與紺野分開,自己一定沒辦法生存下去。自己明明深愛紺野,怎能如此冷靜地與他分手呢?為什麼不能讓紺野了解自己是那麼地愛他?
苑子感覺自己彷彿站在海潮的圍繞中,站在不知從何方而來的怒潮中。無論望向何處,眼中所見盡是海潮。這海潮究竟從何時開始漲起的?是不是去年秋天與紺野一二郎邂逅的月明之夜開始漲的?還是更早以前,與安彥結婚那天開始的?或者遠在自己出世,就開始漲了呢?
「一個人?那就奇怪了。雖然我搞不清楚,不過我會去——請稍等。」
「回來?我那裡都沒去啊!」
當電車沿著河流往前行駛時,苑子一直看著河川。後來河川遠離鐵軌,苑子才回過神來。電車開到被兩山逼近的山峽地帶,暫時行在丘陵間的隙縫中,不久出現在綠油油的麥田平原往南下行。
「我根本沒有和表姐約好一起去旅行。」
「苑子不會那麼簡單就死了,沒有問題,怎麼會死呢?」
在這裡,苑子也只是發呆,根本無法整理出一個頭緒。她覺得只有那無形的空虛塞滿腦袋,一切思緒都被這空虛液化了。
當他注意到問竹代也沒有用時,便說:「那麼,我走了。」說著就站了起來。竹代一直嗚咽著。
「醫生怎麼說?」
似乎有幾個人低聲應和安彥這番論調,但苑子聽不到他們說些什麼,只能感覺到籠罩隔壁房間那團和諧的氣氛而已。
「現在距離興津沒多遠了。趕了半天,還是得花上五個多鐘頭。」司機這麼說。這時,汽車通過幾個仍緊閉大門的漁村。
苑子從棉被中伸出雙手,想要迎向紺野一二郎。這時,睡意使苑子眼瞼沉重。瓜生苑子輕輕翻身,閉上眼睛。
苑子依然痛苦掙扎地走著。突然霧層變薄了,看到白色的微光時,苑子睜開眼睛。那有什麼霧,周遭也沒有霧河流動,只看到白色紙門及門櫺。
「為什麼?」
「妳一個人不寂寞嗎?」年輕的女服務生突然問道。
「你太太好像企圖服安眠藥自殺。現在已請醫生為她治療,請你馬上過來好嗎?」
「知道了。」
苑子把自己的視線集中在一個焦點,看著天花板。那是並排著桐木板的天花板。這時,她的腦海又想起自己一度醒來時所見的白色紙門及門櫺。但她無法判斷這究竟是不是不久之前,或是好幾個鐘頭以前的事了。
——別開玩笑。有人這樣回答。
苑子任列車晃動身體,自問自答。
「我沒有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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