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漲潮

作者:井上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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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苑子想,這些鬱金花是買錯了。這些年來幾乎每天都要嚐一次這種感覺,不過買鬱金香及嚐到這種吃虧感覺也是最後一次了。
紺野接著說道:「公司要我火速趕到富山縣。」
或者是:
「討厭。」苑子輕輕瞪了紺野一眼。
接著,紺野又說:「我們到陽臺吧,現在已經不冷了。」他先推開一扇擦得晶亮的玻璃門走到陽臺,苑子也隨後跟去。
——求求你,不要拐走苑子,因為苑子不懂人情世故。
「嗯。」
「我不好意思向笙子開口要醫藥費。」苑子邊穿鞋子邊說。
「我們兩個人畢竟不能在一起。」
紺野接下電報後問:「兩封都是給我的嗎?」
苑子與難以形容的寂寞奮鬥了一小時左右,她覺得自己彷彿坐在一塊與自己無緣,無法理解而自己也不想理解的鐵板上,它正悄悄轉動著。
——我不是為你打很多支針嗎?我們不是喝醉後,互相搭肩走在銀座的馬路上,當時不是很快樂嗎?
風徐徐吹來,圍繞在天竜水庫工地斜坡上的雜木大幅晃動著。做了件大事的感覺時時捉住紺野,生命中沒有苑子的寂寞感瞬時令紺野一二郎顫抖。
「……」
話雖如此,但她唯恐安彥注意到笙子並未同行,便說:「那麼,我走了。」苑子向安彥說出為妻者的最後一句話。
紺野如此形容瘦削型的白髮紳士。當然,這名字對苑子來說是第一次聽到。
女服務生離開後,很快又回來說:「他已經到大廳去了。」苑子走出房間,坐在大廳一角。不一會兒,紺野一二郎身著西裝走來。
「什麼事?」
「要戴鋼盔坐吉普車去。」他這樣說時,苑子只是稍微抬眼,沒有說什麼。
飯店旁邊,不斷傳來汽車和卡車的喇叭聲。不過豎耳傾聽,仍可在機械的微震聲中,覺察山間寧靜。
苑子一聽,心頭一震,馬上問:「安彥打來的嗎?」
「是哥倫布吧?」
紺野一二郎向司機說:「我在這兒下車,請把她送回俱樂部。」
「這大概是當地櫻花樹最後一次開花,因為將來這一帶將會沉入河底裡,所以大約在今年秋天,這些櫻花樹會被砍掉。」
聽紺野說今年是最後一次開花,當苑子無心地看著那些盛開的櫻花時,不禁感到花兒美得有些淒涼。
紺野突然這麼說。他想,如果要與苑子分手,只有這個地方最適合。因為他認為如果再往丘陵下走去,自己可能無法與她分手。
「何時離開這裡呢?」
「從事這種工作,不論身在何處,都會有事情追上來。」
「是哥倫布船上看守瞭望塔的一名部下。」然後,安彥大聲笑了起來,使苑子不得不看著他。
「雖然你不在——啊,討厭,怎麼用棉被擦嘴巴。」苑子皺著眉頭想,喝完水用棉被擦嘴巴的醫生大概不多吧!
這時,背後的門開了,服務生現身說:「有電報寄來。」
走出隧道,前面可以看到青青湖面的一部分。不久開到湖畔,兩人下了吉普車,站在貯水塔上。大約一個月前才開始在此貯水,水面離湖岸還有段距離。不過,已經稱得上很體面的湖泊了。
——把苑子還給我,我不能沒有苑子。
「好的。」
「不管味道多麼好——哎呀,你把水滴到棉被上了,真討厭!」
紺野不大清楚她的意思,正想反問時,苑子說:「無論你說什麼都無妨,我已有心理準備——昨天我想了很多,你是否因為與我在一起而煩惱?」苑子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又將視線落在瀑布那邊。現在,換成苑子等待紺野說話。
「不會。」
紺野沒有回答,不過他顯然是指安彥。
過了橫濱以後,兩人幾乎沒有交談。苑子很想與紺野一二郎講話,但她想將談話的樂趣延到兩人單獨在濱松坐吉普車時。沿線的櫻花已有三分成熟。過了沼津,菜圍突然映入眼簾,油菜花也三三兩兩地綻開,點綴在綠油油的菜園中。
「他是這裡的工程師,我的好朋友。」
再度坐上吉普車。吉普車開出旁邊的洞穴,折回隧道的正路,往來時路的反方向開去。
——苑子回來時若到豐橋請買竹輪回來安彥。
苑子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決定不想任何事。在運輸帶所發出似的雨聲中,苑子全神貫注在睡眠上。將家裡的事、安彥的事及紺野的事拋諸腦後,只想趕快睡著。
「這次,我深深了解自己只不過是一名工程師,我能改變河川的流向,但人生的道路並不是那麼容易改變。從前我只與河川為伍,但是現在想與瓜生苑子為伴。可是,結局卻是那麼無奈。」有股力量引導紺野這麼說。說著,紺野的臉色也蒼白了。
這些片段話語一再隨風而來。
「那麼,我們的旅行泡湯了。」
「他在這裡工作嗎?」
苑子洗完臉,坐在窗戶旁的椅子上,遠處傳來陣陣火藥爆炸聲。苑子感到很疲倦,覺得這裡不是一名棄家女子該來之地。
破曉時分,窗口洩入一絲白光,紺野這才趕走安彥的靈魂。充斥黑暗中的安彥聲音,被白色光線逐漸吸走。
紺野一二郎淋浴完畢,回到房間穿長褲及毛線衣,然後打開窗戶。冷空氣倏地流進房間。紺野嘴裡叼根菸站在窗戶旁,不久後關好窗戶坐在床上。
「喝慢和*圖*書一點。」
紺野一二郎捱過一個難眠的夜晚。躺在床上,在黑暗中與安彥對答。
苑子再度回到床上,卻毫無睡意,很想乾脆起床,但她想讓竹代再多睡一會兒。安彥睡在旁邊,用棉被蒙著頭。苑子想,在這個房間與安彥同榻而眠,也是最後一次了。已經決定在這次旅行途中寫信給安彥,所以即使旅行後再度踏入這個房子,也不再是夫妻關係了。也許為離婚事宜,兩人還會彼此尷尬地面對面。
「可是,你有那種表情。」
苑子買切塊鮭魚後,就到正要開店的花店買了鬱金香,打算插在丈夫書房中。做這件事也是最後一次了。從廚房走進屋內,聽到洗手間傳來安彥的漱口聲,照例時間長得不知何時才結束。
「哦。」
「很不容易吧?」紺野拿起皮包說。
這時,安彥醒了,雙手揉著眼睛久久不停,邊說:「水。」意思是替他拿水來。苑子答了聲「是」,便下床走出房間,到廚房用玻璃杯裝來一杯水。心想,這也是最後一次替他拿水了。
——起重機要動了,起重機要動了,請小心。
紺野用手抓著吉普車門把說:「這吉普車讓妳自由使用。如果要回東京,我想從這裡搭電車到豐橋比較好,也可以與來的時候一樣,坐吉普車到濱松去,不過我想坐電車比較不累。現在妳不妨回俱樂部休息一下,然後搭下午那班電車,那班車可以接東海道線的快車。」
列車通過大井町站時,苑子閉上眼睛。看到自己所熟悉的車站,平交道及道路飛向背後,苑子仍覺得難過。
車行二十分鐘左右,臺地突然消失,起伏的丘陵山谷取而代之。吉普車繞過丘陵下方,駛上山丘,既而穿梭在小小的部落當中。不久初抵天竜川,過橋來到二俣的寧靜市區。
「嗯。」
苑子坐在吉普車上,臉龐直朝前方。紺野看了苑子最後一眼,便離開吉普車。
「當然是真的,我只怕一個人。」紺野一二郎低聲說。
兩人在餐廳享用簡單的早餐。除了他們,餐廳裡沒有別的客人。
他重新憶起安彥要苑子買豐橋竹輪回去的電報,腦海中浮現等待竹輪的安彥臉孔。安彥那張悠閒等候竹輪的臉,比說著把太太還給我的安彥更讓紺野受不了。如果安彥說把太太還給我,紺野可以對他說我喜歡她,而她也喜歡我。但對只是在等竹輪的安彥,實在令紺野無法言語。
「總之我今天已辦完事,明天起就自由了。」
但在紺野一二郎眼中,苑子臉色略呈不健康的蒼白。莫非苑子也跟自己一樣難以入眠?
到了巴士站時,心中突然湧上一股現在回頭還來得及的念頭,使她的心情有點不穩定。但上了巴士後,心想現在一切已成定局,於是她的心境恢復平靜。
「我們不要談論這件事了。」紺野喝完杯裡的啤酒。
紺野穿著單衣走進浴室,他脫下衣服,赤|裸地站在白色浴缸裡,打開蓮蓬頭。冷水變成數條細線,強勁地沖下來。
「用什麼做的?」
「剛才你是不是正要睡?」
「可是,黑暗中雖然看不到你的臉,我想一定還是陰暗的。今天的你和平常不一樣。」
紺野把苑子送到房門前時說:「明天八點起床。」
一對先來的客人是頭髮半白的紳士和年約三十五、六的肥胖男子,正在談論有關水庫的話題。在一張離他們最遠的桌子,紺野一二郎和苑子面對面坐下。
「別開玩笑。印刷品中刊登著美國工程師湯瑪斯的名字,三年前,我曾與這個年輕人一起旅行過。」紺野一二郎改變話題,拿印刷品讓苑子看這位湯瑪斯的名字。
「什麼事?」苑子問。
苑子一隻手撐著地面,眼睛注視著攔水壩,不久站起來說:「我想以你的力量來改變自己的人生,但是看來還是有困難。」
一點時,紺野與苑子上了吉普車。十分鐘左右穿越濱松鬧區,在三方的原臺地向北開過去,感覺上好像走在武藏野的一角。廣闊的原野到處是五、六間民房聚集的景象,依然帶著一絲寒意的春陽灑在田園、森林及原野上。
「走路去嗎?」
「我不怕。」苑子斷然說道。
苑子第一次看到紺野的笑容。
「你在想什麼?」苑子囁嚅似地低聲問道。
「待會兒再洗,肚子餓了。」
「不,他是客人,大概是來參觀水庫的。」
若以含蓄的語氣敘述自己此刻的心情,他也許不會相信。可是如果明白寫上「討厭」二字,安彥可能會認為這是胡說八道。要是說她並非不喜歡他而是二人性格差異之故,他八成會嗤之以鼻。
安彥好不容易放下筷子,說道:「笙子是直接到東京車站嗎?」
「你要在這裡下車嗎?」司機納悶地問。吉普車所停之處是個連一棵雜樹也沒有的卡車專用道途中,即使到工地也很不方便。
不久,紺野一二郎知道那不是安彥,只是一位約莫十二、三歲的小學生。
——你究竟有什麼權利帶我太太到那種地方呢?
穿過二俣的市區後,道路再度與天竜川交觸,不久便到天竜川右岸。
「做完了。我本來以為半小時能完成,結果還是花了兩小時左右。」
「因為你跟平常不一樣。」
「是不是從濱松坐汽車去呢?」
沒錯,水是黃濁的。水色黃濁的原因不詳,不知是否與水庫工程或礦山洗礦有關。紺野與苑子偶爾會想到似地交談幾句,否則各自沉溺於m.hetubook.com.com個人世界中沉默不語。
收音機旁的時鐘已指著七點半。
快睡著時,像是期待似地聽到安彥的聲音。安彥的聲音雜蕪紊亂。
在濱松站下車,走出剪票口,有位二十二、三歲的青年帶著笑容,走向紺野。正是來迎接他們的吉普車司機。
「好吧,如果還待在這兒,不知還會有什麼東西會追來。」
於是,苑子跟在紺野後面回到大廳。
苑子盯著瀑布,靜靜聆聽紺野的話,不久抬起頭低聲說道:「我現在完全明白你的心情了。」然後,她站得很痛苦似地蹲在地上,臉色蒼白。
「櫻花很漂亮吧?」
「有什麼關係,這是應該說的。醫生給藥,向病人索取藥費是理所當然的事。」
吉普車一直沿天竜川河岸行駛,經過大約二十戶並排道路兩側的部落後,來到視野廣闊的地方。河川左邊有被彎曲河流擁抱的廣大河灘,右邊有丘陵,丘陵斜坡上蓋著工寮,河灘與丘陵之間的廣大斜坡上有縱橫交錯的柏油路。那是宛如建設新都市般,異樣新鮮的景致。
七點時,耳邊響起敲門聲,紺野終於露面。
——我沒有任何權利或理由,只是喜歡她而已,而她也喜歡我。
菜端上來了。苑子以潤喉的程度喝點啤酒,然後向紺野說:「不覺得奇怪嗎?沒關係嗎?」
從這時開始,偶爾會看到工人出現路上。當接近水庫工地的氣氛漸濃,吉普車不久便到達A第一水庫工地前。吉普車在一望就能盡收眼底工程現場稍作停留。聽說這兒剛剛完成臨時排水道,預計在五月排盡河水,正式開始攔水壩的工程。從道路這邊,可以看到遙遠河灘下如戰場般混亂的工地。各種機械晃動鋼鐵的角,有的推落河岸的泥土,有的將泥土剷上來。放眼望去,散在各處的無數工人小得有如螞蟻。不絕於耳的嘈雜機械聲中,潺潺的河水聲蕩然無存。
「這樣喝味道比較好。」
苑子深深嘆了一口氣,以一種深刻的表情回到紺野身邊。
兩人又上了吉普車。吉普車折回來時路,穿過山洞,往丘陵斜坡而下。
「如果不能來呢?」
車子停了下來。
「先洗個澡吧!」
「是不是有事?」擔心之餘,苑子立刻說出。
苑子從紺野手中接過電報,獨自走到明亮的大廳。這時,她知道自己的心跳得非常激烈。打開電報一看。
巨大的攔水壩堵住了河水。聽說在面向全河的兩座山之間都有高達一百五十公尺的水泥牆,從開在牆壁中央的洞穴迸流出兩個大瀑布,最下方是河底。
苑子決定不想家及安彥,將一切完全拋在腦後。當思維迴繞到那裡時,便趕緊想別的事。如今橋已燒毀,除了跟著紺野一二郎走以外,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回去了。
苑子起初不懂電文的意思,重複看了兩三遍。因為沒有分段落,很難判斷。
「水庫追上你,竹輪卻追上我。」
吉普車走在寬敞的道路上。有點像美國電影中出現的西部都市景象。散在各處的工人住宅,格局別緻而且色彩亮麗,道路兩旁的商店建築物也大半是漆成紅色或藍色。但是,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了。
——你這樣也算男子漢嗎?
紺野在苑子說完後,目光仍未離開苑子。白色鋼盔下,輕咬著下唇,身子稍往前的苑子,只有簡單的兩個字可以形容,那就是勇敢。那種勇敢猶如一位頭包白布的病人,即將被送往手術室那般凜然。
「我怎麼會後悔呢?妳怎會有那種想法?」
「妳那麼想?任何人都會那麼想,但其實不然。病人都以為那是真的呢!我想以後再有那種東西出現,花店就完了。因為大家都會買人造花,即便宜又不枯萎,而且比真花還美麗。」
緊張使紺野萬般難受,他稍微動一下身體。
「說什麼?」
——苑子,回來時若到豐橋,請買竹輪回來,安彥。
苑子說:「不可能不能來,無論如何我都會來。」苑子喘著氣說。雖然喘氣是因為正好在爬樓梯,但當時她有非一口氣說完不可的感覺。
紺野為了在燈下閱覽電報,把苑子獨自留在陽臺,自己走進大廳裡。不久,紺野回到苑子身旁。
「我有點擔心,總覺得你好像在迷惑。」苑子這麼說。
「我想那也沒辦法了。」
「我們在這裡下車吧!」
紺野等待苑子開口似地,注視著苑子的側臉。這時苑子挑動一下眉毛,向著紺野說:「不管什麼事都請你說出來。」
「哦。」
兩個人面對面默默站著,現在,雙方又處於與數分鐘前不同的立場。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紺野一二郎也搞不清事情為何演變到這個地步。
「以後的事拜託妳了。」
安彥從容不迫地用餐,苑子則中途離開餐桌,換衣服去了。她已將一切準備妥當,行李拿到玄關,鞋子也擺在門口,一換好衣服,隨時都可以離家。但是她不願在安彥還在吃飯時離家,如果可能的話,希望在安彥離開餐桌後才出門。
「是的。」
「我有點擔心。」苑子還是低聲說著。
「也可以說有事。」
苑子洗過澡,在這長方形的小房間,面對窗口桌子發呆。窗外,春天的黃昏即將迫近。從窗戶所看的風景與水庫工程無關,隔著山谷能看到被茂密雜樹覆蓋的山嶺。由於只從窗戶往外看,總覺信濃一帶的風景似乎受限於這山間旅館中的一個小房間。
苑子了解文意後,仍站著看著紙片和*圖*書。當初不知發生何事的不安仍未消失,那顆悸動的心猶有餘悸。但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電文上安彥表示,如果繞到豐橋,要她買豐橋名產竹輪回去。魚糕、燒賣、竹輪都是安彥喜歡吃的食物。
「要不要到湖岸走走?」紺野無法忍受沉默的痛苦便問道,苑子白色的鋼盔微微搖動。當紺野跨出步伐時,那位已完全失去意志的女子跟在他後面。
苑子又回到這長方形小房間,獨自一人。現在雖無剛才和紺野見面前的不安感,但狀況卻沒有改善。由於接到安彥要她買竹輪的電報,苑子感到氣焰已被冷水澆熄。
「好奇怪的鬱金香。」
攔水壩上面的工程仍在進行,可以看到如螞蟻般細小的人散佈壁面上半部。
「沒想什麼,最近天竜川的水混濁了,真希望讓妳看未混濁前的河流,我就是在想這件事。」
「其實不是怕,跟怕不一樣。不過,總是會擔心。」紺野好像很難啟齒似地撇著嘴巴。
「妳可以在火車上問紺野一二郎,他也會上當喲!」
「另外一位呢?」
「因妳這麼晚才來,我還以為妳不能來了。」
「是的。」
紺野與苑子請司機稍等,走進站前小餐廳吃午飯。紺野點了一客加蛋的雞肉燴飯,苑子則點牛奶及土司麵包。
「下午離開好了,上午我帶妳去水庫工程現場。已完成九成,再差一步就可完工。」
安彥說完,又鑽進棉被裡。因為沒有買鮭魚,所以苑子心想起床後得去買鮭魚。這也是最後一次買鮭魚了。
「停車。」
「你是不是後悔了?」
「並不奇怪。暫且不管它的觸感,至少視覺上比這個還美。」
當丈夫的臉露出來朝向自己時,苑子悄悄把那張睡著的臉轉向別處。讓丈夫的臉露出棉被是因為為人|妻者對丈夫的關心,而將睡臉轉向另一邊是想要離婚的女人不妥協的心情。
從A第一水庫工程地前駛過,四周再度出現櫻花。
這時紺野一二郎說:「這有什麼關係,別人不會認為我們怎麼樣的。」他說著笑了。
八點四十分,紺野與苑子坐上停在俱樂部玄關前的吉普車。在上車前,年輕司機交給他們每人一頂白色帽子戴上。苑子面無表情地把帽子戴在頭上,在下巴處繫好帽帶,由紺野一二郎看來,戴上像憲兵似怪帽子的苑子表情有點奇怪。圓帽下,苑子的臉顯得威風凜凜,英姿煥發,卻也帶著奇怪的悲傷。
「這裡是天竜水庫的工地入口,攔水壩在丘陵的另一邊。兩個月後,現在所看見的河水將會被排盡而乾涸。」紺野一二郎說。苑子望著不久即將乾涸的河川淺灘,呈現藍色的河水奔流著。雖說河流不久就會乾涸,但看眼前這些河水,很難想像那時的情景。
「是嗎?那麼走吧!」苑子起身跟紺野走出房間,向對面的餐廳走去。
櫻花連一朵都沒有凋謝,微微鑲著紅邊的粉白櫻花,沉甸甸地附著在樹枝末端,從花間空隙可以看到水量豐沛的天竜川河水。她想,河水若是湛藍清澈,那該多美麗啊!吉普車一直在無人的花下行駛,偶爾也會與卡車擦身而過,不過次數並不多。
「好像夢境一般。」除了這麼說,苑子已經沒有別的說詞。
——第二工區的水原先生請火速回到現場。
那是只有五張餐桌的小餐廳,卻給人一種明亮而豪華的感覺。每張餐桌上都擺設刀叉及鑲花邊的雪白餐巾,並且插著花裝飾。
——不管怎麼說,你搶走我太太的行為太狠了。
紺野一二郎下了吉普車,站在路上,再度對司機說:「待會兒請你送她到火車站,希望能夠趕上下午的電車。」
吃早餐時,安彥好像心中只有鮭魚似的,別樣菜瞧都不瞧一眼,光是猛吃鮭魚。「妳知道最初發現美洲大陸的是什麼人嗎?」安彥突然這麼說。
「不會吧?」
聽到紺野這麼說,苑子望向車窗外頭。不知何時,吉普車已行駛在盛開的櫻花林下。無論道路通往何處,兩旁都有櫻花樹列。櫻花樹間隔約一公里,棵棵開滿櫻花。
這時,安彥說:「等一下。」
紺野把苑子送到她的房門口,便走上二樓自己的房間。
苑子很難如數接受紺野一二郎的說詞。
「誰?」
苑子始終對紺野的沉悶感到不安。無論如何,他都必須扮演一名掠奪者。苑子現最渴望的是,能夠不想任何事而被強拉著的感覺。
走進車廂入座後不久,開車鈴聲響了。
「這兒以前有個稱為二俣城的著名城堡,據說是古代的軍事重鎮。」紺野一二郎說明。但在苑子眼中,這兒只是個點綴著柿子嫩芽的美麗城市而已。
列車離開月臺後,苑子面向坐在隔壁的紺野一二郎說:「現在一切都已決定了。」這是苑子對這位她將重新託付終生的男人所說的第一句話。
「這裡是公司引以為傲的俱樂部,唯獨不供應日式料理,令人傷腦筋。」紺野一二郎說。
「我現在必須到攔水壩現場,請妳在這兒休息,我會立刻叫人帶妳到房間。」
紺野只能這樣說,「喜歡」似乎成為他唯一的武器。
「好的。明天幾點回來?」
「當然,兩個人要重新開創新人生,站在這起跑線上多少會有些感慨。不僅是我,恐怕連妳也有同感。」
苑子坐在大廳沙發上,讓從早上被車子晃到現在的身體得到休息。
「在這兒,大家心裡只有水庫的工程。明天,我帶妳去看大得無法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像的工程。住在這裡的人,腦筋都有點不對勁。個人的問題,就如一粒砂子那麼渺小——而且不管任何人說什麼,我都不會在意。」
紺野覺得,自己正處在一分鐘前完全沒想到的立場。紺野心想自己必須說點什麼,但是應該說什麼呢?大概要如苑子所說,將心中想說的話毫無隱瞞地告訴苑子吧!連絲毫虛潙與掩飾都不可以。紺野一二郎感到自己正面對決定兩人命運的緊要關頭。
「擔心什麼?」
——我喜歡你,但有違背友情的事實在不應該。
「從這兒弄不清高度,不過那水泥牆壁有丸大廈的五倍高。」紺野這樣說明時,苑子一直俯瞰濺起水煙的瀑布。紺野目送起重機揮動吊桿,移向攔水壩上的工程現場。他好像聽到苑子低聲說些什麼,便將臉轉向她。
那天早上,苑子五點就醒了。她立刻起來,稍微打開陽臺的木板門。黎明時微亮的光線飄浮在那一帶,蔚藍的天空萬里無雲。
苑子穿著睡衣到洗手間,鏡中浮現一張想要拋棄丈夫而略顯蒼白的女人容顏。洗完臉,將廚房的一切交給竹代。苑子為了買鮭魚,出門往前面走去。天空一片晴朗,讓人覺得很輕鬆。早上仍有一點寒意,但到中午就不必穿薄外套了。
苑子把鬱金香插入花瓶拿到二樓,放在安彥的桌上。這時安彥進來了,看了桌上的花一會兒後,突然說:「這次我要讓妳嚇一跳。」
而且那也不是他主動說起,而是因為苑子問他為何老是沉著一張臉,紺野才特地選擇那種話題笑給她看。
「不,正想去洗澡。」
「是嗎?」
苑子覺得自己置身從未想過的世界中,雖然看不見不遠處動員四千人的龐大工地。爾後她想,紺野一二郎是否也成為其中一員,正在那裡工作?
「已經說好了,天竜水庫的事務所會派吉普車來接我們。吉普車大約要坐三小時,大半沿著天竜川走,路途上會有很多櫻花樹,很美喲!」
兩個人走出剪票口,快步走向乘車月臺。距開車時刻,只剩下幾分鐘。
「跟我一起去不就得了,雖然不是我們預期中的悠閒之旅。」
只有靠近部落那段路沒有櫻花樹,一出部落又是一長串櫻花隧道。吉普車大約在櫻花樹下走了一小時,過橫山橋便靠天竜川左岸行駛。
「那有這種事,人造花畢竟是人造花。」
「落磯山脈有個哥梨山水庫,我與湯瑪斯去看過。當時我們越過拉古朗分水嶺,這個地方比富士山還高,不過有供汽車走的道路。兩人在山嶺停車,站在路旁方便。這時,湯瑪斯說,你的尿液通過喀爾特河流到太平洋,而我的則通過密西西比河注入墨西哥灣,也就是說會回到大西洋去。」
如果不能來,那也沒有辦法了。苑子想到紺野這句話,就非常不滿。事實上,苑子無法想像這種不能來的想法。
「我們還是在這裡分手吧!」紺野口中突然冒出這句話。他被自己這句話嚇呆了,但是為了確認自己所說的話,他又說了一遍。
接著,他像是要改變心情似說:「最近天竜川一帶櫻花盛開,沒想到我們兩個會去賞花。」
紺野一二郎大約往下走了五十公尺,中途突然心頭一震而停下腳步。下面有人走上來,小小的身影像極了安彥。那矮胖的身體,奮力擺動雙臂,一直往上走來。
「工作做完了嗎?」
紺野一二郎又說:「那是兩封電報之一,另一封收信人雖然是我的名字,但電文內容卻是給妳的。」
「這算不了什麼——類似的事多著呢!」
「吃完飯後,我帶妳去看攔水壩。」
剛才,我一定在自己的人生旅程中做了一個很大的錯誤抉擇。我是否該與苑子共度人生呢?即使是聽到某處傳來阻止的聲音,是否也該與苑子一起生活呢?
紺野坐在苑子身邊看著厚厚的印刷品,但苑子知道紺野並沒有專心在看。因為他看了半天,還是那頁。
吉普車行駛天竜川右岸以來,苑子一直思索著非寫給安彥不可的信中內容。在家時並不覺得有什麼困難,如今坐在搖晃不已的吉普車裡,才感到似乎並不容易。
「真的嗎?」
苑子喚來竹代說:
紺野這樣說,然後又說:「妳累了。」他這句含著體貼的話,深深溫暖苑子的心。
吉普車在俱樂部所在的丘地往下開,然後走上另一山丘。途中一條大隧道,在隧道中途彎進旁邊一個小洞。走出山洞,重新改造的山川新貌呈現眼前,令人讚嘆不已。
「從現在起,會一直沿著天竜川走。妳看,水是混濁的吧,如果是清澈的水,就美麗多了」
苑子以為自己會笑,卻沒有笑。紺野趁著收到電報的機會,說:「休息吧!如果不睡,明天沒精神就不好了。」
紺野一二郎站在那兒,心想現在阻止苑子還來得及,不能讓她到任何地方去。紺野開始走下坡路,路面鋪著柏油,但仍有小砂礫和著風向紺野襲來。
「那麼,再見。」
他的舉動彷彿一種信號,吉普車馬上發動了。吉普車在丘陵斜坡上緩緩轉彎,車影逐漸變小。紺野一直站在那兒目送,直到吉普車隱沒在道路那端為止。
「那個洞很快就會被堵起來,不過目前暫時還是讓水流出,因為攔水壩還沒完工。」
不久,安彥急奔下樓說:「這個給笙子吃,裡面有服用量說明。給她一盒,否則不好算錢。」自己要笙子服用安眠藥卻又收取藥費,正m.hetubook.com.com是安彥的一貫作風。
開上丘陵,吉普車停在具有近代風味的明亮建築物前,那是水力開發公司的俱樂部,如此場所築有如此建築物,著實令人覺得不可思議。
「那位是篠田大學的教授,地質學的權威。」
如今,自己已離家到此,想以紺野的力量來扭轉自己的人生道路。無論紺野帶自己到什麼地方,自己已經跟定了他。可是,紺野的表情為何如此陰暗?
「要我買竹輪。」她好像有點生氣地說。
「是的。」苑子說。苑子已經告訴安彥,這次旅行與上次十津川之旅一樣,笙子也一同前往。
紺野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轉身跟在小學生後面慢慢走上坡路。他打算到攔水壩工程現場,只有那裡的水聲及機械聲能支撐自己,使自己不致發瘋。
「可是她並沒有向你要,而是你自己要給她的。」
安彥一口氣喝光苑子拿來的水。
「現在市面出售一種很精巧的人造花,上次我買了一些放在診察室裡試試看,幾乎跟這個沒有兩樣。」
「我不在乎。」
「在這裡,我已經訂好房間了。與水庫有關的客人大都在此過夜。」紺野說完便匆匆離去,不久,服務生馬上來帶領她到走廊盡頭的小房間。房間裡擺著床鋪和辦公桌,旁邊有間浴室。
紺野正想邁步,一時竟然不知該往那個方向走。想了一下,似乎無處可去。
苑子一直等待著分手時刻。如今,她的眼前只剩下「別離」。
「大概是玻璃吧!摸起來是硬的,用指甲彈會有鏗鏗的聲音。」
苑子走出門外,以道別的心情抬頭看那塊寫有「醫學博士瓜生安彥」的門牌後,就大步向前去。
「早餐我要吃鮭魚。」
「你買的人造花是鬱金香嗎?」
安彥偶爾會大聲夢囈,但往後再也不會因他的夢話嚇一跳了。
說著,苑子走出去玄關,但在二樓的安彥還沒下來,於是她在樓梯口喊道:「那麼,我走了。」
苑子走進房間,面對窗戶站那裡。窗外什麼也看不見。苑子正在擔心紺野臉久久不褪的陰鬱表情。提起陰鬱的感覺,紺野從早上上列車後到現在,一直有這種表情。他只在列車上談落磯山脈某某山嶺上方便的事件才展露出一次笑容。
苑子心頭一緊,抬起頭絕望地看著紺野,不久,平靜地低語:「請——反正都要分手,也許這樣比較好。」
「……」
八點時,紺野走出房間到樓下去。到大廳時,看到苑子坐在角落的沙發看報紙。「妳睡得好嗎?」
「她好像患有一點精神官能症。前些日子聽說她失眠,我想讓她服用一點安眠藥。」安彥說完,起身上二樓去了。
「討厭!」
「迷惑,我?事到如今,我怎麼還會迷惑呢?」
「好的,晚安。」
從前,這個湖底應該有住家及道路,人們住在那兒,走在那兒。苑子望向湖面,隨著水面上下起伏的浮水碼頭給人不安定的感覺。彼岸山坡岩石上的紫花,呈現幾分陰鬱。苑子茫然地意識到這兩者,至於其他,一律視而不見。
「究竟是什麼事?」
苑子很擔心吃飯時始終存於紺野臉上的陰暗感覺。吃完飯後他說:「累了吧?早點睡。也許妳會在半夜聽到像下雨似的聲音,運輸帶的聲音聽起來像雨聲。」
「我來得太晚——肚子餓了吧,我們馬上去吃飯。」紺野突然這麼說。
苑子按鈴喚來管理房間的女服務生,說道:「請妳告訴紺野先生,我有話跟他談。」
「聽你的。」苑子溫順地說。
苑子走到東京車站的乘車口,就看到剪票口旁站著把皮包放在腳邊,嘴裡叼根菸的紺野一二郎。苑子走上前去,在紺野面前停下腳步。
「那是心理作用,妳大概想多了。」
苑子決定八點出發,十五分鐘前,苑子又回到安彥那兒,安彥還在吃飯。他吃一口,便看著腿上的報紙,然後想到似地又吃了一口,不知何時結束這餐飯。苑子不免有些焦慮,若是平常,她會說:「趕快吃吧!」或者:「吃完再看報紙如何?」但是苑子這次耐著性子沒有那麼做,反正自己即將成為背叛安彥的惡妻,希望最後一次能平靜而大方地等他。
「今天晚上在那裡過夜?」
「我想明天就會回來,不過去的地方是天竜川最深處,也許會因某些事故而遲歸。」
「跟我在一起。」
兩人靠著鐵攔杆,面對漆黑的夜晚站在那兒。左邊可以看到如不夜城一般,到處閃爍著燈火的丘陵。夜晚的空氣雖冷,但並不是那種令人無法忍受的寒冷。而剛才紺野所說像下雨聲的運輸帶聲音,忽然大聲地傳入苑子耳中。沒錯,聽來就如大雨一般。
「我來了。」
路旁可見四處分佈的房子,居民們好像已遷移到別的地方,空屋大半棄匱原地任其荒廢。吉普車置身這片虛空景象中,繼續往天竜水庫奔馳。
「對,已經決定了。」紺野一二郎雖這麼說,表情卻有點陰鬱,使苑子非常擔心。
面對安彥的聲音,紺野在黑暗中瞪著眼睛沉吟。
苑子稍微拉下棉被,讓安彥蒙進棉被裡的臉露出來。因為苑子從小就被教導不准蒙著棉被睡覺,所以她很介意安彥這種睡法,雖然不是自己,但以衛生觀點來看,並不是好現象。
說著,她直視維野一二郎的臉。那正是離家到此的說法。
「你說什麼都沒關係,但是我們之間不能有一點欺騙。」
此外,由於風的強弱,遠處工地的擴音機聲忽大忽小地傳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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