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我知道,納瓦茲醫師說這是正常的——」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張開眼睛。有個人蹲在我旁邊。他和雙扉門後那兩名男子一樣,戴著帽子和外科紙口罩——我看見口罩上有滴血,心不禁一沉。他的呼叫器上貼了一張小女孩的照片,眼睛天真無邪。他取下口罩,我很感激不必再看見索拉博的血。他黝黑的膚色很像哈山和我以前常在新城區市集買的瑞士進口巧克力;他的頭髮稀疏,淺褐色的眼睛有捲翹的睫毛。他說話帶英國腔,告訴我說他是納瓦茲醫師。我頓時想遠離這個人,因為我不認為自己能承受他即將告訴我的事。他說那孩子把自己割得很深,大量流血,我的嘴巴又開始喃喃唸出禱辭:
「不准再這樣說,索拉博。」我說,傾身向前。「我受不了聽到你這樣說,索拉博。」我摸摸他的肩膀,但他縮起來。躲開。我垂下手,悔恨交加地憶起在我毀棄承諾之前的最後那幾天,他終於安然接受我的撫觸。「索拉博,我沒有辦法讓你回到以前的生活,我祈願主讓我辦得到。但是我可以帶你一起走。我到浴室裡就是想告訴你這個消息。你有美國簽證了,你可以和我們夫妻一起生活。是真的。我保證。」
等待著他回答的同時,我的心飛回遙遠以前的那個冬日,哈山和我在光禿禿的酸櫻桃樹下,坐在雪地上。那天我對哈山玩了殘忍的把戲,戲弄他,問他願不願意吃泥巴來證明對我的忠心。現在,在顯微鏡下的人是我,我是那個必須證明自己值得的人。我自作自受。
我又張開眼睛,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我環顧四周,心臟在胸口怦怦跳,血液在耳裡轟轟地響。我左邊有一間小小暗暗的物品供應室。在裡面,我找到我需要的東西,很合用。我從一堆疊好的布品裡抓起一條白色床單,帶回迴廊。我看到一位護士在洗手間附近與警察交談。我拉拉護士的手肘,想知道哪一邊是西方。她聽不懂,皺起眉頭時加深了臉上的皺紋。我喉嚨發疼,眼睛被汗水刺痛,每吸一口氣都像吞下烈火一樣,我想我在哭。我又問了一遍。我懇求。幫我指引方向的是那個警察。
我告訴他我瞭解,結帳退房。我待在醫院的那三天,他沒收我房錢。站在旅館外面等計程車的時候,我想起法亞茲先生載我去找索拉博那天晚上對我說的話:「你們阿富汗人……嗯,你們有點魯莽,不顧後果。」我對他大笑不已,但現在我卻覺得很詫異。在告訴索拉博那個他最害怕的消息之後,我真的去睡了嗎?
結局是不是美滿,他們想知道。
「拜託不要這樣說。」
「我能做什麼,索拉博?請告訴我?」
白天裡,醫院是眾多相互交錯的走廊所組成的迷宮,頭頂上白燦燦的日光燈照得迷離模糊。我慢慢知道醫院內部的配置,知道東翼電梯四樓的按鈕不會亮,知道四樓男廁的門卡住了,必須用肩膀頂開。我慢慢知道醫院的生活自有節奏,清晨換班前一陣快如疾風的騷動,白天裡馬不停蹄的忙亂,深夜一片靜止寂寥,只有醫生和護士趕去急救某人的聲音偶爾劃破沉寂。白天,我守在索拉博床邊,夜裡,在醫院彎彎曲曲的走廊踱步,聽著自己的鞋跟踩在磁磚上的聲音,思索著等索拉博醒來,我該對他說什麼。最後我回到加護病房,在他床邊咻咻作響的呼吸器旁,仍然一無所知。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除了上個星期天的那個小小奇蹟。
我正要離開大廳,旅館經
和圖書理法亞茲先生叫住我。「真的很抱歉,」他說:「但我必須請你離開我的旅館。這對我的生意不好,非常不好。」
加護病房呈L形,燈光幽微,有一大堆嗶嗶叫的監視器和呼呼響的機器。納瓦茲醫師領著我從白色塑膠窗簾分隔的兩排病床中間走過。索拉博的床是角落的最後一張,也最靠近護士站。兩個穿綠色手術袍的護士在夾紙板上記東西,一面低聲聊天。我一路沉默地跟著納瓦茲醫師搭電梯上來,我想我看到索拉博時一定又會哭。但等我坐在他病床邊的椅子上,透過一大堆微微閃光的塑膠管與點滴線,看著他蒼白的臉,我竟然沒掉一滴淚。望著他的胸膛隨著呼吸器嘶嘶作響的節奏起伏,一陣奇怪的麻木感覺襲向我,就像千鈞一髮之際轉開車子避開迎面對撞之後,會有的那種麻木感覺。
我站起來,打開窗戶。穿過紗窗吹進來的風炎熱霉臭——有過熟的椰棗與糞便的味道。我強迫自己大口吸進肺裡,但仍無法消除我胸口緊緊勒住的感覺。我坐回地板上。拿起時代周刊,飛快翻著。但我無法讀,無法專注在任何事情上。所以我把周刊丟回桌上,回頭繼續盯著水泥地板上鋸齒狀的裂痕,盯著牆角天花板上的蜘蛛網,盯著窗台上的蒼蠅死屍。但大部時間,我都盯著牆上的鐘。凌晨四點剛過,我被趕出那個有道雙扉門的房間,已經超過五個小時。我仍然沒聽到任何消息。
「——希望你沒……我希望你就讓我留在水裡。」
納瓦茲醫師微笑。我花了一會兒功夫才了解他剛才說了什麼。他接著又說了些話,但我根本沒聽見。因為我已經握著他的手,我已經把他的手貼著我的臉。我在這個陌生男子肉肉的小手裡流下寬慰之淚,他沒再說話。他等待我平復。
索拉博的嘴張開,發出粗嘎的聲音。納瓦茲醫師告訴過我,會有這種情形發生,因為之前呼吸管是經由聲帶插|進的。他舔舔嘴唇,再試一次。「倦了。」
在加護病房待了三天之後,他們拔掉呼吸管,把他轉到普通病房。他們幫他轉病房的時候我不在。我那天晚上回旅館房間想睡一會兒,卻徹夜輾轉。到了早晨,我努力不去看浴缸。其實已經清理乾淨了,有人擦掉血跡,換上新的地板踏墊,刷洗過牆壁。但我無法克制自己不坐在浴缸冰冷的搪瓷邊緣。我想像著索拉博在裡面放滿溫水,看見他脫掉衣服,看見他旋轉剃刀握柄,打開前端的雙安全閂,退出刀片,用拇指與食指捏著。我想像他泡進水裡,躺了一會兒,閉上眼睛。我不禁想知道,他拿起刀片劃下的那一剎那,腦海裡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什麼。
他們不讓我進去。
他緩緩搖頭。我把書放回紙袋。「好吧。」我說,他總算有反應,讓我頗感欣慰。「或許我們明天再繼續。你覺得呢?」
我嘆氣,跌坐在椅子上。一道陽光照在床上,隔開我們,在那一瞬間,從彼端看著我的那張灰白的臉像極了哈山,不是和我鎮日玩彈珠玩到穆拉呼唱昏禮、阿里叫喚我們回家的那個哈山,不是那個夕陽隱沒在西邊的泥磚屋頂後面時,我追著跑下山丘的那個哈山,而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的那個哈山,在溫熱的夏季暴雨裡,拖著行囊走在阿里後面,把家當塞進爸爸車子的行李廂裡,那個我站在房間被雨打濕的窗後望見的哈山。
他沒回答。他望向窗外,看著醫院花園裡圍著柵欄的沙箱和鞦韆。遊戲場附近有一座弧形的格子www•hetubook•com•com棚,在一排木槿樹蔭下,幾株翠綠的藤蔓爬上木格架。幾個孩子拿著大大小小的桶子在沙箱裡玩。這天的天空澄藍無雲,我看見一架渺小的噴射機留下兩條白色尾巴。
索拉博的新病房有奶油色的牆,缺損的深灰色嵌條,和以前可能是白色的釉面磁磚。和他同一個病房的是位十幾歲的旁遮普族男孩,我後來從護士那裡得知,這個男孩從開動的巴士車頂跌下來,摔斷了腿。他的腿打上石膏,被抬高,用一個捆綁在重物上的夾具吊著。
如果他的心臟不是這麼年輕強壯,他們就救不了他——
「什麼,索拉博?」
暗無星光的黑夜籠罩伊斯蘭馬巴德。已經過了幾小時,我此時坐在迴廊外通往急診處的一個小休息室地板上。我面前是一張不起眼的棕色咖啡桌,散放著報紙和翻得爛爛的雜誌——一本一九九六年四月份的時代周刊;一份巴基斯坦報紙,刊載了上星期被火車撞死的男孩照片;一本娛樂雜誌,油膩膩的封面上是寶麗塢演員的微笑。在我對面是一個穿碧玉色棉袍、圍著針織披肩的老婦人,坐在輪椅上點頭打盹。每隔一會兒,她就會驚醒,用阿拉伯文唸一句禱辭。我疲累地想,今晚是誰的祈禱會被聽見,是她的,還是我的。我在心中描繪索拉博的臉,那肉乎乎突出的下巴,貝殼形的小耳朵,飛斜如竹葉的眼睛與他父親如此相像。深沉如屋外黑夜的悲傷向我襲來,我覺得喉嚨卡住。
「我沒辦法給你。」我說。
「我希望你沒——」
我打起瞌睡,等我醒來,從護士站旁邊的窗戶看見太陽正爬上奶油色的天空。光線斜斜照進房內,朝索拉博投下我的影子。他一動也不動。
我把臨時應急的祈禱毯鋪在地板上,然後曲膝跪下,額頭碰地,我的淚水濡濕了床單。我向西方磕頭。此時我才想起,我已經超過十五年沒祈禱了。我早就忘了那些禱辭。不過沒關係,我會唸出一些我仍然記得的字句:「唯阿拉是真主,穆罕默德是祂的使者。」我現在知道爸爸錯了,是有真主存在,一直都有。我在這裡看見祂,在迴廊那些絕望的人眼裡看見。這裡才是真主真正的宅邸,這裡是曾失去真主的人重新尋回祂的地方,而不是那座燈光閃耀如鑽石、有高聳禮拜塔的白色清真寺。真主在此,必須在,而我將祈禱,祈求祂寬恕我這麼多年來忽視祂的存在,寬恕我曾背叛、欺騙,行惡未遭到懲罰,直到我需要祂的這一刻才回頭。我祈禱祂如聖書所言那般慈悲、仁愛、和藹。我向西方磕頭,親吻地上,承諾我會做天課,我會做禮拜,我會在齋月齋戒,等齋月過了我也還會繼續齋戒,我承諾記住祂聖書裡的每一個字,也會到沙漠裡那座燠熱難當的城市朝聖,還會在天房前磕頭。我每一樣都會去做,而且從這天開始每天都會想到祂,只要祂成全我一個心願:我雙手沾滿哈山的血;我祈求真主不要讓我這雙手也沾滿他兒子的血。
畢竟,生命又不是印度電影。阿富汗人總愛說:「日子總要過下去」,不管開始或結束,勝利或失敗,危機或轉機,生命永遠像步履緩慢、風塵僕僕往山區去的遊牧商旅不斷前進。
索拉博的病床
和*圖*書靠窗,近中午的陽光穿透長方形的窗玻璃,照亮了床的下半部。一個穿制服的警衛站在窗邊,用力嚼著煮過的西瓜籽兒——索拉博二十四小時受戒護,以防自殺。納瓦茲醫師告訴我說,這是醫院的規定。警衛看到我時,稍稍舉帽致意,離開房間。
如果今天有人問我,哈山、索拉博和我的故事是不是有美滿的結局,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聽到抽噎的聲音,意會到那是我自己的聲音,淌下臉頰的淚讓我嘴唇鹹鹹的。我感覺到迴廊裡每個人都盯著我看,而我仍向西方朝拜。我祈禱。我祈禱我的罪惡不會以我一向害怕的方式追上我。
他從鼻子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我真希望我沒講出最後的那三個字。「你知道,我這一輩子做過許多後悔的事。」我說:「但我最後悔的是,背棄我對你的承諾。但這不會再發生了,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我懇求你的原諒。可以嗎?你能原諒我嗎?你能相信我嗎?」我放低聲音說:「你會和我一起走嗎?」
他還活著。
有一天,或許在一九八三或一九八四年吧,在佛利蒙的一家錄影帶店裡,我站在西部片區,旁邊有個傢伙啜飲裝在便利商店杯子裡的可樂,指著《豪勇七蛟龍》,問我有沒有看過。「有,看了十三遍。」我說:「最後查理布朗遜死了,詹姆斯科本和勞伯沃恩也死了。」他狠狠瞪我一眼,彷彿我在他的可樂裡吐了口水。「感激不盡啦,老兄。」他說,搖著頭喃喃自語地走開。我後來才知道,在美國,你不可以揭露電影的結局,如果你揭露了,就要被譴責,還要為犯了糟蹋結局的罪行而道歉連連。
我坐在他床邊,直到他睡著。索拉博和我之間有某些東西不見了。在我去見律師奧瑪.費瑟之前,索拉博那雙拘謹如客人的眼睛裡,開始出現一絲希望的光芒。而今光芒消逝,客人離去,我不知那光芒何時才敢再出現。我不知還要多久,索拉博才會再微笑。還要多久,他才會信任我。倘若還有可能的話。
「唯阿拉是真主,穆罕默德是祂的使者。」
最後,索拉博還是沒接受我的請求。他也沒拒絕。但他知道,等拆掉繃帶,脫掉醫院的睡衣,他就是另一個無家可歸的哈札拉孤兒。他能有什麼選擇呢?他能去哪裡呢?所以我從他身上得到的同意,實際上更近似於沉默的投降,與其說是接受,不如說是太疲憊而無法決定、太倦怠而無法相信的人心冷放棄。他渴求的是他以往的生活。但他得到的是我和美國。從各方面看起來,這也不算是太糟的命運,但我不能這樣對他說。惡魔仍在腦海揮之不去之際,何能奢談前瞻遠景。
索拉博轉身側臥,背對我。良久沒說一句話。然而,就在我想他或許已經睡著時,他卻哽咽說:「我好疲倦。」
我翻開我在計程車上摺起的那一頁。「開始囉。」我說,第一次想到,當哈山終於靠自己讀《雪納瑪》而發現我一直在騙他時,他腦中會有什麼樣的想法?我清清喉嚨,開始唸。「傾耳聆聽索拉博奮戰羅斯坦,這是感人熱淚的故事。」我開始唸:「故事緣起某一日,羅斯坦自躺椅起身,心中湧起不祥預兆。他思量他……」我唸了第一章的大部份,唸到年輕的戰士索拉博去找母親,薩曼爾的公主塔敏妮,要求知道他父親的身份。「你要我繼續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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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有幾場戰鬥,記得嗎?索拉博率領他的軍隊到伊朗的白堡?我應該繼續唸嗎?」在阿富汗,結局才是最重要的。每回哈山和我從薩依納電影院看完印度電影回家,阿里、拉辛汗、爸爸或爸爸那些形形色|色的朋友——在家裡川流不息的那些遠房表親——總想知道,電影裡的那個女孩找到幸福了嗎?電影裡的那個傢伙勝利,實現夢想了嗎?或是失敗,註定要沉淪呢?
一開口又是嘶啞的聲音,讓他有些畏怯,聲音小得幾近耳語。「對所有的事都倦了。」
「我該怎麼告訴莎拉雅?」
他把我留在沒有窗戶的寬闊迴廊,一大堆人擠在那裡,有的坐在牆邊的金屬摺疊椅上,有的坐在磨得破舊的薄地毯上。我又想放聲尖叫,我記得最後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和爸爸一起搭那輛油罐車,與其他難民藏匿在漆黑之中。我想讓自己抽離這個地方,抽離這個現實,像一朵雲騰空升起,隨風飄走,沒入這濕熱的夏夜,越過山巒,在遠處消散。可是我在這裡,雙腳有如水泥塊般沉重,肺裡沒有空氣,喉嚨如火焚燒,無法隨風飄走。今夜再無其他真實之物。我閉上眼睛,鼻孔充滿迴廊的氣味,汗水與阿摩尼亞,藥用酒精與咖哩。在天花板上,飛蛾撲向迴廊成排晦暗灰沉的燈管,我聽見它們翅膀如紙般拍動的聲音。我聽見談話聲、無聲啜泣、擤鼻聲,有些人在呻|吟、有些人在嘆氣,電梯門砰一聲打開,操作員用烏爾都語喊某個人。
「我會齋戒。」
「我要父親和母親。我要紗紗。我要和拉辛汗老爺在花園裡玩。我要住在我們的房子裡。」他用前臂遮著眼睛。「我要我以前的生活。」
索拉博閉上眼睛,用手臂遮著眼。有瘀青的那條手臂。
我看見他們推著他穿過一道雙扉門,我緊跟在後。我衝過門,碘酒和消毒水的氣味撲鼻而來,但我只來得及看見兩個戴手術帽的男人和穿綠衣的女人擠在輪床上方。一條白色床單蓋過輪床側邊,拂過髒污的花格磁磚。除了床單底下伸出一雙纖細血淋淋的腳,我還看見左腳拇指的指甲被削掉了。此時,一個穿藍衣的結實矮男子用手掌抵住我胸口,把我推到那道雙扉門之外,他的婚戒在我皮膚上冰冰涼涼。我向前擠,咒罵他,但他說你不能待在這裡,他講英文,聲音有禮但堅定。「你必須等。」他說,帶我走回等候區。雙扉門在他背後迴旋關上,我只能從門上長方形的狹窄窗戶裡看見那兩個男人手術帽的頂端。
「你還好嗎?」我說。
他緩緩搖頭。「對所有的事都倦了。」他又說一遍。
他看著我,又轉開。他的臉僵硬如石頭。我看見他的眼睛依舊沒有光彩、空洞,和我把他拖出浴缸時一樣。我拿起放在腳邊的紙袋,掏出我在波斯文書店買的那本二手《雪納瑪》。我把封面朝向索拉博。「小時候,我常唸這本書給你父親聽。我們會爬到家旁邊的山丘上,坐在石榴樹下……」我的聲音越來越小。他又望著窗外。我擠出微笑。「你父親最喜歡的是羅斯坦和索拉博的故事。你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我曉得你知道。」我略頓一頓,覺得有點像白癡。「反正,他在他的信裡說,這也是你最喜歡的故事,所以我想我來唸幾段給你聽。你想聽嗎?」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該看哪裡,所以我低頭瞪著我自己的手。「你以前的生活,」我想。「也是我以前的生活。我在同一個院子裡玩耍,索拉博。我住在同一幢房子裡和圖書。但是綠草枯死了,陌生人的吉普車停在我們房子的車道上,油漏得柏油地上到處都是。我們以前的生活已經消失了,索拉博,所有的人不是已經死了,就是快死了。現在只剩下你和我。只有你和我。」
就這樣,大約一個星期之後,穿過一條溫暖、黑色的碎石柏油路,我帶著哈山的兒子從阿富汗到美國,帶他離開騷動的已知環境,讓他置身於惶然未知的騷動之中。
不久,睡意襲來,我不再抗拒。我作夢,但事後全想不起來。
索拉博穿著醫院的短袖睡衣,仰臥著,毯子拉到胸前,臉轉向窗戶。我以為他在睡,但我輕輕拉一把椅子到他床邊時,他的眼簾忽然拍動張開。他看看我,把目光轉開。他好蒼白,儘管他們為他輸了那麼多血。在他右臂肘彎處有一大片紫色的瘀青。
我需要空氣。
我已經開始感覺屁股下面的地板像我身體的一部份,我的呼吸越來越沉重、緩慢。我想睡,想閉上眼睛,把頭靠在這滿是塵埃的冰冷地板上,漂流而去。等我醒來,或許會發現我在旅館浴室裡見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夢:水龍頭的水一滴一滴滑落,「滴答」一聲落進血紅的洗澡水裡;左臂垂在浴缸外邊,沾滿血的剃刀丟在浴室水槽上——那是我前一天用來刮鬍子的剃刀——他的眼睛,還半張著,但黯淡無光。那比什麼都難以忍受。我想忘記那雙眼睛。
他們必須注射好幾單位的紅血球……
我上車之後,問司機知不知道哪裡有波斯文書店。他說往南幾公里處有一家。我們往醫院的途中在那裡暫停。
「哦,索拉博。」
我轉回頭面對索拉博。「我剛才和納瓦茲醫師談過,他認為你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好消息,不是嗎?」
有人可以回答嗎?
於是我離開病房,去找另一家旅館,渾然不知我要再等上一年,才會再次聽到索拉博說出一個字。
「我要——」他開口。他又有些畏縮,一手按著喉嚨,彷彿想清掉卡住他聲音的東西。我再次垂下眼睛,看著他緊緊纏著白色紗布的手腕。「我要回到以前的生活。」他低聲說。
兩次,他們必須讓他醒過來——
我夢見自己回到樓下的休息室。納瓦茲醫師走進來,我起身迎接。他脫下紙口罩,雙手變得比我記憶中還白,指甲修剪整潔,頭髮分線清楚,我發現他不是納瓦茲醫師,而是雷蒙.安德魯,大使館裡那個盆裡種著蕃茄的矮個子。安德魯歪著頭,瞇著眼。
「你最好睡一會兒。」一位護士對我說。我不認得她——我打盹的時候一定換過班了。她帶我到另一間休息室,就在加護病房外。空盪盪的。她給我一個枕頭和醫院發的毯子。我謝謝她,在休息室角落的塑膠皮沙發躺下。我幾乎馬上就睡著了。
「我會做禮拜,我會做天課。」
他搖搖頭。
再一次,他沉默以對。病房另一端的那個旁遮普男孩睡不安穩,喃喃呻|吟。「我喜歡你的房間。」我說,努力不看索拉博纏著繃帶的手腕。「很明亮,而且視野很好。」還是沉默。又過了不知所措的幾分鐘,我的額頭和上唇微微冒汗。我指指他床頭櫃上一碗沒碰過的豌豆麵和一根沒用過的塑膠湯匙,「你應該吃點東西的。才能恢復元氣。你要我幫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