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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肯.福萊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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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露西沉思了片刻,答道:「他有點膽怯,但我認為他仍然很想駕駛飛機。」
「謝謝。」露西說。
露西思忖著:這就可以解釋他身上穿的毛衣的由來。
外面,迷霧滾滾,陰濕而又冰涼,這種迷霧已經成了小島的特色。她拉起了大衣的衣領,剛要回去取一條圍巾,想想又沒回去。道路泥濘,她嘎吱嘎吱地往前走,任憑霧氣直灌入她的脖子。此刻,她的注意力放在令她稍感不適的氣候上,而把內心中更大的痛苦擱到了一邊。
在J型小島那萼片狀的海灣上,大海顯得比較平靜。這一帶為人們提供了較為舒暢的憩息場所。由於潮起潮落,這兒湧來了大量的沙粒、海藻、浮木、鵝卵石及海貝,因而在懸崖腳下和海水相連的一片月牙形地帶就很像陸地,多少可以叫做海灘。
「找過醫師嗎?」
「這倒與眾不同——一般說來小型發電機都產生直流電。」戴維說。
「第一流的。可是我能往哪兒開呢?」
湯姆和她握了手。他有一副飽經風霜的面孔,嘴上叼著一隻帶蓋的大菸斗,個子比她矮,身子比她粗,看上去非常敦實。他身穿花呢上衣,上面的毛又粗糙又密集,她從來沒有見過;裡面穿的是針織毛衣,那一定是他哪兒的姐姐替他織的;頭戴花格帽子,腳穿軍靴。他鼻子又大又紅,青筋暴突。「見到你非常高興。」他說話彬彬有禮,彷彿他今天接待了第九位客人而不是十四天以來第一次看到人的面孔。
這太不公正,也極其殘酷:他富有勇氣,能經受創傷的磨難,但是卻不能以此為榮。要是德國戰鬥機炸斷了他的雙腿,那麼輪椅就像是一枚勳章,一枚象徵勇氣的勳章。然而現在,他這一生中只能這樣說:「這是在那場大戰中——不對,我沒有參加過任何戰鬥,這是一次車禍。我受過訓練,就在第二天要赴戰場,我曾親眼看過我的『風箏』,她是那麼漂亮,但是……」
「嗨,什麼時候找的?」
她把孩子放回搖床裡,站在那兒端詳了一會。回床上睡覺吧,沒有意思。她能聽見客廳那兒戴維的鼾聲,他睡得很沉——他服用了很強的催眠藥丸,否則舊傷會讓他痛得徹夜難眠。露西需要與他分開,到另一個地方去。在那兒,她既看不到他,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在那兒,他就是想要見她也幾個小時找不到她。她穿上褲子和毛衣,套上了大衣,穿上了皮靴,不聲不響地下了樓,出了門。
臨產前的三個星期,她乘船到亞伯丁去。戴維和湯姆在碼頭上揮手送行。大海上波濤洶湧,她和船主都非常擔心,生怕還沒有駛到大陸孩子就生在船上。她住在亞伯丁醫院,過了四個星期,她還是乘著那條漁船,抱著孩子回到家裡。
「人們稱它『風暴島』,」艾爾弗雷德.羅斯說,「我看這樣的地方你們會喜歡。」
「啊,戴維,戴維,」她輕聲說著,便在輪椅前跪了下來,「戴維,你別這麼想。他會尊重你。他尊重你,因為你在生活上重整旗鼓,因為你在這輪椅上能做兩個人的工作,因為你以勇敢的精神和樂觀的態度對待殘疾,因為……」
有一天晚上,她開了口:「現在我已經正常了。」
「那麼,他需要的是信心,是支持,這些你能給他。還要耐心。有一點我們可以預料:有一段時間他將會有怨恨情緒,脾氣也不好。他需要愛撫,需要休息。」
「這就是發電機,」湯姆轉過身,一邊指一邊說,「我也有一個,與這個完全一樣。你就往這裡面加柴油,機子產生的是交流電。」
「為了耶穌基督!」他掀開了毯子,身子一滾就下了地,一隻手抓住鴨絨被,拖著身體往門口移動。
湯姆推著輪椅,讓露西替他拿東西。從碼頭到山頂是一道斜坡。坡道很長,又陡又窄,像一座天橋高高聳立在海灘上。推著輪椅上坡,對露西準是困難重重,可是湯姆推起來顯然毫不費力。
想想他說了些什麼?「像他爸爸那樣,是個戰鬥英雄,失去了雙腿,讓人笑掉大牙……」他要有事實上的表現來證明自己,這哪怕是說出來很平凡的東西,或是一個戰鬥駕駛員可以幹出來的事跡。但是,現在他只得砍樹木,築柵欄,揮體操棒,坐輪椅。他沒有經受考驗的機會。他想能這樣表白:「無論怎麼說,我能經受那種考驗,這只要看一看我能忍受多大的苦難。」
到了春天,她已和-圖-書經平靜下來,一切的恐懼似乎都推到孩子降臨以後的時光了。陽春二月,冰雪消融,她在車棚和廚房門前之間的那片土地上栽花種菜,並不指望它們能成活。她把房子收拾得乾乾淨淨,並且對戴維說,在八月之前,若他還想打掃房子,就要自己動手。她給母親寫了信,做了許多針織工作,以郵寄的方式訂購了許多尿片。家裡人建議她回家生孩子,可是她心裡清楚,她擔心一旦回了家就永遠也回不來了。她夾著一本講述鳥類的書,在沼澤一帶開始漫長的步行,後來因身子越來越重,不能遠行才停了下來。她把白蘭地保存在戴維從不使用的櫥子裡,每當情緒低落時就對著那瓶酒看一看,因為那能使她想起幾乎失去的東西。
「一九二六年那一年,我買下了這個島,」父親羅斯接著說,「那時候,我們以為會有一場革命,應該有個地方避開那些勞工階級。現在這兒正好可以作為療養的地方。」
「怪僻?你要是孤孤單單地生活二十年,也會像他一樣怪僻。他只能同狗在一起說話。」
他說:「啊,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推開,又轉過了身。
湯姆說:「倉庫裡還有東西,我要帶你們看看。」
這天早上,她送了他一把電鋸,他送了她一匹絲綢。湯姆過來吃晚餐,他們一塊兒吃他獵獲的一隻野鵝。喝過茶以後,戴維開車送牧羊人回家。回來時,露西開了一瓶白蘭地。
因此,她沒有哭,沒有喝酒,也沒有離開小島,而是到了樓上,上了床,在已經睡著的丈夫身旁躺下。她沒有睡,聽著呼呼的風聲,控制著自己什麼也不想,後來漸漸聽到海鷗的叫聲,看到在灰濛濛的雨中,黎明悄悄地降臨在北海,小臥室裡露出了淡淡的寒光。到後來,她終於睡著了。
他哈哈大笑。「你究竟在說些什麼呀?我出門那會兒,你到底喝了多少白蘭地?」
建房子用的是大石頭和石板條,其顏色像大海一樣灰暗。房子窗戶小,門很嚴實,上面有菸斗似的煙囪。它建造在小島東端的小山頂上,靠近斷手杖的開裂的殘端。房子聳立於山頂,不怕風吹雨打,倒並不是擺出什麼氣勢洶洶的架勢,而是便於那人照看羊群。
懸崖頂端的一片植物,每到夏天總會向下面的海灘撒下一小撮種子,彷彿大亨把幾個零錢丟給乞丐。如果這年冬天比較暖和、來年的春天又到得早,那麼一些種子就會紮下纖弱的根;可是,這些根從來沒有健康地生長過,不能自己開花結果,而使得海灘年年靠施捨生存。
露西本來生怕他整天坐在爐火前,為自己的厄運思前想後,現在她倒也不是不高興。她雖然對他那種工作的方式有點擔心,因為他顯得過於迷戀,但是他那樣做至少不是在無所事事地混日子。
他對著她發愣,笑聲和笑容都消失了。「我的天,這正是我們需要的呀。」
聖誕節那天,她對他說了懷孕的事。
這樣的交鋒很無聊,雙方都清楚。因此露西不再吭聲。此時想想聖誕節的一切似乎毫無新鮮之感:貼在牆上的彩紙片、擺在一角的聖誕樹、廚房裡即將清除的吃剩的鵝——所有這些與她的生活完全是兩回事。漸漸地,她感到困惑了:這個男人似乎並不愛她、並不想她懷有孩子,她和這樣的人一起待在這淒涼的小島上究竟是為了什麼?她怎麼就不能……為什麼不能……是啊,她可以……但是她又意識到:她無處可去,生活只能如此,她只能是戴維.羅斯夫人,改變不了。
她拾起一顆卵石,手臂往後伸,然後用盡平生的力量將它扔向大海。石頭飛不見了,也沒有聽到它墜落的響聲,也許它將永不停息地飛下去,就像太空中的衛星永遠繞著地球飛行一樣。
露西在硬實的沙灘上向前走,頭腦裡全是風聲海浪聲,一片喧鬧,她一直走到海灘尖嘴形的盡頭,只見大海與懸崖緊密相連。她轉過身,往回走。這一夜,她就在海岸一帶來回踱步。到了黎明時分,她腦海裡不知不覺地閃出了一個念頭:戴維那樣做正是他意志堅強的表現呀!
在喬納森這個名字後面加上了艾爾弗雷德,這是為了戴維的父親,再加上馬爾科姆,這是為了露西的父親,還加上托馬斯,這是為了老湯姆。不過,他們還是叫他小喬,因為他太小,不好叫喬納森,至於叫喬納森和*圖*書.艾爾弗雷德.馬爾科姆.托馬斯.羅斯就更沒有必要了。戴維學著用奶瓶給他餵奶,用輕輕拍背的方法使他打嗝,為他換尿片,甚至還偶爾把他抱在膝上搖晃逗樂。但是他的興趣似乎比較冷淡,關心也不那麼專注,而是像護士一樣,採取了為做事而做事的態度,是為了露西而不是為孩子。湯姆對孩子的親近勝過了戴維。在孩子的房間裡,露西不讓他吸菸,老人就把歐石南根製的菸斗蓋住,放在口袋裡,幾個小時都不吸菸。他對著小喬咯咯地逗笑,要麼看孩子踢腳,要麼在露西給孩子洗澡時幫幫忙。露西很和藹地提醒他,別把羊群給疏忽了。湯姆說,羊群吃草時無需照看,他寧可看著小喬吃東西。他用浮木雕刻了一支撥浪鼓,把又小又圓的卵石裝在裡面。小喬不用人教,第一次抓起來就會搖,湯姆高興得不得了。
「啊,原來是這樣。我實在不明白這中間有什麼區別,只是聽他們說,這一種更加安全。」
但是,她仍然沒有流淚。
小島四周的海岸,大都是懸崖峭壁,高聳在冰涼的海面上,絲毫沒有海灘的那種樣貌。被這種粗野激怒了的海浪正猛烈地撞擊著岩石,可仍然無能為力。一萬年來,小島對這種暴戾已習以為常,並具備了免疫力,抱著聽而不聞的態度。
「我還有些羊群,」父親羅斯說,「每到春天,大陸上的剪羊毛工人就到這邊來。羊毛賣的錢正好可以作為湯姆.麥卡維蒂的工錢。老湯姆在牧羊。」
這兒有兔子,因為牠們就在這兒生長;這兒有羊群,因為有人把牠們運來了;那個男人到這兒來正是為了牧羊;不過鳥兒飛到這兒來,卻是因為牠們愛上了這個地方。來這兒的成千上萬的鳥兒當中,有長腿的石鸚,牠們展翅騰空時便發出唧唧啾啾的叫聲,當牠們在陽光中俯衝時,就像噴火式戰鬥機直追梅塞施米特式戰鬥機一樣發出撲─撲─撲─扎的鳴叫;有長腳秧雞,那人並不常見到,但知道牠們確實存在,因為那叫聲弄得他徹夜難眠;有渡鴉、小嘴烏鴉、三趾鷗以及無數的海鷗;還有一對金鵰,那人一見到牠們就開槍射擊,因為他知道——不管愛丁堡的博物學家或是專家怎麼說——這種鵰所捕食的不僅是動物的死屍,還有活生生的羊羔。
「燈火管制,車輛看不見,怎麼戒備!」
湯姆答道:「任何時候都歡迎你去我那兒,抽袋菸,喝一口威士忌。我一直盼望再次有個鄰居。」
室內已經粉刷過,整理得乾乾淨淨,空氣流通。石砌的地面上鋪著厚厚的地毯。房間有四個:樓下有現代化的廚房和客廳,廳內有石砌的壁爐;樓上有兩間臥室。房子的一端經過精心改造,安裝了現代化的管道設備,上面還建了個浴室,下面延伸到廚房。
「真是好樣的。」
戴維和露西.羅斯坐在漁船的船頭,遙望著波浪滔滔的海面。這是十一月裡一個晴朗的日子,天氣寒冷,微風習習,但天空碧藍乾淨。微弱的陽光照得海面上波光粼粼。
當醫院心理學家要見露西時,她立刻就想到:戴維可能受到腦損傷。實際並非如此。「他的頭部僅僅是靠左太陽穴那邊擦破了一點,」心理學家接著說,「但是,他失去了雙腿,這是一種創傷,對他的心靈會產生什麼影響,現在還無法預料。他不是很想當一名駕駛員嗎?」
「監視到敵機沒有?」戴維問。
「那一定是我侄女寫的。」
「哦,戴維,別這麼叫人煩了。我能肯定,因為我的經期已經停止,乳|頭脹痛,一到早上就嘔吐,腰圍比原來增加了四英寸。你只要對著我看看,還能心中無數嗎?」
「啊,明白了。那很好。」
「湯姆,東西帶來了。」船主人說。他把船上的兩個紙箱子遞了過去,「這次沒有雞蛋,但有一封信,是從德文郡寄出的。」
風是島上的常客。在大多數情況下,它來自東北方向,那裡有峽灣、冰川和冰山,是個真正寒冷的地方。它來的m.hetubook.com.com時候常常給小島帶上不受歡迎的禮物,像大雪、淒雨和冰霧;有時候,它空手而來,只用呼嘯與怒吼連根拔起灌木叢,吹彎樹木,鞭打著翻騰的海洋,掀起一陣又一陣的巨瀾,使得白浪滔天。風這麼不知疲倦地刮著,這正是它的失誤。如果它偶爾吹來,可以給小島以突然襲擊,這可能會引起真正的損失。但是,它來得如此頻繁,小島已經懂得了如何適應它。植物深深紮下了根;兔子往叢林深處藏身;樹木在生長過程中就把腰彎下來,時刻準備對付巨風的襲擊;鳥兒把窩築在有遮擋的岩脊處;人呢,那人為了免受風災,以精湛的手藝把房子造得低矮而堅實。
「淒涼」這個詞被造了出來,也正是因為有了類似這樣的一片地方。
「說得對。」
她說:「我還要送你另外一件禮物,但是不到五月你不能打開。」
露西從床上坐起來,對他大叫:「為什麼不?!」
到後來,戴維說:「好了,我要睡覺了。」他自個兒把輪椅搖到客廳,下了車,背對樓梯往上爬。地板的響聲、上床時發出的咯吱聲、脫下的衣服扔到角落的撲通聲,最後人躺倒在床、拉毯子蓋在身上時床上彈簧發出的響聲——這一切,她全聽到了。
「我現在要是不走,那麼乘下一班的公共汽車就得等兩個星期了。」父親羅斯面帶微笑地說,「你們會看到,房子裝飾得非常漂亮。你們所要的東西全在裡面,湯姆會一一告訴你們。」他吻了露西,用力按按戴維的肩膀,又握了湯姆的手,接著說,「你們倆在一起,好好休息幾個月,等身子完全康復再回去。戰爭方面還有許多重要的工作等你們去做呢。」
「啊,看在上帝的份上——究竟是什麼時候懷的?」
他搖搖擺擺地滑下了樓,睡在沙發上,露西去了隔壁的臥室安撫小喬。
地勢較高的一帶,歐石南(Erica)比比皆是。每隔幾年,那個男人——不錯,這兒的確有個男人——就縱火燒掉歐石南,草兒就生長出來,羊群也就有可吃的東西。但是過兩年以後,天知道歐石南又從哪兒生長出來,驅走了羊群,等那人又開始放火燒它們,羊群才回來。
「兩個星期跑一趟,太太。給湯姆帶來他要買的東西,東西也不多,至於郵件就更少了。以後你每隔一週的星期一,把你需要的東西開個單子。只要亞伯丁那裡有,我都會給你買來。」
露西對戴維話中帶刺的口氣流露了不滿,湯姆倒似乎沒有在意,回答說:「還沒有。」
湯姆走了以後,露西說:「他也只是想盡自己的一份力量而已。」
父親回到船上以後,小船急速轉彎便開走了。露西不停地揮手,直到小船轉過海岬不見了。
對這種事戴維一竅不通。在她看來,他大概以為女人生孩子就如母羊產小羊一樣簡單。攣縮的痛苦、肌肉伸張那種難以想像的不適以及產後的酸痛,他根本不知道,也不清楚那些自以為什麼都懂的護士是多麼專橫,她們不要你碰一碰你的嬰兒,因為你沒有她們那樣動作輕快而富有成效,不像她們那樣受過訓練,所用的東西都經過了消毒。而戴維只看到:你出去時挺著肚子,回來時抱著個白布包著的又漂亮又結實的小男孩,他說:「就叫他喬納森吧。」
湯姆和父親羅斯欠身下船幫忙。戴維坐在輪椅上,他們三人把他抬上了碼頭。
「我想,他的性情一定很怪僻。」漁船這時已駛進了海灣,露西看到碼頭上兩個很小的影子:一個人和一條狗。
戴維吃驚地說:「你有發報機?」
儘管如此,這一突現的念頭並未起多大作用,真正的含義被緊緊地捏在拳頭裡。她繼續思考了一會,把緊捏的拳頭鬆開,這才發現掌心裡閃出剛才那個念頭的奧祕——它像一顆很小的智慧之珠,戴維拚命地砍樹,自己脫衣服,自己開吉普,揮舞瓶狀體操棒,住在北海的一個冷酷的小島上——現在對她那麼冷淡,這或許是他上述生活中的一部分……
衣櫥裡擺著他們的衣服,浴室裡有毛巾,廚房裡有食品。
露西立即明白過來,麻煩也正在這裡。她把話題撂開,把殘疾的丈夫推進他們的新居。和-圖-書
「我們有許多人的確都希望盡自己的一份力量。」戴維說,特別強調了「希望」。
但是,來到小島的頭幾個月,他似乎既不想被人愛撫,也不想休息。他不與她做|愛,或許因為他想等到傷痊癒以後。可是他也不想休息。他一心忙著幹牧羊的工作,把輪椅放在吉普車後,駕著車子在小島上四處奔馳。在比較危險的懸崖周圍,他建起了柵欄。他持槍射鵰。湯姆的狗伯特賽眼睛漸漸失明,他幫助湯姆重新訓練了一條狗。他放火燒掉了歐石南。到了春天,每天晚上他都出門接生小羊羔。有一天,他把湯姆房子附近的一棵老大的松樹放倒,花了十四天時間剝樹皮,然後把樹砍成搬得動的木柴,又用車子裝回去作為柴火。他真的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得到了樂趣。他學會把自己緊緊縛在輪椅上,在舞動斧頭或大錘時讓身子穩住不動。他雕刻了一對瓶狀體操棒,湯姆那裡沒有工作可做時,他就用體操棒鍛鍊,一做就是好幾個小時。他的臂膀和背部的肌肉幾乎變了形,與那些贏得健美比賽的人很相似。
在小島的本土上,由於懸崖阻擋了海水的衝擊,綠色的植物便能茁壯成長。這些植物大多是粗實的野草,僅僅能餵養一些皮包骨頭的羊群。但是它們卻生得堅韌,使得岩石表層的泥土得以凝固而不致於流失。還有一些多刺的灌木叢,為野兔提供了棲息的場所。小島東頭的山丘上,背風坡一帶傲然挺立的是一些針葉松。
「既然沒找,你就能肯定?」
她一定得與他一道上床,好讓他看到自己脫衣服。可是他總是背對著她。
戰爭不結束,他們是不會回去的,露西對此很清楚。但是她這個想法沒有告訴任何人。
戴維拉起剪短了的睡褲的空褲管,指著殘肢上打皺的白皮膚,答道:「就因為這個!就因為這個。」
露西懷疑他是有意說得這麼好,不過她不得不承認小島看上去還是很可愛。在盛行風的吹拂下,島上的一切十分自然而清新。這使得他們此行富有意義。他們既然結了婚,就應該離開父母,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再返回遭受轟炸的城裡毫無意義,因為他們倆的身體狀況讓他們都無所作為。當時戴維的父親說,他擁有一個小島,就在蘇格蘭沿海一帶。這似乎太好了,叫人難以相信。
他們回到了屋裡。湯姆說:「好吧,你們要收拾一下,我也要看羊去了。這就和你們再見了。啊!忘了對你們說——要是有急事,我能用無線電和陸地連繫。」
這是個艱苦的地方,在這兒生存的只有那些具有頑強生命力的東西:堅硬的岩石、粗壯的野草、吃苦耐勞的羊群、兇猛的飛鳥、堅不可摧的房子以及意志堅強的人。
小喬哭了起來。
因此,她用手碰他的下身,並開口說話——她幾乎吃驚地叫出聲來,因為她發現他也很興奮。他還有能力!他也是想……可還為什麼……她還用手撩他,身子更加緊挨著他,嘆了口氣:「戴維……」
露西叫了一聲:「我真喜歡這房子!」
戴維還沒有下船。船主人站在他背後問道:「是不是準備好了?」
她堅決相信:她沒有錯。她不是那種女色情狂——她不單純要求性行動,她要求與戴維的性關係。她不是渴望性|欲的浪盪|女人,而是渴望愛情的妻子。
「羅斯先生說,這輛車是專門給小羅斯先生駕駛的,」湯姆說,「車上的排檔都是自動化的,油門和煞車由手操縱,他是這麼說的。」湯姆學舌一般地重複著別人的話,至於排檔、油門和煞車會是什麼樣子,他好像一點兒也不懂。
她一聲高叫:「去他的,我也能堅強起來!」說著就轉過身,沿著那條坡道返回小屋。此刻差不多到了給小喬第一次餵奶的時間了。
她費了好半天才把小喬哄睡著,這或許是因為她自己就迫切需要別人哄慰。孩子嘗到了她掛在面頰上的淚水。這淚水的含義,孩子是否懂得一點呢——淚水難道不是嬰兒最初懂得的東西之一嗎?此刻要她給孩子唱歌,或者要她輕輕對孩子說一切都很好,她沒有那份心思。因此,她只好把他緊緊抱在懷裡,搖晃著。孩子以他的溫暖和依戀安慰著她,然後在她的懷裡睡著了。
海風和海水還在繼續著那永無止境的爭吵。和-圖-書海風猛撲下來,戲弄著海浪;大海便猛擊著海岸,咆哮著,唾罵著。大風與大海註定要爭爭吵吵,沒完沒了。
「別來這一套恭維吧,」他怒氣沖沖地打斷了她,「你說起話來就像個道貌岸然的牧師。」
「他多大年紀了?」露西問。
「你這是怎麼回事?你應該感到興奮呀!」
露西在問:「戴維,漂亮極了,是嗎?」
但是,這一次她不想以羞怯的沉默來順從他的拒絕。「戴維,為什麼不?」
「啊,他一定有……啊,有七十歲吧?」
露西回頭面對船主人,問道:「你隔多久來一趟?」
她站起身子,說:「算了吧,你別這個樣子,似乎全都怪我。你要知道,男人總可以有點戒備吧。」
小房子真是盡善盡美。
「我是說孩子生過以後,我的身體已經恢復正常了,一切都好好的。」
「要算出日子來,並不難,是不是?」她答道。「肯定是婚禮前一週的事。經歷了那次車禍,居然還安然無恙,真是奇蹟。」
她走上了懸崖的頂端。往下的坡道又陡又窄。她小心謹慎,沿著滑溜溜的石級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到了坡底,她一個縱身跳上了沙灘,然後往海邊走去。
「戴維!」
「的確安全些。交流電擊了你,會把你從房間這邊扔到另一邊,但是直流電會致你於死地。」
這是一個荒島,島上都是大塊大塊的J字型石頭,赫然聳出了北海海面。從地圖上看,它就像一根斷了的手杖的上半截,與赤道平行,只是它的位置在遙遠的北方。這半截手杖彎彎曲曲的手柄正對著亞伯丁(Aberdeen),而殘破不全、如鋸齒一般的另一頭則虎視眈眈地指向遙遠的丹麥。島的全長有十英里。
她思索了好半天,終於有了主見:如果沒有戴維、沒有這個小島、沒有孩子,生活將更加糟糕,因為那樣的日子一定會很空虛。
所謂倉庫實際上是個小棚,很不起眼地造在房子的後面,那兒有一輛吉普車,嶄新鋥亮。
起初是因為他身上有傷,接著因為她懷了孩子,然後又因為她產後身體的恢復。現在,所有原因都不存在了。
房子很小,色調灰暗,邊上有稍稍隆起的土丘擋風。凡是木質部分全都新漆了一遍。臺階旁邊有一片野玫瑰。煙囪裡冒出的縷縷輕煙在微風中飄散。小窗戶俯視著海灣。
「啊,的確是。或許我們會生個兒子,我能帶他散步,和他一起踢足球;他長大了,也想像他爸爸那樣,是個戰鬥英雄,沒有雙腿,讓人笑掉大牙!」
「淒涼」這個詞之所以被創造出來,就因為有了類似這樣的一片地方。
有一天晚上,終於到了關鍵時刻。這時他們雙雙仰臥在床,都大大地睜著眼睛,聽著外面的風聲,以及隔壁房間裡小喬的輕微的響聲。露西認為是時候了:要麼他同意和她做|愛,要麼她就直接詰問他為什麼不肯。要是他迴避,她就強迫。不妨現在就強迫他。
是啊,這是他意志堅強的表現方式。或許她也會堅強起來。她的生活受到了損害,或許也能找到彌補的辦法。戴維以往是那麼和藹,可親可愛,現在她也許要學會耐心等待,讓他努力爭取成為像往日一樣的完人。在生活中,她能找到新的希望,新的寄託。別的女人在遇到喪親。房屋被炸毀。丈夫被囚於戰俘營一類的痛苦時,都找到了勇氣。
他們躺在床上,都在出神,她總要動一動身子,用手或腿或胸碰他,像是漫不經心,但卻是一種暗示。但是,對方沒有一點兒反應。
戴維和露西仍然沒有做|愛。
「這話什麼意思?」
相隔十英里遠的小島另一端,靠近那個類似海灘的地方,也有一幢相似的房子,彼此遙遙相對。但是那裡面沒有住人。往日倒有個人住在裡面。那人自己覺得對小島非常熟悉,以為可以種燕麥和馬鈴薯,還可以飼養幾頭牛。他不畏狂風和寒冷,在土地上苦苦奮鬥了三年,終於承認自己想錯了。他走了以後,誰也不想要他的房子。
她對著那瓶白蘭地,沉思著:此刻只要把這酒全部喝光,再洗個澡,到明天早上,我就不再是個孕婦了。
他把引擎關掉,向湯姆扔了繩索。那條狗汪汪叫著,高興得直兜圈子。露西一隻腳踩上船舷,縱身跳上了碼頭。
「我懷了孩子。」
「是呀,」湯姆自豪地答道,「我是皇家觀察部隊的對空監視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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