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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媽。」弗立克說。

弗立克苦笑了一下。經常有人說她太倔強，珀西就說她倔得像頭騾子。她也努力讓自己隨和一些。「好吧，我看你也拿你自己沒辦法。反正我也不想跟你爭，尤其是剛吃下這麼一頓豐盛的早餐。」話雖這麼說，她還是希望兩個人能盡快和解。

戴安娜顯得十分熱心，因此弗立克決定先給她潑點兒冷水。「這裡有一個條件，你可能覺得比冒險本身更難接受。」

「你是急救護士隊的。」她猛吸了一口菸，吐出煙霧，「親愛的，我可當不了女司機。」

母親使勁擁抱著她。她比自己的女兒還要矮些，也像她那麼纖瘦，不過跟弗立克一樣，她比看上去更結實。母親的擁抱讓弗立克幾乎無法呼吸。她掙脫出來，連喘帶笑地說：「媽，你快把我憋死了！」

戴安娜並不害怕，反倒很興奮地說：「我當然願意。威廉能冒險參戰，我為什麼不行？」

「弗立克，親愛的，你不會是搞那種密探活動的吧。」

弗立克吃完了培根，用一塊麵包擦淨盤子。「很多事情都是馬克幫我弄的。」馬克是弗立克的哥哥，比她大一歲。

「我跟你一起回屋子裡收拾一下。」戴安娜也站起來，「能先透露點兒情況嗎？」

「我說不清是怎麼回事。一直有人照顧我。你忙的時候，也總是有五六個傭人圍著我轉。」

「活著？聽上去顯然是不太好，受傷了嗎？」

「我要不是親眼見到你，都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母親說。她的口音仍然帶著一絲愛爾蘭腔，她是在四十五年以前隨父母離開科克的。

「一點兒不假。」

「你好啊，戴安娜。」

「你比我大兩歲，社會地位也一直比我高。你是男爵的女兒，而我不過是管家的孩子。這倒沒什麼，我也沒有什麼抱怨的，我媽也說過，該是什麼就是什麼。」

看來今天做不到了，她站了起來。

「這名字比乍聽上去更刺|激。」

她在六點之前就趕到了索默斯霍爾姆，這是考菲爾德男爵的鄉間別墅。弗立克知道，男爵本人威廉．考菲爾德此時正在義大利作戰，與第八軍一道進攻羅馬。他的妹妹戴安娜．考菲爾德閣下是目前住在這裡的唯一一位家族成員。巨大別墅的幾十間客房和傭人房已經成了傷兵休養所。

弗立克需要確認她是自願參加。「這麼說你願意去做某種非常危險的事？ｈttps://m.ｈeｔubｏok•ｃｏｍ.cｏm我的意思是，你很可能因此喪命。」

媽媽把盛著培根和幾個雞蛋的碟子放在弗立克面前，這有可能是一個星期的糧食配給。抗議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弗立克把它壓了下去。還是欣然接受饋贈吧，再說，她已經忍不住要狼吞虎嚥一番了。「謝謝，媽，」她說，「你把我寵壞了。」

「你把這事兒跟他說清楚了？」

「他屁股上挨了一槍，但要不了命。」

弗立克笑了說：「媽，行了！我不想說這個。」

弗立克暗暗鬆了口氣，她已經為自己招到了第一名隊員。

「不錯，親愛的，那你到底想說什麼？」

弗立克就是在這幢房子裡長大的。她曾在傭人的大廳裡玩耍，在林子裡瘋跑，上的是一英里外的鄉村小學，後來上了寄宿學校和大學，假期也要回到這兒。她在這兒格外受寵。按說像她母親這樣的職位，一有了孩子就不得不放棄工作，她媽媽卻沒被解雇，部分是因為男爵不那麼守舊，但主要還是他害怕失去一個這麼出色的管家。弗立克的父親是一個僕役長，可在她六歲的時候他就死了。每年二月，弗立克和媽媽都要陪著這家人去他們的尼斯別墅，弗立克就是在那兒學會說法語的。

「親愛的，這太戲劇性了！不過我當然明白這個。」

「我想可能因為我一直鼓勵你盡早自立吧，因為你沒有父親。每次你想讓我給你幹什麼，比如裝自行車鏈、縫個扣子什麼的，我都會說，『自己試著幹吧，不行的話我再幫你。』十有八九你都是自己弄成的。」

戴安娜疑惑地看著她說：「是關於什麼的？在燈火管制時摸黑開汽車嗎？」

「我是這麼想的。因為她槍打得很好。」

「聽槍聲就能找到她。」

「我這個少校可不是靠給將軍們開車、接送他們去開會得來的。」

「能說的我都說了。」

的確沒太大關係，媽不會再提起這些事兒的。

「我真希望你能願意見他。」

母親沒理會她，開始炸培根片。「看來你還很好的，」她說，「你那帥氣的丈夫怎麼樣？」

「年輕嗎？」

在大廳裡，護士們四處忙著端茶倒水。士兵都躺在這裡靜養，但早晨還是要叫醒他們。弗立克向人打聽管家萊利夫人在哪兒，有人告訴她說她在地下室。弗立克找到她時，她正憂心忡忡地和-圖-書盯著鍋爐，旁邊站著兩個穿工裝褲的男人。

「你的倔脾氣不就是這麼來的嘛。」

弗立克在黎明時分離開倫敦，開的是一輛文森特彗星牌摩托車，它有一個非常強大的五百毫升引擎。路上空寂無人。汽油供應實行嚴格配給制，駕車者可能會由於沒必要的旅程而被關進監獄。她開得非常快，這很危險，但很讓人興奮，單為了這份快|感就值得冒險。

「無可奉告。」

「這次行動由我負責，你得對我保持尊敬。」

「你還做得不夠嗎？」

「無可奉告。」

弗立克不滿地搖了搖頭說：「媽，你也太倔了。」

弗立克親了親母親的臉頰。「謝謝你的早餐。」說著，她朝門口走去。

「我們還沒打贏戰爭，這麼說吧，我還沒有打贏。」

「我哥哥出征義大利，可我卻待在這英國鄉下，等著慢慢爛掉。」

「我希望吧。」

弗立克說：「馬克是愛你的，媽。」

她對這次任務的感覺也是這樣，又恐懼，又渴望。前一天晚上他跟珀西和保羅待到很晚，一邊喝茶一邊做計劃。他們決定小組需要六名婦女，這是一個班次的清潔工人數。應該有一名炸藥專家，還得有名電話機械師決定安放炸藥的確切位置，確保能夠炸毀交換站。她想要一名射擊能手和兩名敢打敢衝的士兵。加上她自己，一共就是六個人了。

媽媽厭惡地哼了一聲：「這種事就這樣。我估計，那女孩一定很漂亮。」

戴安娜使勁盯著她：「你這是當真的？」

「我也許能幫幫你。」

「對，這些我知道。」弗立克不耐煩地說。決定已下，她不想跟媽媽再探討這個問題。

「鍋爐出問題了？」

媽媽顯得有些不高興地說：「那麼，你還要回去對吧。」

「米歇爾還活著。」弗立克說。她在餐桌前坐下。培根的香味誘得她口水大增。

「你那叫什麼部門？」

她從倫敦大橋過河，摩托車呼嘯著經過伯蒙德塞和羅斯海斯，碼頭被炸彈炸毀，房屋也被炸得破爛不堪，隨後她開上了舊肯特路，這是歷代朝聖者前往坎特伯雷的必經之路。離開郊區後她加大油門，任摩托車隨意馳騁，剎那之間所有煩惱都隨風吹到了腦後。

弗立克一直驚嘆她母親十分準確的直覺，這可真了不得。「我希望他改邪歸正了。」

「別跑到她槍口那頭去。」媽媽在她身後喊了一句。

她往林子裡走www.hetubook.com.com了大約四分之一英里才聽到了槍聲。她站住腳，聽了聽方向，然後喊道：「戴安娜！」沒人應聲。

「我估計她在林子裡，」媽媽說，「她一早就出去打兔子了。」

戴安娜抓起獵槍，顯得有點兒侷促不安。當她再與弗立克四目相對時，臉上第一次流露出坦率的表情。「為什麼選我？」她說，「你大概知道誰都不用我。」

「她做過幾個跟戰爭有關的工作，哪個都沒幹好。」

「談什麼？」

「威廉怎麼樣？」

「你早就看清他了，對吧。」

「你要是不總在外面跑，他或許能夠說到做到。」

「鍋爐從來沒有燒過這麼多熱水。這些護士都有潔癖，強迫那些可憐的戰士每天洗澡。去我廚房吧，我給你弄點早餐。」

「你或許不喜歡。這件事非常難，又有危險……」

「無聊，失落，沮喪，此外都還行。」

現在這家人只占據這幢房子的一小部分，原來僕役長的餐具室現在成了廚房。弗立克的母親燒上一壺水。「一片吐司就行了，媽。」弗立克說。

「你這是當真的？」

「這我知道。」但戴安娜是個神槍手，弗立克沒時間挑三揀四，只能有什麼就用什麼。她主要擔心的倒是戴安娜可能會拒絕。組織不能強迫任何人從事祕密任務，這是一種全然志願性的工作。「現在戴安娜在哪兒，你知道嗎？」

「這有可能成問題，」弗立克強調說，「你會覺得不習慣，但我會對你很嚴格，讓你盡快習慣這一點。我得先提醒你。」

「她會拖累你，讓你送命的！她不懂什麼是紀律，她哪裡知道這些啊！從小她受的就不是這樣的教育。當然了，這也不是她的過錯。可是你要是指望她能幹什麼，那就太傻了。」

她只有一天時間找到這些人。小組需要進行兩天最低限度的訓練——哪怕不學別的，也要學會跳降落傘，訓練定在週三和週四。他們要在週五被空投到蘭斯附近，週六晚上或週日進入城堡。有一天的空閒時間以備調整誤差。

老男爵，也就是威廉和戴安娜的父親，曾非常喜歡弗立克，鼓勵她學習，就連學費也是他負擔的。弗立克獲得助學金進入劍橋讓他非常高興。戰爭開始不久他就去世了，弗立克十分悲傷，就像失去了自己的父親一樣。

弗立克的時間很緊，但她告訴自己，自己應該跟母親多待一會兒，再說她也得吃點兒和圖書什麼。她跟著媽媽上樓，進了傭人住宿區。

「現在算是吧。」

戴安娜看著那地址說：「噢，這不是蒙塔古勛爵的莊園嗎？」

「沒問題。」媽媽拿起弗立克的空盤子，放到水池裡洗淨。

「我猜她就是。」戴安娜喜歡所有獵殺性運動：獵狐、獵鹿、追野兔、射松雞，甚至包括釣魚。如果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做，她就會去打兔子。

「不說不行，他是不是改了拈花惹草的毛病？這大概不算軍事祕密吧。」

「我來這兒還有別的理由，我要跟戴安娜談談。」

「現在大部分被我們部門占用了。」

弗立克往她身邊的草地上一坐。一切可能比她想像的容易。「怎麼了？」

「我字字認真。」

「我們那個部門不太講究禮節，所以你用不著叫我先生或女士。不過我們的軍紀很嚴，尤其是行動開始以後。如果你忘了這一點，你要擔心的就不只是我發脾氣了。若違反命令，我就有權處決你。」

弗立克慢了下來，摩托車以步行速度開上了一條上百年的菩提樹夾圍的林蔭道，前面是一座碩大的粉紅色花崗岩建築，拱柱、臺榭、山牆和屋頂，還有無數的窗戶和煙囪，林林總總，盡收眼底。她把車停在礫石鋪就的前院，旁邊是一輛救護車和散亂停放的幾輛吉普車。

「我就過來，放下槍。」

戴安娜一聳肩膀說：「這不成問題。」

母親呷了一口茶，看著弗立克吃飯。「你就想著靠你自己打贏戰爭，是吧，」她的話裡既有溺愛又有挖苦，「你從小就是個獨立的孩子，獨立得都有點兒過頭。」

「你今天就得到那兒。」弗立克站起來，「你從明天早上開始接受訓練。」

媽媽笑著說：「見到你就好。我一直擔心你。」

「內部事務研究局。」弗立克說的是通常使用的假名稱。

「我不能告訴你。」

弗立克不敢保證戴安娜真正理解了，但她已經表現得夠好了。弗立克從衣服襯裡撕下一片襯墊，在上面寫下漢普郡的一個地址。「整理一下夠三天使用的東西。這是你要去的地方。你從滑鐵盧搭乘火車去布羅肯赫斯特。」

「那我什麼時候開始？」

「我的老天。」戴安娜不禁大為驚訝。

她在一塊空地上找到戴安娜，她坐在地上，背後靠著一棵橡樹，抽著菸。獵槍放在她的膝上，槍膛大開著，準備重新裝彈，她的身邊放著半打死兔子。「嗨，是你呀！」她說，「wwｗ•ｈｅtuｂoｏｋ.cｏm•cｏｍ你把兔子全給嚇跑了。」

「十九。」

「嗯。」

弗立克點點頭，戴安娜的確放不下架子為戰爭做僕役打雜的工作，可是給大部分女人派的都是類似的工作。「我到這兒來，就是想給你介紹點兒更有趣的事兒做。」

「我不能跟你講太多，因為這是機密。」

「他一切都還好，在為戰爭出力，可就是沒人給我一份合適的工作。」

弗立克從員工出口出去，經過廚房外的花園，走進房子後面的林子裡。樹上長出的新葉讓林子鬱鬱蔥蔥，蕁麻已長到齊腰高。弗立克穿的是長筒摩托皮靴和皮褲，擦過低矮的雜草、樹叢。她想，吸引戴安娜的最好辦法就是發出挑戰。

弗立克內心嘆息一聲，媽媽跟馬克兩年前大吵了一次。他在一家劇院當舞臺監督，跟一個名叫斯蒂夫的人住在一起。很早以前媽就知道馬克「不是結婚成家的料」，但馬克一時興起，過分坦白地告訴媽媽，說他愛斯蒂夫，兩人像夫妻一般過日子。這對媽媽來說簡直是致命一擊，打那時起她就不跟兒子說話了。

弗立克沒有直接回答：「你注意到沒有，媽，男人有時候好像看不到一個女孩到底有多蠢。」

「媽，噓！誰提過去法國的事兒了嗎？」

「什麼事？」

「反正明天還會來的。」弗立克打量著她的童年玩伴。戴安娜很有一些男孩子氣，深色頭髮剪得短短的，鼻子上和左右兩邊長著雀斑。她上身穿的是獵手夾克，下面是一條燈芯絨褲子。

「是，先生！」

「你就使勁猜吧。」

「我是你母親，我有權知道。」

弗立克點點頭說：「我就實話實說吧，」她低頭看著地上血淋淋的死兔子，接著把眼光轉向戴安娜那張漂亮的臉，「你是一個殺手，」她說，「這正是我所需要的。」

「嗯，他答應改過。」

「什麼條件？」

「恐怕你不是要帶她跟你去法國吧。」

她母親的臉僵住了。「這倒是真的。」她說。

她朝槍聲的方向走去，一分鐘左右就喊上幾聲。最後她聽到了回應：「這邊，亂嚷嚷什麼，你這個傻瓜！」

「嗯，你說的改邪歸正有沒有具體所指？」

她母親滿意地笑了，弗立克大嚼起來。她邊吃邊自嘲地想，不論自己怎麼刻意迴避，媽媽已經毫不費力弄清了她想知道的一切。「你真該去軍事情報部門工作，」弗立克說，嘴裡塞滿了煎蛋，「你當審訊官最合適了，把我都掏乾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