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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中的女人

作者:D.H.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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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兩姐妹

第一章 兩姐妹

之後她們沉默了許久,歐秀拉又埋頭刺繡,古迪蘭繼續畫畫。姐妹倆都已是成年女子了,歐秀拉二十六歲,古迪蘭二十五歲。都有著現代女性孤艷冷漠的氣質打扮,看上去不像青春女神茜比,而是屬於狩獵女神阿特彌斯那樣的女子。古迪蘭長得非常美麗,體態婀娜,皮膚柔嫩,溫順可人。她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絲質長裙,領子和袖口上都鑲有藍綠相間的亞麻花邊;腳蹬一雙寶石綠的長筒襪。她的神情時而自信,時而羞怯,與歐秀拉那敏感的神色完全不同。當地的人們都驚詫於古迪蘭的冷漠孤傲的態度舉止,都說「她是個時髦新潮的女人。」她剛從倫敦回來。她在那兒度過了幾個春秋,在一所美術學校裡一邊讀書,一邊工作。
說完她從容地看著歐秀拉,目光尋問著她。
「啊,」她大笑起來,「我們都說了些什麼呀?!都是些空口白話。」她以此中斷了談話。但歐秀拉卻依然在思考著。
「是啊!」歐秀拉說,「一個人應該懂得有所區別。」
「我只是想歇一小會兒。」歐秀拉說完連忙站起身來,好像受到了責備似的。「我們站到手球場的那個角落去吧,從那兒什麼都能看得到。」
古迪蘭鬆了一口氣,繼續走著,還不時用這句話來安慰自己。
「這確實很可怕。」歐秀拉說了一句,然後又陷入了一陣沉默。「那麼你是想通過婚姻來改變一下自己的生活嗎?」
「我這人向來守時。」克瑞奇先生說。
兩姐妹緘默地繼續著自己的活計。
古迪蘭被眼前的東西驚呆了,她在恍惚中繼續走著。如果說這些就是生活在整個世界上的人們,如果說這就是人的生活,那麼她自己的世界又是什麼呢?是在此之外的另外一片天地嗎?她意識到自己鮮綠色的長筒襪、草綠色的絲絨帽、深藍色柔軟的長裙,色彩鮮亮得有些格格不入。她覺得自己像是行走在空中,搖晃飄忽,她的心一陣抽縮,好像隨時都可能被拋跌在地面上。她感到非常害怕。
她們離開了礦區,越過山坡,走向山後一處寧靜的鄉村,朝威利.格林中學走去。但是,空氣中似乎還閃耀著黑光,一層黑色仍籠罩在田園和山丘的上空。這是個春日,春寒料峭,幾縷陽光若隱若現。金黃色的白屈萊從籬笆下面探出頭來。在威利.格林中學住宅的小花園裡,小葡萄叢已長出了嫩葉,攀爬在石牆上的植物,灰葉中已綻出些小白花兒。
「當然,」她說,「是要考慮到這一點。」談話暫告結束。古迪蘭幾乎是氣呼呼地抓起她的橡皮,擦去她畫上的一角。歐秀拉又開始全神貫注地繡她的花兒。
姐妹倆沿著一條黑色小道穿過了黑暗骯髒的田野。左邊是散落著一座座煤礦的山谷,山谷兩面的山坡上是小麥田和森林,遠遠望去一片黝黑,就像蒙著一塊黑紗似的。灰色的煙柱徐徐升起在黑色的空氣中。不遠處是一排排的住房蜿蜒爬上山坡,一直通向山頂。這些房子是用深紅色的磚塊砌成的,房頂上蓋著黑色的石板瓦,看上去很不結實。姐妹倆行走著的山路也是黑乎乎的,路是礦工們用腳來來往往踏出來的。路旁圍著鐵柵欄,把路和田野分隔開,路上的柵門已經被來往礦工的厚工作褲磨得澄亮。現在,姐妹倆正穿行在一排排更為簡陋的房屋中間。女人們繫著粗布圍裙,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在遠處竊竊私語,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布朗文姐妹,而孩子們在相互詛咒,大聲叫罵著。
伯基與赫曼尼一起走出來。赫曼尼一臉得意、陶醉入迷的表情,像是墜落的天使被重新召回天空,可她的臉上還依稀有些邪惡的神情。現在,她挽著了他的胳膊。而伯基面無表情,任她擺佈,似乎這就是他的命運。
她們轉身走上了公路,兩邊是高高的護堤,大路一直通向教堂。在路口轉彎處的樹底下,站著一群翹首以待觀看婚禮的人們。本地區的礦主托馬斯.克里奇的千金,將要和一位海軍軍官成婚。
「那麼現在你回家了,覺得家裡怎麼樣?」她問。
不久,兩個姑娘就走在了貝爾多弗的大街上。這是一條寬闊的街道,路旁是商店和居民住所;房屋佈局散亂,街面上骯髒不堪,不過卻並不顯得貧寒。熟悉了徹西區和薩賽克斯生活的古迪蘭,走在這個醜陋髒亂的煤礦小鎮上,感覺到了渾身的不自在。不過她繼續朝前走去,穿過整個骯髒侷促的宅區和那條長長的礫石街道。一路上每個人都在注視她,這讓她感到一種痛苦的折磨。奇怪的是她居然選擇了回來,來親身體味這些無形、赤|裸的醜陋。她為什麼要折磨自己呢?為什麼要忍受這些毫無意義的人和這座毫無光彩的小鎮?她感到自己就像一隻甲殼蟲,在骯髒的塵土中艱難地蠕動,心中不由充滿了厭惡。
「是啊。」歐秀拉的聲音有些顫抖。這回,談話真的結束了。姐妹倆感覺到她們面對著的是一片虛無,她們彷彿站在一個可怕的深淵的邊上。
古迪蘭有點吃驚,她對姐姐凝眸注視了好一會兒。
「什麼事情無法實現?」歐秀拉問道。
古迪蘭沉默了片刻,她有點惱怒了。她想要的是一個確切的答覆。
「我們這麼晚才到,太抱歉了。」他說著,「我們找不到紐扣鉤了,所以花了很長時間才繫上皮靴。而您卻分秒不差。」
「可能會。」她說,「但也不一定。」
歐秀拉覺察到了她的痛苦。
「哦,那沒關係。」古迪蘭說,帶著種超然自得的神情。「只要你跳出了這一步,就總和_圖_書會落在某個地方。」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歐秀拉說,「一到那時候,你就會不為所動了——,如果我會被迷住了的話,我早立即結婚的。但是我只為不結婚而動過心。」說到這裡,兩姐妹的臉上都綻出了笑容,感到樂不可支。
她想更多地瞭解他。她只和他談過一兩句話,而且當時他的身份是學校的學監。她感覺他好像也承認他倆之間有著某種聯繫,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共同的語言。只不過他們還沒有時間讓這種默契發展下去。而且,有某種東西讓他們之間若即若離。他身上有一種敵意,一種無形的極度的冷漠,讓人難以接近。
古迪蘭的表情嚴峻起來。
此刻,金黃的陽光正輝煌地傾灑在教堂大院內。到處飄散著樹脂的清香,那是春天的氣息,或許是墓地上紫羅蘭散發著幽香的緣故。一些雛菊花已經開放,朵朵如天使般亮麗。空中,銅色山毛櫸上舒展的樹葉像血一樣的鮮紅。
「我理解!」歐秀拉叫道,然而神情卻有些迷茫,像是在說謊,彷彿她根本就沒弄明白。「可是你又能進到哪裡呢?」
「是,」歐秀拉含糊地應了一聲。她總是被迫先贊同古迪蘭的看法,即使她根本不同意她的意見。
「人們說這也許由不得自己決定。」她說。
「你討厭這裡,是嗎?」她問。
「我覺得自己完全是個外人。」
赫曼尼知道自己穿得很漂亮,知道自己的社會地位高過威利.格林鎮上的大多數人,至少也和他們平等。她在文化知識界是很為人接受的。無論是思想界、社會活動界乃至藝術界,她總是和最出類拔萃的人在一起,和他們關係融洽、親密無間。沒有人敢看不起她,沒有人敢貶低她,因為她總是高居一流。當然,會有人對她充滿敵視。但這些人無論在社會地位上、財富上還是在高層次的思想交流,思想發展及領悟能力上都不如她。要取笑她的人無論在地位上、財富上還是在思想認識水平方面都遠不及她。她總是處於無懈可擊的地位上。她一生都在使自己無可指責,不讓凡夫俗子們對她評頭論足。
「得了吧,」古迪蘭尖聲道,「我才不會專門去找他呢。不過,要是真有一個非常有魅力、收入又可觀的男人送上門來,那麼——」她有些調侃地把話收住了。然後她盯著歐秀拉,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像是要看透她似的。
但他不在那兒。一陣可怕的風暴襲上心頭,她簡直要在絕望中被湮沒。一種毀滅性的失望感佔據了她,她木然地朝祭壇挪過去。她從未經歷過這種徹底失望的痛苦,比死還可怕,那種感覺是那樣的空曠與荒蕪。
「那爸爸呢?」
她們又默默地做著自己的活兒。古迪蘭的臉由於克制感情而漲得通紅,因為她不願意提及這段舊時的感情。
「你也是這種感受嗎?」古迪蘭追問著,「我可從來沒想過生孩子,絲毫沒有這種念頭。」
「蒂布斯!」她朝下看著他,又大叫一聲。
「你認為結婚必須成為一種經歷嗎?」歐秀拉反問。
兩姐妹神態緊張,徑直朝教堂大門走去。那些婦女們稍稍讓開了路,但讓出來的就那麼窄窄的一條縫,好像讓她們放棄了地盤似的不情願。兩姐妹默默地穿過石門,走上台階,踏上紅地毯。一個警察在注視著她們前進的步伐。
馬車晃晃悠悠駛下山來,越來越近。人群中發出一陣叫喊。剛到台階盡頭的新娘驚喜地回過身來,她看到人群中一陣騷動,一輛馬車停住了,她的心上人從車上跳了出來,在馬匹中間閃過,擠進了人群。
「你為什麼回來呢,美人?」她問。
古迪蘭滿懷好奇地冷眼打量著這些人們,她把每個人都看作一個完整的形象,如同書中描寫的人物,畫中描繪的物體、劇院裡的活動木偶,總之是一個完整的對象。她喜歡辨別每一個人的不同性格,喜歡透視他們的本來面目。趁他們從她面前進入教堂時,她就將他們永遠定形在自己的腦海中。她熟悉他們了,他們對她而言,已經是打上了烙印的完整的人,再沒有什麼值得她去瞭解、去弄清的了。但是,當克瑞奇一家出現的時候,她頓時又感到興趣盎然了。這是幾個有些出乎意料的、難以辨別和預料的人。
「真的!那你難道沒有被吸引住?」
「那不見得,」歐秀拉說,「或許更需要的是這種經歷的結束。」
歐秀拉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
「那雙長筒襪可夠值錢的!」古迪蘭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古迪蘭頓時怒不可遏,一股突然湧起的憤怒傳遍全身。她真想把她們統統幹掉,一掃而光,給自己一個清淨的世界。她痛苦萬分:要在這些人的注視中穿過教堂的院子,沒休止地走在紅地毯上。
然而新郎還沒有到!歐秀拉都覺得無可忍受了。她焦急地望著遠處的山坡,希望那條白色的下山路上會出現新郎的身影。一輛馬車來了。它在飛奔,漸漸進入人們的視線。沒錯,是他來了。歐秀拉連忙轉向新娘和人群,從高處向人們發出了一聲含糊不清的高喊。她想提醒人們他來了。但她的聲音是沒有聲息的,她想喊,又不敢喊。她的臉為此而漲得緋紅。
他也很不通常理,他竭力躲著她,而且始終排斥她,她越要接近他,他就越往後退。到現在他們已經做了多年的情人,可是,唉,這種戀情也太令人心煩、太痛苦了。這使她疲憊不堪。不過她仍相信自己,她知道他在試著離開自己,過自m.hetubook•com•com由自在的生活,但她仍相信自己有力量能夠留住他。她因自己所具備的高深才識而充滿自信。她只需要他與自己結合。
「我想我都回絕過好幾個了。」歐秀拉說。
傑拉德.克瑞奇來了。他皮膚白皙,相貌堂堂,身材健壯,精力充沛,堅毅而完美。但在他那和藹快活的外表中,閃著一道奇特的光芒。古迪蘭猛地轉身就走。她感到不能忍受了,她想自己待一會兒,好來弄清楚到底是什麼東西那麼奇怪而尖利地刺入了她的心,改變了她的整個情緒。
屋裡又是一片沉寂。
「嗨,」她不無戲謔地說道,「結婚通常就是指的那回事!——不管怎麼講,你不覺得你應該考慮一下——」她有點神色黯然地說,「至少會比現在的處境更好一些。」
「可是難道我們非得從他們中間穿過去嗎?」古迪蘭問。
「嗨,什麼事情都是這樣——每個人——所有的事!」
「你不認為一個人需要有結婚的經歷嗎?」她問。
「我現在倒盼望一個男子的到來。」古迪蘭說,突然她咬住下唇,做出一幅鬼臉,半似偷笑,半似苦惱。
克瑞奇太太和她的大兒子傑拉德走了過來。儘管為了今天這個日子,她明顯地修飾裝扮了一番,但她的形象還是顯得十分古怪。她面色蒼白、有些泛黃,皮膚光亮,身體前傾。她的五官倒很端正,面目清晰,不時流露出如肉食動物般貪婪的神氣和視而不見的表情。她頭髮蒼白蓬亂,暗淡無光。幾縷頭髮從藍色的帽子裡垂出來,披撒在墨綠的真絲外衣上。她看起來像是個患偏執狂的女人,神態近乎狡猾,卻又傲慢非凡。
古迪蘭一聲不響地坐下來,緊閉雙唇,把臉扭向了一邊。她真後悔回到家來。歐秀拉望著她,覺得她因懊悔而臉色維紅,反而顯得更加迷人了。這倒使歐秀拉生出一種壓抑感,感覺到厭倦與疲憊。歐秀拉希望能夠一個人待著,好擺脫古迪蘭給她造成的透不過氣來的緊張感。
新娘的父親首先下車。他像個陰影般,走入了早晨的空氣中。他高大、瘦削,留著稀少的灰黑色鬍鬚,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他耐心專注地等待在馬車門口,似乎把自己都忘記了。
在熱切的渴望中,她有些震顫地走進教堂,轉動著雙眼左右找尋他。由於心中焦慮,她纖細的身體忍不住抽搐起來。作為男儐相,他會站在祭壇旁邊。她緩緩地、充滿自信地把目光移到那裡。
「這可真讓人吃驚,」古迪蘭叫起來,「不結婚!這種誘惑力有多大啊!」她倆相對大笑起來,她們的內心卻掠過了一絲淡淡的驚恐和怯怕。
「我來了!」她說。
「我為什麼回來?——」她重複道,「這個問題我已經問過自己上千次了。」
古迪蘭感覺到姐姐在羨慕自己。她放下手中的畫,直起腰來,透過捲翹迷人的眼睫毛凝視著歐秀拉。
「你真想要孩子嗎,歐秀拉?」她冷冷地問道。歐秀拉的臉上顯出困惑、茫然的神情。
「不,我想我知道,我回家來是為了以退為進。」
「你會不會覺得自己對一切都厭煩了?」她問姐姐,「你是不是也發現所有的事情都無法實現?一切都沒有結果。一切都像是花兒還未開放時就已經凋謝了。」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歐秀拉說。
「你覺得魯伯特.伯基怎麼樣?」她有些不情願地問古迪蘭,其實她本不想談論他的。
「或許這種想法也不是由衷的,」她支吾道,「也許人們心底裡並不真正需要孩子,——只不過表面上想要而已。」古迪蘭的神情又嚴肅起來,她不想說得太肯定了。
「我不想進教堂了。」她突然說,口氣十分堅定。歐秀拉只好馬上停下腳步,轉身走向了旁邊的岔道,這裡通向中學,學校的操場就緊挨在教堂旁邊。
「歐秀拉,」古迪蘭說,「你真的不想結婚嗎?」歐秀拉把她的刺繡攤在膝上,抬起頭來,她面色平靜,若有所思。
期待著的人們又激動起來。他們擁上前去迎接新娘,興致勃勃地看著新娘滿插花|蕾的金髮的腦袋,還有那隻試探著踏在馬車踏板上的纖纖白腳。忽然,像一陣奔湧而來的海浪,新娘身著潔白的衣服,輕盈地飄到了正站在樹蔭下的父親的身旁。面紗隨著笑聲一起蕩漾飄動。
古迪蘭面無表情地看了姐姐一眼,歐秀拉皺起了眉頭。
「這兒就像一個地獄中的國度。」古迪蘭說,「礦工們把煤炭隨身帶到了地面上。歐秀拉,這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這裡的人都是食屍鬼,每一樣東西都如幽靈般鬼氣森森,都是真實世界的影子。一切都那麼骯髒、那麼污穢,歐秀拉,這簡直讓人發瘋。」
敞開的車門口有一簇美麗的葉子和鮮花,還掛著潔白的綢緞和花飾。一個歡快的聲音從車裡傳來:「我怎麼出來呀?」
她放下手中的活計,看著古迪蘭,她覺得妹妹實在是太嫵媚動人了。她柔美豐腴,身段窈窕,渾身上下透出無限的嬌媚,令人心醉。她還有點頑皮、淘氣、出言尖刻辛辣,略帶幾許冷落冰霜的神氣。歐秀拉打心眼裡羨慕她。
「我壓根兒就沒想到他。」她冷冷地回答。
教堂裡,婚禮在繼續進行著。赫曼尼心裡只是想著伯基。他就站在她身邊。她的身體像是要被他吸引了過去。她真想去撫摸他,如果不摸一摸他,她就無法肯定他就在她的身旁。可在婚禮上她不得不規矩地好好站著。
「真的?!」古迪蘭一臉吃驚的表情——「可是就沒有值得考慮的嗎?www•hetubook.com•com你都拒絕了?」
新娘手中的花朵像泡沫般抖落開來,但她還是穩穩地轉過了教堂的牆角。她向後瞥了一眼,留下一聲挑戰的狂笑,然後轉個彎,消失在灰色的石壁後面。緊接著,傾身疾衝的新郎已經抓住了拐彎處石垛,一轉身也不見了,他那靈活強壯的身軀也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
「肯定是,不論怎樣都是。」古迪蘭冷靜地說,「可能這經歷會令人不快,但這是生活中肯定要有的一種經歷。」
「我們回去吧,」古迪蘭轉身想走。「那邊都是那種人!」
她們離開主街,路過一個黑乎乎的菜園,園子裡只剩下一株株落滿炭灰的白菜殘根,灰黑著身軀,卻還不知羞恥地挺立著。對此沒有人感到難看,也根本不會有人對這一切感到羞恥。
「我們就在這兒待下去嗎?」古迪蘭向。
門口的人群馬上爆發出一陣激動興奮的喝彩聲。這時,歐秀拉再一次注意到了身形有些灰暗弓曲的克瑞奇先生。他茫然地等在一邊,面無表情地看著新郎新娘跑向教堂,直到兩人不見了,他才回頭看了看,魯伯特.伯基就在身後,伯基馬上上前幾步,來到他身旁。
姐妹倆靜靜地坐著,等待參加婚禮的人們出來。古迪蘭毫無興趣說話。她要想想傑拉德.克瑞奇。她想知道她對他產生的那種強烈的感情是不是真的,她要做好準備。
「好啊。」歐秀拉迫不及待地扔下她的針線活,躍起身來,好像要逃避什麼似的。她的回答太過熱忱了,這反而暴露了剛才兩個人之間的緊張氣氛,這又使古迪蘭的心中有些不快。
「是這樣!」古迪蘭打斷道。她瞥了姐姐一眼,目光中幾乎充滿敵意似地。她說完不再說話了。
「別管他們,」歐秀拉說,「沒關係的,他們都認識我的,沒事兒。」
「你不知道為什麼?」
古迪蘭臉上慢慢掠過一絲嘲諷的笑意。
「蒂布斯,蒂布斯!」她站在高處,在陽光下興奮地揮舞著鮮花,滑稽地喊叫著。可他手握禮帽,在人群中鑽來鑽去,並沒有聽到她的叫喊。
一天早晨,布朗文家兩姐妹歐秀拉和古迪蘭坐在貝爾多弗鎮她們父親家的窗沿下,一邊幹活一邊聊天。歐秀拉在繡一件色彩鮮艷的刺繡,古迪蘭在膝上捧著一塊畫板在做畫。大多數時間她倆默默地繡著、畫著,並不說話,只是腦中忽然想起點什麼時才交談幾句。
「是啊,簡直不可想像,」古迪蘭輕聲地說,「男人讓生活難以想像。」
女儐相已經到了,可新郎還遲遲未到。歐秀拉猜想是出了什麼問題,是不是婚禮要出婁子了。她為此感到很憂慮,似乎婚禮和自己有著關聯。主要的女儐相早就到了,歐秀拉看著她們走上了台階。其中一位是她認識的,一個動作緩慢的高個女人,濃密的金髮下一張長長的臉,神情冷漠。她是赫曼尼.羅迪斯,克瑞奇家的朋友。這時她正高昂著頭朝前走,頭戴著一頂淺黃色天鵝絨寬沿帽,帽子上插著幾根天然灰色鴕鳥羽毛。她飄然而過,蒼白的長臉向上揚起,似乎對周圍視而不見。她很富有,穿著一件淡黃色軟天鵝絨上衣,光滑柔軟,還插著許多玫瑰色的小仙客來花。她的鞋襪是灰褐色的,和她帽子上的駝毛顏色相配。她的頭髮濃密。她很奇怪地扭著臀部向前走,好像很不情願似的。淺黃色的鞋帽和玫瑰色的衣著,令她顯得非常引人注目,當她走過的時候,人們都靜了下來,有些人激動起來,想調侃、嘲笑幾句,但終究沒有開口,又沉默了。她高揚著蒼白的臉,樣子頗像羅塞蒂,如服了麻醉劑一般,彷彿內心深處聚集了許許多多奇特的思想,令她永遠無法從中解脫。
「它令我心煩意亂。」古迪蘭結結巴巴地回答。
婚禮結束了,人們紛紛進到了旁邊的側室。赫曼尼隨著人群,情不自禁地向前擠去,緊挨著碰了碰伯基。他默默容忍了這一點。
「當然,還有孩子——」歐秀拉有些猶豫地說道。
他大約三十歲出頭。他丰采照人,男子氣十足,就像一隻脾氣溫和、不時微笑著的幼狼。但是,在他那優雅的舉止中卻顯露出凶狠和潛伏的、可怕的野性。對此,古迪蘭並非視而不見。「他的圖騰也許是狼。」她暗暗地輕聲自語,「他母親就像是一隻未被馴服的老狼。」想到這,她突然感到一陣狂喜,就好像她有了一個世人罕知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發現。她的整個身心都在這一陣狂喜的撞擊下猛烈顫抖起來,「天哪!」她暗自驚呼,「這是怎麼一回事?」片刻之後,她又滿懷自信地決定:「我要進一步瞭解那個男人。」她被一種懷舊般的、想要再見他一面的願望和感覺支配著,她想要證實自己的發現是否正確。她很奇怪自己竟為他而產生出這種奇異的感情,並從心底裡想要瞭解了他,深刻地理解他。「為什麼是他呢?是我們有緣,還是那淡黃色的北極之光環繞著我們,將我倆拴在一起呢?」她默默自問,但又覺得不可思議。她陷於沉思之中,對周圍發生的一切置若罔聞。
新娘的馬車已經到了,車上掛滿了綵帶和花結。幾匹灰馬雀躍著向教堂駛來。伴隨著陣陣的歡笑聲。馬車門打開,今天最嬌艷的人就要露面了。而路旁的人們輕聲和_圖_書嘀咕著,稍有不滿的口吻。
十一點整,婚禮的馬車開始到達。第一輛疾馳而來,門口的人群擁擠起來,產生了一陣騷動。參加婚禮的賓客徐徐走上台階,穿過長長的紅地毯,走進教堂。在燦爛明媚的陽光下,賓客們顯得興高采烈。
古迪蘭靜坐在那裡,認真地聽著。
他也將參加這次婚禮,擔任男儐相。赫曼尼知道他會在教堂裡等著。他也知道她在什麼時候來。當她走過教堂大門的時候,恐懼和渴望使她顫抖起來。他會站在那兒,一定會看到她的衣服是多麼漂亮,一定會知道她是為他而打扮得這麼花枝招展的!他會明白,她是為了他才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出眾,無與倫比。最終他會接受自己最好的命運,不再拒絕她的。
「我覺得?」古迪蘭重複道,「我覺得他有吸引力,很有吸引力。但我所無法忍受他那種待人的態度——他對每一個人都敬若神明,似乎他多麼看重人家。這會讓人產生一種受騙的感覺。」
「如果有中意的你也不考慮嗎?」古迪蘭又發問。
「因為他對人沒有真正的欣賞力,」古迪蘭說,「跟你說吧,如果他對待你我就像對待任何一個小傻瓜一樣的話,那麼這簡直就是一種污辱。」
「但想到別人有孩子的時候——」歐秀拉說。
歐秀拉總是懷有一種奇異的愉快和熱情,而這種激|情發自內心,卻似乎被束縛和壓抑著。她基本靠自己的力量獨自生活,日復一日地工作,她總想試圖掌握自己的命運,並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把握生活。現在她過著一種十分平靜的生活,但在這種靜止不變的生活下面,在她隱祕的心靈深處,總有某種東西像是要突破而出。要是她能夠衝破那最後的一層緊裹著的外殼該多好啊!她猶如一個孕育在子宮裡的胎兒,拚命要把手伸出來,可是她辦不到,暫時還辦不到。然而她有一種奇異的預感,預感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將要發生。
可她還是想瞭解他。
「一個人得學會識別。」古迪蘭贊同道,「當然,從其他方面講,他真是個不錯的人——他性格很好,不過你不能信任他。」
「嘿,追上她!」下邊那些粗俗的女人喊道。她們被這個遊戲逗樂了。
她緊緊偎依著歐秀拉。對於這個黑暗、粗蠻、又充滿敵意的世界,歐秀拉早已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但古迪蘭卻備受煎熬,她在心中疾呼:「我要回去,我要離開這兒,我不想知道它,不想知道它的存在。」然而她還是得往前走。
但他不想接觸她的目光,不想接受她的致意。
她盼望著有人能來幫她填補這種不足,永遠地填補上。因此她熱切地追求魯伯特.伯基。只要他在身邊,她就會感到充實、滿足。而其他時候,她就感到搖搖欲墜,像是站立在深淵的邊緣。儘管她表面上目空一切、充滿自信,但只要一個普通女僕稍稍地嘲弄或蔑視她一下,就能把她推入無底的深淵。她為此十分苦痛,卻裝作滿不在乎。她只能依靠這種冷漠,以及在知識文化上的地位,來建立防禦措施。但是,她卻永遠不能停止對於這種缺陷的恐懼。
出了教堂,穿過灌木叢,走進學校的花園,歐秀拉在桂樹下低矮的石頭牆上坐了下來,要休息一會兒。在她身後,學校紅色的大樓靜靜地聳立著。假日裡窗戶全敞開著,越過面前的灌木叢就是教堂灰色的屋頂和塔樓。姐妹倆被掩映在簇簇樹葉之中。
無意中他抬起頭,看到了新娘和她的父親站在上面的石階上,臉上掠過一絲窘迫、驚訝的表情。他稍有猶豫,很快便振作起精神猛地一躍,向她追去。
教堂外面,歐秀拉和古迪蘭正在聽父親演奏的手風琴,他最喜歡演奏結婚進行曲了。這時,新郎新娘出來了!敲響的鐘聲在空氣中迴盪。歐秀拉在想,花草樹木也能感覺到這種顫動嗎?不知它們對此會有怎樣的感受。新娘依偎在新郎的手臂上,十分嫻雅,新郎則凝視著天空,無意識地眨了眨眼睛,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在一大群人圍觀下,他因心慌意亂而多少顯得有些滑稽。他是個典型的海軍軍官,男子漢氣十足,一副忠於職守的樣子。
「所以你回家來,希望在這兒能找到他?」她笑著說。
「啊哈——」她吸了一口氣,發出一聲怪叫。就像是條件反射,她立刻轉身便逃。那雙白皙的小腳以快得不可思議的步伐朝教堂疾奔而去,白色禮服在嘩嘩作響。那小伙子像隻獵犬那樣在後面緊緊追隨,躍上台階,飛快地閃過她父親,豐|滿結實的腿和臀部扭動著,就像獵犬在追逐獵物。
能夠與赫曼尼結合,也應該是伯基的福分。但他卻偏偏像一個任性的孩子,一味地拒絕她,他任性地想要打破他們兩人之間的神聖聯繫。
「我們出去看看那場婚禮怎麼樣?」她終於說話了,口氣很隨便。
「我們殿後吧。」伯基說,臉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容。
「我知道,簡單考慮起來,事情好像只能這樣,」她說,「但如果設身處地想像一下呢?想像一下你所認識的一個男人,想像他每天晚上回到家裡,說聲『你好』,然後給你一個吻——」。
「看來這一步不可避免。」古迪蘭說。歐秀拉回味著這些話,心頭不由泛起一絲苦澀。她在威利.格林中學教書,工作好幾年了。
歐秀拉走上樓時,她注意地看著身邊的這所房子,這是她的家。但她討厭這個家,憎惡這個骯髒的、太讓人熟悉的地方!她從內心深處討厭這個家,討厭這種環境,討厭這種沒有生氣的氛圍和陳腐的生活。這種感覺令和_圖_書她恐懼。
「但那不是很冒險嗎?」歐秀拉問。
只有伯基與她保持一種親密、持久的關係,她才可能在這多愁多憂的人生航行中感到安全。他可以使她成功,使她勝過天使。如果他真能這樣,該多好啊。但她總是有些害怕,心中忐忑不安。她把自己打扮得很花枝招展,竭力讓伯基看到自己的迷人美貌。儘管如此,她還是感到了不足。
然後,又是一陣沉默,姐妹倆不說話了,都像是在朦朦朧朧地考慮著自己的命運。
古迪蘭沒有立刻回答,她沉默了幾分鐘,然後用一種冷靜、坦率的語氣說:
新郎和男儐相都還沒有來。外面的人群漸漸亂動起來。歐秀拉感到自己似乎該對這件事負責。她不忍心看到新娘已到而不見新郎的場面。這個婚禮絕不能變得不可收拾,絕不能。
古迪蘭有點惱怒地看著歐秀拉,好像被逼到了絕境。
他習慣於裝作一個極普通人的樣子,裝得維妙維肖。他善於觀察周圍的氣氛,並很快使自己適應周圍的人和環境,表現得與其它凡夫俗子毫無區別。所以他經常能獲得別人的好感,從而免遭攻訐。
這兩個人也走遠了。一時就沒有什麼好看的了。歐秀拉獨自在思量著伯基,他激起了她的好奇心,他吸引了她,但又使她煩惱。
「我卻總是遲到。」伯基說,「不過我今天應該是準時的,可是出了意外,我真的很抱歉。」
「反正你不會在這兒待多久。」歐秀拉說。
他沒來之前,她感到太痛苦了,直到現在她還感到有些眩暈。她黯然神傷,因為他可能離她遠去。剛才那陣精神緊張的等待讓她有些神志不清了。她站在那兒沉思冥想,臉上流露出一種銷魂入迷的神情,像天使一樣超凡脫俗。然而這恰恰是她內心痛苦的流露。這痛苦撕扯著她的心靈,卻更使她顯得楚楚動人。這時伯基看到了她。他看著她低垂的腦袋,看著她那癡迷得像著了魔的臉。這也令他動了惻隱之情。她也感覺到他在看她,便抬起臉望著他的眼睛。她的美麗的灰眼睛向他頻送秋波,但他卻避開她的眼光。她痛苦羞愧地低下頭去,她的心在碎。而他也因慚愧、厭惡和強烈的同情而感到心如刀割。
「他們真的不礙事,真的。」歐秀拉邊說邊往前走。兩姐妹一邊走近了這群躁動不安的、舉目張望的人們。她們大多是女人,是那些無力謀生的礦工們的妻子。這一看就是些底層社會的婦女,臉上透著警覺的神情。
「有個一年一千鎊收入,人也相當好。我非常喜歡他。」歐秀拉說。
她挽住了父親的胳膊,衣衫翩翩,走上了那長長的紅地毯。父親面色灰黃,沉默不語,黑色的鬍鬚更使他顯得憂慮重重。他僵硬地踏上台階,神情嚴肅。可是,新娘的歡笑聲卻一直伴隨著他,絲毫沒有減退。
此時,他正與克瑞奇先生邊走邊十分隨便地開懷談論著什麼。他待人處事猶如一個走鋼絲的人:始終是站在鋼絲繩上,但表面上卻裝得盡可能看似輕鬆。
她的兒子是個皮膚被曬得黝黑的帥男人。身材略高,相當勻稱,穿著也十分考究得體。不過,他也流露出一種陌生、戒備的奇異神情,臉上不自禁地閃爍著光芒,顯得與周圍的人迥然不同。古迪蘭的視線馬上就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他的某種北方人的氣質吸引了她。在那北方人純淨的肌膚和金色的頭髮之中,閃爍著陽光透過水晶折射出來的光芒。他看上去那麼富於朝氣、光潔無暇,純潔得像是一隻北極的動物。
歐秀拉出神地望著她。她對她略知一二。赫曼尼是米德蘭地區最引人注目的女子,她的父親是德比郡的舊派男爵,而她則是從新學校出來的摩登女郎,聰明過人,且極有思想,自覺意識強烈。她熱衷於改革,心思全用在了社會事業上。她有一股男子漢的氣魄,但畢竟還是隸屬於男人的女人,是男人的世界給了她力量。
伯基和克瑞奇一樣瘦削,蒼白的臉上露出些許病容。他身架窄小,但體形很不錯。走起路來腿有些故意的拖沓。他的衣著很得體,但天生的氣質卻使他穿上這身衣服顯得很滑稽。他生性聰明,但根本不適合這種講究禮節的正式場面。但他還是不得不違心地去迎合世俗的觀念。
她和許多能力超群的男人都有密切的交往。在這些人中,歐秀拉只知道魯伯特.伯基,當地的一個中學學監。倒是古迪蘭在倫敦認識的人更多些,她在倫敦時遇到過其他的幾個。在各種社交圈子裡,她隨美術界的朋友一起認識了很多知名人士。她曾和赫曼尼碰到過兩次,但不太熟。現在在米德蘭的鄉間,她們居然會以完全不同的身份和社會地位相見,這也令古迪蘭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因為古迪蘭在社會上也一直是個佼佼者,與美術界的幾位貴族朋友交往密切。
「嗯。」這位父親簡單地回答了一聲,然後兩人就一起踏上了小道。
她站在路中間躊躇著。
「我不知道,」她回答道,「那得看你指什麼了。」
歐秀拉禁不住一愣。
她的心卻總是深受折磨,唯恐自己的靈魂會被人看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深信即使用最苛刻的標準來衡量,她也是完美無缺、無可挑剔的,任何粗俗的評論都對她毫無損傷,但是即便她走在通往教堂的路上,她仍然備受折磨,她感到很難受,感到自己面臨人們的傷害、嘲笑和蔑視。她總感到自己有懈可擊,在自己的外殼上面總有著一個隱祕的傷口。她自己也搞不清這傷口是什麼,她只感覺到一種空虛、一種缺陷,對生活缺乏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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