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戀愛中的女人

作者:D.H.勞倫斯
戀愛中的女人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五章 週末夜晚

第十五章 週末夜晚

這時屋裡兩個孩子羞澀地叫起來,那聲音很柔、很細微。
「我沒想過。」
「在你沒考慮的時候,你難道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否舒服嗎?」她堅持地問道。
「對,肯定是這樣。」古迪蘭有點報復性地說,「有那麼一兩個人這樣。」
「很對。」他說,「當我在那時看到他們都裝出一幅很傷心悲哀的樣子,好像他們絕對不允許像平常那樣自然的故事時,我都為此而感到丟臉。」
「晚上好啊,」布朗文有點吃驚地說,「是來看我嗎?」
她站起來打開了門,發現兩個孩子正身穿睡衣站在門口,大睜著眼睛,一副天使般的表情。他們一直特別乖,行動都很聽話。
他脫下雨衣掛了起來。孩子們在角落裡偷偷看他。
「除非發生什麼事,」她清楚地意識到那種不可擺脫的痛苦,自言自語道,「不然我就活不下去了,我的生命快完了。」
「他們都覺得他們應該在行動上和往常不一樣。」伯基說,「當人們悲傷的時候,他們會盡力寡著臉,不和別人像以前那樣交往。」
「你在家,我很高興。」他聲音低沉地說著走進屋裡。
在一陣精神恍惚中,她屈服了,讓步了,只覺得一片黑暗。在黑暗中,她可以感到自己的肉體也可怕地發出了宣言。這是一種表達不出來的死的痛苦,這是唯一不能承受的痛苦。她的身體在受著遙遠的死亡的折磨。
「結束吧,」她自言自語道,下定了決心。不是毀滅一個人生命的問題——她絕不會自殺,那太殘忍,太讓人反感。這是一個確知下一步的問題。下一步是指向死亡的,能是這樣嗎?會有這麼一步嗎?
「你帶我們上床睡覺好嗎?」比利大聲嘟噥道。
「你不覺得這有罪嗎?」
「你病了為什麼不臥床休息?你臉色很不好。」
「為什麼呢?你今天可是個天使啊。」她溫柔地說,「來,向伯基先生道晚安好嗎?」
歸根結底,一個人一旦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途,最幸福的事就是像一顆苦果那樣熟透了落下來,落入死亡的領域。死是極完美的事,是對完美的體驗。它是生的發展。我們還活著的時候就懂得了這一點。那我們還需要進一步思考什麼呢?一個人總也無法超越這種完美。死是一種了不起的,最終的體驗,這就夠了。為什麼我們還要瞭解這個經歷之後是什麼呢?在我們還不知道這個經歷是什麼的時候。既然經歷過一切之後就是死亡,我們已到了死亡的眼前,下一步就是一個大的轉折點了,那就讓我們去死吧。如果我們等待,如果我們迴避這個問題,和*圖*書我們不過是毫無風度地在死之門前焦躁地徘徊罷了。可是在我們面前,如同在薩福面前一樣,是無垠的空間。我們的旅程就是通向那兒的。難道我們沒有勇氣繼續走下去嗎,難道我們要大呼一聲「我不敢」嗎?我們會繼續走下去,走向死亡,不管死亡意味著什麼。假如一個人能知道他下一步該怎麼走,他為什麼要害怕他前面的一步呢?為什麼要去問下一步該怎麼樣呢?再下一步是什麼我們可以肯定,它就是死亡。
人類卻偏偏蔑視那無邊無際的黑暗的死亡王國。人們在地面上是這麼地有能耐,他們是各種各樣的神仙。可死亡的王國卻最終讓人類遭到蔑視,在死亡面前,他們變成了卑賤,愚蠢的小東西。
她不說話,沉默了。
「你喜歡讓誰聽?」
「有罪?」
這太不可理解,也太沒有理性了。她不知道她為什麼恨他,她的恨說不清道不明。她驚恐地意識到她被這純粹的仇恨所戰勝。他是她的敵人,精緻像珠寶,堅硬如鑽石,是所有可恨事物中最可恨的。
「是這樣的!」古迪蘭紅著臉叫道,「沒比這種當眾表示悲哀更壞、更可怕,更虛假的了!悲哀是個人的事,要躲起來自顧悲傷才是,他們這算什麼?」
「可是——」布朗文太太對這種批評表示異意說,「要忍受這麼大的痛苦可並不是那麼容易的。」
「你這一天裡都做些什麼?」他問她。
「那誰來聽我們的祈禱呢?」比利不安地問。
這樣一味地枯燥地生活,沒有任何內在意義,毫無真正的意思。生活是多麼骯髒,現在活著對靈魂來說這是多麼可怕的恥辱啊!死是多麼潔淨,多麼莊嚴啊!這種骯髒的日常公事和呆板的虛無給人帶來的恥辱再也讓人無法忍受了。或許死可以使人變得完美。她得到夠多了,她再到哪兒去找生活呢?在繁忙的機器上沒有鮮花開放,那裡沒有平常生活的天空,沒有旋轉運動的地方,可一切生命都在旋轉地運動,好像機器一樣和現實脫離了關係。生命中找不到任何東西——對所有的國家和所有的人來說都是如此。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人盡可以懷著深情仰望死亡的無垠黑夜,就像一個孩子朝教室外面觀看一樣,看到的是自由。既然現在不是孩子了,就會懂得靈魂是骯髒的生活大廈中的囚徒,除了死亡沒有別的道路可以選擇。
伯基又坐了幾分鐘就告辭了。他一走,歐秀拉覺得自己恨透他了。她整個身心似乎都被重重地錘打成仇恨的標槍。她不能想像那是什麼,強烈的充滿的仇恨把她給https://www.hetubook.com.com佔據了,純粹的仇恨明確而又無法想像,她對此完全沒有辦法思考,她已經無法自持了。她感到自己被控制住了。一連幾天,她都被這股仇恨力量控制著,它超過了她已知的任何東西,它似乎要把她拋出塵世,拋入某個可怕的地方,在那兒她以前的自我不再起作用。她感到非常迷惘、驚恐,對自己的生活也沒有什麼感覺。
「『你喜歡誰』這個『誰』用『whom』嗎?」
「難看得讓人噁心嗎?」他諷刺地說。
他看看她,發現她變了。她同他不是一條心了,她帶著一種光彩,遠遠地離開他。他們兩人坐在柔和的燈光裡。他感到他應該離去,他不該來這兒。可他又沒勇氣一走了之。他知道他在這兒是多餘的人,她心不在焉,若即若離。
「它是『誰』這個詞的賓格。」
「你不願意向伯基先生道晚安嗎?去吧,他在等你。」歐秀拉說,但只是一個勁兒躲他。
「我認為他們是些不太會控制自己感情的人。」古迪蘭說。
「傑拉德到我那兒去喫茶,吃完茶我陪他步行回肖特蘭茲的。他們家的人過分哀傷,情緒不健康。」
「是的。」
她的仇恨並非暫時,她的恨沒有什麼具體原因;她不想為此而採取什麼行動,不想和他有什麼瓜葛。她跟他的關係完結了,非語言所能說得清,那仇恨太純潔、像寶玉一樣。而他似乎是一束充滿敵意的光,一道不僅毀了她,而且是拒絕她毀滅她整個世界的光束。她把他看作是一個極端矛盾著的人,一個寶玉一樣的怪人,他的存在宣判了她的死亡。當她聽說他又生病了時,她的仇恨立時又增添了幾分。這仇恨令她驚恐,簡直不能活下去,但她無法掙脫,無法擺脫變形的仇恨攫住自己。
兩個孩子光著腳靦腆地挪進屋裡來。比利寬大的臉上帶著笑容,可他圓圓的眼睛顯得他很嚴肅,是個好孩子。朵拉卻像丟了魂的林中小仙女一樣不敢上前,兩眼透過秀髮偷看。
「我知道了,別犯傻。」她說。她也吃了一驚,甚至嚇了一跳。她幾乎不敢去門口。
「不,」伯基說,「我不是為什麼專門的事來的。今天天氣不好,我來您不會見怪吧?」
明天就是星期一了,又一星期課程的開始。又一個可恥、空洞無物的星期,又一週的恥辱和枯燥。難道冒險去死不是更有意思一些嗎?難道死不是比這種生更可愛、更高尚嗎?
她想到他的臉,蒼白而無瑕,他的眼睛中包含著黑色的不屈服的意志。想到這兒,她摸摸自己的前額,試試自己m.hetubook•com•com是否瘋了,她怒火中燒,人都變樣了。
「你不舒服嗎?」她問,心中有種說不出的不快。
「是的,很噁心,令人反感。」
他的臉色變得很沉鬱。
「我要死,越快越好。」歐秀拉對自己說,好像處於恍惚之中,聲音清晰平靜。可是在暮色的籠罩下,她的心在痛苦地哭泣、感到絕望。不管它吧,一個人必須追隨自己百折不撓的精神,不要因為恐懼就迴避這個問題。如果說現在人最大的意願就是走向未知的死亡境地,難道說還要一個人去為最膚淺的真理而放棄最深的真理嗎?
「難道你不想就不知道嗎?」
可這是多麼的讓人高興啊!想想,不管人類做什麼,就是無法佔據死亡這個王國,無法取消這個王國,想想這個道理該是多麼令人高興啊!人類把大海變成了屠殺人的峽谷和骯髒的商業之路,為此他們像爭奪每一寸骯髒城市的土地一樣爭吵不休。連空氣他們都聲稱要佔有,將之分割,包裝起來為某些人所有,為此他們侵犯領空、相互爭奪。一切都失去了,被高牆圍住,牆頭上還佈滿了尖鐵,人們就不得不卑賤地在有著鐵條的牆壁間爬行,穿過生命的迷宮。
「並不總是。」他冷冷地回答。
「去,脫衣服睡覺去,比利,朵拉,」歐秀拉說,「媽媽就要回來了,如果你們不上床她會失望的。」
死是那麼美麗、崇高而完美啊,渴望死是多麼美好啊。在那兒一個人可以洗涮掉曾沾染上的謊言,恥辱和污垢,死是一場完美的沐浴和清涼劑,使人變得不可知、毫無爭議、毫不謙卑。歸根結底,人只有獲得了完美的死的諾言後才變得富有。這種死亡,雖然是殘忍的,但卻是人間最值得高興的事,是可以期望獲得的。
伯基看得出這孩子有點不信任他,跟他不對眼。他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她呆呆地坐著,心如死灰,湮沒於臨近死亡的黑暗之中。她意識到自己一生都在向著這個死亡的邊界靠近,這裡沒有彼岸。在這裡,一個人只能像薩福一樣躍入未知世界。對於即將降臨的死亡的感受,就如同服下一帖麻|醉|葯。冥冥中,不假思索,就知道自己接近死亡了。她一生中一直在沿著自我完善的路旅行,現在這旅程該完結了。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該經歷的也都經過,她已到了某種苦果的成熟時期,現在就差從樹上掉落下來,進入死亡的境界。一個人必須把自己發展到和圖書盡頭才可以,也必須把這個冒險弄出個結果為止。而下一步就是超越生的界線,進入死的領域。就是這麼回事!想到這一點,歐秀拉的心情也就平靜了。
「太沒節制了。」伯基說。
「歐秀拉!歐秀拉!」
「是的。我覺得當你病了你都不知道,對自己的身體這樣漠不關心就是在犯罪。」
說完她上樓去看孩子。
「就這麼乾坐著無所事事。」她說。
「傻朵拉!小傻瓜!」歐秀拉說。
「如此不注意自己的身體。」他呆板地重複著。
「是嗎?」
「來吧,」歐秀拉說,「趁媽媽還沒回來咱們上床去吧。」
「而且,現在在下雨,今天晚上天氣很不好,真的,你這樣不珍惜自己的身體,是不能原諒的——一個人如此不注意自己的身體是會受苦的。」
「歐秀拉。」
無論生命是什麼,它都無法克服死亡,克服那殘忍的超越了物質世界的死亡。哦,我們別問它是什麼或不是什麼這樣的問題吧。瞭解欲是人的天性,可在死亡中我們什麼都不瞭解,我們不是人了。死的快樂補償了智識的痛苦和人類的骯髒。在死亡中我們將不再是人,我們不再瞭解什麼。這種死亡就是我們的遺產,我們像繼承人一樣期待著我們遺產的到來。
孩子沉默了一會兒,思忖一下後表示信任地說:
「這天兒是挺讓人發悶的,」布朗文夫人很同意地說。樓上立刻傳來孩子們的聲音:「媽媽!媽媽!」她抬起頭向遠處溫和地說:「我這就上去。」然後她對伯基說:「肖特蘭茲那兒沒什麼新鮮玩意兒?唉,」她歎口氣道,「沒有,真可憐,我想是沒有。」
「是的。」
「什麼事,比利。」
「啊,好哇,那可真不幸啊。」
「那,whom是什麼意思?」
「歐秀拉,有人找。」
「你願意親一親嗎?」歐秀拉打破沉默對小女孩說。但小女孩卻慢慢地向後退,像個不願意讓人碰的小仙女。
「你願意嗎?」
「你說得對。」他說。
他看看她,目光很黑、很迅速,他發現了她的不快。他沒回答她的問題。
「肉體和靈魂可以直接相通嗎?」她詢問自己。憑借她最大限度的知識,她知道肉體不過是一種精神的表現,完整的精神嬗變同樣也是肉體的嬗變,除非我有一成不變的意志,除非我遠離生活的旋律、人變得靜止不動、與生活隔絕、與意志溶為一體。不過,與其過著重複的生活,還不如死了為好,死亡就是和一些無形的東西一同前進,死亡也是一種快樂。快樂地服從那比已知更偉大的事物,也就是說純粹的未知世界。那是一種快樂。和圖書可是機械地活著,與生活隔絕,只生活在自己的意志中,只作為一個與未知世界隔絕的實體生活才是可恥、可鄙的呢。不充實的呆板的生活是最可鄙的。生活的確可以變得可鄙可恥。可死決不會是可恥的。死亡本身就像那天邊的宇宙,超越了人間事物的發展與流逝,是無法被玷污的。
「是who的賓格。」
「你今天到過那兒是吧?」父親問問伯基。
「哦,是你啊!」她說。
「和我道晚安好嗎?」伯基的聲音奇怪得溫柔和藹。朵拉立即跑過去,好像被微風吹起的葉子,而比利卻慢慢走上前去,步子緩慢而穩定,同時含蓄地抬起翹著的嘴巴讓他親。歐秀拉看到這個男人豐|滿微攏的嘴觸到了孩子的嘴上,那麼輕柔,接著,伯基把手指抬起來,摸摸孩子那圓圓的充滿自信的臉頰,帶著一種撫愛,沒有人說話。比利看上去很像個天真無邪的天使,又像個小寺僧。伯基則像個高大莊重的天使那樣俯視著孩子。
別人都從教堂做完禮拜回來了,先是姑娘們,而後是母親和古迪蘭,最後是父親和一個男孩兒。
突然門鈴響了,她吃了一驚,隔著很遠,孩子們疾跑著過來叫道:
伯基站在門外,他的雨衣領豎到耳邊。他現在來了,可她的魂不知到哪兒去了。她意識到他身後下雨的黑夜。
「他們都上教堂去了。」
她思緒萬千,神情恍惚起來,似乎昏昏欲睡地坐在火爐邊上。然後思緒又回來了。死亡的空間!她能把自己奉獻給它嗎?啊,是呀,它是一種睡眠。她這麼久地在堅持反抗、毫不退縮。現在是退卻的時候了,她再也不要抵抗了。
歐秀拉坐在客廳裡的火爐旁,嫻靜、孤獨、失神落魄。孩子們在廚房裡耍鬧,別人都去教堂了,她卻在自己靈魂的黑暗處。
兩個孩子悄悄地離去,好像小天使一樣。伯基和歐秀拉進了客廳。火焰在微微燃燒。他注視著他,欣賞著她那光彩照人的美麗和晶瑩的雙眸。這都使他驚訝。他遠遠地凝視著,心中不斷地讚歎,她在這閃爍的光彩中,變成了一個理想的美人。
伯基坐在火爐邊笑了。當歐秀拉下樓來時,他沒有動,雙臂放在膝蓋上。她覺得他真像個紋絲不動的天使,像某個蜷縮著的偶像,像某種消亡了的宗教象徵。他打量著她時,蒼白如同幻影的臉上似乎在閃著彷彿磷火一般的白光。
隨著星期天白晝時光的流逝,歐秀拉的生命之血好像慢慢地耗盡了。她空虛的心中充斥著沉沉的失望。她的激|情好像因流血過多已經死去,陷入到一種虛無縹緲的狀態之中。她枯坐在那裡,感覺比死亡還要難受。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