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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作者:D.H.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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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在這些生動的、毫無隱諱且親密的談心過後,性行為成為不可避免的事,那只好忍受。那像是一章故事的結尾,它本身也是令人情熱的;那是肉體深處的一種奇特、美妙的顫震,最後的一陣自我決定的痙攣。宛如最後一個奮激的字,和一段文字最後一行表示題意中斷的小豆點一樣。
然而,克利福終於娶了康妮,和她過了一個月的蜜月生活。那正在可怕的一九一七那一年;夫婦倆親切得恰如正在沉沒的船上的兩個難人。結婚的時候,他還是個童男,所以性的方面,於他沒有多大意義。他們只知相親相愛,康妮覺得這種超乎性|欲,男子不求「滿足」的相親相愛,是可喜的。而克利福也不像別的男子般的追求「滿足」。不,愛情是比性|交更深刻,更直接的。性|交不過是偶然的、附帶的事;不過是一種笨拙地堅持著的官能作用,並不是真需要的東西。可是康妮卻希冀著生個孩子,好使自己的地位強固起來,去反抗愛瑪。
無論人怎樣的感情用事,性|愛總是種最古老、最污穢的結合和主奴狀態之一。歌頌性|愛的詩人們大都是男子。女子們一向就知道有更好更高尚的情事。現在她們知之更確了。一個人的美麗純潔的自由,是比任何性|愛都可敬的。不過,男子對於這點的看法太落後了,她們只像狗似的堅要性的滿足。
一九一六年,克利福的哥哥哈白陣亡。因此克利福成了唯一的繼承人。甚至這個也使他害怕起來:你早就深知生在這查泰萊世家的勒格貝,做佐佛萊男爵兒子,是多麼重要的,他絕不能逃避他的命運。可是他知道在這沸騰的外面世界的人看來,也是可笑的。現在他是繼承人,是勒格貝世代老家的負責人,這可不是駭人的事?這可不是顯赫,而同時也許是十分荒唐的事?
康士丹斯是個健康的村姑樣兒的女子,軟軟的褐色的頭髮,窈窕的身體,遲緩的舉止,但是富有非常的精力。她有兩隻好奇的大眼睛。溫軟的聲音,好像是個初出茅廬的女孩,其實卻不然。她的父親麥爾肯.勒德爵士,是個曾經享有鼎鼎大名的皇家畫院院士。母親亦是有學問的華賓協會會員。在藝術家與社會主義者的渲染中,康士丹斯和她的姊姊希兒黛,接受一種可以稱為美育地非傳統的教養。她們在巴黎、羅馬、佛羅倫斯呼吸藝術的空氣,她們也到過海牙、柏林去參加社會主義者的大會,在這些大會裡,演說的人用著所有的文明語言,毫無羞愧。
這姊妹倆沉湎在性的快|感中和-圖-書,幾乎在男性的奇異的權力下面所屈服。但是很快她們便自拔了,把性的快|感看作一種感覺,而保持了她們的自由。至於她們的情人呢?因為感激她們所賜與的性的滿足,便把靈魂交給她們。但是不久,他們又有點覺得得不償失了。康妮的男子開始有點負氣的樣子,希兒黛的男友也漸漸態度輕蔑起來。但是男子們就是這樣的;忘恩負義而永不滿足!你要他們的時候,他們憎恨你,正因為你要他們;而你不睬他們的時候,他們還是憎恨你,因為旁的什麼理由,或竟毫無理由。他們是不知足的孩子,無論得到什麼,無論女子怎樣,都不滿意。
這大概就是康士丹斯.查泰萊夫人的處境了。她曾親嘗世界大戰的災禍,因此她了解了一個人必需生活,必要求知。
分明的,愛情——肉體的愛——也在他們身上經過。肉體的愛,使男女身體發生奇異的、微妙的、顯然的變化:女子是更艷麗,更微妙地圓滿,少女時代的粗糙處已全消失,臉上露著渴望或勝利的情態;男子變得更沉靜,更深刻,即肩膊和臀部也不像從前硬直了。
大戰爆發了。希兒黛和康妮又匆匆回家——她們在五月份已經回家一次,是為了母親的喪事。她們的兩個德國情人,在一九一四年聖誕節都死了,姊妹倆戀戀地痛哭了一場,心裡決定把他們忘掉,他們再也不存在了。
所以妹妹倆是「自由」的。她們回到德勒斯登,重又過著以往學習音樂,在大學聽講,與年青男子們交際的生活。她們各自愛戀著她們的男友,她們的男子也熱戀著她們。所有青年男子所能想、所能說、所能寫,美妙的東西,他們都為這兩個少女而想、而說、而寫。康妮的情人是愛音樂的,希兒黛的情人是技術家。至少在精神方面,他們全為這兩個少女生活著。另外的什麼方面,他們是被人厭惡的;只是他們自己並不知道。
她們十五歲的時候,到德國德勒斯登學習音樂。在那裡過著的是快活的日子。無羈無束地享受著學生的生活,她們和男子們爭論著哲學、社會學和藝術上的種種問題。她們的學識並不下於男子;但是因為是女子,所以更勝於他們了。強壯的青年男子們,帶著六弦琴和她們到林中漫遊。她們歌唱著,她們是自由的!「自由的!」這是個偉大的字眼!自由的和健壯的、歌喉動人的青年們,在曠野間,在清晨的林中奔竄,自由地為所欲為,尤其是自由地談所欲談。最緊要的還是談話,熱情的談話,愛情只不過是件陪襯的事。
她在一九一七年大戰中和克利福.查泰萊結婚,那時他請了一個月的假回到英國來。他們渡了一個月的蜜月後,克利福和圖書回到佛蘭大斯前線去。六個月後,他因遍體鱗傷而被運返英國來。那時康士丹斯二十三歲,他是二十九歲。
然而,他卻是個叛徒,甚至反叛他自己的階級。也許反叛這字用得過火了,太過火了。他只是跟著普通一般青年的憤恨潮流,反對舊習慣,反對任何權勢罷了。父輩的人都是可笑的,頑固的父親特別可笑;政府是可笑的,投機主義的英國政府,特別可笑;軍隊是可笑的,尤其是那些老而不死的將軍們,至於那紅臉的吉治納將軍更是可笑之至了。甚至戰爭也是可笑的,雖然戰爭要殺不少人。
當克利福的姊姊愛瑪.查泰萊小姐從米德蘭到倫敦去做看護工作的時候,她暗地裡嘲笑著佐佛萊男爵,和他的剛愎的愛國主義。至於他的長子哈白呢,卻公然大笑,雖然砍給戰壕裡用的樹木是他自己的。但是克利福只是有點不安的微笑。一切都可笑,那是真的;但這可笑若挨到自己身上來的時候?——其他階級的人們,其如康妮,是鄭重其事的;他們是有所信仰的。
希兒黛和康士丹斯姊妹倆,都在十八歲的時候,初嘗愛情。那些熱情地和她們交談,歡快地和她們歌唱,自自由由地和她們在林中野宿的男子們,不用說都慾望勃勃地想更進一步。她們起初頗為躊躇;但是愛情這問題已經有過許多的討論,且被認為是最重要的東西了,況且男子們又是這樣低聲下氣地央請。為什麼一個少女不能以身相就,像一個皇后似的賜予恩惠呢?
當大戰爆發,她們急忙回家的時候,姊妹倆都已有了愛情的經驗。她們所以戀愛,全是因為對手是可以親切地、熱烈地談心的男子。和一個聰明的青年男子,一點鐘又一點鐘的,一天又一天的,熱情地談話,這種驚人的、深刻的、引發意想不到的美妙感覺,是她們在經驗以前所不知道的,天國的諾言:「你將有可以談心的男子。」還沒有吐露,而這奇妙的諾言,卻在她們明白其意義之前實現了。
從前,查泰萊兄弟姊妹三人,雖然認識的人多,卻怪孤獨地住在勒格貝家裡,他們三人的關係是很密切的,因為他們三人都覺得孤獨,雖然有爵位和土地(也許正因為這個),他們卻覺得地位不堅,毫無保障。他們和生長地的米德蘭工業區完全隔絕;他們甚至和同階級的人也隔絕了,因為佐佛萊男爵的性情是古怪的,固執的,不喜與人交往的。他們嘲笑他們的父親,但是他們卻不願人嘲笑他。
他曾飽經苦難,致他受苦的能力都似乎麻木了。可是他卻m•hetubook•com•com依然這樣奇特、活潑、愉快,有著紅潤而健康的臉容,挑撥人心閃光的灰藍眼睛,他簡直可說是個樂天安命的人。他有寬大強壯的肩膊,兩隻有力的手。他穿的是華貴的衣服,結的是邦德街買來的講究的領帶。可是他的臉上卻常不知覺表現著一個殘廢者,呆視的狀態,和有點空虛的樣子。
然而,一九一八年開始的時候,克利福弄得遍體鱗傷地運了回來,孩子沒有生成。佐佛萊男爵也憂憤中死去了。
就這樣的,這姊妹倆從小就盡情地生活在美術和政治的環境中,她們已習慣了,一方面是世界的,一方面又是鄉土的。她們這種世界而又鄉土的美術主義,是和純潔的社會理想自然相吻合的。
他們對於軍隊,對於徵兵的恐嚇,對於兒童們的糖與糖果的缺乏,是頗鄭重其事的。這些事情,當然,都是當局的罪過。但是克利福卻不關心,在他看來,當局本身就是可笑的,而不是因糖果或軍隊問題。
他實在並不頹喪。他可以坐在一把輪椅裡,來去優遊。他還有一個裝了發動機的自動椅,這一來,他可以自己駕駛著,慢慢地繞過花園,而到那美麗淒清的大林園裡去;他對於這個大林園,雖然表示得滿不在乎的樣子,其實他是非常得意的。
一九二O年,克利福和康士丹斯回到他的世代老家勒格貝去。他的父親已死了;克利福承襲了爵位,他是克利福男爵,康士丹斯是查泰萊男爵夫人了。他們來到這裡有點零丁的查泰萊老家去,開始共同的生活,入息是不太充裕的。克利福除了一個不在一起住的姊妹外,並沒有其他的近親,他的長兄在大戰中陣亡了。克利福明知自己半身殘疾,生育的希望是絕了,因此回到煙霧沉沉的米德蘭家裡來,盡人事地使查泰萊家的煙火維持下去。
我們根本就生活在一個悲劇的時代,因此我們不願驚惶自擾大災難已經來臨,我們是處於廢墟之中了,我們開始樹立一些新的小建築,懷抱一些新的小的希望。這是一種艱難的工作。現在是沒有一條康莊的到將來去的路了,但是我們卻迂迴地前進,或攀援障礙而過。不管天翻地覆,我們卻不得不生活。
大戰起初時的狂熱消失了,死滅了。因為死的人太多了,恐怖太大了。男子需要扶持和安慰,需要一個鐵錨把他碇泊在安全的地上,需要一個妻子。
在社會地位上看來,克利福.查泰萊是比康妮高,康妮是屬於小康的知識階級,他卻是個貴族。雖不是大貴族,但總是貴族。他的父親是個男爵,母親是個子爵的女兒。
於是她們都賜身與平素最微妙、最親密在一起討論的男子了。
可是女人也不得不退讓,男子像孩童般的嘴饞和-圖-書,他要什麼,女人便得給什麼,否則他會孩子似的討厭起來,暴躁起來,把好事弄糟。但是一個女人可以順從男子,而不退讓她內在的、自由的自我。那些高談性|愛的詩人和其他的人,好像不大注意到這點。一個女人是可以有個男子,而不真正委身,讓他支配的。反之,她可以利用這性|愛支配他。在性|愛的時候,她自己忍持著,讓男子先盡情地發洩完了,然後她便可以把性|交延長,而把他當作工具去滿足她自己的性|欲。
總之,一切都有點可笑,或十分可笑;一切有權威的東西,無論軍隊、政府或大學,可笑到極點。自命有統治能力的統治階級,也是可笑。佐佛萊男爵——克利福的父親,尤其可笑。砍伐著他園裡的樹木,調撥著他煤礦場裡的礦工,如敗草一般地送到戰場上去,他自己便安然在後方,高喊救國,可是他卻入不敷出地為國家花錢。
康妮得了個戰時的輕易工作,和那些嘲笑一切,穿佛蘭絨褲的劍橋學生常在一塊。她的「朋友」是克利福.查泰萊,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他在德國波諾研究煤礦技術,那時他正從德國回來,他以前也在劍橋大學讀過兩年。現在他是個堂堂的陸軍中尉,穿上了軍服,更可以目空一切了。
他們說過要永久的住在一塊,但是現在哈白已死了。而佐佛萊男爵又要克利福成婚。父親這慾望並不正式表示,他是很少說話的人,但是他的無言的、靜默地堅持,是使克利福難以反抗的。
他有一種驚奇的生命力。他並沒有死;他的一身創傷似乎復原了。醫生把他醫治了兩年了,結果僅以身免。可是腰部以下的半身,從此永久成了瘋癱。
佐佛萊男爵卻不以為有什麼荒唐的地方。他臉色蒼白地、緊張地,固執著要救他的祖國和他的地位,不管在位的是路易.佐治或任何人。他擁護英國和路易.佐治,正如他的祖先們擁護英國和聖佐治一樣;他永不明白那兒有什麼不同的地方。所以佐佛萊男爵砍伐他的樹木,擁護路易.佐治和英國,擁護英國和路易.佐治。
因為曾經離死只間一髮,所以這剩下的生命,於他是十分可貴的。他會不安地閃著光的眼睛,流露著死裡生還非常得意的神情,但是他受的傷實在太重,裡面的什麼已經死滅了,某種感情已經沒有了,剩下的只是個無知覺的空洞。
好像誰說的:「愛情已在那兒經過。」但是他自己是個過來人,所以也就聽其自然。至於她們的母親呢——那時她患著神經上的痼疾,離死亡已不遠——,她但願她的女兒們能夠「自由」,能夠「成就」。但是她自己就從來沒有成就過什麼,簡直不能。上帝知道那是什麼緣故,因為她已有個進取和意志堅https://www.hetubook.com.com強的丈夫。她埋怨她的丈夫,其實只是因為她不能擺脫,心靈上的某種強有力的壓制罷了。那和麥爾肯爵士是無關的,他不理她的埋怨和仇視,他們各行其事。
但是,愛瑪卻反對這事!她比克利福大十歲,她覺得克利福如果結婚,那便是離叛他們往日的約言。
她們住在根新洞她們父親的——其實是母親——家裡。她們和那些擁護「自由」,穿佛蘭絨褲和佛蘭絨開領襯衣的劍橋大學學生們交往。這些學生是一種上流的、感情的無政府主義者,說起話來,聲音又低又濁,儀態力求講究。希兒黛突然地和一個比她大十歲的人結了婚。她是這劍橋學生團體的一個老前輩,家財富有,而且在政府裡有個好差事,他也寫點哲學上的文章。倆人住在威士明斯泰的一所小屋裡,來往的是政治人物,他們雖不是了不起,卻是——或希望是——國內有權威的智識分子。他們知道自己所說的是什麼,或者裝做知道。
他要克利福結婚,好生個嗣子,克利福覺得他的父親是個不可救藥的老頑固。但是他自己,除了會嘲笑一切,和極端嘲笑他自己的處境外,還有什麼比他父親更新穎的呢?因為不論他心願與否,他是十分鄭重其事地接受這爵銜和勒格貝家產了。
這是為什麼?一個雍容自在的少女康士丹斯.勒德使他顛倒了。她在那複雜渾沌的社會上,總是比他自然得多。
當局者自己也覺得可笑,而有點可笑地行動著,一時紊亂得一塌糊塗。直至前方戰事嚴重起來,路易.佐治出來救了國內的局面,這是超乎可笑的,於是目空一切的青年們不再嘲笑了。
辯論是重要的事情,戀愛和性|交不過是一種原始的本能;一種極其自然的反應。事後,她們對於對手的愛情已漸趨冷卻,而且有點憎恨他們的傾向,彷彿他們侵犯了她們的祕密和自由似的。因為一個少女的尊嚴,和她的生存意義,全在獲得絕對的、完全的、純粹的、高尚的自由。要不是擺脫了從前的污穢的兩性關係,和可恥的主奴狀態,一個少女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
克利福比康妮出身高貴,更其上流,但卻沒有她的磊落大方。在地主貴族的狹小的上流社會裡,他便覺得安適,如在其他的中產階級、民眾和外國人所組合的大社會裡,他卻覺得怯懦不安了。說實話,他對於中產階級和以下的大群眾,和階級不同的外國人們,是有點懼怕的。他自己覺得麻木了似的毫無保障,其實他有著所有優先權的保障。這是可怪的,但這是我們時代的一種特徵的現象。
一九一三年暑假,她們回家的時候,那時希兒黛二十歲,康妮十八歲(康妮係康士丹斯的縮名),她們的父親便看出這姊妹倆已有了愛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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