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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作者:D.H.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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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這是一隻野貓,夫人。」那人嘲諷地說。
這種印象深入到了康妮的肺腑裡,她知道的,這印象已深嵌在她的心裡面,但是她的心裡卻覺得有點可笑:一個在後院裡洗身體的男子!無疑地他還用著惡臭的黃色的肥皂呢!——她覺得有點討厭;為什麼她偏偏碰著了這種不高尚的私事!
克利福當然還有許多孩子氣的想頭。他要人家視他為「真正好作家」,這是愚蠢的想頭。真正好作家,是個能攫著許多讀者的人。做一個「真正好作家」而沒有讀者,那有什麼用?大部分的「真正好作家」都像趕不上搭公共汽車的人,究竟呢,你不過活一回要是你趕不上搭公共汽車,你便只好留在街頭,和其他沒有趕上車的失敗者們在一起。
她向著村舍慢慢地走回去,耳朵探聽著。當她走近了村舍時,那村舍還是和剛才一樣。一隻狗吠了起來,她拍了拍門,心裡不由自主地跳著。
「如果夫人願意的話。」
康妮凝望著克利福,心裡沉思著。她看見了他對於較下階級稍有上升希望的人,所生的那種狹隘的反感,她知道這是他那一類人的特性。
「在村舍裡?你要回到她那裡去麼?」
「你叫什麼名字?」她和氣地向孩子問道,「你肯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還有六辨士!呵,夫人啊,你真不應該,真不應該。你瞧,查泰萊夫人對你多好!你今天真是運氣喲!」
嗚咽減低了,抽噎著。
「克利福男爵有點話吩咐你,我就是為這個來的。」她用她的溫柔的、有點喘急的聲音說道。
「假如你是一個男子,你想,除了和你誠懇地談話以外,我還能和你怎樣?」
「那是……那是……為了貓貓!。」
答應著她吩咐的話時,他完全變了,他給一種堅硬和冷淡的神氣籠罩著了,康妮猶豫著。她應該走了,但是她用著一種頹喪的樣子,向這所整潔的,有點憂鬱的小屋子四下打量著。
天下著雨,和通常一樣,園裡的路太濕了,克利福不便坐著車子出去,但是康妮還是想出去。現在她天天一個人出去,大部分是在樹林裡。那兒,她是真正的孤寂。不見半個人影。
「老實說,我不覺得,我毫沒有注意到什麼。」
「你瞧,姆媽!」孩子作媚態說。
「是嗎?但是你的祖母在那兒?」
「是的,談著話……」
「啊,誰說他們不相愛!我相信自人類被創造以來,男女的相愛沒有更甚於我們今日了,他們是真情相愛的,拿我們自己來說……我實在覺得女人比男人更可愛。她們的勇氣比男人大,我們可以開誠布公地對待她們。」
「怎麼,你已經回來了!」
「呵,那不應該這樣麻煩你的。查泰萊夫人,你太好了,但是真不應該這樣的麻煩你的。哪有這樣的道理!」——她回過頭去向著孩子說:「你瞧,查泰萊夫人為了你竟受了這樣麻煩!呵,真不該這樣的麻煩夫人呀!」
這天,克利福有什麼話要吩咐狩獵的人,而僕人卻因患著流行感冒,不能起來——在勒格貝好像總有誰在患流行感冒似的——康妮說她可以到村舍那邊去。
「你也許這樣覺得,我卻不。」
「無疑地,水不應該這樣濕才是呵,水未免太濕了。但是水就是這樣濕的!我喜歡女人,和她們談話,所以我就不愛她們,不追求她們。在我,這兩件事是不能同時發生的。」
「你只一個人住在這兒嗎?」她問道。
「他在那邊,」康妮說,「他把一隻野貓打死,把小孩嚇慌了。」
「不要哭了!」她向孩子彎著身說,「你看我給你什麼東西!」
康妮轉過身到孩子那裡去。這是一個九歲或十歲的女孩,紅赤的臉,黑頭髮。——「什麼事呀,親愛的?告訴我你哭什麼?」康妮在這種情境中,用著那人之常情的溫情說道。孩子故意的嗚咽得更厲害了。康妮更溫柔地對待她。
「但是他不是有點特別的地方麼?」康妮堅持著說。
空氣是這樣的沉悶,好像世界就要斷氣了。一切都是灰色、滑濕、靜寂。煤礦場的聲音也聽不著,因為今天停工了,好像世界之末日到了!
康妮並不喜歡她,這個嬌養壞了的陰險的小女生,但是她卻替她揩了臉,拉著她的手走了。狩獵人行了個禮,不說什麼。
「什麼事?她哭什麼?」康妮問道,很堅決的,但有點喘不過氣來。
「是的,我覺得男女之間,假如有什麼不對勁的東西。女人對男人再也沒有魔力了。」
「我想他還不壞,但是我不太知道他。他是舊年才離開軍隊的——還沒有到一年。我相信他是從印度歸來的,他也許在那邊得了一些什麼怪癖。他也許是軍官的傳令兵,這把他的地位弄好了一些。許多士兵都是這樣的。但是這於他們是沒有好處的。當他們回到老家的時候,他們便https://www•hetubook•com.com只好恢復舊態了。」
「我是問你。」她喘著氣說。
到村舍裡差不多有一英哩路。還沒有到那狩獵的人富有風趣的村舍以前,康妮已經覺得太討厭那女孩了。那孩子像猴子似的狡猾,而且是這樣的泰然。
那是她的青春在反叛了。這些男子彷彿是這樣的老,這樣的冷淡。一切都彷彿是老而冷淡。密克里斯是這樣令人失望,他是毫無用處的。男子們不要你,他們實在不需要一個女人,甚至密克里斯也不需要。
「不,我剛才正在梳頭髮,請你原諒我沒有穿上外衣,但是我並不知道是誰在敲門。這兒是從來沒有人來敲門的,意外的聲音是使人覺得不祥的。」
「但是那不使你覺得悲哀嗎?」
「不錯,」康妮說。「但是也許我們之間應該要有這問題吧?」
「唔,我的母親每星期六上這兒來收拾一次。其餘的時間都是我自己打理。」
當康妮走了以後,那老婦人連忙跑到廚房裡,向一塊小鏡子照著。她看見了自己的臉孔,忍不住頓起腳來。「自然啦,穿著這圍圍裙,骯髒著這個臉鼻,如果不這樣,便給她碰著了!她定要說我是多漂亮了!」
「好孩子!」康妮笑著說。她說著「早安」走了。走遠了以後,心裡覺得很高興已經離開她們了。她覺得有些奇怪,那「清瘦而驕傲的人」的母親,便是這個乾枯的老婦人。
「喂,不要哭了,你這小鬼子。」那人怒叫道。
他重新向她的眼睛望望著,用他那種冷靜的、探究的、不在乎的眼光望著她。這是一個很孤獨的人。只管著他自己的事的人。
「好的,夫人,我就去看去。」
「啊!」她憎惡地叫道。
「我本來要跟祖母留在家裡的。」女孩說。
孩子用她那勇敢的黑眼睛望著她,探究著她,打量著康妮這個人和她的憐愛的態度。
祖母剛把火爐用黑油油過,那天是星期六的早晨。她穿著粗布的圍裙,手裡拿著一個黑刷子,鼻子上染著黑灰,走到門邊來。她是有點乾枯了的老婦人。
「和孩子在一起麼?」康妮問道。
「唔,這個我可不知道。」他說,「為什麼要一概而論呢?我只知道我自己是這樣。我喜歡女人,但是我不追求她們,我喜歡和她們談話,但是談話雖然使我在某一種說法上,和她們發生親密,但是一點也不使我想和她們接吻。你看我就是這樣!但是不要拿我當作一個一般的例子,也許我正是一個特殊的例子。我是一個喜歡女人但是不愛|女|人的男人之一,如果她們要迫我裝模作樣地講愛情,或做出如膠似漆的樣子,我還要恨她們呢。」
樹林裡,一切都像毫無生命似地靜息著。僅有無葉的樹枝上落下來的大雨滴,發著空洞的微音。在老樹叢中,只有無邊的灰色,絕望的靜止,寂默,虛無。
有時她悲痛地哭著,但是,她一邊哭著,一邊對自己說:「傻子,把一些手帕哭濕了;好像哭了就有什麼用處似的!」
「不甚有。」她誠實地說。
但是那種印象,於她卻是一個奇異的經驗;她的身體的內部好像受了打擊似的,她看見了那沉重的褲子在他腰際懸著,那純潔的、白皙的、細弱的腰,骨骼在那兒微微顯露著,這樣一種純粹地,寂寞著的男子的孤獨的感覺,使她內心狂跳而不安。這樣一種純粹地寂寞著的男人,孤獨著的人,完全的、純潔的、孤獨的裸體,不單這樣,那是一個純潔的人的美。那不是美的物質,更不是美的肉體,而是一種光芒,一個寂寞生活的溫暖的白光,顯現而成的一種可以觸摸的輪廓:肉體!
轉過一個彎,她看見兩個人在她面前的路上,狩獵人和一個穿著紫色外套,帶著鼴鼠皮帽的女孩,那女孩正在哭泣。
他用他那藍色的、洞視一切的眼睛望著她,這使她的臉微微地向旁邊躲開。在她的羞懼中,他覺得她是可愛的,而且可以說是美麗的。他馬上佔了上風。
「但是你的母親呢?……」
「那個狩獵人,梅樂士,是一個奇怪的人。」她對克利福說,「他差不多像一個上流階級的人。」
當她從樹林的北邊出去時,她看見了狩獵人的村舍。這是一個有些灰暗的、棕爭的石砌的屋,有著尖角的屋翼和雅緻的煙囪,冷靜孤僻,好像是沒有人住似的。但是煙囪裡卻冒著一縷輕煙,而屋面前的圍著欄杆的小花園,也修理得很是清潔。門是關閉著。
「但是這兩件事應該可以並行才是!」
「沒有什麼麻煩,這還可使我散散步呢。」康妮微笑著說。
他的樣子是這樣的斯文而自然,她只好跨過了門檻。而進到那間有點沉鬱的小屋裡。
他呢,當他走進屋裡時想:她是可愛的,她是真誠的!她不知道他自己是這樣可愛的。
那孩子和_圖_書又用著那尖銳的聲音,嬌媚地說:「是的!」
康妮沉思著。
康妮計劃著冬天來了時,要和克利福到倫敦去過一個冬假。她和他都是好好地趕上了公共汽車的人。所以他們很可以驕傲地坐在上層炫耀一番。
「你喜歡我嗎?」
「什麼貓貓,親愛的?」
那是非常真實的:男人對於女人已沒有真正的魔力了,假如你能瞞著你自己去幻想著他們還有魔力,正如康妮瞞著她自己去幻想著密克里斯還有魔力一樣,那是最好的一件事。同時你只是敷衍著生活下去,那是毫無什麼的。她很明白人們為什麼要有醇酒宴會、爵士音樂和卻爾斯登舞……這些宴會酖毒的東西。原來你得讓青春沉醉。否則青春要把你吞掉。但是,多麼可憎啊,這青春!你覺得像麥修徹拉一樣老,而這青春卻沸騰著,使你坐寐不安。多麼卑賤的一種生活!而毫無希望!她幾乎懊悔沒有跟密克去,而把她的生活變成一個不盡的醇酒宴會,一個爵士音樂的長夜。無論如何,那總比打著哈欠等死為上呢。
他向康妮眼裡望著,猛捷地,傲慢地,一點也不隱藏著他的感覺。康妮的臉色變紅了,她覺得她剛才發了他的脾氣,這個人並不尊敬她了。
「你喜歡同我到村舍裡,到你祖母那裡去麼,親愛的?」
康妮再望著他。他的眼睛重新笑著。雖然帶點嘲諷的神氣,但是很藍,很溫暖,而且慈祥。她驚異地望著他。他穿著長褲和法蘭絨的襯衣,結著灰白色的領帶,他的頭髮柔軟而潤濕,他的臉孔有點蒼白而憔悴。當他的眼睛不帶笑的時候,顯得很苦痛的樣子,但是總不會把熱力失掉的。突然地,一種孤獨的蒼白呈現在他的臉上:她在那兒並不是為了他呵。
但是一個孩子!一個嬰兒!那卻是件令人興奮的事情。她決不能冒昧從事。首先得要找到那個男子。說來也奇怪,世界上竟沒有一個男子是她喜歡跟她生個孩子的。和密克生孩子嗎?這是多麼可憎的想法!那等於想和兔子生孩子一樣!唐米.督克斯?……他固然可愛,但是講到生孩子,求後代,你都不能想到他。他是一個在自己身上完結的人。此外,在克利福的許多友人中,沒有一個人不使她想到要和他生孩子,便要使她感到可鄙的。其中雖然也有幾個,如果拿來做情人還算可以過去,甚至和密克!但是若要和他們生個孩子,咳!那是屈辱而可憎的!
「那麼來吧,我帶你去好麼?把你帶到你祖母那裡去好麼?這樣你爸爸便可以做他所要做的事情了。」——她轉過臉去向那人說道:「這是你的女孩,是不是?」
她想,也許,那得要一個外國人:不是英國人,更不是愛爾蘭人,得要一個真正的外國人。
「為什麼要悲哀?一點也不!當我看見查理.梅和其他許多與女人有關係的男人時……不,我一點也不羨慕他們!如果命運送給我一個我能愛而追求的女人,那好極了。但是我從來就沒有碰到過這樣的女人……我想我是冷淡的;但是有些女人卻是我非常喜歡的。」
康妮知道他確是對的。但是他的一番話,使她覺得這樣的無主宰,這樣的迷茫,她覺得自己好像一枝草梗似地迷失在一個荒涼的池澤上,她的和一切事物的要點在哪裡?
當他看見了康妮的莫名其妙的樣子時,他說道:
「為什麼,請問?我喜歡克利福,但是假如我走去抱吻他,你要作何感想?」
「好吧。但是事情原就是這樣,若定要事情成為別樣,這我可沒有法子。」
孩子吸著鼻涕;然後用一種矯揉造作的尖聲道:「康妮.梅樂士!」
等了一會,那握著六辨士的小手,羞縮地伸了出來,指著一叢荊棘。
康妮又感覺到她同代的男子們的狹隘和鄙吝。他們是這樣地狹隘,這樣地懼怕生命!
「呵,是的,但是你從來就還沒有和她們有過什麼關係喲!」
剩下的唯一的東西,便是倔強的忍耐。而倔強的忍耐中,卻有某種樂趣。在生命之空虛的經驗本身中,一段一段地,一程一程地,有著某種可驚的滿足,不過就是這樣!這常常是最後一句話:家庭、愛情、結婚,密克里斯,不過就是這樣!一個人直到瞑目長眠的時候,向生命分別的最後一句話也是:不過就是這樣!
康妮慢慢地走回家去。「家」!……用這個溫暖的字眼去稱這幢愁悶的大房子。但是這是一個已過了時的字,再沒有什麼意義。康妮覺得所有偉大的字眼,對於她的同時代人,好像都失掉了意義:愛情、歡樂、幸福、家、父母、丈夫,所有這些和-圖-書有權威的偉大字眼,在今日都是半死了,而且一天一天地死下去了。家不過是一個生活的地方;愛情是一個不能再愚弄人的東西;歡樂是個「卻爾斯登」舞酣時用的字詞;幸福是一個用來欺騙他人的虛偽的語調。父親是一個享受他自己的生涯的人;丈夫是一個你和他同住,而要忍性耐氣和他住下去的人。至於「性|愛」呢,這最後而最偉大的字眼,只是一個輕佻的名稱,用來指那肉體的片刻銷魂——銷魂後使你更感破碎——的名稱,破碎!好像你是一塊廉價的粗布做成的。這塊布漸漸地破碎變成無物了。
「啊,怎麼!」她叫道,當她看見了康妮在門口站著,急忙地用手臂擦著臉。
想起了剛才的哭泣,突然發抖地抽噎起來。——「是的,我要去!」
祖母向孩子迅速地瞥了一瞥。
就是這樣!
最不幸的就是克利福日見趨於不著實,分心,而陷於空洞抑鬱的病態中。這是他的靈魂的創傷外發了的緣故。可是這卻使康妮覺得窘迫。啊,上帝呀!要是意識的運用不靈活了,這怎麼好呢?由它罷,我們盡力做去好了,難道我們就這樣讓自己失盡了勇氣麼?
「謝謝你。」孩子尖聲地說。
「那麼好,我們不要再說這個了。只要我們做好,互相坦白而合禮便得了,至於那不自然的講愛情,我是絕對地拒絕的!」
「一個女人要你去喜歡她,和她談話,而同時又要你去愛她,追求她。我覺得這兩件事是不能同時並行的。」
她想著密克里斯,想著她要是跟他時所能得到的金錢;但雖然這樣,她還是不想要他,她寧願幫助克利福用著作去賺來的小錢。因為這個錢實在是她幫助他賺來的。——「克利福和我,我們用著作一年賺一千二百金鎊。」她對自己這樣說。賺錢!賺錢!從無中賺得!從稀薄的空氣中賺得!這是一個人可以自誇的唯一的事!此外一切都管它的!
她考慮了問題的那一面。
現在她到門前了,她覺得那人,那有著奇異而銳敏的眼睛的男人,使她有些羞縮。她不喜歡對他傳達命令,她有點覺得想走開。她輕輕地扣了門,可是沒有人出來。她輕輕地再拍著,也沒有人答應,她從窗口向內窺視,看見了裡面的陰沉沉的一間小房子;那種差不多的不祥隱祕情形,好像不願被人侵犯似的。
康妮覺得好像被他在臉上打了一下似的,氣得臉色都變了,她抖擻著精神,望著他,她那深藍色的眼睛茫然地發著亮。
「但是,你不覺得他是有點什麼特別的地方麼?」她問道。
「我決不這樣迫你,但是這其中恐怕有些謬誤的地方吧?」
孩子哭得更厲害了。康妮走上前去,眼睛發著光,那人回轉身來望著她,冷淡地行了一個禮,他的臉正氣得發白。
「不坐了,謝謝,克利福男爵想問你,如果……」她把吩咐的話對他說了,無意地向他的眼睛望著。現在,他的眼睛是溫暖的、仁慈的,一種特別地對婦人而有的仁慈,無限的溫暖,仁慈,而且泰然。
「也許不能怎樣,但是一個女人……」
「那我一定要覺得可恨。」
「在那兒!」
她把「查泰萊」這個字,好像一般平民似的讀成「查泰」。——「你瞧,查泰夫人對你好不好!」
「我希望沒有打擾你吧?」
「而男人對女人呢,有沒有?」
她侷促地走到了樹林裡,她心裡知道他正在後面望著她。她使他這樣的不安而不能自抑。
他行了一個禮。輕輕地點了點頭。
康妮正要離開她們……「啊,多謝得很,查泰夫人!說謝謝查泰夫人!」——最後這句話是向小孩說的。
一個輕輕的譏諷的微笑,把他的眼睛縮小了。
「查泰萊夫人!」他說,「請進來嗎?」
雖然,康妮的心靈深處,卻想著孩子。等待吧!她要把這些同代的男子們,在她的篩子上細篩一番,看看有沒有一個合用的。——「到耶路撒冷的街頭巷角走走看,看你能找到一個『男子』否。」在這預言者的耶路撤冷,找不著一個男子,雖然那兒雄性的人類多著,但是一個「男子」,那是不同的東西啊!
康妮默想著。「這不見得是真的,」她說,「男人是可以愛|女|人,並且和她們談話的。我不明白男人怎麼能夠愛她們而不和她們談話,不和她們親熱。他們怎麼能夠?」
「和孩子在一起!」
一個輕輕的微笑,好像嘲弄人似的,顯現在那人的臉上。「那,你得問她去。」他用他的沉濁的土音,冷淡地答道。
女孩牽著她祖母的圍裙,痴笑著。
「我覺得這兩件事是應該可以同時發生的。」
但是等待吧!等待吧!冬天來了,她要帶克利福到倫敦去;再下一個冬天,她要帶他到法國南部,或義大利去。等待罷!孩子的問題是不著急的。這是她的私事和_圖_書。對這碼事她是怪女性的,她是十分鄭重其事的。她決不會冒險、隨便,她決不!一個人差不多隨時都可以找到一個情人;但是找個使你生孩子的男人……那得等一等!等一等!那是很不同的事情。——「到耶路撤冷的街頭巷角走走看……」這並不是愛情的問題,那是找一個「男子」的問題。呵,你私下也許要恨這個男子。但是,如果他是個你所要的男子,那麼一點私人的恨有什麼重要!這並不是恨與愛的問題喲。
這樣。她緩緩地回到克利福那裡去,重新和他合力地,從虛無中找出篇把小說:所謂小說,那便是金錢。克利福好像很關心著他的小說是否被人認為第一流的文學。但是她,她卻滿不在乎。雖然她的父親常說:「克利福的作品裡空洞無物。」但是她的簡單堅決的回答是:「去年賺了一千二百鎊!」
「我想我可以帶她到村舍裡去吧?」康妮問道。
「你太好了!你真太好了!呵,她哭了麼?我早知道他們倆走不了多遠就要生事的。這女孩子怕他,她就是怕他。他好像是她的陌生人似的,完全陌生人;這倆口兒,我看他們是不容易和得來的,她爸爸是個古怪的人。」
她聽見了那人輕輕地下樓的聲音。他敏捷地把門打開了,使她吃了一驚。他自己也好像不安的樣子,但是他立刻露出了笑容。
「但是這其間沒有不同的地方麼?」
至於金錢呢?也許我們便不能這樣說。人總是需要金錢的。金錢,成功,這「女神狗」——這名字是唐米.督克斯依照亨利.詹姆士的說話,常常拿來象徵成功的……那是永久需要的東西。你不能把你最後的一枚銅子花光了,結尾說:不過就是這樣!不,甚至你還有十分鐘生命,你還是需要幾個銅子。若要使生命的機械運轉不停,你便需要金錢,你得有錢。錢你得有。其他的什麼東西你實在不需要。不過就是這樣!
當然,你在世上生活著,這並不是你的過錯,你既生活著,你便需要金錢,這是唯一的而且絕對的需要品,其餘一切都可以不要,你看,不過就是這樣!
「但是,你爸爸在哪兒?」
「我?那麼我此刻正在做著什麼?我不是正和一位女人誠懇地談著話嗎?」
「很喜歡。而你可以看出,在我們之間是沒有接吻的問題的,可不是嗎?」
「請你坐下好嗎?」他問道,心裡想著她是不會坐下的。門還是開著。
「不同的地方在哪裡,拿我們來說吧?我們都是有智慧的人類,男女的關係是放在度外的。放在度外的,如果我突然在此刻玩起那大陸上的男性的把戲,向你顯示著性|欲,你要覺得怎樣?」
自從她和密克里斯發|生|關|系以後,她已下了決心不再需要什麼東西了。沒有辦法解決時,這似乎是最簡單的解決方法。除了她自己已得到的東西外,她不再需要什麼東西了。她只願把她已得到的東西,好好地料理下去。克利福、小說、勒格貝、查泰萊男爵夫人的地位、金錢、名譽。她要把這一切好好地料理下去!愛情、性|欲這一類的東西,只是糖水!吞了它而把它忘掉就是。如果你心裡不牽掛著它,它是沒有什麼的,尤其是性|欲……更沒有什麼!決心忍耐著,問題便解決了,性|欲和一杯醇酒,都是一樣地不能持久的東西,它們的效力是一樣,它們的意義也差不多。
「你瞧!我告訴你,如果我真是個有男性的人,我是永遠不會遇著一個和我相投的女人的,可是我並不芥蒂於心。我喜歡女人,那就完了。誰還去迫我愛她們。或假裝愛她們,而玩那性的把戲嗎?」
在一個她覺得不愉快的早晨,她一個人到樹林裡去散步,沉鬱地走著,不留心著什麼,甚至不知道她自己在何處,不遠處的一聲槍響嚇了她一跳,而激起她的怒氣。
她在心裡反覆地想著他。他的樣子不像是一個狩獵的人,無論如何不像是一個工人,雖然他有些地方像本地的平民,但他也有些和他們很不相同的地方。
他舉著帽子向她行了個奇特的鞠躬。——「對的,男爵夫人,」他說。然後他又帶著土音說:「但是我不能告訴你。」他變成了一個士兵似的,令人不可捉摸的態度,臉孔煩惱得發青。
「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告訴我別人把你怎麼欺負了!」……聲音中帶著無限地溫慰。同時她在絨繩編織的短衣袋裡摸著,恰好找到了一個六辨士。
康妮望著那兒。不錯,她看見了一隻大黑貓,身上染著血。獰惡地躺在那兒。
「真的嗎?」克利福說,「我倒沒有注意。」
他的平凡的、有點衰老的臉孔,顯著一種不可解和_圖_書和嘲笑的神氣。這是一個難於捉摸的、不住地變換的臉孔。
她站在那裡聽著,好像聽見屋後有些微聲響。因為沒有人聽見她,所以她氣忿起來,她不願就此干休。她繞著屋子走了過去。在村舍後邊,地面是高凸的,所以後院子是陷在裡面,四周圍著矮矮的石牆,她再繞過去,站著了。在那小院子裡,離地有兩步遠的地方,那人正在洗著他的身子,一點兒也不知道有外人來了。他的上身全|裸著,那棉絨褲子在他的瘦小的腰際懸著,他細長的白皙的背部,在一盆盛著肥皂水的盆上彎曲著,他把頭浸在水裡,用一種奇異的迅捷的小動作,搖動著他的頭,舉起著他瘦長白皙的兩臂,把耳朵裡的肥皂水擠出來。又迅捷又靈敏,好像一隻鼬鼠在玩著水似的,完全地孤獨著。康妮繞著回到村舍前面去,急忙地向樹林裡走開了。她不由自主地,很為感動。畢竟這只是一個男子在洗身罷了,一點也不值得驚怪的。
「早安!」康妮說,「她哭了,所以我把她帶回來的。」
孩子舉起手臂,向馬路下邊指著:「在村舍裡。」
那老婦女望著孩子手中的六辨士。
他奇異地,不安地,半猜疑地望著她。她覺得他並沒有對她說真話。說真切點,他並沒有對他自己說真話。他厭惡人家提起什麼有特別地方的人,人得站在他的水平線邊,或以下,而不應該超出。
康妮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怒視了他一眼。……「怪不得這孩子哭了。」他說。「如果你當著她的面把貓打死,怪不得她要哭了!」
他在她面前走著,到了園路的盡頭,把門打開了。他只穿著襯衣,沒有那笨重的棉絨外衣,她更看出了他是多麼的細瘦,而有點向前傾曲,但是,當她在他面前走過的時候,她覺得他的生動的眼睛和淺褐色的頭髮,有點什麼年輕而活潑的地方,他大約是個三十七八歲的人了。
村舍的門開著,聽得著裡面的聲響。康妮猶豫著,孩子撤開了手,向屋裡跑去。
她向前走著,她聽見了些聲音,退縮了。似乎有人在這兒呢!她是不願意遇著什麼人的。但是她靈敏的耳朵聽見了另一種聲響,她驚悸著。原來是個孩子的哭聲。她再聽著,——聽見什麼人在罵孩子。她迅速地向那濕路上走下去,陰鬱的感情的怒氣充滿著她。她覺得自己已準備了要去向誰發脾氣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開,忘了自己在走著。過了一會,她坐在一棵樹樁上。她的心太亂了,不能思索什麼了,但是在迷亂之中,她仍然決意要去把克利福的話帶給那人。無論如何她得說去。不過還得讓那人有穿衣服的時間。只是不要讓他出去就得了,因為他大概是準備著出去的。
「康妮.梅樂士!啊,這是個美麗的名字呢!你是和爸爸一同出來的嗎?他向那貓貓開槍是嗎?但那是一隻壞貓貓呀!」
「她住在村中她自己的村舍裡。」
而那些壞蛋們,假裝著他們需要女人,而發動那性的把戲,這種人比一切更壞。多麼悲慘呵!可是一個人不得不忍痛遷就著。
「姆媽!姆媽!」
康妮朦朧地向前走著。這古老的樹林發出一種古代的憂鬱,這卻使她覺得有點安慰。因為這憂鬱比之外面世界的那種頑固的麻痹狀態還要好些。她喜歡這殘餘的森森的「內在性」和那些老樹的無言的隱忍。它們像是一種靜默的力量,卻又是一種有生命的現實。它們也是等待著、固執著、含忍著;等待著,而發揮著一種靜默的權能。也許它們只等著他們的末日——被人砍伐,被人運走!森林之末日,對於它們是一切之末日!但是,也許它們的高傲的有力的靜默,那大樹的靜默,是含有其他的意義的。
要是你年輕,你只要咬緊著牙;忍耐著,等到金錢從無中開始擁來,這是力量的問題,這是志願的問題,一種微妙的、有力量的志願,從你身體裡迸發出來,使你感覺得金錢之神祕空虛:一張紙上一個字,它是一種魔術,無疑地它是一個勝利。女神狗!好!要是一個人不得不出賣自身的話,還是賣給女神狗去好!我們甚至正在獻身與她的時候,還可以輕蔑著她以求自|慰。
「早安!」康妮說。
「是的,夫人,只一個人。」
嗚咽著,吸著鼻涕,那掩著哭腫了臉的一隻手掌移開了,一雙靈動黑色的眼睛向六辨士瞥了一瞥。她還在嗚咽著,但是輕了許多——「好,告訴我什麼事,告訴我!」康妮說著把錢放在孩子的肥厚的小手裡,這隻小手把錢接著。
「為什麼我們現在,男人和女人都不真正相愛了?」康妮問著唐米.督克斯,他多少像是她的問道之師。
她有許多話想說,可是說不出來,她只向他望著,說:
康妮不由得望了望那老婦人的黑鼻子,老婦人重新用著腕背擦著臉,但是沒有擦著那黑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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