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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作者:D.H.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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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她想到她常常想著的事,一個赤|裸著的人體,是多麼地脆弱、易傷,且有點可憐!那是多麼地欠缺而這不完備的東西!
密克里斯厭恨極了。希兒黛並不喜歡密克里斯,但是她覺得他似乎比克利福好一點。她們姊妹倆又回到了米德蘭。
她的聲音是那樣的緩和,聽起來差不多是溫雅的。但是克利福卻覺得她在他的頭上用棍子猛擊著似的。
「什麼事情不能照這樣子繼續下去?」
克利福也曾經給看護們看護過不少時間,他憎惡他們,因為她們把他的一切私密都知道了,至於一個男僕!……他就忍受不了一個男子在他的身邊,那還不如任何一個婦人的好。但是為什麼康妮不能看護他呢?
她對康妮是很親切,用著她的出身名門的人的觀察,像尖銳的鑽子一樣,努力地把她的婦人的靈魂內的祕密刺穿。
「你沒有想什麼法子?」
然而,他真是沒有一點兒可以責備的地方麼?那熱力的欠缺,那溫暖肉體的簡單接觸的欠缺,不是他的過錯麼?他從來不溫熱,甚至也不慈和,他只有一種冷淡、受過高等教養的人對人的懇切與尊重。但是他從來沒有過一個男子對於婦人所有的那種溫熱。甚至如康妮的父親對她所有的那種溫熱他都沒有。那種男子的溫熱,雖只為著男子自己,而男子也只這樣作想,無論怎樣,一點兒男性的熱力是可以把一個婦人溫暖起來的。
希兒黛緊咬著牙關,那是含有意思的。
「也許她們都要飄飄欲仙了。」督克斯說。
「你相信想法子有什麼用處麼?」他問道。他的聲音是很英國式的,又堅定又柔和。這兩種東西常常是混在一起的。
康妮內心反抗的感覺,潸然地滋生了。那一切究竟有什麼用處?她的犧牲,以她的生命犧牲於克利福,究竟有什麼用處?畢竟,她有什麼於人有用的地方?那兒只有那種冷酷的虛榮心,沒有溫熱的人道的接觸,正如任何最下流的猶太人般的缺德,慾望著賣身與成功的女神狗。甚至克利福,那樣的冷淡,那樣的遠引,那樣的相信自己是屬於統治的階級,尚且不禁垂著舌頭,喘著氣息,追逐於女神狗之後,實在,在這種事中。密克里斯是尊嚴些的,他的成功是大得多的,真的,細看起來,克利福只是個丑角;而一個丑角是比一個光棍更卑下的。
「呵,男人們如果開始講什麼真正的婦人的話,我不談了。」奧莉芙笑說。
「啊,我不相信我出了什麼力。」康妮說。
克利福憤怒得臉色發黃。到了晚上,他眼睛的白膜也有點發黃了。他的肝臟是有毛病的,但是希兒黛依舊是這樣地溫柔如處女。
「只要你能忘卻你的肉體,你便快活。」本納利夫人說,「你一想起了你的肉體,你便苦痛。所以,假如文明有點什麼用處的話,它便要幫助我們忘掉肉體,那時候時間便可以優哉悠悠地過去了。」
她的乳|房有點瘦小,像梨子似的下垂著。它們是沒有成熟的,帶點苦味,而沒有意義地吊在那兒。她在青春時期所有的——當她年輕的德國情人真正愛她的肉體的時候所有的,那小腹的圓滑鮮明的光輝,已經失掉了。那時候,她的小腹是幼嫩的,含著希望的、有著它所特有的真面目。現在呢,它成為弛鬆的,有點平板而比以前消瘦了,那是一種弛鬆的瘦態。她的大腿也是一樣,從前富有著女性的圓滿的時候,是那樣的靈活而光輝,現在卻成為平板、弛鬆而無意義了。
「我實在覺得如果文明是名副其實的話,便應該把肉體的弱點大加排除。」克利福說,「拿性|愛來說,這便是很可以不必有的東西。我想,假如我們可以用人工在瓶子裡培養孩子,這種東西是要消滅的。」
「那是不會有的事。」督克斯說,「我們的老把戲就要完了;我們的文明就要崩毀了!我們文明正向著無底的井中、深淵中崩毀下去。相信我,將來深淵上唯一的橋樑便是一條『法樂士』!」
康妮覺得自己已經解脫而進到另一個世界了;她覺得連呼吸都不同了。但是她還是懼怕,自己問著究竟她還有多少根蒂——也許是攸關生死的根蒂,和克利福的根蒂交結著。雖然這樣,她畢竟是呼吸得更自在了,她的生命要開展一種新的境界了。
希兒黛從蘇格蘭趕了來。那是三月時候,她自己駛著一部兩人座的輕便小汽車。響著喇叭,沿著馬路駛了上來,然後繞著屋前面的有兩株山毛櫸樹的那塊橢圓形的草坪。
奧莉芙正在唸著一本描寫將來世界的書,說將來孩子們是要在瓶子裡用人工培養出來的,婦女們是可以「超脫」的。
他向後邊那面鏡子照著,望著她的腰身。她是日見纖瘦了,而這種纖瘦的樣子於她是不合適的。當她扭轉身去時,她看見她腰部的皺褶是疲乏的;但是從前卻是很輕盈愉快的!臀部兩旁和臀尖的下傾,已失掉它的光輝和富麗的神態了。失掉了只有她那年輕的德國情人曾愛過這一切;而他卻已經死去近十年了。時間過得多快!他死去已經十年了,而她現在只有二十七歲!她曾藐視過的,那壯健青年的新鮮的笨拙的性|欲!現在她何處可以找到呢?男子們再也不會有了。他們只有那可憐的兩秒鐘的一陣抽搐,如密克里斯……再也沒有真正的人性的性|欲,再也沒有那使人的血液沸騰,使人的全身全心清爽的性|欲了。
「康妮的樣子太不健康了。」她用柔軟的聲音說道。她美麗的灰色的眼睛,不轉瞬的望著他。她和康妮一樣,有著那種很無辜的神情,但是克利福很知道那裡面卻隱藏著多m.hetubook.com.com麼堅強的蘇格蘭人的固執性。
波太太同白蒂斯太太在女管家的房子裡吃飯,這種辦法是大家都方便的。真奇怪,從前僕人的地方是那麼遠,現在像是移近了,好像在克利福書房門口了,因為女管家白太太不時到波太太的房裡去;當康妮和克利福孤獨著的時候,她可以聽見他們倆低聲地談話,她好像覺得著那另一種強有力的雇佣者的生命在顫動著,而把起坐室都侵佔了。這便是自從波爾敦太太來到勒格貝後的變化。
但是她的前身卻使她悲傷起來。這部分已經開始弛鬆了,現著一種差不多衰萎的鬆懈的消瘦,沒有真正生活就已經老了。她想到她將來也許要有孩子的,她究竟配不配呢?
她直至最近還沒有明白那是多麼不易解開,那愛之束縛。但是多謝老天,她現在把它解開了!她是這樣的快活,她現在可以獨處了,不必常常和克利福說話了。當他是一個人的時候,他打,打,打,打著打字機,無窮地打著。但是當他不「工作」,而她又在他身邊時。那麼,他便談著,總是談著,無限細微地分析著各種人物、因果、性格及人品,她已經夠受了。好幾年以來,她曾經愛過這些談話,直至她受夠了。突然地,她覺得再也不能忍受了。好了,她現在清靜了,她真是感恩不盡喲。
她溫順地走開了。半點鐘後,她又溫順地回來。她給人差使著,但她並不介意。她正經驗著上層階級是怎樣的一個階級。她不抱怨克利福,也不討厭他;他只是一個怪物,一個上層階級的怪物——這個階級是她今日以前所不認識的,但今日以後,她便要認識了。她覺得和查泰萊夫人在一起時好過得多了;在一個家庭裡,畢竟是女主人才算要緊啊!
密克里斯聽見她們都在倫敦,趕快帶著玫瑰花來。
當康妮回到樓上寢室裡去時,做了一件很久以來沒有做的事:她把衣服都脫|光了,在一面很大的鏡子面前,照著自己的裸體。她不知道究竟她要看什麼、找什麼,但是她把燈光移轉到使光線滿照在她的身上。
在勒格貝講這種話是新鮮的,康妮覺得很新鮮的聽著,那使她發生了一種新的興趣。
「精神!」賈克一邊說,一邊飲著他的威士忌蘇打。
「不!」奧莉芙叫道:「那也許要給我們更多好玩的東西呢。」
「這兒還有兩個婦人的地址,其中一個是我見過的,她很合適;她是一個五十上下的婦人,安靜、壯健、和藹,而且也受過相當的教養……」
但是,雖然如此,翌日早晨的七點鐘。她還是照樣起來,到樓下克利福那裡去。她得幫助他梳洗更衣的一切私事,因為他已沒有僱用男僕。而他又不願意一個女僕人來幫助他。女管家的丈夫——他是當克利福還是孩童的時候便認識他的。幫助著他做些粗重的事情。但是康妮卻管理著一切私事,而且出於心願。那是無可推卸的,但是她願意盡她所能地做去。
「難道你沒有看見這可憐的孩子怎麼樣了麼?」希兒黛問道,兩眼瞪視著他。她覺得他這時候有點像是煮過了的大蝦。
但是,他還是和從前一樣,每個晚上總要和康妮親密地談話:談話或高聲地念書。但是,現在康妮可以設法叫波太太在十點鐘的時候,來把他們中斷了,於是十點鐘的時候,康妮便可以回到樓上去,一個人獨處著。有了波太太,不必替克利福憂慮什麼了。
「是的,克利福男爵。」
到了次日。克利福出主意雇用波爾敦太太,她是達娃斯哈教區內的一個看護婦。顯然地這是女管家白蒂斯太太想起的。波爾敦太太正在辭去教區裡的職務,而成為一個私人看護。克利福有一種怪癖,他很怕把自己委身於一個不相識的人;但是,這位波爾敦太太,是曾經服侍過他的——當他有一次患了猩紅熱的時候——他是認識她的。
「你以為那樣麼?我呢,我以為最可貴的是肉體的復活!」達克斯說,「但是肉體的復活總會到來的,假如我們能把精神上的重載;金錢及其他,推開一些。那時我們便要有接觸的德謨克拉西,以代替腰包的德謨克拉西。」
「但是克利福從來沒有拒絕我什麼的。」康妮說。
希兒黛的臉上,煥發著一種戰鬥的光芒。雖然她的樣子看起來溫柔而肅靜,但她是一個有古代女武士的風度的女子,和男子們是合不來的。
「那是件美妙的事喲。」她說,「那時婦女們便可以享受她們的生活了。」原來她的丈夫司登治魏是希望生個孩子的;她呢,卻不。
「但是你是病了,孩子喲!」希兒黛用那種從前姊妹倆同有的溫柔而有點氣急的聲音說。希兒黛比康妮差不多大兩歲。
「但是我並不是一個病人,而且我不要一個男僕。」克利福這可憐的傢伙說。
「我覺得你真可欽佩。」她對康妮說。「你替克利福真是出了驚人的力。他的天才的煥發,我是從不懷疑的。現在他是驚天動地了。」——愛娃姑母對於克利福的成功,是十分得意的驕傲的。因為那是有光耀門楣的!至於他的著作呢,她倒是毫不關心的,關心幹什麼呢?
「但是,我不是正在過我的生活麼?」
「這兒是一個好男僕的地址,他服侍過那個醫生診治的一個殘廢人,那病人是前月才死了的。這是一個很好的用人,他一定肯來的。」
她的丈夫德底.波爾敦,是在礦坑裡m.hetubook•com•com出事死的。那已是二十二年前的事,那時正是聖誕節,他拋下了她和兩個女孩,其中一個還是襁褓之中。啊,這小女孩愛蒂斯現在已和雪菲爾德的一個青年藥劑師結婚了。其他一個是在齊斯脫菲爾德當教員,她每星期末了便回家來看望母親,如果波太太不到旁地方去的話。年輕人今日是很寫意的了,不像她——愛薇.波爾敦——以前年輕的時候了。
往昔,她的容貌是被人認為美好的,但是現在,她是過時了,有點太女性而不再有稚嫩的年輕風貌了。她不很高大,有點蘇格蘭風味並且矮小;但是她有著某種流暢下墜的風韻,這種風韻也許可以說便是美。她的皮膚微微地帶點褐色,她的四肢充滿著某種安嫻的風致;她的身軀應有著飽滿的流暢下墜的華麗,不過現在卻欠缺著什麼東西。
「真的,查泰萊男爵夫人的臉色真不好!是喲,她從前是那樣豐美的,可不是嗎?但是一個冬天來她就瘦弱了!啊,那是難堪的,真的,可憐的克利福男爵!唉,那大戰,好多的痛苦都是大戰的罪惡啊!」
「那麼我要把她帶到倫敦去,那兒我們有一位可靠的醫生。」
「不,現在不用管,我以後再叫你做。」
他們倆的心靈深處,好像生著成千成萬的小根蒂和小絲線,互相交結著而成了一個混亂的大團,直到再也不能多生,而這個植物便漸漸萎死下去。現在,她冷靜地、細密地,把他倆的心靈間的交錯的亂團清理著,好好地把亂絲一條一條地折斷,忍耐又著急地想使自己自由起來。但是這麼一種愛情的束縛,比其他的束縛都難解脫,雖然波爾敦太太來了,那是一個大大的援助。
「你喜歡怎樣的超脫呢?」文達斯羅獰笑著問她。
「那一定是你的力。除了你以外,還有誰能出力呢?我覺得你得到報酬實在不夠呢。」
「想想看,假如,我們能像香煙的煙似地漂浮著,那就妙了!」康妮說。
這貴婦人給白蘭地的力量鎮靜著,漸漸地陷在沉思的靜默中了。
她的肉體堅定而下奔的曲線,本應成熟下去的,現在它卻平板起來,而且變成有點粗糙了,彷彿這身體是欠缺著陽光和熱力,它是有點蒼白而了無生氣。
「沒有怎麼!」康妮有點難過地說,但是她知道她自己和她姊姊是恰恰地相反的,這一點使她痛苦著。從前,這姊妹倆,有著同樣的光輝而帶點金黃的肉色,同樣的棕色的柔軟的頭髮,同樣的天然地強壯而溫熱的體質。但是現在呢,康妮是瘦了,顏容憔悴,她的頸項從胸衣上挺出來,又瘦又帶點黃色。
「哎呀,將軍,請你不要胡說亂道了!」奧莉芙叫道。
但是,就這樣乾脆地拋棄了克利福,康妮卻過意不去。她不能那樣做。不……不!……她簡直不能。她得回勒格貝去。
「怎麼說的?」
姊妹倆立刻去見波爾敦太太。她住在一條街上的一所新房子裡,這條街在達娃斯哈是算很高雅的。她是一個四十多歲,樣子夠好看的婦人,穿著看護婦的制服,白色的衣領和白色的圍裙。她正在一個壅塞的小起坐室裡煮著茶。
「康妮說,來些像是煙波似的人;奧莉芙說,來些超脫的婦女,和瓶子裡養的孩子;達克斯說,『法樂士』便是渡到將來去的橋樑。我奇怪究竟要來些什麼東西?」克利福說。
「這個要我現在做麼,克利福男爵?那個要我做麼?」
「在書報上我有時看見過你和克利福男爵的照片,你們差不多都是名人了,可不是?好溫靜的女孩子們都長大了,但是書報上雖然刊著你的像片,你卻還是個溫靜的女孩子呢。不要緊的,各部器官都毫無病狀。但是卻不能這樣繼續下去!告訴克利福男爵,他得把你帶到倫敦,或帶到外國去,給你點娛樂消遣的東西。你得要娛樂娛樂才行。那是不可少的,你的元氣太衰了,沒一點兒底蓄。心的神經狀況已經有點異狀了;是的,是的,就是這神經太不好了!到甘尼斯(Carras)或比亞力治(Biarrte)去玩一個月,準保你復原起來,但是一定不能,一定不能這樣繼續下去。否則將來怎樣了,我是不敢說的。你消耗著你的生命力,而不使它再生。你得要去散散心,找些適當的有益健康的娛樂!你只消耗你的元氣,而沒有遞補些新的元氣。你知道那是不能繼續下去的。傷神的事要避免!避免傷神的事!」
姊妹倆在次日的早晨一同出發。康妮有點像復活節的羔羊似的。在駛著車的希兒黛旁邊坐著,身子顯得有點瘦小,那時麥爾肯爵士不在倫敦,但是根新洞的房子是開著門的。
「好吧,克利福,要是到明天還沒有什麼決定,我便打電報給父親,我們便把康妮帶走。」
這是不公平的,不平的!對那肉體的深深不平的感覺,燃燒到了她靈魂的深處。
「是的,公司對我很好,我常常這樣說。但是我永忘不了他們對德底所說的話,因為從來沒有一個礦工是像德底那樣隱健而勇敢的,而他們所說的話,等於罵他是個懦夫。但是,他已死了,他再也不能說什麼以自白了。」
克利福雖然怒火中燒,但是不說什麼。
「我希望我自然地超脫出來。」她說,「無論如何,將來是要比現在更合理的,而婦女們不會再給她們的『天職』累壞了。」
「你看你怎樣的關閉在這裡!我對克利福說過:要是這孩子那天反叛起來,你是活該喲。」
「我已經和她商量過了。」希兒黛說。
「啊,是的。當然哪,那一定要使查泰萊夫人操勞過度的!幸得她有個姊姊來幫忙她。男子們是想不到的。他們無論尊卑都和*圖*書是一樣,他們覺得一個女人對他們所做的事是當然的。啊,我是常常把這話對礦工們說。但是克利福男爵也有他的難處。他是個兩腿殘廢的人呢。查泰萊家裡一向都是些很自尊的人,常常總站在人的上頭,這倒也是他們的權利。但是現在,受著這麼一個打擊!這對於查泰萊夫人是很難受的,也許她比他人覺得更難受呢。她是多麼地缺憾啊!我有德底只有了三年,但是老實說,我有了他這許久,我是有過一個我永不能忘記的丈夫。千人中也找不出他這樣的一個人的,他是快活得和春天一樣的人。誰能想到他要死於非命呢?直到現在我還不相信他是死了;雖然是我親手洗淨他的屍體的,但是我從不能相信他是死了。我曉得他沒有死,沒有死的,我決不能說他是死了啊。」
「她是個有用的廢物!」他說。康妮聽了驚訝地圓睜著兩眼,但她並不反駁他。兩個不同的人所處的印象是這麼相異呵!
「還要幫助我們把肉體完全除掉呢。」文達斯羅說,「現在正是時候了,人類得開始把他的本性改良了,尤其是肉體方面的本性。」
「為什麼,怎麼樣不好了?」他叫道,「你只剩下一個影子了。咳,我從來沒有見過變得這麼厲害的!為什麼你全不讓我知道?和我到尼斯去哪!到西西里去吧!去吧!和我到西西里去,那兒此刻正是最可愛的時候。你需要陽光!你需要好好的生活!啊,你是日見衰萎下去了。跟我去!到非洲去?咳,該死的克利福,丟了他跟我去罷。你們一離婚我便要馬上娶你,來吧,試一試新的生活吧!天喲,勒格貝那種地方是無論誰都要悶死的!骯髒的地方!鬼地方!無論誰都要悶死的!跟我到有陽光的地方去吧!你需要的是陽光,陽光和一點常態的生活。」
「你聽我說吧,我親愛的孩子,」本納利夫人說著,把她的瘦小的手放在康妮的臂上,「一個女子得過她的生活,否則,她便要後悔沒有活著過,相信我吧!」她再啜了一口白蘭地,那於她也許就是後悔的形式吧?
醫生很細心地診驗康妮,詢問著她生活裡的各種屑事。
「半點鐘後你再來吧。」
德底.波爾敦在煤礦穴裡發生爆炸而喪命時,是二十八歲。那時,前面的一個工友,向他們喊著躺下,大家都及時躺下了,只有德底,他就這樣喪失了性命。事後判查時,礦主方面他們說德底是慌張起來想逃走,沒有服從命令。所以事實上,他是由自己的過錯死的。於是賠償費只有三百鎊;他們還認為這是恩惠,因為死者是由自己的過錯死的。而且這三百鎊他們也不肯一次交給她;(她是想拿這筆錢來開個小舖子的。)他們說,要是一次交了她定會花光,也許要花在醉酒上呢!她只好每星期去領三十先令。是的,她只好每個星期一的早晨上辦事處去,在那裡站著直等兩個鐘頭才輪到她;是的,差不多四年中,她每星期一都去。兩個孩子都是這樣幼小,她又能怎樣呢?但是德底的母親卻對她很好。當孩子們會走路時,白天裡她常把她們看管著;而她,愛薇.波爾敦呢,卻到雪菲爾德去上戰地醫院的課。到了第四年,她又攻讀看護的課程,而且得到了文憑。她決心不依靠他人,而自己養育她的孩子。就這樣,她在阿斯魏特醫院當了一個時期的助手。達娃斯哈煤礦公司的當事人,——事實上便是克利福男爵——看見了她能獨身奮鬥,卻對她起了好感,他們給了她教區看護的位子,事事從旁贊助,這是她不能不說的。她在那裡工作著,直至現在,她覺得這工作有些使她疲乏了,她需要找點清閒些的事了;一個教區看護的工作,是忙個不了的工作呵。
現在,她比以前自由了,她可以在她樓上的房子裡,幽雅地彈著琴,而且唱著:「不要摸觸那刺人的野草……因為愛之束縛不易解開。」
但是克利福並不這樣,他那一類的人並不這樣,他們的內心都是堅鈍無情,他們以為熱情是卑劣的東西。你得冷酷下去,守著你的地位;那是很好的,如果你是同一階級同一種類的人。於是你便可以冷酷下去,使人尊重你,守著你的地位,而心滿意足地享受著你能守著的地位。但是,如果你不是那一階級那一種類的人,這便不行了;死守著你的地位,覺著你自己是屬於統治階級的人,那不是好玩的事。那有什麼意義?因為甚至最高貴的貴族,事實上已沒有什麼地位可守,而他們的所謂統治,實際只是滑稽把戲,全不能說是統治了,那有什麼意義?這一切只是無聊的胡鬧罷了。
「她是不願意走的,但是,她知道這是不得不的事。我們的母親是癌症死的,她這病是神經耗損後得來的,我們不要再冒同樣的險了。」
但是康妮並不很想到倫敦,而給本納利夫人引導到那時髦的社會裡去。她覺得她和那種社會是合不來的。並且那種社會是不能使她發生興趣的。她很覺得那種社會的下面,有一種怪異的令人畏縮的冷酷;像拉布拉多的土壤一般,地面上生長著一些愉快的小花朵,可是一尺以下卻是冰凍的。
晚飯過後,當大家似乎安靜地喝著咖啡時,希兒黛說。「你得找個看護婦或什麼人來打理你的私事才好,最好還是找個男僕。」
「多可怕的地方!」她深恨地望著這所可憐的殘敗的老勒格貝,輕輕地說。她的外貌是溫柔而溫熱的,像是一個成熟了的梨子一樣,其實她卻是一個道地的古代的女武士。
「我得把她帶去看看醫生。」過了一會希兒黛說,「你知道這附近有好醫生嗎?」
波爾敦太太答應了如果沙德羅醫https://m.hetubook.com.com生可以讓她去的話,她馬上就可以到勒格貝去。她在教區裡,還要盡半個月的職務,但是他們也許可以找到一個替手的。
她知道她是需要幫助的。於是她寫了一封信給她的姊姊希兒黛,露了一點她內心的呼喊:「我近來覺得不好,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她的話裡奇異地顯示著各種感情的交錯。她喜歡那些她多年來看護過的礦工們;但是她覺得自己比他們高得多。她差不多覺得自己是上層階級的人;而同時,她內心裡卻潛伏著一種對於統治階級的怨恨。老板們!在工人與老板們中間起著爭論的時候,她是常常站在工人方面的,但是如果那兒並沒有什麼爭論的話,她是熱切的希望著自己比工人高,而屬於上層階級的。上層階級蠱惑她,引起她的英國人所特有的躋身於顯貴的熱望。她到勒格貝來真是使她心醉極了;她心醉著能夠跟查泰萊男爵夫人談話。老實說,這位男爵夫人不是那些礦工的妻子們比得上的!這是她敢率直地承認的。但是,一個人卻可以覺察出來,她是有著一種對查泰萊家的仇恨的,有著一種對老板們的仇恨。
家裡現在來了些客人,其中一個是克利福的姑母愛娃.本納利爵士夫人。這是一位五十歲的、有個紅鼻子的瘦小的婦人,她是一個寡婦,依舊還有點貴婦的派頭。她出身於名門,並且有名門的氣息。康妮很喜歡她;當她願意的時候,她是這樣的簡單率直,而且外表上是這樣慈藹。其實她對於她的地位,而且守到比他人高一點的藝術上,她是個能手。她一點也不是個勢利的人,她對一切充滿著自信。在社交上,她是這樣地善於冷靜地守著自己的地位,而使他人向她讓步。
「我不太知道。」
「是的,克利福男爵。」
「把這些舊報紙帶出去吧。」
所以她幾乎從不離開勒格貝,就是離開也不過一二天,那時是女管家白蒂斯太太照料著克利福。他呢,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地覺得康妮替他所做的事情是當然的,而他這種感覺畢竟也是自然的呵。
「是的,我相信我們的文明是要倒塌了。」愛娃姑母說。
開始的時候,波爾敦太太在勒格貝是很泰然的;但是漸漸地,她的安泰的樣子和趾高氣揚的聲調失掉了,她成為驚懼不安的人了。對於克利福,她覺得害羞,差不多覺得懼怕,並且靜默而不敢多言。克利福倒喜歡她這樣,他不久便重整了他的威嚴,讓她替他忙碌著而不自知。
「不,沒有什麼病。也許是我煩惱的緣故。」康妮說,她的聲音有點可憐。
雖然,她覺得她身體最美的部分,是從她背窩處開始的那臀部的悠長的下墜,和那兩片臀面的幽靜思睡的圓滿。如阿拉伯人說的,那像是些沙丘,柔和地、成長坡地下降。生命在這兒還帶著一些希望,但是這兒也一樣,它是比以前消瘦,不成熟了,而且有點澀苦了。
波太太每天晚上幫助克利福上床就寢。她自己是睡在隔著一條走廊的一間房子裡,夜裡如果他按鈴叫她,她得去,早晨她也去幫助他。不久,她服侍他一切梳洗穿著的事了,甚至還要替他刮臉,用她的柔和而女性的動作替他刮臉。她很和藹,很機巧,她不久便知道怎樣去管束他了。當你在他的兩頰上塗著肥皂的泡沫,柔和地擦著他粗硬的鬍鬚時,他畢竟並不怎樣的異於普通的礦工啊,那種高傲的神氣和不直率的樣子,並不使她難過;她正嘗試著一種新和經驗呢。
希兒黛直望著他,沒有回答。她同康妮一樣,隨口答話不是她的能事。她只是不轉瞬地望著他,這使他覺得很難受,比她說什麼都更難受。
「她是瘦了一點。」他說。
她穿上了睡衣,倒在床上苦痛地哭泣。在她的苦痛裡,她對克利福,他的寫作,和他的談話,對所有欺罔婦人和欺罔她們的肉體的男子們,燃燒著一種冷酷的憤懣!
「康妮願意走麼?」克利福問道。
唐米.督克斯也在勒格貝,此外還有哈里.文達斯羅、賈克.司登治魏和他的妻子奧莉芙。他們間的談話是不連貫的,不像知友們在一塊時那樣地一瀉千里;大家都有點發悶,因為天氣既不好,而消遣的東西又只不過打打牌子和開著留聲機跳跳舞罷了。
她的身體日見的失掉意義,成為沉悶而暗晦,現在只是一個無意義的物質了。這使她覺得無限的頹喪的失望。還有什麼希望呢?她老了,二十七歲便老了。肌肉上已沒有光彩,沒有晶瑩。她為疏忽與犧牲而老了。是啊,為著犧牲而老了。時髦的婦人們,用外表的攝養法,把肉體保持得像一個脆嫩的瓷器似的放著光輝。瓷器的內面自然是什麼都沒有的。但是,康妮卻連這種假借的光彩都沒有。啊,精神生活!她突然覺得狂憤地憎恨這精神生活!這欺騙人的精神生活!
在這兩個男人中間,她對於密克里斯是較有用處的。而他比克利福也更需要她,因為任何一個好看護都能看護一個兩腿風癱的人!如果拿他們所做的英雄事業來說。密克里斯是個英雄的老鼠,而克利福只是個玩把戲的小狗。
康妮聽了,心裡什麼在反應著。她說:「我以為最可貴的所接觸的德謨克拉西,是肉體的復活!」她實在一點都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是那使她得到安慰,好像其他不知意義的東西有時使人得到安慰一樣。
「每到星期六,政府便在社會散佈些以太,這一來星期天全國人民准快活!」賈克說:「那似乎好得很;但是星期三,我們又怎樣呢?」
「倒塌了,以後要來些什麼呢?」克利福問道。
「我想我還是在這兒過夜吧。」希兒黛一面脫下手套一面說,「明天早晨我再把她帶到倫敦去。」
「康妮和我會商量這事的。」他說。
不久。她對那看護的態度變為王侯式的威嚴了。她本來就等待著這個和圖書。他卻不等她知道已將她所等待的做到了。他人所等待於我們的事情,我們靈敏地感到,而且做到的!當她從前看護著受傷的礦工們或替他們敷藥時,他們多麼像些孩子,對她傾談著,和訴說著他們的苦痛。他們常常使她覺得自己是多麼高貴,多麼超人地執行著她的義務。現在克利福卻使她覺得自己微小得像一個僕人,而她也只好忍氣吞聲地接受這種情境,以討好上層階級的歡心。
「我想,」本納利夫人帶著一種沉思的表情說:「假如性|愛這東西消滅了,一定會有旁的什麼東西來代替的。嗎啡,也許。整個空氣中浮散著一點嗎啡,那時人人定要覺得了不得的爽快呢。」
但是,當客人都走了時,她也不覺得好過些。她繼續著作她的憂鬱的散步,但是憤懣的激怒,佔據著她的全身,她無可逃避。日子好像發著咬牙聲似地過去,使她痛苦,卻毫無新的東西來到,她漸漸地消瘦了。甚至女管家也注意到了,問她是不是有什麼不舒服,甚至唐米.督克斯也重複說她的身體日見不好,雖然她並不承認。只是那達娃斯哈教堂下的小山旁直立著的那些不祥的白色墓石,開始使她感覺懼怕了。這些墓石有一種奇特的、慘白的顏色,像加拿拉的大理石一樣,像假牙齒一樣的可憎,她可以從園中清楚地望見。這些假牙似的醜惡的墓石,聳立在那小山上,給她一種陰森的恐怖,她覺得她不久便要被埋葬在那兒,加入那墓石和墓碑下的鬼群中,在這污穢的米德蘭地方。
然而一切事物都是可怖的愚蠢。這一切,克利福、愛娃姑母、奧莉芙、賈克及文達斯羅,甚至督克斯,都使她厭煩不堪。空話!只是些空話!這不盡的空談,令人難受得像入地獄一般。
雖然,在康妮的深心裡,卻已開始燃燒著一種不平的,和被人欺罔的感覺,肉體一旦感覺到了不平,這種感覺是危險的。這種感覺得要發洩出來,否則它便要把懷著這感覺的人吞食的。可憐的克利福!那並不是他的過錯。他比康妮更是不幸呢。這一切都是人間整個災禍的一部分啊。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但是我想總會來些東西的。」老夫人道。
「不,我不這樣想。克利福應該把你帶到倫敦去。讓你走動走動。他所有的那一類的朋友們,對於他自己是很好的,但是對於你呢?假如我是你的話,我卻不能滿意。你將空度了你的青春;你將在後悔中度你的老年生活。甚至中年生活。」
克利福只是慍怒著,不答應什麼。
她靜默地進去見克利福。克利福心裡想,她長得真漂亮,但同時她卻使他懼怕。他的妻家的人是沒有和他一樣的舉止儀態。他認為他們是有點外邊人的,但是既已成了親家,便只好以另眼相待了。
他堂皇地整潔地坐在他的椅子哩,炫黃的頭髮發著亮光,臉色紅潤,淡藍色的眼睛有些凸出;他的表情是不可思議的,但是很斯文。不過希兒黛覺得他是可厭而且愚笨。他等待著,態度非常鎮定;但是希兒黛哪裡管他態度怎樣鎮定!她已準備戰鬥了。他就是教皇或皇帝,她也不怕。
「你相信那是必要的麼?」他冷淡地說。
「是的,克利福男爵。」
「啊,康妮喲!」她說,「怎麼樣了?」
康妮忙趕到門口台階上去接她。希兒黛把車停了,走了出來擁抱吻了她的妹妹。
雖然,在克利福的心裡,他總不太寬恕康妮,因為她把她從前替他所做的私人工作,都交給一個外來的雇佣的婦人了。他對自己說,她把他們兩人間的親密之花戕害了,但是康妮對這個卻滿不在乎。所謂他們間的親密之花,她覺得有點像蘭花,寄生在她生命的樹上,這樣生出來的花,在她看來,是夠難看的。
「當然啊,我們所有的唯一可貴的東西,便是精神。」文達斯羅說。
她來報侍他的時候,噤若寒蟬。她的長而標緻的臉孔上,兩隻眼睛只敢向地下望。她很謙卑地說:
「啊,不要擔心這個!」奧莉芙說,「但請趕快製造些養孩子的瓶子,而讓我們這些可憐的婦女們清靜好了。」
「當然呵!那是必要的,否則父親和我得把康妮帶開去住幾個月才行,事情不能照這樣子再繼續下去的。」
希兒黛向克利福打交涉。克利福的眼睛還是黃的。他也是一樣,他有的焦慮過頭的地方。但是他不得不聽希兒黛的一番話,和醫生的一番話;他卻不聽——當然啦——密克里斯的那番話的。他聽著這個最後通牒,麻木地不做一聲。
「在將來的時代,也許要來些真正的人。」唐米說:「真正的,有智慧的,健全的男人,和一些健全的可愛的女人!這可不是一個轉變,一個大轉變麼?我們今日的男子並不是真男子,而婦人們並不是婦人。我們只演著權宜之計的把戲,做著機械的智慧和實驗罷了。將來也許要來一個真男真女的文明。這些真男真女將代替我們這一小群聰明的小丑——只有七歲孩童智慧的我們。那一定要比虛無縹緲的人和瓶子裡養的孩子更具奇觀。」
在完成一個真正的女性上,這身體顯然是挫敗,它沒有成就一個稚女似的透明無瑕的身體;反之,它顯得暗晦不清了。
希兒黛忙跑過去見沙德羅醫生;到了下個星期日,波爾敦太太便帶了兩口箱子,乘著馬車到勒格貝來了。希兒黛和她談過幾番話。波太太是無論何時都準備著和人談話的。她看起來是這樣的年青!熱情來了時,就會把她的有點蒼白的兩頰潮|紅起來的。她是四十七歲了。
波爾敦太太是頂殷勤客氣的,看起來似乎很可愛。她說話時帶著點土音,但說的是很正確的英語;因為她多年來看護過那些礦工病人,並且他們都服貼地服從她,所以她對自己是很自尊而且又很自信的。簡言之,在她的小環境裡,她是村中領導階級的一個代表,很受人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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