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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作者:D.H.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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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是的,克利福男爵!」她溫柔又屈服地答道。然後靜靜地退出去,但是每次的挫折,更增強了她的意志。
這便是聽了閒話使人覺得恥辱的緣故;這也是多數的小說,尤其是風行的小說,使人讀了覺得恥辱的緣故。現在的民眾,只喜歡迎合他們的腐敗心理的東西了。
「但如果復活起來,那時談起來一定有趣呢。但是人們什麼不說呢!自然呀,當在大戰的時候,什麼都是欣欣向榮的,那時候佐佛萊男爵自己把財產囑託保管起來,這樣所有的金錢才可以永遠安全下去,我也不明白怎樣,這是人們傳說的!但是他們說,現在連主人和東家都得不著什麼錢了。真難令人相信,可不是!我一向相信煤礦的事業是永久地,永久地繼續下去的,當我還年輕的時候,誰想得到今日這種情形呢!但是新英格蘭公司已關門了,而高維克林公司也一樣。是的,那真慘不忍睹呢,如果到那小樹林裡去看看高維克林礦場,在樹木間荒蕪著,煤坑上面生滿了荊棘,鐵軌腐銹得發紅,死了的煤礦場,那是可怕得像死神本身一樣的。天呀!要是達娃斯哈關門的話,我們將怎樣呢?……那真令人不忍想像。除了罷工以外,總是擠擠擁擁的人群在工作著,甚至罷工的時候,如果錢還沒有到手,風輪還是轉著的,這世界多奇怪,我們今年不知明年事,真是茫茫然啊!」
「是的,克利福男爵!」
「村人中社會主義和波爾雪維克主義很盛行嗎?」他問道。
現在,晚飯過後,有時康妮便藉口頭痛到樓上房裡去了。
現在,他明白了名譽的成功與勞工的成功之間的不同了:一個是享樂的群眾,一個是勞工的群眾。他呢,站在個人地位上,供給著享樂的群眾以享樂的糧食——小說;這點他是成功了。但是在這享樂的群眾以下,還有個猙獰、齷齪而且可怕的勞工群眾。而這個群眾也有他們的需要。供應這種群眾的需要,比去供應其他群眾的需要,是可怖得多的工作。當他寫著他的小說,正在那一邊發跡的時候,這一邊達娃斯哈卻正在碰壁了。
他甚至勉強地重新回到礦場去。他坐在一個大桶裡,向礦穴裡降下,被人牽曳著到各處的礦洞裡探視著。大戰前他所習知而似乎完全忘記了的許多事情,現在都重新顯現在他眼前了;雖然他現在是殘廢了,端坐在那大桶裡,經理用著強有力的燈光,照著礦脈給他看。他不太說話,但是他心裡開始工作了。
「為什麼,這樣好看的花!它們的香味簡直是迷人的。」
她也是個漂亮的婦人,她的蒼白的有點細長的臉孔,非常肅穆,她的眼睛是晶瑩的,但是很含蓄的。漸漸地,用著無限的柔情,差不多是用著愛情,她可以提著他的咽喉,而他也對她馴服起來了。
克利福也是一樣!所有他的談話,所有他的作品,所有他的使他自己飛黃騰達的狂野的掙扎!這一切都是癲狂,事情卻越見得壞下去,而成了真正的癲狂病了。
「你應當說:我調子了!」
他開始把關採礦工業的專門書籍,重新拿來閱讀;他研究著政府的公報,而且細心地閱讀著德文的關於採礦學、煤炭化學及石油類化學的最新書報。當然,最有價值的發明,人家是保密的。但是,當你開始探求採礦工業技術上的深奧,和研究各種方法之精密,以及煤炭的一切化學可能性時,你是要驚愕近代技術精神之巧妙,及其近於神奇的智慧。那彷彿妖魔本身的魅幻的智慧,借給了工業的專門科學家似的。這種工業的專門科學,比之文學與藝術那種可憐的低能者用感情所產生的廢物有意味多了。在這園地中,人好像是神,或有靈感的妖魔,奮鬥著去發現。在這種活動中,有些人的精神的年齡,是高到不能計算的。但是克利福知道,這些同樣的人,如果講到他們的感情與常人的生活狀態上來,他們的精神年齡大約只有十三四歲——只是些柔弱的孩童罷了。這種天壤的相差,是令人驚怖的。
康妮聽著這一番話,心裡想,下層階級和其他一切階級相像極了,隨處都是一樣:達娃斯哈或倫敦的貴族區梅費或根新洞都是一樣。我們現在只有一個階級了:拜金主義者,男拜金主義者和女拜金主義者,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你有多少錢和你需要多少錢罷了。
起初,他相信問題的解決點是在電力方面;把煤炭變成電力。以後,又來了個新主意。德國人已發明了一種不用火力的發動機,這發動機所用的是一種新燃料,這燃料燒起來只需很少的量,而在某種特殊的情形下,能產生很大的熱力。
雖然,波太太的閒話,使人對達娃斯哈村得了一個新認識,那種醜惡的生活多麼齷齪可怖!全不像從表面上所見地那麼平淡。所有這些閒話中的和*圖*書主人翁,自然都是克利福所面熟的,康妮只能知道一二。聽著這些生活故事,令人要覺得那是在一個非洲的野林中,而不像在一個英國的村中。
「或者你可以和波太太玩玩紙牌罷?」她對克利福這樣說。
在波太太的影響之下,克利福想去參與另一群狗的爭鬥了,想利用工業出品的粗暴方法,去爭取那女神狗的寵愛,他張牙舞爪起來了。在某種程度上,是波太太激化成就了一個大丈夫,這是康妮所不曾做到的。康妮冷眼旁觀,並且使他覺知他自己所處的情態。波太太使他感覺興趣的只是外界的事物,在內心他開始軟腐了,但是在外表上他卻開始生活了。
對於康妮呢,他就顯得有點僵硬的樣子,他覺得他愛她一切一切的東西,所以對她盡可能地表示敬意與尊重,只要她在外表上對他還有敬意。但是很顯然地,他在暗地裡無由地產生一種恐懼。他心裡的新亞琪兒,有個可以受傷的腳跟;在這腳跟上,一個婦人如康妮,他的妻:是可以給他一個致命傷的。他抱著某種半屈服且懼怕的心,對她顯得非常和藹。但是當他對她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卻呈現著緊張,所以當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開始靜默無言起來了。
但是她走了不久,他便按鈴叫波太太來一起玩皮克(PJPUET)或齊克(BEZJGUE)紙牌戲,甚至下象棋。他把這些遊戲都教了她;康妮覺她波太太那種臉紅著興奮得像女孩子似的樣子,手指怪不安地舉著她的棋子又不敢動的樣子,真是難看。克利福用著一種優勝者的半嘲弄的微笑,對她說:
波太太在許多事情上是可欽佩的。但是她有一種駕馭他人的怪癖,和堅持自己的意志的無限的固執,這是新婦女們的一個癲狂的標誌。她相信著自己是全心地盡忠於他人。克利福使她覺得迷惑,因為他常常或一直使她的意志挫折,好像他的本能比她的更精細似的。是的,他比她有著更精細更微妙的堅持意志的固執性,這便是克利福對她的魅力吧。
波太太的一番話,引起克利福的爭鬥的新精神,他的進款,波太太已經說過了,因為有他父親的遺產,生活是無虞的,雖然那並不是一筆大進款。實際上,他並不真正地關心那些煤坑。他所欲奪得的是另一個世界,文學和榮耀的世界;換句話說,是名譽成功的世界,而不是那勞工的世界。
「恰恰是那味道我不愛聞,我覺得有些殯葬的味道。」
起初,波爾敦太太相信,一位貴紳,一位真正的貴紳,如克利福男爵,是會有什麼不同的,所以克利福開始佔了上風。但是漸漸地,如她所說的,當她深深地認識了他的時候,她發覺他並不異於他人,只是一個有著大人的身體的嬰孩罷了;不過這個嬰孩的性情是怪異的,舉止也是斯文的。他富有威權,他有種種她所毫無,而他能夠用以駕馭她的奇異的知識。
在波太太影響之下,克利福開始對於他的礦場發生新興趣。他開始覺得事情是與自己有關係的,一個新的擴展自己的需要在他心裡產生了。畢竟他是達娃斯哈的真主人,煤坑,便是他。這點使他重新感到權威,那是他一向懼怕著不敢想的。
一種新的集中的燃料,燒得慢而熱力又猛,這主意首先引起了克利福的注意。這種燃料的燃燒,得要一種外界的刺|激物,光是空氣的供給是不夠,他便開始做著實驗,請來了一位聰慧的青年來幫助他,這青年在化學的研究中,是有很高的成就的。
康妮驚訝著自己對於克利福的厭惡感覺。尤其是,她覺得她一向就深深地討厭他。那不是恨,因為這其中是並沒有什麼熱情的,那是一種肉體上的深深的厭惡,她似乎覺得她所以和他結婚,正因為她厭惡他,一種不可思議的肉體的上厭惡他,而實際上,她所以和他結婚,是因為他在精神上吸引她,興奮她的緣故。在某種情形之下,他像是比她高明,是她的支配者。
「呀,他們在那裡閒蕩……到講究的茶園如美卡多一樣的地方去喝茶……帶著女友到跳舞廳、電影院或者皇家戲院去。女孩們和男孩們一樣的放盪不羈。她們喜歡什麼便做什麼的。」
她現在是什麼都替他做。他也覺得在她的手裡比在康妮手裡更自然、更無羞赧地去接受著她卑賤的服役了。她喜歡照料他的事情,她喜愛照料他的身體上的所有的事情,甚至於最微賤的工作。有一天,她對康妮說:
康妮覺得驚怕得麻木了。但是還好,克利福對她的操縱,已改向波爾敦太太施展,她覺得輕鬆了許多。這一點是克利福自己不知道的。好像許多癲hetubook.com.com狂者一樣,他的癲狂可以從他所不自知的事物的多少看出來,可以從他的意識的太虛裡看出來。
「啊,不要擔心。你回房裡去休息,親愛的。」
但是克利福之深陷於這個婦人的手中,卻令人驚異!她深深地堅持地愛慕他,全心全身地服侍他,使他可以任意地使喚她。他之覺得被諂媚,是無可驚奇的了。
「許多達娃斯哈的男子們都跑到史德門和懷德華去了。」波太太說,「克利福男爵喲,你去史德門看過大戰後成立的那些新工廠嗎?啊!哪一天你得去看看,那全是些新式的設備啊,偉大的化學工廠建築在煤坑上;那全不像是個採煤的地方了。人們說,他們從化學產品所得的錢,比煤炭所得的還要多……我忘記了是什麼化學產品了。而那些工人的宿舍,簡直像王宮!附近的光棍們當然是趨之若鶩了。但是許多達娃斯哈人也到那裡去了;他們在那邊生活很好,比我們這裡的工人還好。他們說,達娃斯哈完了,再過幾年便要關閉了。而新倫敦是要先關的。老實說,如果達娃斯哈煤坑停工了,那可不是好玩的事!在罷工的時候,已經是夠不幸了,但是老實說,如果真的關閉的話,那便要像是世界的末日來到了。……」
因為康妮對波太太提議過她應該學習打字。波太太是個積極的人,她馬上便開始了,而且勤勉地練習著。現在,克利福有時口唸著一封信叫她打,她也可以打出來,雖然是有點緩慢,但是沒有錯字,他很有耐性地把難字,和遇著要用法文時,就一個個的字母唸給她聽。她是這樣的興奮,所以教導她差不多可說是一件樂事了。
現在他每天到礦場裡去,他研究著,他把所有各部門的經理和工程師,都嚴厲地考詢起來,這是他們從來沒有夢想到的。權威!他覺得在自己的心裡,滋生著一種新的權威的感覺:對所有這些人,和那成千個礦工的權威。他發現了:他漸漸地把事情把握到手裡來了。
她是很伶俐的,她的撫觸是溫柔的,纏綿的,而又有點迂緩的。起初,她的手指在他的臉上的這種無限的溫柔的撫觸,使他覺得不快。但是現在,他卻喜歡了,而且日漸覺得舒服愉快的。他差不多每天都要她來替他刮臉了。她的臉孔親近著他,她的視線專注著她的工作。漸漸地她的手指尖熟悉了克利福的臉頰和嘴唇,下頦和頸項了,他是個養尊處優的人,他的臉孔和喉部是夠好看的,而且他是一位貴紳。
「當我年輕的時候,這是全國頂好的煤礦場,那時在這裡作工的人都要私自慶幸的。啊!達娃斯哈弄過不少錢呢!而現在礦工們卻說,這是一條沉著的船,大家都得離開了。真令人寒心!但是當然,不到不得已的時候,許多人不會就此離開的,他們不喜歡那些新式的,掘得很深的,用機器去工作的礦坑。有些人是看見了那些鐵人——他們所起的名稱——就害怕的,那些砍煤的機器代替了以前的人工。但是他們所說的話,在從前放棄人工織襪的時候,就有人說過了。我記得還看見過一兩架那種人工織襪機呢。但是老實說,機器越多,人也好像越多了呢!他們說,你不能從達娃斯哈的煤炭裡取得和史德門那裡一樣的化學原材,那是奇怪的事,這兩處煤礦相距只有三哩路。總之,這是他們所說的。但是人人都說,不想點方法改善工人們的生活,不雇用女工——所有那些每天跑到雪菲爾德的女子們——那是可恥的。老實說,達娃斯哈礦場,經過這許多人說是完了,說是像一隻沉著的船似地離開了……。
而康妮呢,她覺得克利福的真面目顯露出來了。他有點肥胖臃腫,更有點庸俗,平凡,並沒有什麼才氣。波太太的把戲和她的謙卑的神情,也太做作了。不過康妮所奇怪的便是這個婦人,從克利福那裡所得到的天真的迷醉,說她是愛上了他,這是不對的,他是一位上流社會的人,一位有爵銜的貴紳,一個相片在許多畫報上登著,能夠寫書吟詩的人。她只是覺得和這麼一個人親近,使她迷醉罷了,她的迷醉已到一種怪異的熱情的地步。他的「教育」她,對她所引起的一種興奮的熱情,是比戀愛所能引起的更深更大的。實際上,她倆不可能發生有愛情的關係,能使她更狂放般的,只是跟另一種熱情——知識的熱情,就是和他一樣有知識的熱情,使她迷醉到骨髓裡。
他現在明白了成功的女神狗,有兩個主要的嗜慾:一個是著作家或藝術家一類的人所供給的諂媚、阿諛、撫慰、搔癢;而另一個可怕的嗜慾是肉和骨。這女神狗所吃的肉和骨,是由實業上發財的人去供給的。
「天喲!不要這樣可怕地深陷在這個婦人的手裡吧!」但是,她並沒有說出來,因為她始終覺得她並不怎麼把他放在心裡。
真的,他像是再生了,現在,生命重新回到他身上來了!他以前和康妮過著那種藝術家的,和自己覺得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孤寂的私生活時,會讓他漸漸地萎死下去的,現在,他摒除了這一切,他讓這一切睡眠去了。他簡直覺得生命從煤炭裡,從礦穴裡,蓬勃地向他湧來。於他,礦場的齷齪空氣,也比氧氣還要好呢!那予他以一種權威的感覺。他正重新開始他的事業了!他正在開始他的事業了。他就要得到了,得手了!那並不是像他用小說所得到的那種勝利,那只是竭盡精力,用盡狡猾的廣告所得的勝利而已,他所要的是一個大丈夫的勝利。
是的,他正教育著她,他覺得這是一件快樂的事,這給他一種權威的感覺。而她呢,也覺得迷醉。她漸漸地得到了一切上流階級所知道的東西,得到了一切,上流階級之所以成為上流階級的東西,除了金錢以外,這也使她迷醉。而同時,她使他覺得需要她在身邊。她的天真的迷醉,對他是一種微妙的深深的阿諛。
現在,精神上的吸引已經衰萎了,崩潰了;她所感到的只是肉體上的厭惡了。這種厭惡從她的心的深處升起,她體悟了她的生命曾經給這厭惡的感覺怎樣地咀食著。
「我想你們已經聽見愛爾蘇女士在前星期結了婚吧,誰想得到!愛爾蘇女士,鄉村裡那老鞋匠詹姆士.愛爾蘇的女兒。你知道他們在派克羅起了一所房子。老頭兒是去年摔了一跤死的;他八十三歲了,卻強健得像一個孩子似的,他在北士烏山上一條孩子們在冬天做的滑冰道上摔了一跤,把大腿折斷了,便完結了他的生命。可憐的老頭兒,真是可憐,好,他把所有的錢都傳給黛蒂了,他的男孩子們卻一枚個便士都沒有得到!黛蒂呢,我是知道的,她長我五歲,……是的,她去年秋天是五十三歲。你知道他們都是些很信教的人,真的!她在主日學校教了三十年的書,直到父親死了為止。她父親死後,她開始和一個琴卜綠的男子來往;我不知道你們認識他不,他叫威爾谷,是一個紅鼻子夠好看,上了年紀的人,他在哈裡遜的木廠裡做工。好,他至少有六十五歲了;但是如果你看見了他們倆臂挽臂,和在大門口接吻的情形,你定會以為他們是一對年青的鴛鴦呢!是的,在正對著派克羅大路的窗口上,她坐在他的膝上,誰都可以瞧得見。他是有了幾個四十歲以上的兒子的人了,他的太太的死去,也不過是兩年前的事呢!如果那老詹姆士.愛爾蘇沒有從墳墓裡爬出來生她的氣,那是因為他出不來;因為他生前對她是很嚴厲的!現在他們結婚了,到琴卜綠去住了。人們說,她從早至晚都穿著一件睡衣跑來跑去,多不體面的事!真的,我敢說這些上了年紀的人的行為是不體面的!他們比年輕的人更壞,更令人厭惡呢。……」
他並不知道波太太多麼扶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多麼依靠她。但是有一件顯然的事,就是當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的聲調就變成安閒親切的,差不多有些庸俗的了。
康妮詳細地聽著他們倆的談話,大部分是波太太在說話,她對他說著一大堆達娃斯哈村裡的閒話,那是比閒話甚的;什麼格絲太太、佐治.愛里歐、美福小姐湊在一起的。關於平民生活的事情,只要波太太一開口,那是比一切書本都更詳細。所有這些平民都是她所深悉的,她對他們的事情是這樣的感覺興趣,這樣的熱心。聽她說話真令人嘆服,雖然那未免有點兒屈辱。起初,她不敢對克利福講「說起達娃斯哈」——這是她自己的口吻,但是一說起了就多麼起勁!克利福聽著,是為了找「材料」,他覺得其中或是有些材料的。康妮明白了他的所謂天才就是:知道利用閒話的一種伶俐的能幹,聰明,而外表則裝作滿不在乎。波太太,當然,「說起達娃斯哈」來,是很起勁的。甚至滔滔不絕的,什麼事情她不知道!她很可以說出十二部書的材料來呢。
他們倆依舊守著從前的習慣,晚上直到十點鐘前,是要在一起度過的。他們談著,或一起讀著書,或校閱著他的草稿。但是此中的樂趣早已消失了,他的草稿使康妮煩厭。但是她還是盡她的義務,替他用打字機抄錄著。不過,不用等待多時,那將是波太太來做這工作了。
他覺得凱旋了。他終從自我中跳出來,他的從自我中跳出和畢生私願已經實現了。藝術沒有使他達到這個目的;反之,藝術只把他牽制了。但是現在呢?他的私願已實現了。
是的,有兩大群的狗在爭奪著女神狗的寵愛:一群是諂媚者,他們向她貢獻著娛樂、小說、影片、戲劇;其他一群不太舖張的,但是粗野得多的,向她供給著肉食——金錢的實質。那裝飾華麗的供給娛樂的狗群,彼此張牙舞爪地吵嚷著爭取女神狗的寵愛。但是比起那另一群不可少的,骨肉供給者們的你死我活的暗鬥來,卻又相差千里了。
「我想今天還是你替我刮臉吧。」
也許那也是他迷惑康妮的地方吧。
「他們總像是有錢似的,也不知道怎麼來的,沒https://m.hetubook.com.com有錢的時候,他們便開始說些難聽的話了。但是,據我看來,既然這些青年男女們所要的,只是金錢來供享樂和買衣裳,怎麼會沾染著什麼波爾雪維克。他們的頭腦是不能使他們成為社會主義者的,他們不夠正經,他們永不會夠正經地把什麼事情正經看待的。」
但是管這個幹嘛,讓人類在感情上和「人性的」精神上,陷到愚鈍的極端去,克利福是不關心的。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他所注意的是近代採煤工業的技術,和達娃斯哈的再造。
在達娃斯哈只剩兩處煤場:一處就叫達娃斯哈,其他一處叫新倫敦。從前達娃斯哈是一個著名的煤場,也曾賺過大錢的,但是它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新倫敦從來就沒有多大出息,平素不過能混過日子就是。但是現在時候壞了,像新倫敦這種礦場是要被人放棄的了。
「但是他們到那裡去幹什麼?」
「當他們沒有錢,去供這種種揮霍的時候又怎麼樣呢。」
過了一會他按鈴時,她馬上便到他那裡去。他便要說:
「啊,」波太太說,「聽是聽得見有一些人在高叫的,不過這些叫的人大都是些婦女,是些欠債的婦人。男子們並不管這些東西的。我不相信達娃斯哈的男子會有變成赤色的一天。他們認為那種事情是卑劣的,不管那些事的。但是年輕人有時會饒舌起來。那並不是因為他們真正有心。他們只要口袋裡有點錢到酒店裡去花,或到雪菲爾德去胡鬧,此外什麼都不在他們的心上。當他們沒有錢的時候,他們便去聽赤黨的天花亂墜的宣傳。但是沒有人真相信。」
只有和波太太在一起的時候,他才真正覺得自己是一個貴族、一個主人。他差不多和她一樣起勁地,津津有味,絮絮不休地談天。他讓她替自己刮臉,或以海綿洗抹他的全身,好像是一個孩子似的,真的好像他是一個孩子似的。
「當你深深地認識他們的時候,一切男子實在都是些嬰孩。啊,我看護過達娃斯哈礦坑裡最可怕最難對付的工人。但是他們一有什麼痛苦,而需要你的看護的時候,他們便成為嬰孩,只是些大嬰孩罷了。啊,所有的男子都是差不多的!」
有時康妮很想對克利福說:
「你覺得麼?」她驚訝地叫道,有點覺得惱怒,但是被他的威嚴所壓服,她把玉簪花拿了出去,深覺得對他的難於應付。
「那麼你相信沒有什麼危險麼?」
「今天要我替你刮臉呢,還是你喜歡自己刮呢?」老是那種溫柔的,阿諛的,但是調度有方的聲音。
她的光亮又驚異的眼睛望著他,然後含羞地,馴服地低聲說:
康妮很迷惑地聽著她,但是聽了後又常常覺得有點羞恥。她不應該這樣好奇地、津津有味地聽著她的。不過,聽他人最祕密的故事畢竟是可以的,只要用一種尊敬的心聽著,用一種體貼的銳敏的心,去同情於掙扎受苦的人的靈魂。因為,甚至笑謔也是同情的一種形式呢,真正的定奪我們生命的東西,便是看我們怎樣廣佈或收縮我們的同情。這點便是一篇好小說之最重要的地方。它——小說,能夠引導我們的同情心流向新的境地,也能夠把我們的同情心從腐朽的東西引退。所以,好小說能夠把生命最祕密處啟示出來;因為生命中之熱情的祕密處,是最需要銳敏的感悟之波濤的漲落,去作一番澄清和振作的工作的。
在某一點上,毫無疑義這婦人是鍾愛他了;姑無論我們把鍾愛兩字怎樣看法,她看起來是這樣漂亮,這樣的年輕,她的灰色的眼睛有時是迷人的。而同時,她還有一種隱伏的溫柔的滿足樣子,那幾乎是得意的、祕密的滿足。咳!這種祕密的滿足,使康妮覺得多麼討厭!
「在我看來,這是受到電影毒素所影響,但是你不能去禁止他們看電影啊。我常說:去看好的有益的電影戲。但是,天啊!千萬不要去看那些戀愛劇情的片子。無論如何,不要讓孩子們去看!但是事實上,大人比孩子更壞,而老年人尤其壞!說起什麼道德來,沒有人會理會你的,人們是喜歡怎樣做就怎樣做,我不得不說,他們是無所謂道德不道德的。但是在這樣的年頭,他們不得不把風頭收斂一下,現在礦務不景氣,他們也沒有錢了,他們的抱怨是令人駭怕的,尤其是婦女們。男子們都是這樣的好,這樣的忍耐!他們可有什麼辦法,這些可憐蟲啊!但是婦女們呢,啊,他們還是繼續下去,她們湊著錢去給瑪麗公主的結婚送禮,但是當她們看見了公主所得的禮物都是些華貴堂皇的東西時,她們簡直氣瘋了:『她是誰,難道她比我們更值錢?為什麼史磺愛格公司(倫敦的一所百貨公司)送了她六件皮外套,卻不給我一件?我真悔氣出了十先令!我奇怪我出了十先令給她,她要給我什麼東西?我的父親的收入這樣少,我甚至想一件春季外套都買不起,而她卻幾車幾車地收禮。現在是時候了,窮人們應得些錢來花,富人們是享福享得夠了,我需要一件新的春季外套www•hetubook.com.com,我實在需要;但是我怎麼才能得到呢?……』」
她覺得自己毫無力量,而且完全地孤獨無助了。她希望有什麼外來的救援。但是整個世界中並沒有可以救援的人。社會是可怕的,因為它是癲狂的。文明的社會是癲狂的,金錢和所謂愛情,便是這個社會的兩個狂慾;其中金錢尤為第一。在混沌的癲狂裡,每個人在這兩種狂慾中——金錢與愛情中——追逐著。看看密克里斯!他的生活,他的活動,只是癲狂罷了。他的愛情也是一種癲狂症。
「是麼?給我那本書吧——那邊。那本黃皮的。哎,把那些玉簪花拿開吧!」
但是小說也和閒話一樣,能夠引起虛偽的同情,而為靈魂的機械的致命傷。小說能夠把最齷齪的感情尊崇起來,雖然這種感情在世人的眼中是「純潔」的。於是小說和閒話一樣,終於成為腐敗了。而且和閒話一樣,因為常常地假裝著站在道學方面說話,尤其是腐敗不堪了。波爾敦太太的閒話,是常常站在道學方面說的。「他是這麼一個『壞』男子,她是這麼一個『好』女人。」這種話常常不離她的口,因此康妮從波太太的閒話裡,能夠看出婦人只是一個甜言蜜語的東西,男子是太忠厚的人。但是太忠厚使一個男子成為「壞」人,而甜言蜜語使一個婦人成為「好」人。這便是波太太那種錯誤的,世俗的同情心的看法。
「啊,沒有。只要買賣不壞,危險是不會有的。但是如果事情長久地壞下去,年輕人便不免要頭腦糊塗起來。我告訴你:這些都是自私的放縱的孩子,但是,他們不見得會做出什麼事情來的。他們無論什麼事都不認真的,除了坐在兩輪摩托車上出風頭,和到雪菲爾德的跳舞廳去跳舞。沒有事情會使他們正經的。最正經的人是穿著晚禮服到跳舞廳去,在一群女子的面前炫耀一番,跳著這些新式的卻爾斯登舞,什麼都不幹!有時公共汽車上,擠滿著這些穿著晚禮服的青年,礦工的兒子們,到跳舞廳去;不要說其他帶了他們的女朋友,乖汽車或雙輪摩托車去的人了。他們對什麼事都不認真……除了對於東加斯脫和黛比的賽馬會,因為他們每次賽馬總是去賭的。還有足球呢!但是,甚至足球也不像從前了,差得遠了。他們說,玩是足球太苦了。不,星期六的下午,他們認為不如乘雙輪摩托車到雪菲爾德或諾汀罕玩去的好。」
克利福對於他的本村,開始有個新認識了。他常常懼怕這個地方;本來他相信安穩無事的。現在……?
「我不知道。請你等一會吧。我準備好了再叫你。」
「我對她們說:『算了,得不到你所想的這些艷麗的東西,也就算了,你能吃得飽穿得暖已經是天賜之福了。』而她們卻駁我說:『為什麼瑪麗公主不|穿上她的破舊衣裳說是天賜之福呢?還要我們別介意!像她這樣的人,收著幾車幾車的衣裳,我卻不能得一件春季的新外套,這真是豈有此理,是可恥的。一位公主!一位公主就能這樣!那都是錢作怪;因為她有的是錢,所以人便越巴結她!雖沒有人給我錢,但我和他人有同樣的權利呢,不要對我說什麼教育,錢才是好東西,我需要一件春季的新外套,我實在需要,但我不會得到的,因為我沒有錢罷了!……』」
「我調子了!」
「今天天氣多麼美好!」有時波太太要用這種迷人的動聽的聲音說,「我相信你今天坐著小車子出去散散步,一定要覺得寫意的,多美麗的太陽!」
她聽了心裡微微地顫動起來,她異常溫柔地答道:
「她們所關心的,便是衣裳。她們覺得拿七八個金鎊去買一件冬季的外套——你要知道她們只是些礦工的女兒們喲——兩個金鎊去買一頂夏天的孩子帽。是很當然的,她們戴著兩金鎊的帽子到教堂裡去,這些女兒們。要是在我年輕的時候,她們只要有一頂三先令帽子,就已經要驕傲了!聽說今年監理會派的教堂舉行紀念會時,他們要替主日學校的孩子們建造一座講壇似的大平台,高到天花板一樣高,那主日學校女生第一班的教員譚蓀女士對我說,咳,這平台上的人穿的許多新的禮拜衣裳,價值定在一千鎊以上!時候是這麼不景氣!但是你不能阻擋她們這麼做。她們對於衣裳飾品是癲狂的。男孩們也是一樣;他們賺的錢全都花在他們自己身上:衣服,煙,酒,一星期兩三次跑到雪菲爾德去胡鬧。唉!世界是變了,所有這些青年,都無所忌憚,無所尊敬了,上了年紀的男子們,便都是那麼柔順,那麼耐心。真的,他們讓婦女們把一切一切都拿去。事情所以便到了這步田地。婦女們真是些惡魔呢。但是青年兒子們都已不像他們的父親了。他們什麼都不能缺少,什麼都不能犧牲;他們是,一切要都為自己。要是你對他們說,應該省點錢成個家,他們便說:『那用不著著急的,我要及時享樂,其餘一切都用不著著急。』……啊,他們是多麼魯莽,自私!一切都讓老年人去幹,一切都越來越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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