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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作者:D.H.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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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為什麼你不說大家說的英語?」
「也許克利福男爵另有一把吧。」他用土話說。
他向她望著。她像是覺得冷的樣子。
她走進書房裡去會見克利福,那把舊的銅開水壺正在托盤上開著。
「我來晚了吧,克利福?」她說著,把她採的幾朵花安置了,再把茶葉罐取來,她站在托盤旁邊,帽子沒有取下,圍巾也還在頸上。「我真抱歉!為什麼你不叫波太太弄茶呢?」
她現在更有氣力了,走起路來也更顯輕快,在樹林裡的風,不像花園裡的風那麼緊吹著她,而使人疲乏。她要忘記,忘記世界和所有可怖的行屍走肉的人們。在三月的風中,有無窮的詞語在她的心中迅疾經過:「你得要投胎重生!我相信肉體之復活!假如一粒小麥落在地下而不死,它是要發芽的……當鬱金香生長時,我也要露出頭來看太陽!」
「也許有吧,為什麼?」
「我也這樣想。」
「多弄一把!」他一邊說,一邊用一種忿怒和嘲諷混合的眼光望著她。
他站了起來向她行禮,靜默地望著她,望著她四肢無力地走了近來,他埋怨她不該侵犯了他的孤獨,這孤獨是他所深愛,而認為是他生命裡唯一的,和最後的自由。
「是的,我是這樣想,各種各樣的人的許多煩惱、不滿和憤怒的氣氛,把空氣裡的生氣毀滅了。這是毫無可疑的。」
狂怒的風在頭頂上吼叫著,下邊只有一陣陣的冷氣,康妮在樹林裡奇異地興奮起來,她的兩頰上潮|紅湧起,兩隻眼睛藍得更深。她蹣跚地走著,一邊採些蓮馨花,和初出的紫羅蘭,又香又冷的紫羅蘭。她只管前進著,不知自己是在那裡。
「他講的是一口德爾貝的土話,他們怎麼能把他升為一個軍官呢?」
「我正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夫人。」她快活地說。
不久,她走到了樹林盡頭的空曠處,她看見那帶綠色的石築村舍,遠看起來差不多是淡紅色的,像是一朵菌下面的顏色,村舍的石塊被陽光溫暖著。在那關閉著的門邊,有些蓮馨花在閃著黃色的光輝。但是闃寂無聲。煙囪裡不冒煙,也沒有狗吠聲。
「要為你生點火嗎?」他用那種奇異地天真的土話問道。
「真奇怪,」康妮說,「在一個真正新鮮而清朗的日子裡,人覺得多麼的不同,普通的時候,一個人覺得甚至空氣都是半死的。人們正在連空氣都拿來毀滅了。」
她看見波爾敦太太在那棵大山毛櫸樹下等著她。
「那麼你為什麼不替他弄呢?」
她服從著。他有著一種慈愛的保護者的威嚴,使他馬上聽從。她坐了下來,在火焰上暖著兩手,添著樹枝,而他呢,卻在外邊繼續著工作。她實在不願意坐在那兒,在那角落裡火旁邊藏匿著,她寧願站在門邊去看他的工作。但是她已受著人家的款待,那麼她只好服從。
她望著他,明白了他那模糊不清的土話的意思。她冷淡地說:
小車子前進著,在榛樹的矮林中,懸著些淡金色的花絮,在太陽曬著的地方,白頭翁盛開著,彷彿在讚賞著生之歡愉,正如往日人們能夠和它們一同讚賞的時候一樣,它們隱約地發著蘋果花香。康妮採了一些給克利福。
他們的視線交會著,他的眼睛是冷酷的,險惡而充滿著厭惡和侮蔑,漠然於未來的事情。她的呢,是含恨的,盛怒的。
某種東西是不能被姦污的,你並不能姦污一罐沙丁魚。許多女子像罐裡的沙丁魚,許多男子也是一樣。但是這塊大地!……
她回到家裡時,克利福問她道:
「啊,那是值不得談起的,真的!但是我相信他是不太喜歡我在他的宮堡裡自由出入的。」
「不,是人類把宇宙摧殘了。」她斷言道。
她把她的肩披除下,但是還戴著帽子。她坐下去弄著茶。烤的麵包已軟韌不脆了。她把茶壺套蓋套在茶壺上,站起來去找了一個小玻璃杯,把她的紫羅蘭花放在裡面,可憐的花兒,在柔軟的枝頭低垂著。
「你是等著要進裡面去麼?」他又用土話說道。他望著小屋,並不望著康妮。
「我今天無意中發現了這個地方——以前我從不曉得有這麼一個地方的。我覺得那兒真可愛,我不時可以到那裡去坐坐,是不是?」
「無疑的,他是這樣的一個人!他認https://m.hetubook.com.com為他是一個特別的人。你知道他曾經娶過一個女人,因為和她合不來,他便在一九一五年那年入了伍,而被派到印度去。無論怎樣,他曾在埃及的馬隊裡當過一時的蹄鐵匠;他常常管著馬匹,這一點他是能幹的。以後,一個駐印度軍的上校看上了他,把他升做一個中尉的軍官。是的,他們把他升為一個軍官。他跟他的上校回印度去,在西北部弄了一個位子。他在那裡得了病,於是他得了一份恤金,他大概是去年才離開軍隊的吧。這當然啊,像他這種人要回到從前的地位去,是不容易的事。但是他倒能盡他的職務,至少關於我這裡的事他是能盡職的。不過,我是不喜歡看見他擺出中尉梅樂士的樣子的。」
冷氣把陽光趕走了。野水仙無言地深藏在草蔭裡。它們整天整夜在寒冷中這樣深藏著,雖然是弱質,但是多麼強悍!
清瘦、沉靜、而又敏捷,那人把籠子做好了,把它翻了過去,試著那扇滑門,然後把它放在一邊。然後他站了起來,去取了一隻舊籠子,把它放在剛才工作著的木板上。他蹲伏著,試著上面的木棒是不是堅實,他把其中的幾根折斷了,又開始把釘子拔了出來,然後他把木籠前後翻轉著考量,他一點兒也不露著他覺察了有一個女人在那兒。
她不知怎麼說好,而且她覺得軟弱無力。
「我沒有想到這個。」他冷嘲地說,「我不太覺得她在茶桌上執行主婦的職務是合適的。」
他的兩隻狡猾的藍眼睛又向她望著。
「那麼,我叫人另做一把鑰匙給夫人好嗎?」
他望著她,臉上顯著乖戾的笑容。
「呵,他的土話是他覺得要說時才說的。像他這種人,他能說很正確的英語的。我想他以為自己既重陷在這種地位裡,便最好說這種地位的人所說的話罷了。」
她望著他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這兒真舒服,真安靜。」她說,「我以前還沒有來過呢。」
這句奇異的話,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說出了這樣的話。
她把他內心裡隱伏著的狂暴的舊恨——那對於堅執的婦人的憤怒——撩醒了,而他是無力反抗的,莫可奈何的,他知道這個!
康妮覺得這主意很不壞,看看那水仙花去!畢竟呢,為什麼這樣困守愁城,摧殘自己?春天回來了……「春夏秋冬去復回,但是那歡樂的日子,那甜蜜地前來的黃昏或清晨,卻不向我回來。」
「無論如何我另做一把去,兩把鑰匙好些。」
「這是我自己要覺得礙事!」他簡單地,但是意味深長地說。她的臉紅了起來。
但是他望著她的兩手:這兩隻手冷得有些藍了。於是他迅速地拿了些松枝放在屋隅的小磚爐裡,一會兒,黃色的火焰便向煙囪裡直冒。他在那火爐的旁邊替她安頓了一個位置。
這地方陰森得有些不祥的樣子,冷而且潮濕。可是,幾個世紀以來,這塊井一定曾經是人民飲水的地方,現在再也沒有人到這裡來飲水了。周圍的小空地是油綠的,又冷又淒慘。
她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回家去,一邊走著,她聽見了右手邊發著輕微的敲擊聲,她站著靜聽。這是鎚擊聲呢;還是一隻啄木鳥的啄木聲?不,這一定是鎚擊聲。
「我正要走了。」她說。
「你還是把這個鑰匙拿去吧,我會另外再找個地方養幼雉去。」
「啊,沒有什麼。只是他那對人的態度,他說鑰匙的事他全不知道。」
她看見了一個幽祕的小小的空地,和一所粗木築成的幽祕的小屋,她從來沒有到過這兒的!她明白了這是養育幼稚的幽靜的地方,那狩獵的人,只穿著襯衣,正跪在地上用鐵鎚鎚擊著什麼,狗兒向她走了過來,尖銳地狂疾地吠著,狩獵人突然地指起頭來,看見了她。他的眼睛裡表現著驚愕的神氣。
「不,我只坐在這兒避避雨。」她尊嚴地、鎮靜地說。
好天氣繼續著,克利福也決意到樹林裡去走走。風吹來是冷的,但並不令人疲憊,而且陽光像是生命的本身一樣,又溫暖又充實。
「啊,您啊,您是未被姦污的幽靜的新婦……」他引了這和-圖-書句詩說,……「這句詩與其用在希臘瓶上,似乎遠不如用在這些花上適合。」
「但是,」他用那沉濁的迂緩的土話說,「小屋是歡迎夫人來的,鑰匙是她的,其他一切也都是她的。不過,在這個季節,我得飼養小雉,我得忙這忙那的。如果在冬天,我便差不多用不著到這小屋裡來。但是現在是春天了,而克利福男爵要我開始養些雄雞……夫人到這兒來時,無疑地不願意我老是在她周圍忙忙碌碌的。」
「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不呢?畢竟那又不是他的家。那又不是他的私人住宅。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是我喜歡時,我不能到那兒去坐坐?」
「是的!就是他的鐵鎚聲使我發現那小屋的。他似乎很不樂意我去侵犯了那個地方。當我問他有沒有第二把鑰匙時,他差不多唐突起來了。」
它們在窘迫至極的時候,搖擺著那光輝的向陽小花瓣。但是事實上也許它們喜歡這樣——也許它們喜歡這樣地受著虐待。
「只是,你來這裡時,盡可以要求這小屋子你一個人用,盡可以不願意我在這兒忙這忙那的。」
「啊,啊!」他忙說道,「你不要這樣說!啊,啊!我是不含壞意的,我只是想,要是你要到這兒來,我便得搬遷,而在旁的地方另起爐灶,那是要花好大的功夫的,但是如果夫人不要理會我,那麼……小屋子是克利福男爵的,而一切都聽夫人的指揮,任夫人的便,只要當我在這兒做這做那的時候,夫人不要理會我就完了。」
「那麼,要是你要這鑰匙,你還是拿去吧。或者,我還是明天再交給你吧,讓我先把這地方整理出來,你覺得好不好?」
她在紛亂的情緒中回家去,不知道自己在想著什麼,感覺著什麼。
「你在這裡於我有何關係呢?」她問道。
她呢,她對於男性的固執也感到憤怒。尤其是一個僕人!她憂悶地、帶恨意地回到家裡。
康妮不覺得同意於這種說法,這些無法適處的、不知足的人,有什麼用處?
「沒有。但是沒有關係。我也可以在這屋簷下避雨的,再見!」她恨他的滿口土話。
「沒來過麼?」
她來到了那塊空曠的地方,一個人都沒有!小屋門是鎖著的。她坐在那粗陋的門簷下的門檻上。蜷伏在她自己的暖氣裡。她這樣靜坐著,望著霏霏的雨,聽著雨滴無聲的聲音,聽著風在樹枝上的奇異嘆息,而同時卻又彷彿沒有風似的,老橡樹環立著,它們的灰色且有力的樹幹,給雨濕成黑色,圓圓的,充滿著生命,向四周迸發著豪放的樹枝;地上並沒有什麼細樹亂草。有的只是些繁衍的白頭翁,一兩株矮樹、香木、或雪球樹,和一堆淡紫色的荊棘。在白頭翁的綠衣下面,衰老而焦紅的蕨草並不全是被掩沒。也許這是一個未被掩沒的地方。未被姦污!而全世界卻都被姦污了。
康妮靠著一株小松樹坐下,這小松樹在她的背後,蕩動著一種奇異地、有彈性的、有力的、向上的生命。直聳著,活動著,它的樹梢在太陽光裡!她望著那些野水仙花,在太陽光下變成金黃顏色,這同樣的太陽,把她的手和膝蓋都溫暖起來。她甚至還聞著輕微的柏油昧的花香。因為是這樣的靜寂,這樣的孤獨,她覺得自己是進入到了她自己的命運之川流裡去了。她曾經被一條繩索緊繫著,顛簸著,搖動著,像一隻碇泊著的船。現在呢,她可以自由飄蕩了。
「我看我以後不時還要到這兒來坐坐。」
這樣,她坐在那小屋的門邊,做夢似的,全失了時間和環境的知覺。她是這樣地彷彿,他突然地向她望了一望,看見了她臉上那種十分靜穆和期待的神情。在他,這是一種期待的神情。驟然地,他彷彿覺得他的腰背有一支火焰在撲著,他的心裡呻|吟起來,他恐怖著,拒絕著一切新的密切的人間關係。他最切望的便是她能走開,而讓他孤獨著。他懼怕她的意志,她的女性的意志,她的女性的固執。尤其是,他懼怕她的上流社會婦女的泰然自若、果敢無畏的恣情任性。因為,畢竟我只是一個傭人,他憎恨她出現在這個小屋裡。
「離約翰井過去不遠,那個養育幼雉的小屋,你知道有第二把鑰匙嗎?」
「我奇怪著這鎚聲是怎麼來的。」她說著,覺得自己有些虛弱,而氣急。而且有點怕他,因為他是這樣直直地望著她。
「你到哪兒去來?」
「我?我以為我說的是大家說的英語呢。」
「你認為我也可以得一和*圖*書把鑰匙麼?這樣我便可以不時來坐坐。鑰匙有兩把沒有?」
「那麼,為什麼呢?」她問道。
但是,她的心裡是難過的,她看見了當她反對他時,他是多麼地厭惡她。她看見了他是迷失在一種失望的神情中。
「你不在這兒的時候,是不是把這屋門鎖起的?」
「我正準備些小鳥兒用的籠子。」他用沉濁的土話說。
第二天的午後,她又回到樹林裡去。她沿著落葉松樹叢中的那條彎曲而上升的大路走去,直至一個被人叫做約翰井的泉源。在這山坡上,冷氣襲人,落葉松的樹蔭下,並沒有一朵花兒。但是那冰冷的泉源,卻在它白裡帶紅且純潔的細石堆成的小井床上,幽姍地湧著。多麼冰冷,清澈,而且光亮!無疑地那新來的狩獵人添放了些小石子。她聽著溢出的水,流在山坡上,發著叮噹的細微聲。這聲音甚至比那落葉松林嘶嘶的怒號聲更高,這落葉松林在山坡上,遍佈著忿怒的、無葉的、獰惡的暗影。她聽見好像一些渺小的水鈴在鳴響著。
「啊……不過克利福男爵等著喝茶罷了。」
「那麼,克利福男爵沒有另一把鑰匙麼?」他問道。
康妮忽然不安地醒轉過來。她站了起來,天色已經黃昏了;但是她不能走開。她向那人走了過去,他小心翼翼地站著,他的憔悴面孔僵硬而呆滯,他注視著她。
她替他斟著茶。
康妮把火生得這樣的猛,她覺得溫暖起來,一會兒她覺得熱起來了。她走出門邊坐在一張小凳上,望著那個工作著的人;他好像沒有注意她,但是他是知道她在那兒的。不過他仍然工作著,似乎很專心地工作著,他的褐色的狗兒坐在他的旁邊,視察著這不可信任的世界。
天又開始下雨了。但是,下了一兩天後,她冒著雨走到林中去。一進了樹林,她便向那小屋走去。雨下著,但天氣並不冷,在這朦朧的雨天中,樹林是這樣地寂靜,這樣地隔絕,這樣地不可親近。
她靜默地繞到屋後面去,那兒地勢是隆起的。她有個託詞,她是來看野水仙的。
「啊,拿銀茶壺來斟茶,並不見得怎麼神聖。」康妮說。他奇異地望著她。
「啊,我可不知道,但是蝸牛們……」
「是的!」她說,「他也許另有一把,要不我們可以照你那支另做一把,想想那用不了一天的工夫,在這一天內你可以不那鑰匙吧?」
「是的,多做一把同樣的。」她說,臉紅著。
「啊,勞駕您!」她說。
「不,謝謝!我不要。」
她在一種朦朧的驚愕中聽著他。
「但是在泥土中形成的。」她反駁他說,自己有點驚異著怎麼能反駁得這麼快。
「沒有的,夫人,一點兒關係也沒有的。」他說。
康妮迷亂得莫名其妙地走開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被他侮辱了,是不是惹她極端生氣了,也許他說的話並不含有什麼壞意,……也許他不是要說,如果她去那小屋裡,她便要他避開。好像她真有這個意思似的!好像他那傻子在不在那裡,有什麼關係似的!
「一直穿過了樹林!你瞧,這些小野水仙花不是很可愛麼?想一想,它們是從泥土中出來的!」
她對他生氣起來,他把每樣東西都變成空虛的字眼。紫羅蘭拿來比朱諾的眼瞼,白頭翁拿來比未被姦污的新婦。她多麼憎恨這些空虛的字,它們常常站在她和生命之間,這些現成的字句,便是姦污者,它們吮吸著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的精華。
「到這小屋裡坐坐吧。」他說著,先她走到小屋裡去,把些廢木樹推在一邊。拖出了一把榛樹枝做的粗陋的椅子。
尤其是,他不想再和一個女人接觸了。他懼怕,因為過去的接觸使他得了一個大大的創傷。他覺得,要是他不能孤獨,要是人不讓他孤獨,他便要死;他已經完全與外界脫離了,他的最後藏身處便是這個樹林:把他自己藏在那兒!
「好吧!」她說,「我自己會去。」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不喜歡。」康妮說。
「你整個下午做什麼來?」
她繼續走路,一邊聽著,她發現了在小杉樹的中間,有一條狹窄的小徑,一條迷失的小徑。但是她覺得這條小徑是被人走過的,她冒險地沿這小徑上走去,那兩旁的小杉樹,不久便要給老橡樹林淹沒了,鎚擊的聲音,在充滿著風的樹林之靜默中——因為樹木甚至在它們的風聲中,也產生一種靜默——愈來愈近。
一陣陣的陽光乍明乍暗,奇異的光輝,林邊榛樹下的毛莨草,在陽和*圖*書光照耀下,好像金葉似的閃著黃光。樹林裡寂靜著,這樣地寂靜著,但給一陣陣的陽光照得惴惴不安,新出的白頭翁都在開花,滿地上佈散著它們蒼白的顏色。整個樹林都像蒼白了。「在您的呼吸之下,世界變成蒼白了。」……
她站了起來,覺得有些僵硬,採了幾朵野水仙便走了。她並不喜歡摘斷花枝,但是她只要一兩朵伴她回去。她不得不回勒格貝去,回勒格貝的牆裡去。唉!她多麼恨它!尤其是它堅厚地牆壁!總是牆!雖然,在這樣的風裡,人卻需要這些牆壁呢。
「是的,夫人。」
當她走開時,他緊緊地望著她,他掀起了他的外衣,從他的褲袋裡,把小屋門的鑰匙取了出來。
她聽著鎚擊聲,這並不是一種愉快的聲音。他是不高興的。一個女人!侵犯了他的自由與孤獨,這是多麼危險的侵犯!他在這大地上所要的,便是孤獨,他是到了這步田地的人了。但是,他沒有力量去保衛他的孤獨;他只是一個被僱佣的人,而這些人卻是他的主子。
「我說我會另外找個地方養幼雉去。要是你到這兒來,大概你不喜歡看見我在你的旁邊。老是來來往往,忙這忙那的。」
「只是什麼?」她不知所措地問道。
「我不要你的鑰匙,」她說:「我不要你清理什麼東西出來。我一點也不想把你從這小屋裡趕走,謝謝你!我只要不時能到兒來坐坐,像今天一樣。但是我也可以坐在這門簷下。好了,請你不要多說了。」
「坐在這兒暖一暖吧。」他說。
「我認為你是個魯莽的人!」康妮說。臉紅著,有些氣急了。
「我回來晚了吧。」她妮問道。
「據我知道,並沒有兩把。」
康妮氣得臉通紅起來。
「不,不要麻煩了。」她答道。
「噯,你剛才不是說梅樂士差不多唐突起來了麼?」
他又哼起他的土話來了。康妮猶豫著:他正在反對她了。但是,難道這小屋是他的麼?
「再會,夫人!」他行了一個禮,猝然地轉身走了。
「你覺得他是這樣的人麼?」
「它們會活轉來的!」她一邊說,一邊把杯子裡的花端到他的面前讓他聞。
但是這一天,那卻是珀耳塞福涅的呼吸;她在一個寒冷的早晨,從地獄中走了出來。一陣陣的風呵著冷氣,在頭頂上,那糾纏在樹枝間的亂風在憤怒著。原來風也是和亞普沙龍一樣,被困著,但是掙扎著想把自己解脫出來。那些白頭翁草看來多麼怕冷的樣子,在它綠色的衣裙上,聳著潔白的赤|裸的肩膊,可是它們卻忍得住。在小徑的旁邊,還有些初出的小蓮馨花,乍開著黃色的花|蕾。
而那個狩獵人!他的纖細而白皙的身體,像是一枝肉眼不能見的花朵裡孤寂的花心!她在極度的頹喪抑鬱中竟把他忘記了,但是現在什麼東西在醒轉了……「幽暗地,在門廊與大門的那邊……」所要做的,便是通過那些門廊與大門。
雨勢減弱了。橡樹叢裡的陰暗已漸漸散開。康妮想走,但是她還是坐著。她漸漸覺得冷了;那是她的內在的、怨恨的、不可拒抗的力量壓著她,使她像麻痹了似地釘在那兒。
「在我父親的書房裡也許有一把吧。這些鑰匙白蒂斯都認得;所有鑰匙都在那裡。我得叫他去找出來。」
「啊,這些浪漫史我是厭煩的。浪漫史是破壞一切秩序的,發生浪漫史是萬分可惜的。」
波爾敦太太對於康妮也是很慈愛地看護的,她覺得她必要把她的女性的職業的看護,擴張到女主人的身上。她常常勸男爵夫人出去散步,乘汽車到由斯魏特走走去,吸些新鮮空氣去,因為康妮已經成了個習慣,整天坐在火爐旁邊。假裝著看書,或做著活計,差不多不出門了。
「散散步,坐在一個背風的地方休息。你知道大冬青樹上還有小菓子嗎?」
「比朱諾的眼瞼還要溫馨。」他引用了這句話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
「是的,夫人。」
「梅樂士也在那裡嗎?」
「我覺得這句詩和這些紫羅蘭一點關係也沒有。」她說,「伊麗莎白時代的人都是有些空泛不著邊際的。」
「他說了什麼?」
康妮出神地望著他。那天當他裸體的時候她所覺得的那種孤獨,她現在能在他的衣服下感覺出來:又孤獨,又專心,他像一隻孤獨地工作著的動物;但是他也深思默慮著,像一個退避的靈魂,像一個退避一切人間關係的靈魂。即在此刻,他就靜默地、忍耐地,躲避著她。這麼一個熱情的躁急的男子的這種靜默,這種無限的忍耐,使康妮的子宮都感動了。她可以從他俯著的頭。他的又敏捷又嫻靜的兩隻手和他那纖細多情的彎著的腰部,看出這些來;那兒有著什麼忍耐著退縮著的東西。她覺得這個人的經驗比她自己的廣博,廣博得多了。也許比她的還要殘酷。想到了這個倒使她覺得輕鬆起來,她差不多覺得自己沒有負什麼責任了。
「不,夫人,這小屋子是夫人的,夫人隨時喜歡怎樣就怎樣。你可以在一星期前通知我把我辭退了,只是……」
他接在手裡,奇異地望著這些花。
被姦污!唉!一個人是可以不待被人摸觸而被姦污的!一個人是可以被那些淫穢的死字眼,和鬼纏身似的死理想姦污的!
「也許是空氣的某種情況把人的生氣削減了吧?」
「再會吧!」
她更氣了。
她忿怒地靜默了一會。
一隻被雨淋濕了的褐色的狗,跑著前來,牠並不吠,只是舉著牠的濕尾巴。狩獵人跟在後面,穿著一件像車夫穿的黑油布的,給雨淋濕的短外衣,臉孔有點紅熱。她覺得當他看見了她時,疾速的步伐停頓了一下,她在門簷下那塊狹小的乾地上站了起來,他無言地向她行個禮,慢慢地走上前來,她準備要走開了。
「我可不能說,夫人!我不認識這附近誰會做鑰匙的。」
「是嗎?」
「的確!」克利福說,「這個人,他自視太高了。」
它們都長在那兒,那些花柄短短的野水仙,在發著沙沙的聲響,搖動著,戰慄著,這樣的光耀而富有生命,但是它們都在閃避著風向,而不知何處藏匿它們的臉兒。
「他們把自己的巢窠摧殘了。」克利福說。
「好!」她最後說。「我不會妨礙你,但是我覺得坐在這兒,看你管理著小雉雞,於我一點也沒有關係,而且我還喜歡呢。但是你既以為這是礙你的事,我便不再妨礙你好了,你不要害怕了。你是克利福男爵的狩獵人,而不是我的。」
「甚至蝸牛們也不過只知道嚙食,而蜜蜂們並不把東西姦污呢。」
「啊,我覺得我的位子不適合那種職務喲,並且我不相信克利福男爵會喜歡的,夫人。」
這次和克利福的散步,是不太愉快的。他和康妮之間,有著一種緊張的情態,兩個人都假裝著不去留意,但是這緊張的情態是存在著的。驟然地,她用著女子的本能的全力,想把他擺脫,她要從他那裡擺脫出來。尤其要從他的「我」從他的空虛的字句,從他的自我的魔力中,從他的無限的單調的自我的魔力中解脫出來。
「你這樣想麼?」他問道。
「我們不能多配一把鑰匙麼?」她用她溫柔的聲音問道,這是一個婦人決意要滿足她的要求時的聲音。
小屋裡是很舒適的,板壁是些沒有上漆的松木做的。在她坐的椅子旁,有一張小桌子,一把粗陋的小凳,一條木匠用的長板凳,還有一口大木箱,一些工具,新木板,釘子和各種各樣的東西掛在鉤子上:大斧、小斧、幾個捕獵獸的夾子,幾袋東西和他的外衣,這兒並沒有窗戶,光線是從開著的門邊進來的,這是一個雜物的儲藏室,但同時卻也是一個小小的庇護所。
他怪可笑地把帽子向後推了一推。
「還不是從空氣裡和陽光裡出來的。」他說。
「我想坐一會兒。」她說。
「為什麼這些事你以前不對我說?」
「但是為什麼?」她惱怒地說,「你不是個開化了的人麼?你以為我應該怕你麼?為什麼我定要留心你,和你的在與不在?難道那有一點兒關係麼?」
希兒黛走了不久以後的一個刮風天,波太太對她說:「你為什麼不到樹林裡去散散步,到狩獵人的村舍後邊去看看野水仙?那是一幅不容易看到最美麗的景色。並且你還可以採些回來放在房裡呢。野水仙總是帶著那麼愉快的風姿,可不是麼?」
「姦污是個醜惡的字!」她說,「這是人類把一切事物姦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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