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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作者:D.H.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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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康妮坐在門邊,希兒黛背著牆坐在他常坐的椅子上,正對著窗角。
「你答應我們將住在一起,將共度一起生活,你和我!你答應吧,是不是?」
「啊,不!猜疑什麼呢?」
「不、等一會吧。等我的氣消了。」他說。
「那便是第二天性,可以這麼說罷!」他說著笑了起來。「不,我是厭惡禮貌了,別管我罷!」
「我得去看看汽車來了沒有。」
三個人靜默地吃著,希兒黛留心看著他在餐桌上的儀態怎樣。她不得不承認他是本能地比她自己優雅高尚得多的。她有著某種蘇格蘭人的笨重態度。而他呢,他有著英國人所有的緘默的、自制的安泰——無隙可乘的安泰。他是不易屈服於人的。
「有的!」
「是的,我也這麼想,克利福男爵的事,都得你一個人料理一些時日了,你不介意吧?」
「煮熟的火腿和乾酪,核桃,隨你們喜歡。並沒有什麼好東西。」
「噯!」他說,「得留心著的意思。我想他所謂,『上升』便是『耗損』的相反。」
「好的!」康妮說,「你吃一點麼,希兒黛?」
「是麼!那麼就讓它上升吧,只要它讓我在這下界物質地安全而堅實。」
在小汽車上,康妮也只准帶一口衣箱。但是她已經把一口大箱子寄給她的父親,由火車帶去了。她的父親剛由蘇格蘭到倫敦。他認為到威尼斯何必坐汽車去?在七月天,在義大利用汽車旅行實在是太熱了,所以他還是舒舒服服地乘火車去。
「不!不過,有時當我看見了他神色不同的時候,我便知道非讓步不可罷,但是通常總是他讓步的。不,他從不擺老爺先生的架子;而我也不,我知道可以跟他強硬到哪一步,便得退讓;雖然這種退讓有時是很吃虧的。」
「啊,用不著!你興奮得差不多從事多也興奮起來了。我差不多覺得是我自己要旅行去了。」
「他沒有結婚麼?」
「他!他!他叫什麼名字?你盡是說:他!」希兒黛說。
但是那睡衣已經差不多裂成兩片了。
「不!我並不大言!」她爽脆地說。
他顯得焦慮不安的樣子。
「啊,好得多了,你替他做了些驚人的事呢!」
他正要走開,逃避了她的危險的媚人的赤|裸。
「德爾貝話,好罷!為什麼你說德爾貝話?你開始的時候不是說大家所說的英語麼?」
「我明白,但是他的確是可愛的人,他的確是了解溫情的人。」康妮企圖為她的愛人辯護。
「用一條舊毛巾和火烘乾的。」
「聽!」
「我得告訴你,我想你無需叫僕人來跟蹤我的!」她劈頭便說。
「喂!又是個晴朗的日子!」
「那邊!打那邊過去!」他指著一個空隙說,「我不過去了。」
但是她舉著兩臂環抱著他的頸項,緊緊地偎依著他。
「希兒黛,請你和我們到村舍裡去罷。」康妮懇求道:「離這兒不遠了。」
他把門上了鎖,他們向著林中走去,卻不走那條小路。他提防小心著。
他靜默地吃著,心裡想著那在飛逝的時光,那使她也想起來了。
她現在安閒地說話了。畢竟,為什麼要火上添油使他難過呢!他狐疑地望著她。
「啊,好的!」
「我們來了!」她低聲地說。
「物質地耗損?」她說,「我看你卻日見肥胖起來,而我也不見得耗損著我自己。你相信太陽是比從前小了些麼?我卻不。我想亞當獻給夏娃的蘋果,不見得會比我們的橙子核大,你以為怎樣?」
希兒黛分明地無話可說了。賺得滿腔的憤怒。哼,他應該知道人家體面了他,而他卻擺著重要角色的威風神氣,彷彿以為是他給了人家體面似的,多麼魯莽!可憐的康妮,迷失在這麼一個人的爪掌裡!
無疑地,希兒黛不喜歡克利福,和他以大人物自居的冷靜的神氣。她覺得他無恥地利用著康妮。她曾希望過她的妹妹會離開他。但是,她是屬於蘇格蘭的堅固的中等階級的人,她深惡任何貶抑自己身分。或貶抑家聲的事情。
「啊,不!他的事我都可以處理呢。我是說,他所需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得了,你覺得比以前好了些嗎?」
「瞧瞧你的頭髮!」他說,「瞧瞧你自己!」
他迅疾地把頭傾了一傾,指示著桌上點著的蠟燭。她馴服地把蠟燭拿在手裡,當她上樓的時候,他注視著她的飽滿的臀部的曲線。
勸了一會,克利福准她去了。
「那你得去問她!」
「你用什麼擦乾你自己的?」
「也許他寄你一筆大財呢。」
他的身材是中等,纖瘦的,她覺得他樣子還好看,他靜默地守著一種冷淡的態度,彷彿他決不願開口似的。
「你覺得男子是易動怒的麼?」
「難道我把睡衣都失去了麼?」她說。
康妮很惱怒波太太知道了她的祕密:因為她無疑是知道的。
「怎麼!康妮!」希兒黛說,嚴厲得像一聲鐵錘,氣憤得臉色蒼白起來。
「什麼權利?你又有什麼權利把您的永久性來厭煩他人?不要管他人的永久性罷。」
波太太幫著康妮收拾行李。
這樣,希兒黛儼然大元帥似的,嚴肅地把旅行的重要事件,計劃好了。她和康妮在樓上的房子裡閒談著。
當康妮拿著她的小手囊上車去的時候,她的臉上流著眼淚,希兒黛把風帽和眼鏡交給她。
「結了!但是他的女人離棄了他。」
她說話時的從容的態度,是令人驚愕的。在隔房聽著的波太太,嘆服得五體投地。想想吧,一個婦人竟能這樣自然地周旋應變!
「我可以繞過這樹叢退了後面麼?」她說。
「你願意告訴我他是誰麼?」她說。
他臉上露著不快的苦笑,用土話說:
波太太也停了下來。
「是麼?」他用普通的英語說,「是麼?不過我與您之間有什麼自然的話可說?除非您告訴我,您願我墜入地獄,好讓您的妹妹不再見我;於是我回答些一樣難堪的話,此外還有什麼是自然的?」
這種火似的肉感,在那最祕密的地方,把最古老而最深刻的羞恥心焚毀了。結果是使康妮地賣力讓她的愛人恣情任性的享受她。她是毫無抵抗的、逢迎遷就的東西。好像一個奴隸,一個肉體的奴隸。然而情慾的毀滅的火,卻舐著她的周身,當這慾焰緊束地經過她的心懷與臟腑的時候,她真是覺得她是死著了;可是好一個痛快而神奇的死喲!
「我想每個蚊子都有這同樣的感覺。」希兒黛說。
他把鎖著的門打開了,領他們進到那溫暖的、但是空洞的小屋子裡。爐火低低地紅熱地燃著。桌子上擺好了兩份碟子和玻璃杯,這一次,桌布是潔白。希兒黛搖了搖她的頭髮,瀏覽著那空洞而憂鬱的屋子,然後她鼓著勇氣望著那男子。
「我們不能一直往前去,真是萬分可惜!」她說,「否則我們九點鐘便可到帕爾摩了。」
「她實在是該吃耳光的。」
「這是鄉間的郵遞;他來的時候,多數總是七點左右。」
而且是個多麼肆無忌憚的,惡魔似的男子!真像個惡魔!一個不堅強的女人是承受不了他的。但是要達到那肉體的莽原的中心,要達到那官能的羞懼心的最後最深的潛伏處,是不容易的。只有「法樂士」有這窺探的本領。啊!他把她壓得多麼緊!
「或者是來要點什麼東西吧,這倒更像。」
「加拿大!」那生人的聲音說。
「是的,他在雨停了後才來,他是來餵雉雞。」
「那不是約克郡話,那是德爾貝話,」他望著她,模棱地冷笑著說。
「放在小路去,不要緊的,你有鑰匙。」
他老是不注意她。
「可愛得多了!」
「我們不久便將在一起共同的生活吧,是不是?」她懇求道。
他給希兒黛一隻玻璃杯,替她先斟了啤酒。
「他來得好早啊!」她答道。
他吻了吻她,把她www.hetubook.com.com緊緊地擁抱了一會。然後他嘆息著,重新又吻了吻她。
他驚愕地望著她。
姊妹倆沉默著坐著。他帶了另一份碟子和刀刃回來,然後他說:
「理由我們已經說過。不過,我想你興奮的原因,是因為你可以暫時告別這一切了。此刻再也沒有比『告別這一切』更令你興奮的事了。……但是,凡是出行便必有邂逅,而且凡是邂逅便是一種新的關係。」
「是的,請你也給我啤酒吧!」希兒黛用一種做作的羞怯態度說。他冷眼望著她。
「什麼年紀?」
他踏過那低低的荊刺和羊齒草叢,經過處留下了一條痕跡。他去了幾分鐘,回來說:
「啊,且聽罷!別中斷了這偉人的莊重之詞:『目前世界的這種情境,係從一個不能想像的過去中生出來的,並且將在一個不能想像的將來中消滅。剩下的是抽象的無窮盡的天國,自新不息、變化萬端的創造力,和主宰大千的聰明上帝。』那,那便是結論!」
「啊,那我可不知道,我從來就沒有強硬下去過。甚至是他錯了,假如他固執的話,我也退讓。你知道,我決不願使我們間的東西被破壞,假如你固執著對付一個男子,那便完了。假如你愛上了一個男子,當他真是決了意的時候,你便得退讓些;管你有理沒有理,都得退讓,否則什麼東西便要破壞了。但是,我不得不說,德底有時看見我決了意的時候,甚至我沒有理,他也會退讓的,我想這是雙方一樣的。」
「不要大言,上帝聽著呢。」他說。
「克利福沒有猜疑什麼嗎?」她問道。
「康妮!」希兒黛說,厭惡地道挺著她的鼻子;這是她母親傳下的姿勢。
「是的。」她泰然地答道,「我脫|光了衣服在雨中奔了一陣。」
「啊!你來了!」希兒黛說,「他在哪兒呢?」
狩獵人脫了脫他的帽子,但是沒有走上前去。
停頓了一會。
現在,她覺得已經來到了她的天性的真正的原始處所,並且覺得她原本就是毫無羞懼的了。她是她的原來的、有肉感的自我,赤|裸裸的、毫無羞懼的自我。她覺得勝利,差不多光榮起來!原來如此!生命原來是如此的!一個人的本來面目原來是如此的!世上是沒有需要掩藏的東西,沒有需要害羞的東西的!她和一個男子——另一個人,共享著她的終極的赤|裸。
「希兒黛,你知道我愛上了一個人吧,是不是?」
「你等了很久了麼?」康妮問道。
「我的上帝!」他也暴怒起來,「你這女人上那兒去來?你離開了整整幾個鐘頭,而且在這樣的暴風雨裡!你到那瘟樹林裡去弄什麼鬼?直到現在,你幹嗎才回來?雨已停了幾個鐘頭了!幾個鐘頭了!你知道是什麼時候了不?你真夠使任何人發瘋!你上那兒去了?你幹嗎去了?」
「你認為一個人在一生中,可以有幾個時期過著像昨夜似的那種生活麼?」她對他說。
「你想到那邊去麼?」
「啊,喂!你有鉛筆麼?」
但是希兒黛已經把燈光熄了,正專心地把車子退後,想轉過頭來。
默默地,他把碟子放在托盤上,走下樓去。康妮聽見他向園裡的小徑出去,一個腳踏車鈴聲在那外邊響著。
「啊,好罷!」她說,「既然如此,我也就沒有什麼了!」
他帶了一種鑑賞家的有點肉感的怪笑望著她。
在對於康妮的憤怒裡,希兒黛不覺對克利福寬大起來,他畢竟是個有智慧的人。說他沒有性能力,這更好;可以少了一件爭吵的理由!希兒黛再也不想要肉體的愛了,這東西把男子都變成自私可惡的小鬼子。康妮的生活,實在比多數的女人的生活都安適,不過她不知道她的福氣罷了。
兩個婦人在那濕世界裡緩緩地前進。兩個人都不說話。一些大水滴響亮地在林中滴著。當她們到了大花園裡時,康妮在前邊走著。波太太有點喘不過氣來,她日見肥胖了。
「總之,」他說,漸漸平靜下來,「假如你沒有受涼,得了個大傷風,便算你的幸運了。」
希兒黛依舊沉思著。
「坐下罷,希兒黛。」康妮說。
「六點半了。」
「別起來,別起來!隨便坐,我們這兒並沒有誰是大熊。」他很泰然地用土話說道。
電光閃一下,他驚跳一下,雷聲轟一下,他失神一下。他望著冰冷的大雷雨。彷彿世界的末日到了,他愈來愈狂躁起來。
「啊,是的!我相信那是個可愛的地方!」
「不要怪我來找你,夫人!克利福男爵狂躁得那樣兒!他以為你一定是給雷打死了,或給一株樹倒下來壓死了。他決意要打發菲爾德和白蒂斯來林中找屍首呢,這一來,我想還是我來好,別騷動了所有的僕人。」
「是的,我不會你等的。晚安!」
「什麼地方,這兒附近?」她柔和問道。
她們不久便到了曼斯菲德。從前這兒是絕妙的一個城市。現在卻是個令人氣喪的礦工城市了。希兒黛在一本旅行指南書中介紹的旅店前停下了,開了一個房間,這一番事於她是毫無意思的,她差不多氣憤到不能說話。但是康妮卻忍不住要告訴她一些關於那男子的事情。
他們倆等著希兒黛下來。但是希兒黛卻把車門關上了,坐著不動。
「只有二十五分鐘了麼?」她叫道。突然地,他舉著手指,叫她不要出聲,他站了起來,佛蘿茜猛然吠了一聲,跟著又高聲地吠著幾聲,彷彿告警似的。
「但是,希兒黛,」康妮說,心裡有點驚懼著她要說下去的話。「今晚我要在這附近過夜;不是這兒,是這兒附近。」
「啊!夫人喲,別這麼說!我不來,他定要叫那兩個人來的,並且他們定要一直到小屋裡去的。我呢,我實在不知道小屋在那兒。」
康妮等著下文。但是克利福並不讀下去。她驚異地望著他。
「我承認他說得有點模糊,有點像煙幕,」克利福說,「可是,說到宇宙是在物質地耗損,精神地上升,我倒相信是存有幾分真理的。」
「再見,波太太!我知道你會好好地侍候克利福男爵的。」
「隨意罷!」他說,「隨意罷!別等人來請!」
「再等也沒有用了!」克利福在狂躁中說,「我要打發菲爾德或白蒂斯找她去。」
「這兒便是到村舍去的小路!」康妮說。
「那麼可以說,精神出了毛病,出殼了!」
「他是我們的狩獵人,」康妮支吾著說,她的臉孔鮮紅起來,好像做了壞事的孩子一樣。
「為什麼我要相信你,克利福?我倒覺得假如有個什麼上帝在,他將在我的腸胃裡醒覺轉來,並且在那裡曙光似地幸福的蕩漾著。為什麼要相信你的話?我所相信的恰恰與你相反!」
「我並不想有什麼新的關係。」
「請!」他說,「我給你們什麼好呢,茶呢還是旁的東西?或者一杯啤酒!啤酒是夠冷的。」
在這一個短短的夏夜裡,她不知體會了多少的事情!在這夜以前,她差不多相信了一個婦人是會因羞恥而死的;然而現在,死的卻是羞恥!羞恥不過是恐懼罷了;在我們的肉體的根蒂裡深伏著那種官能的羞恥,那種古老的,古老的肉體的恐懼,只有肉感的火才能把它驅趕走。最後,它是給男子的「法樂士」的追擊所驚醒而潰散;於是她便來到她的生命的莽原之中心了。
「啊,不要這樣!」波太太喊道,「他們將瞎想發生了自殺或什麼大事。啊,不要讓人講閒話……讓我到小屋那邊去看看她在不在。我找得著她的。」
「那麼我隱藏著就是了。」
「我不能!今晚我定要在他那兒過夜,否則我便不能去威尼斯,我決不能。」
她看見他帶著他的狗兒和槍,到那小路上巡察,她下樓去梳洗,等到他回來時,她已經準備好和-圖-書了,把幾件零星的東西也收拾在她的小綢囊裡。
「是不是你的朋友寄了你一筆大錢?」
他老是目瞪口呆地望著她。
「是的,假如你傷了他們的虛榮心。但是女子還不是一樣?不過男子的虛榮心和女子的有點不同罷了。」
「是麼?那麼我要替它高興呢!」
「喂,你覺得這個怎樣?」他說著,把書拿了過來,「假如我們的宇宙裡再進化個多少時代,你便用不著走到雨中去冷卻你的熱烈的肉體了。啊,你聽罷!——宇宙顯示著我們兩種光景:一方面,它是物質地耗損著;另一方面,它是精神地上升著。」
然後他望著康妮。
「我覺得今晚的勾當是純粹的瘋狂。那個人住在哪兒?」
「希兒黛,」她說,「畢竟愛情是美妙的,那使你覺得你是生活著,你是在造化的中心。」她彷彿在自誇著。
康妮在她的窗檻上掛上了一條鮮綠的圍巾。
「把窗帘拉開了,好不好?」
他望著她,他的睛眼突著,白睛膜上泛起黃色,這種暴怒於他的害處是很大的;結果是波太太在以後的幾天裡,沒有好過的時間,康妮突然地感到內疚起來。
「為什麼呢?她是怪好的人!」
「是的,留在這兒罷,夜裡我可以把它放在兩腿間陪伴我。上面沒有什麼名字或標記麼?」
啊!在驚怖中,她曾多麼恨它;但是實際上,她多麼需要它!現在她明白了。在她的靈魂的根基處,深深地,她是需要而且祕密地希望這「法樂士」的追擊的,不過她相信她不會得到罷了。現在,突然地,它來到了,一個男子在共享著她最終而最後的赤|裸,她一點兒羞懼都沒有了。
康妮固執起來。
「啊,那是不同的。我對他們不是這樣的。我知道什麼是對於他們有益的,或者我努力去知道,然後我設法為他們的好處做去。那和自己真正所愛的人是不相同的。大不相同的。假如你真正地愛過了一個人,你便差不多能對任何人表示親愛,甚至他不太需要你。不過那是不同的,你不是真正愛他的,一個人真正地愛過了一回,如果還能真正地再愛一回,那是可疑的。」
「再見,康妮,女孩子!平安地回來!」
他們靜默了一會。
太陽已經在早晨的嫩綠的樹葉上照耀著。鄰近的樹林,顯現得蔚藍而新鮮的顏色。她坐在床上,夢幻般地望著樓窗外面,她的赤|裸裸的兩臂把她赤|裸的兩隻乳|房擠得湊合攏來。他在穿著衣服。她在夢幻著生活,與他共同的生活:這才叫生活!
「唉!你知道男子們是怎樣的!他們動不動就狂躁。但是一見了夫人就會好的。」
他拿了一個藍色壺子到廚房間裡,當他帶著啤酒回來時,他臉上的表情又變了。
希兒黛,像臉色鮮艷的雅典娜似的低頭沉思著。實際上她正在暴怒著。但是她不敢露了出來,因為酷肖父親的康妮,勢將立刻放肆爭抗起來的。
他把麵包切了,靜坐著。希兒黛像康妮前些時一樣,感覺到了他的靜默和冷淡的力量。她看見的不大的、銳敏的手,不經意地放在桌上。無疑地他並不是個簡單的工人!不!他是做作的!做作的!
「表現得這麼露骨,就未免可怪了。」
「不要緊!」她說,「它是屬於這間房子的;我把它留在這兒罷。」
這樣,康妮在馬路上碰見她,蒼白的臉色,遲疑地不敢前進。
「你以為一個人只能愛一次麼?」她問道。
希兒黛的灰色的、不可思議的眼睛,注視著她的妹妹。她的樣子似乎非常鎮靜……,但是她卻常常盛怒起來。
「是的,我是知道有這回事的。」
「多麼美好!」她說,「在一起吃早餐是多麼美妙!」
「畢竟他聽見什麼呢!」
他驚愕地望著她。
「再見,希兒黛!請你用隻眼睛看護她。」
「假如我可以的話,我便將有個孩子,假如我有個他的孩子,我將發狂似的驕傲。」
啊!上帝啊,一個真正的男子是多可珍貴的東西!男人們大都是些只知東跑西竄,只知東聞西嗅,只知苟且交尾的狗。找到了一個無畏縮、無羞懼的男子!多可珍貴!她望著他在酣睡著,好像一個睡著的野獸似的,深深地迷失在睡寐中。她鳥兒似地依在他的身邊,誠恐脫離了他。
「早安,梅樂士先生!一封掛號信!」
「此後,我們再也不能在一起生活了,是不是?」她懇求地說。他苦笑了一笑,仰望著她。
「有什麼消息的時候,給我寫信,並且告訴我克利福男爵的種種情形。」
「那是他的椅子。」康妮溫和地說。希兒黛站了起來,彷彿那椅子燒了她似的。
「你回家以前不久出去的。」
「你喜歡你的物質生命麼?」他問道。
「我深信你一定給了他不少猜疑的機會。」希兒黛說。
她曾常常地奇怪過,亞培拉所謂他與海蘿伊斯相愛之時,所有情慾的微妙花樣都嘗過了,是什麼意思。原來同樣的東西,在千年以前,甚至在萬年以前就有過了!同樣的東西在希臘的土瓶上,隨處都有!情慾的種種微妙、肉感的種種放肆!那是必需,絕對地必需的。用純粹的肉感的火,去把虛偽的羞恥心焚毀了,把人體內的沉濁的雜質溶解了,使它成為純潔。
「不,只是幾張關於那邊的一個產業的像片和文件罷了。」
「但是你自己卻是個熱心的社會主義者!你常常是站在工人階級方面的。」
但是她也是決不為他所屈服的。她說:
「我崇拜我的物質生命呢!」同時她的心裡湧起了那句話:「這是世上最美麗的,最美麗的婦人臀兒!」
康妮輕蔑地聽著。
「克利福這樣大驚小怪,真是愚蠢!」康妮最後惱怒地說,其實她只是對自己說著。
「甚至你的丈夫,你也得像嬰孩似的去諂媚他,用甜言誘騙他麼?」她一邊說,一邊望著波太太。
在大廳裡,大家提早用了午後的茶點,大廳門開著,讓太陽射了進來。大家都彷彿有點氣喘。
鐵伯斯太太把大門打開著,祝了聲夫人一路平安,汽車悄悄地出了小樹叢幽黑遍佈著的大花園,上了大道,那兒礦工們正曳著沉重的步伐歸家。希兒黛朝著克羅斯山的路駛去,這並不是條大路,但也是到曼斯菲德的路,康妮戴上了避塵眼鏡。她們沿著鐵道駛去,這鐵道是在她們下邊這一條壕道裡的。然後她們在壕道上的橋上橫過。
他伸手在床下邊,拿出一件薄薄的綢衣。
「你真是以為這件事值得冒險嗎?」她語氣有點溫和下來。
「我將盡我的能力,夫人。」
大家揮著手巾。車開行了,康妮回轉頭來,看見克利福在台階上坐在輪椅裡,畢竟他是她的丈夫,勒格貝是他的家,這是環境所決定的。
「但是你這話使我有點驚異。因為物質生命無疑地是個多餘累贅的東西。在我想來,女子在精神生活上是不能享受最高樂趣的。」
康妮停止了收拾東西。
「啊,有的!」希兒黛說,「講點禮貌便是很自然的。」
「但是你使希兒黛太難為情了。」她對他說。
康妮望著希兒黛。
過了一會,他回到樓上,臉上帶點怒容。
她把車子退到橋上,轉了方向,在大路上前進了幾步,然後再退入小路裡,在一株榆樹下面,壓倒著草叢和薇蕨。康妮步下車來。男子在樹下站著。
「我的好人喲,你以為你和我有什麼關係麼?」希兒https://m.hetubook.com.com黛溫和地說。
「有什麼好吃的?」康妮臉紅著問道。
她穿上了那撕破的睡衣,夢幻般地望著窗外。窗門開著,清晨的空氣和鳥鳴聲透了進來,鳥兒不斷地飛過,然後她看見佛蘿茜徘徊著走出門外。這是早晨了。
「你轉瞬便要厭倦他的。」她說,「然後你一生便要慚愧你的這種行為。」
希兒黛已經站了起來向邊走去。他也站了起來,在衣鉤上取了他的外衣。
雖然!人生常是受環境的機械所支配的,康妮便是這機械的犧牲者。她不能在五分鐘內擺脫出來,她甚至邊擺脫的心也沒有了。
「總之,我的意思是——」她在汽車裡面說,「我誠恐你們兩個都要覺得悔不當初!」
「是的!」他一邊說,一邊整理著溢在托盤的茶。
「是的,當我們能夠的時候。」
「我真替你抱歉。」戴著眼睛的康妮說。
「唔,正經點,別說笑,你覺得怎樣?」
汽車還是好好地停在那兒,有點給露水沾濕了。希兒黛上了車,把機器開動了,剩下的兩個人在等待著。
「不,決不!我希望我不久便要有個他的孩子呢。」
「我一個人很可以找到我的路。」她說。
「是的!」他說,「有的。願也罷,不願也罷,你多少總是我的阿姨了。」
靜了一會。
她失望地望著他,但是他吻了吻她,叫她出去。她滿腔悲傷地爬過了冬青樹叢和木柵,顛躓地走下小壕塹,顛躓地走上那小坡上去,希兒黛不見康妮,正在那兒惱怒著走下車來。
「噯,也許!但是達娃斯哈,倒是您才像矯揉做作呢。」他用一種怪疏遠的態度,偏著臉打量著她,彷彿說:「你,你是誰呵?」
「那是您甘心情願的,是不是,女孩兒?我沒有強迫您罷?」
「啊,不會發生什麼事的。你看罷。等雨一停了她馬上就會回來的。那只是雨把她阻住罷了。」
不能入寐的克利福,整夜裡和波太太打牌賭錢,直至她瞌睡得欲想死了。
當他們回到村舍裡去時,她覺得脫離了她的姊姊了。她高興得差不多跳躍起來。
「呀!真的?什麼使你變得這麼異樣?是不是因為赤|裸裸地在雨中奔跑了一陣,學了一回古代的,爛醉的酒神女祭司?或者是因為某種感官的慾望?或者是因為要到威尼斯去了?」
「我要打這邊過去了。」他指著右邊說。
「這些該死的腳踏車,不等到你留神它們便來到了。我希望他沒有聽見什麼。」
「好罷,且聽聽下文罷:『宇宙便這樣慢慢地過去,慢得非我們所能思議,而到了一種新的創造的情境,在這種情境裡,我們今日所見的物質世界,將變成一種飄渺的波紋,這種波紋與虛無是無甚分別的。』」
最後,他坐下去解鞋帶。然後他仰望著她,那眉端依舊蘊藏著怒氣。
「都是原因!為了旅行覺得滿腔興致,難道是可驚怪的麼?」她說。
但是,這郵差的來到,使他掃興了。
「你將要懊悔的!」她說。
「唉,哪裡啊!不過男子們都是一樣的;他們只是一些嬰孩,你得諂媚他們,拿甜言去誘騙他們,讓他們相信他們是事事隨心所欲的,你覺得對不對?夫人。」
最後他站住了。
「咳,永久性!」他說,「那是什麼意思?您自己的生命裡可有什麼永久性?我相信您正在離婚罷,不知道這裡頭的永久性是什麼?這不過是您自己的執拗性的永久性罷。我看很明白,那永久性於您有什麼好處?您不久便要厭惡這永久性。一個執拗的女人和她的自我意志!咳,這兩種東西合起來便成個好漂亮的永久性,的確!謝謝天,幸得您的事與我無涉!」
「早安!」
「再見,克利福!是的,我不久便會回來的!」康妮差不多溫柔起來了。
聽了這說。康妮的臉氣得更紅了。雖然,她心裡還有一股熱情的時候,她是不能說謊的。她甚至不能做出她和狩獵人之間毫無關係的樣子。她望著那另一個婦人,詭譎地站在那兒,低著頭;畢竟呢,她也是個婦人,她是個同盟者。
「康妮,早上別讓我等。」
「誰會來?」
「你一定是發瘋了!」他說。
「是的!不過也得想想其餘的時期呢。」他有點乾澀地答道。
「誰?無論誰啊!梅樂士呢?他沒有來嗎?晚上他是一定到那兒去的。」
「她會躲避在林中的小屋裡的。放心罷。夫人不會有什麼的。」
「謝謝天,你要離開這人一些時日了!」希兒黛一邊說,一邊把車子轉著方向,免得打克羅斯山的村落經過。
「你要上樓去麼?」他說,「那邊有一枝蠟燭!」
但是雨已停了,夫人卻沒有馬上回來,時間過著,夕陽出來已發著最後的黃光,依舊沒有夫人的影子。——夕陽沉下去了,昏色漸漸地深了,晚餐的第一次鐘也敲了。
「在樹林那一端的村舍裡。」
他把他的外衣脫了掛在衣鉤上,穿著一件薄薄的,淡黃色的法蘭絨襯衣,在桌邊坐下。
「我想或者我們是可以去的。」
「而像你這樣的男子。」她說,「是應該隔起來,這是他們的粗鄙與自私慾所應得的懲罰。」
「是的!這是我從前一位朋友,他現在英屬哥倫比亞。不知道什麼事用得著掛號信。」
「你覺得做奧利佛.梅樂士太太比做查泰萊男爵夫人怎麼樣?」
希兒黛憤憤地望了望那條小路。
最後,康妮看見了屋裡的黃色燈光,她的心劇跳起來。她有點害怕起來,他們繼續著魚貫前進。
「是啊!這不會久了,不會久了,是不是?」她向他斜依著,握著他的手腕,她把茶杯裡的茶傾溢了出來。
「你對付你所有的病人也這樣麼?」康妮問道。
黃昏是奇妙地晴朗,甚至在這個城市裡,黃昏也留戀不去,今夜一定是個半透明的夜。希兒黛氣憤著的臉孔,像是個假面具似的冷酷,她把汽車開行了,姊妹倆向原處回去,但走的是經過波梭娃的另一條路。
「不,一點都沒有。」
「那是我的姊姊希兒黛。你願意來和她說說話麼?希兒黛!這是梅樂士先生。」
八點鐘她便得到小路的盡頭去,老是,老是,老是這不容人的世事!
「是的!」
希兒黛舉目望著他。
這話把康妮嚇著了。
「假如它是精神地上升著,」她說,「那麼下面剩下什麼東西呢,下面那個從前的尾巴所在的地方?」
詩人和世人真是一些騙子!他們使你相信你需要感情;其實你所最需要的是這尖銳的、消蝕的、有點可怖的肉感。想找個無羞懼、無罪過、無心疚的大膽從事的男子!假如他事後覺得羞懼,而且令人覺得羞懼,那就令人寒心了!多麼可惜,多數的男人都這麼怯懦,害羞,如克利福!甚至如密克里斯!這兩個人、在肉感上都是有點兒像狗,有點兒奴顏卑膝的。所謂「精神的無上快樂!」這對於一個女人有什麼價值?而且事實上,對於一個男子又有什麼價值!那不過把精神弄得一塌糊裡糊塗而卑鄙罷了。甚至想把精神純潔化、靈敏化起來,也得要這唯一的肉感才能成功,唯一的火似的肉感,而不是混沌一團的幻想。
「是麼!但是假如我高興的話;難道我不能換換麼?唔,唔,讓我說德爾貝話,如果我覺得合適。我想您不反對罷!」
「不!我決不懊悔!」康妮紅著臉喊道,「他是個罕有的例外。我的確愛他,他是個美妙的情人!」
「你有什麼權利對我說這種話?」希兒黛說。
「假如你強硬下去會怎麼樣呢?」
「一個人的佳餚是另一個人的毒物。」他在黑暗裡說,「但是在我,這既是佳餚又是美酒。」
「為什麼?喜歡雨水浴有什麼好發瘋了地方?」
他們在林中草徑上緩緩地走著;他默默地走到前面。
「真是豈有此理,人們竟敢來追m•hetubook•com.com我的蹤!」她說,睛眼發著光。
車燈亮了起來。
「啊,我沒有受涼!」她答道。她心裡正在想著那個男子的話:「您有的是最美麗的婦人的臀兒!」她希望,她真的希望自己能告訴克利福,在那雷雨交加的時候,有人曾對她這麼說過。然而!她卻擺個被忤逆了的王后的樣兒,到樓上換衣服去了。
「那麼我想他定要嚇得魂不附體,逃之唯恐不速呢。」
他望著她,感覺到她的惡魔般堅強的意志。
她無言地跟著他,心裡抑鬱著。啊,多麼難捨難離!
她重新望著他。
「是起身的時候了麼?」她說。
她覺得怪可笑地聽著。她心裡湧著種種不便說出的話;但是她僅僅說:
「還差得遠呢,我確實告訴你。」
「我從來就沒有用名字叫過他,他也沒有用名字叫過我。想起來也是奇怪的。我們有時只是用珍奴夫人,和約翰.湯姆斯的名字,但是他的名字是奧利佛.梅樂士。」
「是的!」他答道,頭也不回,只顧前進。「當時機到了的時候!但是此刻你正要到威尼斯或什麼地方去了。」
「但是你對我的溫情不會變吧,會不會?」她細聲說,「我愛昨夜!但是你對我的溫情不會變,會不會?」
希兒黛從康妮的這話裡,聽出她父親的聲音,她只得讓步,但這不過是外交手腕,她同意了和康妮到曼斯菲德晚餐,天黑後把她帶回到村舍去的山路盡頭,早上再到那裡去找她。她自己將在曼斯菲德過夜,那不過是半點鐘的汽車路程,假如汽車開得快的話,但是她對她的妹妹的破壞她的計劃,是非常憤怒的,她在心裡隱忍著。
「戴上罷。」她說。
「早安!」
她慢慢地退著,繞過了樹叢後面,把汽車鎖好了,走下來。已經是夜裡了,但是夜色是明亮的,荒涼的小路兩旁,起著高高的野生的籬笆,樣子是很黑的。空氣中散佈著一種新鮮的香馨。狩獵人在前,康妮跟在他後面,最後是希兒黛,大家都靜默著。在難走的地方,他把電筒照著,然後又繼續前進。一隻貓頭鷹在橡樹上輕輕地叫著,大家都不能說話;沒有什麼好說的話。
在靜默中,他們重新在那小路上可笑地魚貫而行。那隻貓頭鷹還在叫著,他恨不得把它殺掉。
而克利福也斷定希兒黛畢竟是個無疑的聰明女子,假如一個男子想在政治上活動的話,這種女子是再好不過的助手和伴侶。是的,她不像康妮那麼孩子氣,那麼不可依靠。
當她們經過克羅斯山時,她們的車燈亮著,在壕道裡駛過的光亮的小火車,使人覺得真是在夜間了。希兒黛打算在橋的盡頭處轉入小路裡去。她把速度有點突然地放慢了下來,汽車離開了大路,車燈明亮地照著那蔓草叢生的小路。康妮往外望著,看見了一個暗影,她把車門打開了。
「他是精神出了毛病,出殼了。」她說,「多麼荒唐!什麼『不可想像。』什麼『世界的消滅』,什麼『抽象的天國』,什麼『萬變的創造力』,甚至上帝也湊在一塊!這真是白癡說的話!」
「是的,夫人,我不會忘記的,祝你快活,並且早日回來解我們的悶!」
「啤酒吧!」康妮說。
「但是汽車呢?」
希兒黛明白和她爭論是無用的,她沉思著。
「我可不知道,比我大些。」
「什麼事值得這麼冒險?」
「汽車還沒有來,但是大路上停著一部送麵包的貨車。」
這話使她覺得好笑起來。她依舊挽著他的手臂,他們靜默地,匆匆地回去,她現在和他在一起了。她是怪高興的,當她想到希兒黛差不多把他們拆散了時候,她寒戰了一下;他在不可思議地靜默的。
「假如他當著你赤|裸棵地、瘋婦似地在雨中奔竄著的時候來到了?」
「我希望你不要挑撥是非罷,希兒黛。」她說。
「吻一吻我吧!」她喃喃地說。
「假如有人來了?」
康妮的每一句回答,都使希兒黛越發憤怒起來,憤怒得和她母親在生之日一樣,憤怒到無可復加的境地,但是她還是隱忍著。
他醒來的時候,她的睡意也全失了。他坐了起來,俯望著她。她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了她自己的赤|裸,直接的認識了她的自我。那男性對她的認識,好像流液似地從他的眼睛裡復傳到了她身上,把她春意融融地包了起來,啊,這半睡的、飽和著熱烈情慾的、沉重的肢體,是多麼撩人肉|欲,多麼可愛!
「愛一次,或永遠不愛。大多數的女子是從來不愛,從來不開始愛的,她們不知愛是什麼東西。男子也不例外。我呢,當我看見了一個女子在戀愛的時候,我對他是滿腔同情的。」
「假如我是你,我決不幹今晚的勾當。」她安靜地勸道。
「換換空氣,對於夫人是很有益處的。」
康妮羞怯地挽著他的手臂,他們向著村舍歸去。他一句話也不說,過了一會她使他站住了。
「不錯的!不過在二十五分鐘內你便得走了。」
「並不如您想像的遠,我確實告訴您。我有我自己的永久性,我的永久性決不輸您的永久性!假如您的妹妹到我這兒來找點性|愛和溫情,她自己知道她打的是什麼主意。她在我的床上睡過,這是非您的永久性所能有的事,謝謝上帝!」他停了一會,然後繼續說,「噯,我不是個呆子,假如一塊天鵝肉落在我嘴邊,我只好多謝天,有這麼一個美人兒,一個男子不知能夠享受多少的樂趣,不像您一類的女人那麼難說。說起來也是可惜的,您本來是可以像一顆好蘋果的,而你卻是個好看不好吃的野蘋果,像你這樣的女子是需要接種的。」
她們回到家裡。康妮直進克利福的房裡去,她對他,對他的蒼白緊張的臉孔和突出的兩眼,狂怒起來。
「沒有,你退罷。」男子的聲音說。
「這種事情我恐怕沒有太多經驗呢。」
「是的!」
「不過,」她一邊拿了一小塊乾酪,一邊說。「假如你對我們說普通的英語,一定比說土話來得自然些。」
「那麼,為什麼你不和我一起去呢。」
突然地,康妮在小徑上站著了。
「為什麼你說約克郡的土話?」她溫和地說。
康妮把掩飾的東西戴上了。然後再穿了一件乘汽車用的外套,變成了一個不認識的不像人的東西了。希兒黛匆匆地把汽車開動。她們出了小路,沿著大路駛去,康妮回轉頭去望了望,但是並沒有看見他的影跡。他走了!走了!她苦楚地流著眼淚,這離別來得這樣驟然,這樣意外!好像是死別似的。
「我可以去弄早餐,弄好了帶上這兒來,好嗎?」
「郵差。」他說。
「的確!」她說,溫和些的語氣,「誰都會奇怪我究竟到哪兒去了!打暴風雨到來的時候,我只是坐在小屋裡罷了,而且生了一點火,怪快活的。」
「最高樂趣?」她望著他說,「難道那種白癡的想法,便是精神生活的最高樂趣麼!謝謝你罷!我不要這種最高樂趣!我只要肉體,我相信肉體的生命比精神的生命更真實的,只要這肉體的確有生命。但是世間許多的人,都和你的著名的風力機器一樣,他們的精神僅僅依附在他們的屍首上!」
他並不回答,只是沉靜地、安泰地忙著晚上的工作。他在外表上是憤怒的,可不是對她憤怒,康妮感覺得出來。在憤怒中的他,有一種深刻、光澤的、特殊的美,這使她心醉,使她的四肢酥軟。
「假如我不願告訴你又怎麼樣呢?」她脫去了她的帽子,搖晃著她的頭髮。
「橋上沒有東西嗎?」她簡略地問道。
「香煙我這兒是沒有的。」他說,「但是也許你們自己有罷,我自己是不抽煙的,您要吃什麼東西麼?」他回轉頭去對康妮說,「您要吃點什麼東西麼?您普通是不推辭的。」他自若地說他的土話,彷彿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鄉間旅舍的主人。
在旅館裡,慢慢地度過了曖昧的黃昏,最後來了個曖昧的晚餐。晚餐後,康妮撿了些東西放在一個小綢袋裡,再梳了一次她的頭髮。
「在這種雷雨裡,我不喜歡她待在林中!我壓根兒不喜歡她到林中去!現在她已經出去兩個多小時了,她是什麼時候出去的?」
「我沒有看見她在花園裡。上帝知道她在哪兒,和發生了什麼事!」
星期四的早晨,希兒黛按照預定的時間來到,駛著她的兩座輕便汽車,她的衣箱用皮帶牢牢地縛在後邊。和平素一樣,她的樣子是端莊的,嫻淑的;但是也和平素一樣,她有著一種倔強的氣概,她有一種魔鬼似的倔強的自我意志,這是她的丈夫發覺的。但是現在,這位丈夫正在要求和她離婚了。她呢,她雖然沒有情人,但她卻給了他許多方便,好去提他的要求。目下,她和男子們疏遠了。她倒覺得很滿意地自己做了自己的主人,和她的兩個孩子的主人,她打算把這兩個孩子「好好地」教養成人,不管這個詞的意義怎樣解釋。
「啊,我真希望我可以留在這兒和你一塊,並且勒格貝在一百萬里以外!但是事實上我正脫離著勒格貝呢,你知道吧,是不是?」
「是的,太太!世上還有我這種人已經是幸福了。至於您呢,沒有人睬您,這是您所活該的。」
康妮到家後,忍受了一番盤詰。午茶時候出去了的克利福,到暴風雨開始時才回去,夫人哪兒去了?誰也不知道。只有波太太想出她是到林中散步去了。在這種暴風雨裡到林中去!……這一次,克利福卻神經興奮地狂亂起來了。
「那彷彿有點矯揉做作了。」希兒黛說。
「你能保證罷!」
「但是你不久便要厭倦他的。」她說,「那時你便要因和他發生了關係而感到羞恥呢。我們是不能和工人階級相混的。」
「我將用兩隻眼睛呢。」希兒黛說,「她決不會怎樣迷途的。」
汽車慢慢地駛出到了大路上,然後飛逝了,寂靜的夜又籠罩了一切。
「那麼,他住在這兒附近。我要和他共度這最後的一夜,我得去!我已經答應了。」
「他不來了。」
希兒黛要來的日子來到了,康妮和梅樂士已經商議好了,假如他們的愛情之夜,沒有什麼阻礙的話,她便在她的窗子掛上一條綠色圍巾;否則,便掛一條紅色圍巾。
佛蘿茜在樓下輕輕的嗚咽著。他起身把睡衣除了,用一條毛巾擦著身體。——當一個人充滿著勇氣與生命的時候,是多麼美麗!她一邊靜默地望著他,一邊心裡這麼想著。
「很對!」康妮說,她再也找不著什麼話說了。
「我恐怕你不能呢。」他從容地答道。
她不安地說著,她看得見康妮的臉上,還帶著熱情的光潤和夢影。並且她覺得她是對她發怒的。
「說到他」。她說,「是的,我也得好好地去奉承他的。但是他常常知道我所求的是什麼,這是我不得不說的。不過他通常總是讓步的。」
克利福屹然不動地老是望著她。他的下意識裡究竟在想什麼——他是決不知道的。他太徬徨無措了,因而他的下意識裡也不能構成什麼明確的思想。他就這樣地接受了她的說詞,毫無思慮的。他甚至佩服她,不能自已地佩服她。她的樣子是這麼紅潤,這麼美麗,這麼光澤:愛的光澤。
那天晚上,克利福想向她討好起來,他正讀著一本最新出的關於科學的宗教的書;他身體裡有著一種無誠意的宗教的血脈。他是自私地關心著他的自我的將來的。那像平時他和康妮間的文學上的談話一樣。他們之間的談話差不多是必須在頭腦裡經化學作用而出來的談話。
「在夜裡我就覺得腳踝上有著什麼綢的東西。」他說。
他們聽見一部汽車輕輕地響著號角駛近,在橋上慢了下來。她無限悲傷地踏進了荊刺叢中,沿著他留下的腳痕走去,一直到了龐大的冬青樹籬笆面前,他正在她的後面。
「和我妹妹的這件事。」
波太太試著去安慰他。
他到伙食間裡去取食物。
「肉體的生命。」他說,「不過是禽獸的生命。」
「不很久。」他答道。
「啊,可以的!」狩獵人說。
「假如你們不介意,我要像平常一樣把外衣除了。」
「我親愛的,你說得彷彿你正引領著這肉體生命到世界上來了!不錯,你要旅行去了,但是請你不要高興得這樣沒有分寸!相信我吧,如有個上帝在,管他是什麼上帝,他會把人類肉體裡的腸胃淘汰去。而使人類變成一個更高尚、更神聖的東西的。」
「但是夫人,你放心罷!你只是在小屋裡避雨,那是毫無所謂的。」
但是她對於出行——把舊的關係截斷——的興奮並不減少。這是她無可如何的事。
希兒黛靜默地低著她的像明娜娃一樣的頭,然後望著她。
「他從來不擺老爺先生的架子麼?」
康妮把這些話思量著。她對於她到威尼斯去的事,又開始有點疑懼起來,實在說來,她不是故意要躲避她的愛人麼?——雖然是短時間,他是知道的,所以他的神氣是那麼怪異和譏刺的。
康妮真是令人失望的了!雖然,那男子已經在軍隊裡當過了四五年軍官,他定然有多少相當的儀表。他似乎是個有身份的,希兒黛有點溫和起來了。
「甚至這樣也好過煞有介事的死屍的生命。不過你的話是不對的!人類的肉體現在不過才開始生活。在古代希臘民族裡,肉體生命曾煥發過,不久便給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給毀滅了,到了耶穌便完全沒了。但是現在,肉體實在是開始復活了,從墳墓中復活起來了。這人類肉體的生命,將是這美麗的宇宙間的美麗的、美麗的生命!」
「我決不想挑撥什麼是非。但是總得有個人去想想是非。在生命中,不得不有點某種永久性。你不能一味胡鬧的。」
「多麼愚笨的騙人的鬼話!彷彿他可憐的小小的知覺能知道在那麼悠久緩慢的時間裡,會有什麼發生似的!那只是說,他自己是個物質的失敗者,所以他想使全宇宙也成為一個物質的失敗者罷了!胡說亂道的假道學!」
「現在你得起來,作好準備。我到外面看看就來。」
希兒黛不說什麼,她猶豫著,然後她望著後面的小路。
希兒黛曾經在道地的政治界和知識分子中生活過,所以她的話是令人無可答辯的。
「在政治的危變中,我可以站在他們的方面;但是正因為我站在他們的方面,我知道在生活上和他們相混,是多麼不可能的事,這並不是勢利,實在是因為我們和他們的節奏全不能相諧。」
康妮戴著她的避塵眼鏡和掩飾面孔的帽子,靜默地坐著。希兒黛的反對,使她更決絕地站在她的愛人的方面,縱令海枯石爛,她也要依附他。
她聽見他在樓下生火,搯水,從後門出去。她漸漸地聞著了煎肉的香味。最後,他端了一個大得僅能通過門框的黑色大托盤,走上樓來。他把托盤放在床上,斟著茶。康妮穿著那撕破了的睡衣,蹲伏著狼吞虎嚥起來。他坐在那唯一椅子上,他的碟子放在膝上。
那是個驚人的情慾之夜。在這夜裡,她有點吃驚而且差不多覺得無可奈何起來,然而在那最怡人意的關頭,一種比溫情戰慄更不同、更尖銳、更可怖的刺人的肉感的戰慄,把她鑽穿了。雖然是有點懼怕,她卻毫不推卻地讓他恣情任性,一種無羈而不羞怯的肉|欲,搖撼著她,搖撼到她的骨髓裡,把她剝到一|絲|不|掛,使她成了一個新的婦人。實在那並不是愛。那並不是淫慾。那是一種火似的燒人的尖銳的肉感,把靈魂燒成火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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