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作者:D.H.勞倫斯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沒法子跟克利福商量解決麼?」
梅樂士的臉上顯著苦笑。
「算了,爸爸你年輕的時候不也作過不少的詭計?」
「不,爸爸你錯了,要是你會過他,你便知道了。他是個真男子。克利福常常厭惡他,就是因為他是毫不屈辱的人。」
「你將會一會他吧,爸爸?」
「但是我難道沒有溫情麼?」康妮熱切地問道。
「光榮,老天爺!」麥爾肯爵士響亮地笑著說,這是蘇格蘭人的猥褻的笑,「光榮!哎,事情怎樣?好吧,是不是?」
「我想我們可以到餐室裡去了。」他說。
「也許那是因為她覺得你並不真正愛她,而她想使你愛她的緣故呢。」
「沒有!但是他實在也不想。他只愛親近我,但是不愛接觸。」
他的臉上顯現著苦笑。
這句話是她第一次對人說的;她的生命好像也隨著這句話而裂成兩片了。
她看見又把世界忘懷了,他的臉孔現著溫柔的、熱情的、柔媚而純潔的光彩。
梅樂士站著,又高又瘦,態度疲憊,心不在焉,搖曳不定,彷彿飛蛾的飛舞,凝視著那些圖畫。
麥爾肯爵士喝了不少的威士忌,梅樂士也喝著,他們滔滔地談著印度,這是那年輕人所熟悉的問題。
「我想這不干上帝的事。自然,康妮的錢盡夠你們兩人的生活;但是這種情境是太難忍了。」
現在,她是完全決定了:他和她是不可分離的了。不過,怎樣呢,什麼方法呢,那是仍待解決的。
「那麼我們不能在一起麼?」她說。
「要是你覺得值得的話。」他說,「我是毫無所有的人。」
「我要你把我抱在你的懷裡,」她說,「我要你對我說,你高興我們將有個孩子了。」
「我願意和你同居。」她簡單地說。
希兒黛到了,聽到了這種新事態,她也狂怒著,她也一樣,想起人人都要知道她的妹妹和一個狩獵人發|生|關|系,她簡直忍不住,那是太,太屈辱了!
「你懷念我不?」她問道。
「管他!他只畫他對我的感情,那我是不反對的。我決不願他觸摸我,決不。但是如果他以為用他那藝術家的梟眼瞧著我有益的話,那麼,讓他瞧去。他只管把我畫成許多空管子和陰陽起伏。那是他的不幸。他所以恨你,是因為你說他的管子藝術是多情的,自大的。但是,當然啦,那是真的。」
他驚愕地望著康妮。
「啊,這樣麼!可憐的旦肯!他將得到什麼好處呢?」
「但是她並沒有另一個?……」
「錢是你的,社會地位是你的,一切將由你主決。總之,我只是太太的肉|欲滿足者罷了。」
「你可以給克利福一個查泰萊姓的傳宗接代的人,而且在勒格貝安置另一個小男爵。」
「這是我的光榮!」梅樂士苦笑著說。
她覺得有點快意地使他捉摸不住地焦急起來。
「或者,假如我是關在動物園中的一個籠裡就更好了!」
「為什麼我們不可以乾脆地隱遁了,個別地跑到英屬哥倫比亞去,那便沒有非議了?」康妮說。
但是那也是沒有用的。非議還是一樣要爆發的,康妮如果要跟哪個人去,那麼最好是她能嫁他。這是希兒黛的意見。麥爾肯爵士猶豫著。他想也許事情還可補救吧。
他戰慄著,因為那是對的。「對他溫柔吧,這便是他的將來了。」——這時,他對她的愛情是絕大的。他吻著她的小腹和她的美神之丘,他偎近著她的子宮和子宮裡面的胎兒吻著。
「被殺的是誰呢?」希兒黛有點冷酷地嘲諷地問道。
「是的,我實在得到了。不過煩惱也就在這兒。世上真正的男人是罕有的。」她說。
「在我看來,這像是個掘金礦的人。」他說,「而你顯然是個很容易開採的金礦。」
「他是一個患有起伏狂亂病的小黑狗。」梅樂士說。
「告訴我吧,」他答道。
他陰鬱地,心不在焉地望著她。
「你恨不恨白黛.古蒂斯?」她問道。
第二天,他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和康妮、希兒黛午餐。
「啊,我現在實在再也不介意了!他不會觸摸我的。如果那可以完成你我的共同生活,我什麼也不介意了。」
「也許是愚蠢的東西被殺了,多情的愚蠢的東西被殺了。」藝術家譏誚著說。
「也許!但是,在世人的眼中,你們才是瘋子——也許更甚呢。」
「但是,人們相信不相信你和我的事情?」她問道。
「那是我敢打賭的!哈,哈!我的女兒的確是麥某人的女兒!我自己也一樣,我是從不懊悔佳妙的性|交的。雖然她的母親……啊,老天爺!」他的眼睛向天炯著,「但是你使她溫情起來了,啊,我看得見的,你使她溫熱起來了。哈,哈!我的血在她血脈裡流著呢;你很知道怎樣放火燒她啊!哈,哈,哈!我真高興,我可以告訴你,她需要那個。啊,她是個好女子,她是個好女子,我早就知道只要有個知道怎樣放火燒她的男子漢,她就合事了。哈,哈,哈!一個狩獵人,哎,我的孩子!你是個拿手的狩獵人!我告訴你!哈,但是,現在,說正經話吧,我們要怎樣安排這事呢?說正經話吧,你知道!」
他苦笑著。
咖啡過後,旦肯說:
他們快樂地分手;梅樂士過後在心裡整整笑了一天。
「我怎麼知道!」
「甚至他的容貌像管條一樣,而且修飾得像新郎一樣,也不合尊胃麼?」
「這倒是方便呢!但是這位英雄是誰?」
可憐的麥爾肯爵士!他是毫不願意的。可憐的梅樂士!他尤其不願想,雖然,會見終於成了事實。那是在俱樂部的一間廂房裡的午餐,只有他兩個人在那兒,兩對眼睛互相打量著。
https://www.hetubook.com.com或者旦肯.霍布斯他從小就是我們的朋友,他又是個出名的藝術家,而且他喜歡我。」
「我知道!這是令人作嘔的。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呢?」
「老是說不同的。」
他緊緊地環抱著她。
這種談話佔去了全餐的時間。直至咖啡來了,侍僕走了,麥爾肯爵士才燃了一支雪茄誠懇地說道:
「我毫不介意充作康妮的孩子的父親。但是有個條件,康妮得來作我的模特兒。這是我多年的心願,而她是一向所拒絕的。」他說這話是抱著黑暗的決心的,好像一個宣佈死刑的裁判官似的。
「啊!不!他完全讓我自主。」
「我想克利福定會接受孩子的。」康妮說:「前回你跟他談話後,他對我說過,假如我有個孩子的話,他決不會介意的,只要我審慎行事。」
「不過他寧願他的名字和我的湊在一起吧?」
「但是你已經把他放在我的裡面了,對他溫柔吧,這便是他的將來了。吻吻他吧!」
麥爾肯爵士重新微笑起來,康妮一聲不響。
「謝謝!」藝術家說,「華爾根的尊容不合我的胃口。」
「怎麼見得?」康妮直望著她父親的眼睛說。她父親的眼睛,有點像她自己的,又藍又大,但是籠罩著某種不安的神情,有時像個不安的幼童的眼睛,有時帶著那乖僻自私的樣子,通常是樂觀的,小心翼翼的。
「是我!一個人所有的惻憫心腸都被殺了。」
「我真高興你這麼想。人們普通總說我是個猴子呢。」
「你的狩獵人是打那裡跳出來的?」麥爾肯爵士憤憤地問道。
「老天呀!康妮,這一切詭計!」
「在這種情況下,這是他唯一的有理智的話,那麼我想事情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不,不!」她連忙說。「他只是個老朋友,毫無愛情的。」
「好,我希望我還能多用幾回我的匕首。」他冷笑道。說了,他默默地憤怒著。
她看見他的臉色溫和了下來,那抵抗的神氣漸漸地失掉了。
「我想,」希兒黛說:「最好是她指另一個人做共同被告,而你完全站在局外。」
「你是不是覺得像一隻尾巴上縛了個洋錫罐的狗?克利福說你有那樣的神氣呢。」
「那是因為你的金錢和你的地位。那是因為你所有的世界——」
「克利福呢?」
「我不應該煩擾你。」他說。
「我想是的。」他說。
「我的可人兒!」他說,「世人要在你的屁股上加鹽了。」
康妮現在要想的事情多著了,無疑地他是絕對地想把白黛.古蒂斯擺脫;她覺得他是對的。最後的鬥爭是太可怕了。那便是說,她將孤獨地生活到春天。也許她可以先和克利福離婚。但是怎樣?假如梅樂士的名字一提起了,那麼他那方面的離婚便離不成了。
她看見他聽了這個話,蒼白而退縮起來,他不答一詞。
「那是個將來。」他說。
「我有什麼法子呢?我開始想去愛她;但是她總給我釘子碰,不,不要談論這個了吧。那是個劫運,而她是禍水。最近這些日子裡,假如人家准許我的話,我定把她這具有婦人形樣的狂暴東西,像一頭野獸似的宰了。假如,可以把她殺了的話,這一切的不幸便沒有了!人們真應該准許這種去惡除暴的行為。當一個女子絕對地給她固執的意志佔據著的時候,當她固執的意志在反抗著一切的時候,那就可怖了,那就非把她殺掉不可了。」
康妮把心事告訴她的父親。
「罪犯,我想。」
「是的,在某種說法,我是知道的。」他靜思了一會,然後繼續說:「人家一向說我的女性化太濃了,但是這話是不真確的。我並不女性,並不因為我不喜歡射殺鳥兒,也不是因為我不喜歡弄錢或不喜歡上進。我在軍隊裡要往上爬本來是很容易的,但是我卻不喜歡軍隊。雖然我很可以駕馭兵士們,他們也喜歡我,而當我發起脾氣來的時候,他們便要怕神怕鬼似的怕我。咳,軍隊之所以是個死東西,絕對地呆笨的死東西,就是那愚昧的、機械的、上峰的權威所造成的。我喜歡兵士們,而兵士們也喜歡我,但是我就忍受不了,那班經營這世界的人們的囈語,和擺臭架子的無恥。這便是我不能上進的緣故。我恨金錢的無恥行為,我恨階級的無恥行為。在這種世界裡,我還有什麼可以獻給一個女子的東西?」
她心裡感到一種奇異的複雜的憤怒,她所有的感應都好像麻木了。她甚至對希兒黛也不願告以心事;希兒黛呢,對她的這種固執的緘默大不高興,很親切地跟一個荷蘭女子交好起來,康妮覺得女人與女人之間,這種有點悶抑的親切是可憎的;反之,希兒黛卻趨之唯恐不速。
他們靜默著。他們中間好像有個闊大的深淵似的。
「他是個達娃斯哈的礦工的兒子,但是他是個絕對不會貽笑大方的人。」
探詢旦肯的意思的時候,他堅持著要見見這罪人狩獵者。他約定四人在他家裡晚餐,旦肯是哈姆雷特一流人物,有點矮而胖,膚色暗黑,寡言笑,頭髮是黑而不卷,他有一種色爾特人的古怪的虛榮心,他的作品只是些管條、瓣形、螺形線和奇異的顏色的混合物;是超現代的,可是也有某種氣魄,甚至某種純粹的形式與格調。不過梅樂士覺得這種藝術是殘酷的,令人厭惡的,他不敢說出來,因為旦肯對於他的藝術的主見差不多是病態的;藝術之於他,是個人的一種崇拜,一種宗教。
「是的!一樣!……但是我得把她擺脫了,否則她將向我重新追迫的。我早就想告訴你。只要可能,我必和-圖-書要離婚。所以我們得小心,你和我,得別讓人看見在一起。假如她撞到了你我頭上來的時候,我是絕對、絕對忍受不了的。」
「難道你不高興麼?」她堅持著說。
「我的意思是說在進行離婚訴訟的時候。」
他思索了一會。
「不,不!她所以沒有放棄我,那是因為她有一種狂恨,她定要傷害我罷了。」
「回勒格貝去,你覺得有點煩悶麼?」她的父親看見了她的鬱鬱不快的情形時說。
「康妮卻乾脆走不了。」希兒黛說,「克利福太出名了。」
靜默了很久以後,他說:
「喂,年輕人,我女兒的事怎麼樣?」
「你這話說得好像你不能信賴我似的。」她說。
「啊,天!這是真的。」他沉思著說:「的確罕有!那麼,我親愛的,瞧你這這個樣子,他是個幸福的人,他決不會給你什麼煩惱吧?」
「那麼為什麼他願肩這擔子?如果他毫無所得的話?」
說正經話吧,他們都毫無所措,他們倆之間只成立了一個男性肉感的親密結合。
「為什麼不呢?」她說。
「我告訴你,那是看不見的。我不相信世界,我不相信金錢,我不相信進步,我不相信我們的文明的將來。這一切的一切……假如人類是有個將來的話,那便得有個大大的變換。」
「我是很不信任將來的。」
「我認識那個人麼?」麥爾肯爵士問道。
「我們很可以乾脆一走了事。」他說。
「他們得共同住在什麼旅館裡,或者她甚至得到他家裡去。」
「也許。」
「那個人怎樣,我倒不管。他顯然是知道怎樣迷惑你的。但是天喲!想想人家的閒話吧!想想你的繼母聽見了時的樣子吧!」
他陪她乘車到哈蘭飯店去,看她一切安頓了後,才到他的俱樂部去。她說晚上用不著來陪她。
「別對我說起她吧。」
他屈辱地,憤怒地,厭煩地,憂苦地望著康妮。
他們在畫室裡看著圖畫,旦肯的褐色的小眼睛,總不離開梅樂士。他想知道這狩獵人的意見怎樣,至於康妮和希兒黛的意見,他早已知道了。
「我不知道,問題也就在這兒。」
「那麼我將留著您,」他說,「要是您願意,我將留著您!」
「你怎麼知道呢?」她的父親問道。
「但是我確實告訴你,那是不同的。」
「你要我告訴你麼?」她望著他的臉說,「你要我告訴你,你有的是什麼東西麼?那是他人所沒有的,而且是創造將來的東西。你要我告訴你麼?」
「我想他也不,他把事情擱在一邊不去想它。但是,當然,那使他永不願再見我的面了。」
說正經話吧,他們都摸不著什麼頭腦,梅樂士雖然有點醉了,但是兩人中他是最清醒的一個,他盡力使談話不至太糊塗起來,那是沒有多大可說的。
「有些男子是豪俠的人,不斤斤於得到什麼婦人的好處的。」希兒黛說。
這是不可能的。現在世界的盡頭,從倫敦到查寧十字街不過五分鐘的距離罷了。只要有無線電,地球是沒有遠近的。非洲達荷美的王和西藏的喇嘛,都能聽到倫敦和紐約之聲呢。
麥爾肯爵士的臉孔上顯著半肉感的微笑。
「不!是另一個人的。」
她不安地望著他的臉,他瘦了,他的顴骨顯露出來。但是他的眼睛向她微笑著;她覺得與他是毫無隔閡的。突然地,她的維持外表的力量鬆懈了。一種肉體上的什麼東西,從他裡面汎溢出來,那使她的內心覺得安泰、快樂而無羈。她的追求幸福的銳敏的女子本能,立即告訴她:他在時,我是快樂的!威尼斯的所有陽光,並沒有給過她這種內在的煥發與溫暖。
「我不怪你這種疑問。無疑地那是看不見的。可是,我對於自己,並不妄自輕賤。我明白我自己的生存的意義,雖然我也很了解旁人是不明白的。」
「也許!」他說。
「我還說不定是要回勒格貝去呢。」她驟然地說,兩隻藍色的大眼睛望著她父親。他的藍色的大眼睛,顯著一個良心有疚的人的驚愕神情。
「但是我是當事的人。」
「啊!」她說,「甚至我告訴他,他也要接受這個孩子的。」
「對了!」他說。
忍耐吧!忍耐吧!世界是個廣大而可怕的機器網,若要不陷身其中,一個人得好好地小心從事。
麥爾肯爵士所不能堪的,便是怕有人知道了他的女兒跟一個狩獵人私通。這種私通他是不反對的;他只是怕外間的非議罷了。
「是的!有的!時來時去,和我自己一樣。」
「我卻得到了不少的樂趣。」他說。
「或許你還是不敢那麼做的。」
「我希望你終於得到一個真正的男人了。」過了一會他對她說道,肉感地生氣勃然。
「你不必告訴他誰是父親吧?」
他靜默了。
「更甚於什麼?」
「最好是同時也把我當作你的模特兒,」梅樂士說,「最好是把我們畫在一起:把維娜絲和華爾根(註:據希臘神話華爾根(Vnlcain)係維娜絲(Vanus)的丈夫,他是火與金屬之神,容貌醜陋。)放在藝術的網下,我在做狩獵人以前,是一個鐵匠呢。」
「當然!」
他望著她,又蒼白又疏遠,那獰惡的微微的苦笑掛在他的臉上。
「你是說一個男子麼。」
「他是我們在蘇格蘭從小就認識的朋友,一位藝術家。」
「難道和我同居後,你的生存的意義便要減少了麼?」
「大約在六個月內是不能的。但是我相信我的離婚案在九個月中便可完成,那麼得等到明年三月。」
「世界就是這樣。如果你們想安然同居,你們便得結婚。要結婚,你倆都得先離婚。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麼我們將怎樣安排呢?」
「你要我回到克利福那裡去,而給勒格貝生個小男嬰麼?」她問道。
她微笑著。
他聽了這話,情不自禁地覺得一些小火燄在他的小腹上奔馳而過,他把頭垂下,然後用他那陰鬱的眼睛再望著她。
「好,你是個狩獵者!啊,你是很對的!這種『偷獵』是值得費心的!可不是麼?一個女子的試金石。便是當你在她的屁股上捏一把的時候,只要摸摸她的臀兒,便知道她合適不合適。哈,哈:我羨慕你,我的孩子,你多大年紀了!」
他老人家自己的小煩惱已經夠受了,他衷心希望不要再擔負她的煩惱。
「不!不!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生活便是前進。我的生命不願就適當的軌道,簡直不願。所以我是有點像廢物似的。我沒有權利使一個女子和我的生活相混,除非我的生活有所作為,有所成就——至少是內在地,能使我們倆常覺新鮮奮發。男子應該把一個有意義的生命獻給女子,假如這個生命將只是個孤立的生命,假如這個女子是個端莊女子!我不能只做你的男性姘婦。」
「我不願到你的飯店裡,但是我七點鐘在亞當街的金雞咖啡店的門前候你。」
但是麥爾肯爵士,對於這著名的佛羅倫斯的輕薄的神祕主義,是沒有好感的。他覺得在那許多的謙遜後面,宣傳的作用太濃厚了。這種自傲的行為——故意自抑的自傲行為,是這老爵士所最討厭的。
「不!你從來沒有見過他。」
「我高興你能遠離那一切。」
「但是他只會在畫布上把你塗些臭糞的。」
「而男子們呢,當他們給固執的意志佔據著了的時候,不也應該把他們殺掉麼?」
「你知道,爸爸,他是克利福的狩獵人,但是他從前是駐印度的軍官。不過他是像佛羅倫斯上校似的,他願意回到從前的階級裡去。」
麥爾肯爵士皺著眉頭。
康妮沉思著。
「你知道,我的孩子,我有什麼地方可以幫你的話,你儘管信賴我。狩獵人!基督啊!那真可羨,我高興極了!啊,我高興極了,那足見我的女兒有血氣。可不是麼?而且,你知道,她有個人的收入,雖並不多,並不多,但是也就夠吃了。我將把我所有都給她繼承,這是她應得的,因為她在這充滿著衰老的婦人的世界裡,顯示了她的血氣。七十年來,我掙扎著想把自己從衰老婦人的裙帶下解放出來,到今還沒成功。但是你這人是可以成功的,我看得出來。」
「上帝才知道!我覺得我的心裡,有一種什麼東西和無限的憤怒混合著。但是那確切是什麼,我卻不知道。」
「人們總是可怖的。」他說。他太瘦了,她現在看出來了。她看見他的手,和從前一般,像個入睡了的獸類似的,迷失在一種奇異的忘卻中,無畏的態度放在桌上。她真想拿來親吻。但是她不太有這膽量。
「是的!可是你的便不見得好。」
「你難過得很吧?」她說。
「是的!」他說,「你說得對。就是那個,全是那個!在我和男子們的關係中,我感覺到這個東西。我不得不肉體地和他們接觸,而且不能退縮。我得肉體地對他們醒悟,而且對他們表示一點溫情,甚至當我使他們痛苦折磨的時候。這便是佛所謂的醒悟的問題。但是甚至佛對於肉體的醒悟,和自然的肉體的溫情也羞怯退縮,而這醒悟和溫情卻是最善的——甚至在男子與男子間。男子之所以剛強勇敢,而不是一些猿猴,也就因為那種東西。是的!那是一種溫情的,的確;那是性的醒悟。性|愛實在只是一種接觸,一切接觸中最密切的接觸。而我們所懼怕的便是接觸。我們只醒悟了一半,生活著一半,我們得完全地生活和醒悟。尤其是我們英國人得用點溫情與慇勤,互相接觸起來,這是我們的迫切的需要。」
她也遲疑地思索著。
「假如你是她那階級的人就好了!」
藝術家沒有回答,他覺得回答起來未免降格了。
她偎近他,緊貼著他纖瘦而強壯的裸體——這是她所知道的唯一的棲身處。
「但是孩子大概要在二月底出世呢。」她說。
「告訴我你高興有這孩子吧!」她重複地說,「吻吻他吧!吻吻這孩子所在的地方,說你高興他在那兒吧。」
「我的上帝,多麼古怪的一個人!」
「為什麼不?難道你覺得牽掛著那另一個人麼?喂!我的孩子,讓我告訴你一點真話吧。世界是賡續下去的。勒格貝存在著,它將繼續存在。世界多少是固定的,我們表面上不得不去適應客觀存在。在這層面上說,我個人的意見是:我們喜歡怎樣便可怎樣。但情感是變動的,你今年可以喜歡這人,明年喜歡另一個。但是勒格貝卻仍繼續存在著,只要勒格貝忠於你,你便要忠於勒格貝。此外,你什麼都可以隨意,但是如果你把事情破壞了,你不會得到多大好處的。你要是喜歡破壞的話,你盡可破壞,你有你個人的入息,這是一個人唯一可以依賴的東西。但是破壞了於你是沒有多大好處的。給勒格貝一個小男爵:這是件好玩的事情。」
「好吧!」他最後說,「我同意一切吧,這世界是個暴戾的白癡,誰也消滅不了它,但是我將盡我的力。你是對的,我們得盡力營救我們自己的。」
「三十九。」
她接到了梅樂士的一封短信。
「你的意思是說要在巴黎再待一下麼?」
「真的,真的麼?咳,如果這樣,他真是個怪物!怎麼,你和他甚至從來沒有發生過關係麼?」
「他最喜歡我的地方,就是做他的模特兒。不過我從來沒有應https://www.hetubook.com•com允過他。」
他驚異地凝視著她,康妮不敢對他提起借重旦肯的計劃。
「你自己願意怎樣呢?」
「好!」
麥爾肯爵士回家去見太太時,總是心中侷促不安的。這是他的第一位太太在世的時候傳下來的習慣了。但是家裡將舉行一個松雞的遊獵會,他必須及時趕回。陽光曬赤了的美麗的康妮,卻默默地坐著,把沿途的景色全都忘了。
「呀!你來了!你的氣色真好啊!」
「但是為什麼要獻給什麼東西呢?那又不是一件交易,我們不過是互相鍾愛罷了。」她說。
「告訴我你高興吧!」她握著他的手懇求道。她看見某種得勝的狂喜,從他的心裡流溢出來。但是這種狂喜是給一種她所不明白的東西網結著的。
她再也不能猶豫了。她決定星期六(他離開勒格貝的那天也是星期六)離開威尼斯。她將於下星期一到倫敦,那時她便可以會見他了。她給他寫了一封信,寄到他所寫倫敦的地址去,要他回信到哈蘭飯店,並且星期一晚上七點到那兒去會她。
她把自己的衣裳脫了,叫他也把他的脫了。初期懷孕中的溫軟鮮麗的她,是那麼動人的。
「是的!」他最後自言自語地說,「他也要的。」
「啊,當然啦!我親愛的朋友,在那些衰老婦人的眼中,你不是猴子是什麼?」
「不!我是說永不回勒格貝去。」
他臉上的、全身的表情全死了。——他兩隻陰鬱的眼睛望著她,這種注視是使她莫明其妙的:這像是一種黑色火焰的靈魂在望著她。
「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法子呢?」希兒黛說,「如果你的名字給提起了,你和你的女人離婚便離不成了,你的女人似乎是怪難對付的人呢。」
「不!唔,有時也許的。她是受我吸引的,我想就這一點也是她所憎恨的。她有時愛我,但是轉間,她便要開始苛刻我。她的最大的慾望便是苛刻我,那是沒有法子使她改變的。在一起的時候,她的意志就是反抗我的。」
「我一定會!我殺他們比殺一隻鼬鼠還要覺得泰然。鼬鼠還有它的孤寂的美。但是他們太多了。啊,假如我可以的話,我定要把他們殺盡。」
「我要有個孩子了。」
頹喪的靜默重新把三人籠罩起來。
但是他猶豫著。
「這樣看來,克利福倒有過一次不錯的本能了。」
「那是你自己的溫情的勇氣;當你的手放在我的臀上,說我有個美麗的臀部的時候,便是那個東西。」
「老天!那是什麼想法!」
「我覺得那未免小題大做起來了。」他說。
「你不喜歡他,但是他並不是那麼壞的,實在他是個好人呢。」當他們回去時,康妮解釋著。
「唔,先生,她的事怎麼樣?」
她望著他。
「但我想我是不願意的。」她說。
「上帝把果實結得有點太早了。」他說。
「我就要有個孩子了。」
這話引起了藝術家的深恨。他聽出那人的聲調裡帶著厭惡與輕蔑。而他自己是討厭人提起什麼側憫心腸的。那是令人厭惡的情感!
大家都靜默了。
「唔。」
他在那兒等著她,瘦長的身軀,穿著一套薄薄的黑禮服,使他顯得非常異樣。他有一種自然的卓越的神氣,但是並沒有那個階級的人的依式定做的樣兒。雖然,她馬上瞧出了他是可以到處出人頭地的人。他有一種天生的儀態,那確是比依式定做的階級的東西好得多。
「這世界像是個瘋人院。」
「我願所有像克利福和白黛一流的人都死盡!」他說。
「真的,他今天真是不可愛。」
「我不知道,但是那也許可以給他某種的補償吧。」
他靜默了很久。
「咳,因為我不能。而且你轉眼便要厭恨這種生活的。」
「啊,你是愛我的!你是愛我的!」她細聲地呼喊起來。這種呼喊是像她的性|欲亢進時的呼喊一樣,盲目的,模糊不清的。他溫柔地進到她的裡面,覺得溫情的波濤,洶湧地從他自己的心腸裡流到她的心腹裡,兩個相憐相愛的心腸在他們間燃燒著。
「當然不是克利福的孩子罷?」
「這種情境,面面看來都不好,真是太可惜了。」希兒黛說。
「但是你不願我回克利福那兒去吧,是不是?」她問他說。
他們沿著偏僻的街道走到高堡廣場。他的房子在最高的一層,是個屋頂樓房,整潔而大方。他有個煤氣爐自己燒煮著食物。
「但是她一定愛過你的。」
「是你給了她一個孩子呢。」
「對了!非有這條件我便不做。」旦肯的話裡,故意帶著對梅樂士的最大的藐視。他帶著有點太多了。
「你將去作他的模特兒麼?」
「啊!」梅樂士說,「那麼只在這條件之下你才肯做麼?」
「我以為在你們倆未有結婚生子的自由以前,是應該避免生孩子的。」
「溫情對待他們?但是對他們最溫情的事,也許就是給他們一個死!他們是不懂生活的,只知破壞生命。他們體內的靈魂是令人生厭的。死亡於他們應該是甘甜的了。人們應該准我去把他們殺盡才是!」
他停了很久才答道:
「另一個人的?誰呢?」
多麼討厭!一個人難道不能一直走到地球的盡頭,擺脫這一切麼?
「我們有位朋友,他大概可以答應在這離婚案中,做共同被告,這一來你的名字就可以不被提起了。」希兒黛說。
「我知道。」康妮說,「閒話是可怕的,尤其是在上流社會裡。而他呢,他是渴望著他的離婚能夠成功的。我想我們也許可以說孩子是另一個人的,把梅樂士的名字完全不提。」
他們沉默了好一會。
「啊!你得讓我說說,因為你曾經喜歡過她;而且曾經和她親密過。正和圖書如你現在和我一樣,所以你得告訴我。在你們間有過這種親密以後,而恨她到這步田地,可不是有點可怕的麼?這是什麼緣故?」
麥爾肯爵士心裡覺得高興。康妮是他的寵女,他一向就喜歡她的女性,她肖母親的地方不像希兒黛那麼多。而他是一向討厭克利福的。所以他高興,他對他的女兒表示著慈藹的溫情,彷彿那未出世的孩子是他的。
當他溶入她的裡面去時,他明白了這是他應該做的事情:和她作溫情的接觸,而保存著他的驕傲、尊嚴和一個男子的完整。總之,雖則她有錢,而他則兩袖清風,但是讓他的驕傲心與正義心,卻不容他因此而撤回他對她的溫情的。他心裡想道:「我擁護人與人間那肉體醒悟的接觸和溫情的接觸。她是我的伴侶。她將援助我和金錢、機械以及世人的獸|性的、呆鈍的理想作戰。多謝上帝,我得了個女人了!我得了個又溫柔又了解我的女人,和我相聚!多謝上帝,她並不是凶暴的蠢婦。多謝上帝,她是個溫柔的醒悟的女人。」當他的精|液在她裡面播射的時候,在這種創造的行為中——那是遠甚於生殖行為的——他的靈魂也向她播射著。
「什麼是你的生存的意義呢?」
她對於反抗世界的情感比他是疏淡的。
「這是怎麼說的,這麼突然?」他問道。
「旦肯.霍布斯!」他立即說道,因為康妮對他說過旦肯的。「但是你們怎樣叫他肩這擔子?」
這位有爵銜的藝術家更加憤怒起來了。
「一個詭計過了又是一個詭計!我想我活得太久了。」
「有這麼多了?好,看你這神氣,你還有好好的二十年在你面前,啊,是狩獵人也罷,不是也罷,你是個好雄雞。這個我只用一隻眼睛便看得出來,不像那討厭的克利福;一個從來沒有點兒興頭的可憐蟲。我喜歡你,我的孩子。我敢打賭你是有一條好鱉魚的傢伙;啊,你是隻小雄雞,一隻善鬥的小雄雞,我看得出來!狩獵人!哈,哈,我決不讓你看守我的獵場呢!但是,說正經話吧,我們要怎樣安排這事呢?世界是充滿著衰老的婦人的!」
他們重新沉默著。
「但是你並不需去忍一點點兒。」他說。
「那麼你為什麼懼怕我呢?」她說。
「但是你不必煩惱要負什麼責任的,克利福將接受這個孩子如同已出一般,他一定要高興的。」
他們在一種沉鬱的靜默中離開了畫室。
「此外你還是什麼呢?」
她是這樣的美麗,這樣的溫暖,這樣的熱切,他的臟腑為她騷動起來了。
這次聚會就這樣沉悶下去。旦肯故意不理梅樂士,他只跟兩位太太談話,而且很簡短的談話,彷彿那些字句是從他的不可思議的憂鬱的深處拔|出|來的一樣。
然後他靜默地想著。
「但是她甚至現在還沒有脫離你呢。她還愛不愛你?」
「不!我決不以為他們會相信的。」
「但是你不曾真正有過她吧,是不是?這就是你給她的苦頭。」
「我們要看看,如果旦肯肯出面做共同被告的話,那麼我們便要向克利福提出離婚;你則在你那方面進行你自己的離婚。你們倆得分離,直到你們都自由了的時候。」
她決不知道侮辱對他所引起的狂暴的苦味憤恨呢。
「不,假如我們不屈服的話。」她說。
「但是你難道不能信任這溫情在你和我之間存在麼?」她焦慮地凝視著他問道。
麥爾肯爵士決意和康妮一路回去,旦肯將陪希兒黛回來。這老藝術家是養尊處優慣了的人,他買了兩張「東方快車」的臥舖,雖然康妮並不喜歡奢侈的臥車,和那種車裡的庸俗腐敗的氛圍。然而坐這種車到巴黎是要快一些。
「別說這話!」她說,「疼愛我吧!疼愛我,說你不會丟棄我!說你不會丟棄我吧!說你永久不會讓我回到世上去,或回到任何人那裡去罷!」
他望著她很久才答道:
「但是你決不會這樣做吧。」她說。
「可憐的傢伙!但是這種沒有骨氣的人看來是什麼都做得出的。」
他望著她。此刻對他說這種話,是太殘忍了!因為他的自尊心曾受過很大的苦楚。
「你對待他們並沒有多大的溫情呢。」她說。
「我不知道。她的意志好像無時無刻不在準備著反抗我!咳!她那獰惡的女性的意志,她那自由狂!這種自由狂的結局是最殘暴的暴虐!啊,她是拿著她的自由來反對我,好像她把硫酸拋在我臉上一樣。」
兩個人都靜默著。
「你將替我們怎麼安排呢?」他說。
「你有的東西比大多數的男子更多。算了,你自己是知道的。」她說。
「自然啦!自然啦!一個真男子應該是這樣的。」
「我很懼怕把這孩子生在這種世上來;我很替他們的將來擔心。」
「唉,這一切!」他沉鬱地說。
「我想我們可以到我房子裡去吧,」他說,「雖然這又是件令人誹謗的事情。」
「你覺得麼?我覺得所有這些管條和起伏的顫動,才比什麼都愚蠢,而且夠多情了,我覺得它們表示著不少的自憐自嘆的意味,和太多的神經質的自尊自傲。」
「那麼真正的將來是怎樣的呢?」
「你打算怎樣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說。
「是的,我是覺得難過,而難過的日子還有呢。我知道我的覺得難過是愚蠢的。」
另一陣的疾恨湧上心來,那藝術家的臉都黃了。但是,他靜默地、高傲地把圖畫向著牆壁翻了過去。
「那有點像純粹的謀殺。」梅樂士終於說,這種話是旦肯所預想不到會從一個狩獵人口中說出來的。
「那件事使你覺得惱怒吧?」當他們在一張桌子邊相對著坐下後,她問道。
他們靜默了許久。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